約翰·普林格爾(John Pringle,1707—1782)是18 世紀英國著名軍醫。他通過自身的軍醫經歷,結合實證研究與理論創新,提出了環境腐敗與疾病傳播的關聯性理論,并推行軍營環境衛生改革,被后世譽為“英國軍事醫學之父”。①普林格爾的軍事醫學理論與改革,不僅推動了英國軍事醫學的進步,更促進了軍事領域對自然環境的關注,為現代軍事環境管理奠定了早期實踐基礎,在18世紀醫學史中具有劃時代意義。
國外學界對普林格爾的研究主要聚焦于以下四個方面:一是對普林格爾生平的研究,最早由普林格爾在倫敦的好友安德魯·基皮斯(Andrew Kipps)完成。基皮斯在《約翰·普林格爾的一生》一文中以詳實的史料系統梳理了普林格爾的學術軌跡與社會關系,同時將普林格爾于1773—1778年擔任皇家學會主席期間發表的6篇演講整理成冊。這些演講圍繞著不同的科學主題展開,涵蓋了對多種科學研究成果的闡述。 (1)20 世紀后,多蘿西婭·韋利·辛格(Dorothea Waley Singer)在《約翰·普林格爾爵士和他的圈子》中進一步擴展了研究維度,通過生平敘述②、公共衛生貢獻分析③以及對基皮斯所整理文獻的再闡釋④,對普林格爾進行了多維度的介紹。二是對普林格爾軍事醫學成就的研究。莫里斯·麥克雷(Morice McCrae)所著《拯救軍隊:約翰·普林格爾爵士的一生》,除了按時間順序詳盡介紹普林格爾的軍醫經歷之外,還從軍事醫學角度著重介紹了普林格爾在英國軍隊內部改善衛生條件和預防疾病方面的創新工作,特別是英軍在佛蘭德斯(Flan-ders)和德廷根(Detingen)戰場的狀況,凸顯了普林格爾在推動英國軍事醫療體系轉型中的歷史角色。三是對普林格爾推動的軍事醫學科學化的研究。埃里希·溫德哈默(ErichWeidenhammer)所著《18 世紀英國空氣、疾病與改善》,以科學史與醫學哲學為框架,將普林格爾置于啟蒙科學的發展脈絡中,聚焦普林格爾的理論構建過程及其對自然哲學領域的貢獻,探討其作為“改善者\"的角色如何融合醫學與政治權力。四是對普林格爾改善英國軍事醫學的具體實踐的研究。國外學者大都聚焦于環境治理、衛生規范與制度設計三重維度。 ?18 世紀醫院的“斑疹傷寒”:新的醫療方法》一文寫到普林格爾在腐敗環境引發的疾病防治中提出系統性改革方案,如針對斑疹傷寒,倡導醫院建筑需強化通風設計,并通過熏蒸消毒、日常清潔阻斷傳染鏈。?《腹瀉疾病對軍事和海上戰役的影響》一文介紹了普林格爾從環境干預層面提出關于痢疾防控的諸多措施。③《軍隊醫務人員在人道主義法形成過程中的貢獻》一文探討了軍隊醫務人員在人道主義法發展歷程中的重要作用,其中提到普林格爾在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中因目睹軍事醫院運行困難而提出軍事醫院應被宣布中立的提議,為100年后即1864 年《日內瓦公約》部分原則提供了范例。③
目前國內史學界對18世紀英國軍事醫學的研究剛剛起步。有的研究主要關注英軍在拿破侖戰爭時期陸軍與海軍醫療體系的發展。°還有的研究主要聚焦于18世紀英國海軍在海外擴張中的醫療體系改革,提及普林格爾的相關軍事醫學理論,①但沒有對此展開論述。
軍事環境史作為聚焦軍事活動與環境互動的一門交叉學科,打破了傳統軍事史與環境史的學科壁壘,強調軍事活動與生態環境的雙向互動關系。②軍事醫學以保障軍隊士兵健康、提升戰斗力為核心,研究軍事活動中與人類健康相關的醫學問題。二者以“軍事活動\"為紐帶,以平衡自然環境與人類健康和促進軍隊效能最大化為目標。③普林格爾軍事醫學改革中對戰場和軍營環境的管理措施,蘊含了豐富的軍事環境史思想,但國內外學術界鮮少從軍事環境史視角論述普林格爾的軍事醫學改革。國外學者對普林格爾的研究涵蓋多個維度,在對普林格爾醫學實踐的描述中體現出部分軍事環境史的視角,但未進行詳細論述。國內學界對普林格爾的關注較少,對其在軍事醫學及軍事環境改良等方面成就的介紹過于簡略。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嘗試從軍事環境史視角考察普林格爾的醫療衛生改革和軍事醫學理論,探討普林格爾通過環境改良、衛生制度革新和醫學理念來改善軍隊健康的舉措,進而分析醫學、軍事與環境的互動關系及其影響,以期豐富軍事環境史的個案研究。
一、普林格爾軍事醫學改革的背景
普林格爾的醫學理論是在其個人學術經歷、從軍經驗、戰場觀察等基礎上形成的,其中尤其注意到疾病與環境的關聯,形成了獨特的軍事醫學理論。
(一)普林格爾的軍醫見聞
普林格爾于1707年生于蘇格蘭,其父是蘇格蘭地主,其母來自愛丁堡的醫生世家,貴族血統與醫學世家結合的雙重身份,為普林格爾的職業生涯提供了獨特的人際資源與知識傳統。普林格爾早年接受古典教育,后轉向醫學。1727年,普林格爾進人愛丁堡大學跟隨其堂叔弗朗西斯·普林格爾(Francis Pringle)學醫。1730年,他赴荷蘭萊頓大學深造,在赫爾曼·布爾哈夫(Herman Boerhaave)指導下完成博士論文,研究老年生理衰退與血液循環的關系。③布爾哈夫的實證主義研究方法強調觀察與實驗,為普林格爾后來在軍事醫學中的系統性研究奠定了基礎。
1742年,斯蒂爾伯爵二世(2\"dEarlof Stair)、陸軍元帥約翰·達爾林普爾爵士(Sir John Dalrymple,1673—1747)任命普林格爾為“陸軍總醫師\"(Physician-General to the Army)。@1742—1748 年,普林格爾跟隨英國陸軍親歷軍營與戰地醫院的惡劣環境,目睹士兵因擁擠、通風不良和衛生條件差而暴發的諸多疾病。普林格爾在返回倫敦完成其對軍隊中常見疾病的系統性研究后,于1752年撰寫了《軍營駐地陸軍疾病評論》(Observations on The Diseases of the Army in Camp and Garrison)。普林格爾在書中詳細記錄了英軍在不同地區受戰場和軍營環境影響滋生多種疾病的狀況,并提出對英國陸軍醫療衛生改良的諸多辦法。
1.在低地國家關注潮濕環境與腐敗熱病的關系
佛蘭德斯是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的主要戰場之一。普林格爾在此觀察到,潮濕的氣候和低洼的地形是軍隊疾病的重要誘因。普林格爾在《軍營駐地陸軍疾病評論》中詳細記錄了根特(Ghent)軍營的疾病分布差異。他觀察到駐扎在圣彼得山(St.Peter's Hill)高地的兩個連隊全年僅2人患病,而低洼營房的8個連隊同期患病率高達 17.9% 。①他將這種差異歸因于低地營房的潮濕環境:“營房地面常年積水,士兵的鞋履和腰帶因霉菌滋生而腐爛。\"他特別指出,冬季凍土解凍后形成的泥濘環境導致足部壞疽病例激增,僅1743年1月就記錄了23例截肢手術。在布魯日(Bruges),普林格爾發現飲用運河水與黃疸癥狀的直接關聯。通過對比實驗,他測得運河水的藻類腐敗指數是深井水的8倍。
年8月,他強制推行深井取水政策后,該駐地腹瀉病例從每月45例降至7例。這一發現促使英軍在低地國家所有營地推廣“地下水位檢測法”;要求工兵在選址時測量地下水位深度,營地必須高于水面至少3英尺。普林格爾在《軍營駐地陸軍疾病評論》中還記錄了西蘭島(Zeeland)特有的“膽汁病\"(Gall-Sickness)。普林格爾解剖了12 例死者,發現其肝臟平均重量達4.5磅,是正常值的1.8倍。他將其歸因于沼澤植物腐敗產生的“潮氣”,并分析道:“夜間霧氣攜帶腐殖質臭味,士兵吸入后產生體內炎癥。\"更重要的是,他發現1747年7—9月英軍因該病減員達2300人,死亡率高達 30% 。①
2.在德國戰場研究痢疾與醫院感染的防治
德國中部的氣候較低地國家更為干燥,但春季的極端寒冷與夏季的濕熱交替。普林格爾將德國戰役中的疾病分為\"行軍病\"與“營地病”,前者由快速機動中的惡劣條件引發,后者與長期駐扎的軍營環境衛生管理缺陷相關。
1743 年2月,英軍從佛蘭德斯向德國行軍,遭遇“異常降雪持續17天”,士兵因“潮濕衣物、不足的御寒裝備\"而普遍患上“劇烈咳嗽、肺部炎癥”。普林格爾特別記錄了“騎兵因照料馬匹保持活動,患病率僅為步兵的三分之一”,并強調“適度運動與干燥衣物是預防寒冷疾病的關鍵”。抵達美因河畔營地后,5月的“晝夜溫差達15度\"導致“胸膜炎與肺炎集中爆發”。他注意到,未經訓練的新兵因“纖維緊張度不足”,患病率是老兵的2倍,為此首次提出“軍隊適應性\"概念:“長期駐扎于干燥地區的部隊,對潮濕環境的耐受力顯著低于本土士兵。\"①
德廷根戰役是普林格爾軍事醫學實踐的關鍵節點。戰役結束后,英軍因撤退匆忙,傷員被迫在露天過夜,潮濕的環境導致痢疾和醫院熱(Hospital Fever)大規模爆發。普林格爾詳細記錄了疾病傳播的路徑。在漢諾威營地,普林格爾完成了軍事醫學史上首次痢疾流行病學調查。他追蹤到戰役后8天內爆發的 500 例痢疾病例中, 78% 的感染者曾飲用過距露天廁所僅20碼的溪水,而痢疾正是通過糞便污染的食物和水源傳播。通過顯微鏡觀察(當時稱為“放大鏡檢驗\"),他在水中發現“移動的微小顆粒”,推斷為腐敗有機物。②在哈瑙(Hanau),普林格爾開始認識到惡劣天氣并非痢疾爆發的唯一原因,甚至也不是主要原因。他指出,“最先患病的那些人是那些在德廷根處淋雨的人”。然而,后來患病的士兵并沒有在德廷根遭遇過寒冷和潮濕的環境,普林格爾由此得出他們的患病原因并非天氣而是腐敗環境造成的感染。直到19世紀末,細菌理論才被普遍接受,但普林格爾已經對其中涉及的部分原理有了一定的認識。
費肯海姆(Feckenheim)臨時醫院的案例是醫院感染研究的里程碑。1743年德廷根戰役后,軍隊在痢疾疫情最嚴重的時候,部分患者出現了并發性發熱。這種致命的疾病表現為高燒、瘀點狀皮疹、劇烈頭痛和精神錯亂,對于醫院的工作人員和患者來說都極具危險性。在費肯海姆,14名醫院工作人員中有12人不幸去世。④普林格爾記錄道:“當1500名傷員涌人該醫院時,其空氣流通量僅為標準病房的五分之一。2周后,護理人員和村民相繼感染。”他認為擁擠的醫院環境和污濁的空氣是主因。另外兩家大型醫院,即奧斯特霍芬醫院和貝特海姆醫院,也被征用用于負責照料病人和傷員,但病人并沒有出現過度擁擠的情況,因此到10月底也沒有任何人感染上那種致命的并發癥性熱病。通過對比奧斯特霍芬醫院的零死亡案例,他證明通風不良是患病的主因。這一觀察促使他提出醫院通風和分流的必要性。
3.在英國本土戰役中觀察氣候適應與傳染病的狀況
1745—1746年,英軍在蘇格蘭的冬季行軍面臨與歐陸戰場不同的疾病挑戰。低溫、潮濕與擁擠的運輸環境,催生了以惡性發熱為主的傳染病,兼具炎癥與腐敗特征。
卡洛登戰役后,普林格爾觀察到因弗內斯(Inverness)的肺炎發病率達 67% ,是蘇格蘭高地士兵的3倍。1745 年12月,英軍在“利奇菲爾德至卡萊爾的雪地行軍\"中,因“缺乏保暖衣物、夜間露宿”,大量士兵患上“急性支氣管炎、胸膜炎”,癥狀以“鐵銹色痰、呼吸急促\"為特征。他將其歸因于氣候適應差異:“低地士兵的肺部血管收縮能力較弱,無法應對高海拔寒冷空氣的刺激。 ′′⑤1746 年,從佛蘭德斯返回的部隊搭載擁擠的運輸船,船艙密閉、空氣腐敗導致熱病爆發。普林格爾發現“病房空氣污濁,熱病迅速轉化為致命監獄熱(Jail Fever);14名醫護人員中12人死亡”。①被俘的法國和愛爾蘭士兵將監獄熱帶入英軍醫院。普林格爾追蹤到30 名法國戰俘將病原體傳染給霍頓團(Houghton's Regiment),導致127人死亡;霍利島(Holy Island)的97名患者中40人死亡,癥狀為高熱、皮膚瘀斑。②普林格爾敏銳指出,該病與歐陸的醫院熱同源,首次確認“監獄熱\"(Jail Fever)與“醫院熱\"(Hospital Fever)為同一疾病,二者均由環境中人體排泄物腐敗產生的有毒氣體引發。③
(二)英國陸軍的醫學弊端
18世紀英國軍事醫療體系的弊端可歸納為以下三點:
一是軍醫選拔的任人唯親導致專業性缺失。18世紀英國軍醫的任命往往不是基于專業能力和經驗,而是依靠貴族的庇護,陸軍軍醫職位長期被貴族子弟所壟斷。許多沒有經過系統醫學教育或缺乏實際醫療經驗的人,憑借裙帶關系進入軍隊擔任軍醫。這種選拔方式使得軍隊中充斥著大量不稱職的軍醫,他們無法為士兵提供有效的醫療救治,嚴重影響了士兵的士氣和軍隊的整體作戰能力。1740年陸軍部文件顯示,72% 的軍醫未接受正規醫學教育,其任命依賴于家族政治關系。④蘇格蘭醫生唐納德·門羅(Donald Monro)在回憶錄中寫道:“許多軍醫的唯一技能是用拉丁文開具無效藥方。\"③
二是供應鏈的腐敗與醫療物資的劣質。醫療物資采購被承包商壟斷,劣質藥品泛濫。負責藥品采購的官員為了謀取私利,常常與供應商勾結,以次充好,采購大量劣質藥品。這些劣質藥品不僅無法有效治療疾病,反而可能會加重士兵的病情。一些藥品的成分含量不足,無法達到治療效果。還有一些藥品已經過期或變質,使用后會產生嚴重的副作用。1757年英國審計署報告揭露,陸軍部采購的“秘魯樹皮\"實為橡樹皮粉末,奎寧含量為零。海軍外科醫生詹姆斯·林德(James Lind)在1753年試驗中發現,海軍發放的檸檬汁因長期儲存已無維生素C,導致壞血病防治失敗。③
三是醫院管理的無序與臟亂狀態。戰地醫院因缺乏隔離措施,反而成為疾病的溫床。醫院內部空間狹小,病房擁擠不堪,通風條件極差。士兵們往往只能擠在狹小的空間里,彼此之間缺乏必要的隔離。此外,戰地醫院的衛生條件也相當惡劣。垃圾堆積如山,污水橫流,缺乏基本的清潔和消毒措施。這些臟亂的環境進一步加劇了疾病的傳播。醫院熱等傳染病在這樣的環境中極易爆發和擴散,給士兵的生命健康帶來了巨大威脅。1743年德廷根戰役后,臨時醫院收容的1200名傷員中,800人因感染醫院熱而死亡。③
上述弊病在“七年戰爭\"中全面暴露,造成眾多本不該出現的官兵傷亡,成為推動普林格爾改革的現實因素。
(三)啟蒙思想對軍事醫學革新的推動
18世紀的歐洲,啟蒙思想以理性為核心,倡導通過科學方法認識自然與社會并推動各領域的系統性變革。軍事醫學作為保障國家武力效能的關鍵環節,自然也應跟隨啟蒙時代的進步訴求。因此,在啟蒙時代的浪潮中,普林格爾的軍事醫學改革并非偶然。
啟蒙時代的科學革命推動解剖學、生理學等學科發展,為軍事醫學提供新的理論基礎。17世紀的威廉·哈維(Wiliam Harvey)提出血液循環理論,18 世紀的赫爾曼·布爾哈夫(Herman Boerhaave)將機械論引人醫學,這些進步理念使醫生認識到人體是復雜的機械系統,疾病源于器官功能異常而非體液失衡。普林格爾在萊頓大學師從布爾哈夫,接受這種新醫學觀,意識到軍隊醫學必須擺脫傳統醫學的謬誤,建立在理性與科學基礎上。①
啟蒙時代對理性的推崇使啟蒙思想家強調經驗觀察與實驗驗證,這一思潮沖擊著傳統醫學中缺乏實證的理論體系。蓋倫體液理論長期占據醫學界主導地位,醫生將疾病歸因于體液失衡,采用放血、催吐等缺乏科學依據的療法。②普林格爾在《軍營駐地陸軍疾病評論》中指出,這種理論導致醫生們遵循錯誤醫學理論與觀念,造成許多士兵不必要的痛苦與傷亡。③因此,普林格爾摒棄傳統醫學的推測,轉而通過臨床觀察與實驗研究軍隊疾病。
同時,啟蒙時代的知識階層將社會改良作為他們的道德責任,并將具體科學與社會進步結合。在這一時代背景下,作為陸軍軍醫和啟蒙思想的踐行者,普林格爾在了解當時英國醫療體系中存在的諸多問題后,責任感和使命感促使他決心對英國陸軍進行軍事醫學改革。
二、普林格爾的軍事醫學改革內容
普林格爾總共擔任了6年(1742—1748年)的英國陸軍總醫師,從上任的第二年起便開始了為期5年的陸軍醫療體系改革。普林格爾從軍隊中常見病的防治入手,結合對營地環境、士兵個人衛生和陸軍醫療體系的改良,使英國軍隊在營地衛生與士兵健康方面有了顯著改善。
(一)從控制腐敗滋生角度防治軍隊常見病
普林格爾在觀察中將軍隊中常見疾病按照癥狀分為兩大類,即“炎癥性\"疾病和“腐敗性\"疾病。所謂炎癥性疾病,是指那些明確發生在某一器官或身體某一部分的疾病,如胸膜炎、肺炎等;而腐敗性疾病則是指那些并非局限在身體任何部位的疾病,比如醫院熱、痢疾等。①
普林格爾對炎癥性疾病的治療以放血療法為核心,并輔以催吐劑、灌腸劑,在疼痛部位敷水蛭促進排液。在藥物使用上,他采用醋乳清、鹿角香精等物質發汗,飲食以稀粥、肉湯為主。在預防上,他力避士兵處于寒冷潮濕的環境中,保證其厚衣物和取暖燃料的供給,并主張通過規律訓練增強士兵體質。②
痢疾是18世紀軍隊的“頭號殺手”。普林格爾通過尸體解剖發現,痢疾患者腸道存在“綠色腐敗性潰瘍”。③基于對痢疾的病理學研究,普林格爾提出痢疾防治措施:強制規避軍隊在海拔低于海平面3米的沼澤區域扎營,規定營地與排污區間隔至少200碼,采用生石灰覆蓋排泄物。④在對痢疾的急性期治療中,他主張通過適當放血緩解腸道炎癥,同時采用稀釋醋溶液灌腸以清除腐質,并配合秘魯樹皮煎劑替代傳統催吐療法。針對腐臭體液的堿性失衡問題,他引入鹿角鹽(碳酸銨)等堿性防腐劑中和酸性腐敗產物,同時實施嚴格的飲食管理,禁止食用肉類,改用米粥、大麥水等清淡流食,并以少量石灰水稀釋牛奶調節酸堿平衡。在傳播途徑控制上,他將排泄物污染視為核心風險,強制要求軍營廁所每日用泥土覆蓋并每兩周更換位置。這些措施通過生理調節、化學干預與環境治理的協同作用,有效控制了痢疾的傳播。
對于醫院熱的防治,普林格爾主張采用物理隔離和化學消毒相結合的方式。在物理隔離層面,他提出醫院需確保每位患者擁有至少36平方英尺的空間,避免過度擁擠,定期用醋、草藥熏蒸消毒,及時清理排泄物和腐敗物。在化學消毒與阻斷接觸層面,他推行硫磺熏蒸法,每日3次對患者衣物、床鋪進行蒸汽消毒,同時強制要求醫護人員接觸患者后用醋洗手,進一步切斷接觸傳播路徑。在治療上,他針對重癥患者采用\"分級放血法”,發病初期實施6—8盎司少量放血以減輕血液腐臭,配合秘魯樹皮與蜂蜜混合制劑增強免疫機能。由于采取了上述防治措施,1756—1763年“七年戰爭\"期間,英軍醫院熱死亡率從 22% 降至8%。①
(二)推進陸軍駐地的環境衛生改革
普林格爾的衛生管理措施以預防為核心,其革新性主要體現在對營地環境衛生的管理和規范士兵的個人衛生兩個方面。
普林格爾重視營地選址與環境治理,制定了嚴格的選址標準:禁止在沼澤地、死水區域扎營,優先選擇高地勢、干燥地塊,確保空氣流通且無停滯水汽。在1744年佛蘭德斯戰役中,他命令軍需官提前勘察營地,用鐵鍬挖掘深達3英尺的排水溝,確保雨季排水通暢。針對荷蘭低地地區易積水的特點,他創新性地提出“浮動營地”概念,通過木樁架空帳篷底部,隔絕地面濕氣。③
在醫院空間和衛生管理方面,普林格爾針對“醫院熱”的高傳染性提出了醫院環境改良的具體方案。首先,他要求醫院必須具備良好的通風條件,避免空氣污濁。他規定每位患者占用至少36平方英尺空間,床距應不小于4英尺,拆除低矮天花板,要求護士保持門窗開放甚至破窗以促進空氣流通,避免呼吸飛沫交叉感染。④其次,他強調醫院的清潔管理;患者使用的衣物、被褥需定期消毒,避免重復使用被污染的物品;醫護人員接觸患者后需清洗雙手,防止交叉感染。③此外,他還建議醫院配備專門的運輸工具和儲存設備,將敷料、藥品分類存放,便于快速取用和運輸。⑥
在規范個人衛生與污染物處理方面,普林格爾將個人衛生納人軍事紀律,強制士兵每周用堿性鹽溶液清洗身體,更換衣物。他規定:“士兵須每日晨間梳理頭發,清除虱子,內衣褲每三日煮沸消毒一次。”為避免排泄物的傳播風險,他要求營地廁所距居住區至少50碼,每日用泥土覆蓋糞便,每兩周更換的新址營地內隨意排便者受罰。?
(三)制定標準化陸軍軍醫體系
普林格爾對軍事醫學的貢獻還體現為對醫院和軍醫管理體系進行改革。在1743年德廷根戰役期間,軍隊總醫院因紀律缺失、普遍酗酒,導致護理效率低下。他首先解散原有護理團隊,改由經過培訓的士兵妻子擔任護士,并制定嚴格的病房紀律,要求病房保持通風以避免交叉感染。③
普林格爾還推動建立英國首個標準化軍醫體系。1748年《亞琛和約》后,他規定每營配備一名專職軍醫,需通過皇家醫學會主持的解剖學、藥物學考試。他還詳細規定了疾病診療流程、藥品配制標準,結束了此前軍醫各行其是的局面。普林格爾在1752年《軍營駐地陸軍疾病評論》中建議建立獨立的藥品質檢體系,使英國陸軍軍醫數量從戰爭初期的22人增至108人,專業化程度顯著提升。②
為優化醫療資源配置,普林格爾建立分級診療制度,即基層巡查、野戰救治、實驗室研究。輕癥患者在團級醫務室就近治療,重癥則轉送至綜合醫院。他還增設移動醫院,使其能夠跟隨軍隊在戰場間移動,確保傷員及時救治。③普林格爾后來統計出改革后軍隊醫院的死亡率從 21.4% 降至 9.8% ,使重傷員后送存活率提高 40% 。④
普林格爾的軍事醫學改革不僅是對相關疾病治療方法的革新,他對軍營駐地的衛生管理更體現了早期預防醫學的理論精神。他推進駐地衛生改革,規范營地選址與士兵個人衛生,以及建立標準化軍醫體系與分級診療制度等改革措施,顯著提升了英軍衛生保障和軍營管理能力。
三、普林格爾的軍事醫學理論
普林格爾在充分的戰場觀察和系統的西方傳統醫學理論的基礎上,重視環境與軍隊疾病的關聯,提出環境腐敗病因說,③后又通過化學實驗為其提供實證基礎,最終提出了系統的軍事醫學理論。
(一)強調環境與軍隊疾病的關聯
普林格爾在擔任陸軍軍醫期間,通過長期隨軍觀察與實踐,系統梳理了環境因素與軍隊疾病的關聯,其研究覆蓋潮濕、擁擠、衛生條件等相關軍營環境問題。
在潮濕環境與疾病關聯方面,普林格爾發現軍隊駐扎于低洼沼澤地帶時,痢疾、間歇性發熱等疾病發病率顯著升高。在佛蘭德戰役中,部隊駐扎于排水不良的低洼地帶,營地環境潮濕導致這一時期瘧疾的發病率是高地駐扎部隊的3倍。他進一步指出,沼澤地散發的腐臭蒸汽與停滯于水體中腐爛植物、昆蟲尸體相互作用,易產生腐敗氣體,這些氣體被士兵吸人后,會引發體液腐敗,導致發熱類疾病。③
在擁擠環境對疾病的影響方面,普林格爾以醫院和運輸船為例展開研究。在德廷根戰役后,醫院因傷員過度聚集,空氣變得污濁,導致持續性發熱(斑疹傷寒)疫情。在運輸船中,士兵被限制在狹小空間內,空氣因呼吸和汗液變得污濁,很快暴發了醫院熱。1748年戰爭結束,軍隊返回英國時,在從奧斯特霍特(Ousterhout)醫院出發的運輸船上,士兵因長期被滯留在船上,空氣污濁、船艙擁擠導致熱病疫情尤為嚴重。①
軍營環境惡劣是疾病蔓延的重要推手。普林格爾觀察到,軍營廁所清理不及時、腐爛墊草堆積等行為會產生腐敗空氣,這些空氣攜帶致病因子引發痢疾等腸道疾病。1746 年,奈梅亨(Nijmegen)痢疾暴發時,患病士兵的腐臭排泄物污染空氣,導致同帳篷士兵相繼感染。②他還發現,士兵個人衛生習慣差會加劇疾病傳播。疥瘡通過與骯臟的人或其衣物接觸傳播,同一帳篷內一人患病,其余人極易感染。③
作為軍醫,普林格爾注意到非軍事因素的環境對軍隊疾病的影響,并采取相應措施進行改革,為減少官兵的非戰場傷亡、提高軍隊的戰斗力提供了必要的基礎。
(二)提出環境腐敗病因說
普林格爾的軍事醫學理論深深植根于希波克拉底的環境醫學傳統,同時吸收了18世紀新興的化學實驗方法。他認為,流行病的爆發與人體內外的環境腐敗過程密切相關,這種觀點在其代表作《軍營駐地陸軍疾病評論》中得到了系統闡述。受希波克拉底《空氣、水和地方》的啟發,普林格爾強調氣候、地形和居住環境對疾病的影響,尤其關注潮濕、擁擠環境中腐敗氣體的傳播。他引用蓋倫(Claudius Galen)的觀點,強調腐敗瘴氣的危害:“吸入被污染的空氣后,體液開始變質,病菌侵襲腸道,引發流行性痢疾。\"④這種瘴氣源自腐爛的動植物殘骸、糞便或尸體,尤其在低洼潮濕地區(如荷蘭沼澤)因蒸發作用而加劇,形成“充滿停滯水汽的腐臭氣體”。這種將疾病歸因于環境中腐敗物質侵入人體的理論,對希波克拉底“瘴氣說”進行了科學化重構。
同時,普林格爾通過觀察與實驗,論證了環境對腐敗進程的影響。在低地國家的軍事駐扎經歷使普林格爾發現,荷蘭的“海拔與海平面持平,繁遭受洪水侵襲”,夏季高溫加速植物與昆蟲的腐爛,導致空氣中“充滿潮濕、腐臭且有害的氣體”。他進一步將疾病按季節分類:冬季炎癥性疾病(如胸膜炎)與干燥寒冷相關,而夏秋季的“膽汁熱”(如痢疾、傷寒)則直接源于濕熱氣候下的腐敗。①軍營、監獄和船艙等密閉環境是腐敗的高發場所。普林格爾指出,士兵在運輸船貨艙中因“空氣停滯、瘴氣積聚\"而使患病率顯著增加。他特別強調軍營衛生管理的漏洞:糞便與尸體未及時處理會釋放“致命但鮮為人知的腐敗源”。在1743年德廷根戰役中,士兵因淋雨后駐扎于潮濕地帶,導致“毛孔閉合,體液變質”,8天內500人感染痢疾。普林格爾由此提出,腐敗氣體通過抑制汗液排出、引發體液酸化,最終導致疾病。①關于食物腐敗與疾病傳播之間的關系,普林格爾發現,食物腐敗與疾病傳播存在關聯。在密閉環境中,肉類快速變質產生的酸性物質會加劇體液腐敗。他建議士兵補充酸性水果(如檸檬)以平衡體液,并推崇植物性飲食以減緩腐敗速度,這一觀察為后來海軍實施抗壞血病措施提供了理論依據。
(三)重視對環境腐敗過程的研究
普林格爾深受培根實驗哲學的影響,認為腐敗過程可通過實驗進行研究。他在《軍營駐地陸軍疾病評論》一書附錄的7篇實驗報告中,系統探討了腐敗的化學機制,試圖通過控制腐敗過程探索腐敗性疾病防治手段。③
1.對腐敗過程的模擬實驗
普林格爾通過模擬人體環境,將肉類、動物體液作為樣本置于密閉容器中,觀察其在不同封閉性、溫濕度下的腐敗速度。他發現密閉環境下的腐敗速度較開放環境快3倍。④當血液腐敗時,腐敗的血液會釋放出具有刺激性氣味的氣體,導致周圍組織壞死,這與軍隊中常見的惡性發熱癥狀高度吻合。
2.對腐敗氣體的研究
普林格爾關注腐敗過程中釋放的氣體,認為其危害不亞于腐敗物質本身。他引用斯蒂芬·哈爾斯(Stephen Hales)的研究,指出動物組織腐敗時會釋放“固定空氣\"(即二氧化碳)。他推測瘴氣中含“硫化物與鹽類結合物”,其化學作用破壞體液穩定,認為此類氣體在密閉空間中積累會導致疾病。普林格爾將此類氣體歸因于“燃素與鹽分的結合”,認為其腐敗過程本質上是燃素釋放的過程,刺激神經并引發體液腐敗。他指出,“腐敗物質釋放的燃素與酸性成分結合,形成具有毒性的瘴氣,吸入后會破壞血液的正常構成,引發發熱和器官衰竭”。盡管受限于18世紀技術條件,普林格爾未能精確分析氣體成分,但他通過實驗觀察到硫酸滴入腐敗血液時的氣味變化,突破了傳統瘴氣論的模糊性解釋。
3.對防腐劑的篩選與測試
普林格爾通過“鹽類效力表\"量化不同鹽類抑制腐敗的能力。他逐一測試了不同鹽類物質的抗腐效力,將牛肉分別置于含有海鹽、鹿角鹽(碳酸銨)的溶液中,發現堿性鹽類可顯著延緩腐爛,而酸性溶液(如醋)效果次之。①這些實驗首次以化學證據證明,腐敗是一種復雜的氧化過程,而非單純的體液失衡或堿性發酵。他首創性地提出“抗腐劑\"(Antiseptic)的概念,認為此類物質能通過中和體內的腐敗起到治療作用。這一實驗不僅為軍隊衛生提供了實用指南,也為后續化學研究奠定了基礎——約瑟夫·普利斯特里(JosephPriestley)后來研究空氣性質時便借鑒了普林格爾的防腐理論。③
(四)形成系統的軍事醫學改革學說
普林格爾基于對軍隊中常見疾病的深入觀察與實踐,提出了一系列以環境改良為核心,旨在改善軍隊衛生狀況、降低疾病發生率的改革學說,涵蓋了高溫與寒冷防護、潮氣控制、空氣凈化、醫院管理、飲食調控和防止士兵過度疲勞等多個關鍵領域。
1.預防高溫和受寒
普林格爾在應對高溫方面,強調合理安排行軍時間的重要性。他建議部隊在一天中氣溫較低的早晨或傍晚行進,避免在正午炎熱時段暴露于陽光下;在炎熱天氣里,應讓士兵盡早抵達宿營地,避免在固定營地的烈日下長時間暴曬。同時,他還建議利用樹枝等搭建遮陽設施,為士兵提供陰涼環境。④針對寒冷天氣的防護,普林格爾重視衣物、被褥和燃料的供應。他指出,在冬季戰役中,為士兵配備保暖的襯褲、厚實的外套和優質的鞋子是基本要求。此外,每個帳篷應配備毯子,以保持身體溫暖,防止夜間受涼。燃料的供應也至關重要,它不僅能提供取暖所需的熱量,還能幫助烘干潮濕的衣物,降低因寒冷和潮濕引發疾病的風險。③
2.控制潮氣產生
德廷根戰役后,普林格爾觀察到營地排水不暢導致地面濕度飽和,士兵靴襪長期浸水引發足部潰爛,且潮濕環境加速病菌滋生。因此,普林格爾從營地選擇與建設和個人衛生等方面提出了防止潮氣的具體措施。
在營地選擇上,普林格爾認為應優先考慮干燥的上層樓層,避免底層潮濕的環境。在佛蘭德斯的駐軍經驗表明,住在潮濕底層的士兵比住在干燥上層的士兵更容易生病。①為此,他提出建議:如果無法找到干燥的住所,可通過增加燃料使用來驅散潮氣;在野外營地,可通過在帳篷周圍挖溝,排出自然降水,防止土壤中的濕氣滲透到帳篷內;為士兵提供足夠的干燥稻草,并定期更換,避免因稻草潮濕腐爛而引發疾病;在固定營地,可定期打開帳篷通風,晾曬稻草,必要時可鋪設油布防潮,保持居住環境的干燥清潔。①
普林格爾還強調個人衛生對防正潮氣影響的重要性。他認為,當士兵因行軍或執勤弄濕衣服時,應允許他們及時更換并烘干衣物,避免穿著濕衣服導致身體受涼受潮;定期用溫水和醋清洗身體,不僅能保持個人清潔,還能促進排汗,防止汗液滯留引發皮膚問題和其他疾病。②
3.防止空氣中腐敗氣體的產生
普林格爾將腐敗氣體主要分為四類:一是沼澤中腐敗的水升騰而起的氣體,二是營地周圍的糞便所產生的氣體,三是腐敗的稻草所散發的氣體,四是擁擠的醫院等場所中彌漫的氣體。③對于低地國家地區的駐軍,普林格爾強調應盡可能選擇遠離沼澤的地方扎營,若因軍事需要必須在沼澤附近駐扎,則需經常搬遷營地,以減少長期暴露于腐敗氣體中的風險。在營地管理方面,他強調要嚴格規范糞便處理,定期深挖廁所并覆蓋泥土,避免糞便在炎熱天氣中散發惡臭和滋生細菌,同時還要及時清理營地內的腐爛稻草和其他垃圾以保持營地的整潔。③
在醫院管理方面,普林格爾認為選擇通風良好的場所作為醫院至關重要。他通過觀察發現,醫院是熱病的爆發重點區域,為此提出了“擁擠導致空氣腐壞加劇,加速疾病種子傳播\"的假設。首先,醫院選址應遵循通風和遠離污染源的原則,優先選擇地勢較高、空氣流通的地方,避免在低洼潮濕或靠近沼澤的區域設立醫院。教堂、谷倉等寬敞通風的建筑能更好地保持空氣清新,減少感染風險,比普通民房更適合作為臨時醫院。①其次,在醫院內需控制病人數量,避免過度擁擠導致空氣污濁。對于傳染性疾病患者,應進行隔離治療,防止疾病通過空氣傳播。最后,病人分流也是防止醫院熱疫情傳播的重要手段。團級醫院應負責處理輕癥患者,避免將大量病人集中到總醫院。對于傳染性疾病患者,應設立專門的隔離病房,防止交叉感染。在德國戰役中,分散的團級醫院比集中的總醫院更有效地控制了醫院熱的傳播。③
4.強化對士兵飲食和作息習慣的規定
在飲食方面,普林格爾主張通過集體用餐的方式確保士兵的飲食質量和安全。士兵的工資應主要用于購買健康的食物,避免因個人隨意消費而導致營養不良或食用不健康食品。由于秋季體液容易腐敗,普林格爾建議在飲食中適當添加醋等酸性物質,同時嚴格控制士兵對烈性酒和水果的攝入。①
普林格爾看到過度疲勞會顯著降低士兵的免疫力,增加患病風險,為此從任務安排和訓練管理等方面提出了建議。在任務安排上,應避免讓士兵進行長時間的長途跋涉,尤其是在熱天或雨天。若因軍事需要必須進行長途行軍,需合理安排休息時間,確保士兵有足夠的時間恢復體力。在訓練管理上,應遵循循序漸進的原則,避免突然的高強度訓練。在訓練過程中,要注意觀察士兵的身體狀況,及時調整訓練強度和內容。②
總的來說,普林格爾的軍事醫學理論以環境腐敗病因說為核心,并通過模擬實驗、腐敗氣體分析及防腐劑測試,量化研究腐敗機制,在此基礎上形成了涵蓋溫濕度防護、潮氣控制、空氣凈化、醫院管理及飲食作息規范的系統改革學說,為軍事醫學實踐提供了科學指導,推動理論向實用轉化。
四、普林格爾軍事醫學改革的影響與評價
普林格爾的軍事醫學實踐不僅革新了英國軍隊的醫療體系,更通過制度化、標準化的改革,為全球軍事醫學的改善提供了模板。其理論框架與實踐經驗不僅對保證軍隊健康、國際公約及公共衛生治理等方面產生了深刻影響,也奠定了其在英國軍事醫學領域的地位。
(一)普林格爾軍事醫學改革的影響
普林格爾的軍事醫學理論與改革不僅對英國軍隊在降低非戰斗減員方面產生了顯著影響,更為其他各國的軍事醫學建設提供了范例。其關于于環境衛生的改善措施,客觀上也促進了公共衛生領域的革新。
1.降低英國陸軍傷亡率
普林格爾以改善軍營衛生和控制醫院熱為核心的軍事醫學改革,顯著降低了英國陸軍的非戰斗性減員。普林格爾在營地環境治理和個人衛生規范方面的相關改革措施,使1745年佛蘭德斯戰役期間痢疾發病率較前一年下降 60% ,③疥瘡感染率從每營年均150例降至30例以下。④普林格爾在1745年設計的將外科傷員、醫院熱患者與傳染病患分置不同帳篷分區醫院,使傷兵死亡率從 60% 降至 35% ,這一模式也成為19世紀南丁格爾護理體系的原型。③
2.促進國際軍事醫學建設
1743年,普林格爾提出將戰地醫院設為中立區以避免攻擊。這一舉措被采納,直接促成了《傷病員和戰俘公約》(Treatyand Convention for the sick,wounded and prisoners of war)的簽署。作為一份針對傷病員、傷者和戰俘的條約和協議,其中明確要求“醫院工作人員不應被視為戰俘”“雙方傷員均需獲得救治”“傷病員不得被俘”,這些條款成為1864年《日內瓦公約》(Geneva Conventions)的直接模板,確立了醫療中立原則。①
普林格爾所著的《軍營駐地陸軍疾病評論》在1752—1775 年間再版7次,并被譯成法、德、意等文字。②法國軍事醫師讓·科洛米耶(Jean Colombier)稱:“自 1752 年普林格爾發表《軍營駐地陸軍疾病評論》以來,此前所有軍事醫學成果不過是輕淺的草圖。”他直接采用普林格爾的“腐敗環境與疾病\"關聯分析框架,制定法軍營地衛生標準。③美國開國元勛本杰明·拉什(Benjamin Rush)在1778 年出版的《士兵健康指南》(Di-rections for preserving the health of soldiers)中,逐章引用普林格爾的“防腐理論”,建議大陸軍采用“醋洗帳篷\"\"隔離熱病患者\"等措施,該書成為美國獨立戰爭期間的標準醫療手冊。④
3.推動城市公共衛生建設
普林格爾通過抑制腐敗來改善環境的醫學理論,直接促進了歐洲城市公共衛生基礎設施的革新。1750 年,倫敦老貝利法院(Old Bailey Court)因擁擠而導致監獄熱暴發,他在《關于醫院和監獄熱的性質及治療的觀察》(Observations on the Nature and Cure of Hospital and Jail-Fevers)中建議改善通風、隔離患者、焚燒染病衣物,這些措施被倫敦市政采納,成為現代城市公共衛生改革的先聲。他在《軍營駐地陸軍疾病評論》中揭示的“腐臭氣體\"致病機制,促使倫敦、巴黎等城市重新審視工業革命初期的環境衛生問題。1784年倫敦圣吉爾斯貧民窟(St.Giles Rookery)改造計劃中,市政當局引用普林格爾的環境改善的理論,將普林格爾與斯蒂芬·哈爾斯(StephenHales)合作設計的風力通風機引入城市醫院和貧民區,拆除密集棚戶區并鋪設下水道,使斑疹傷寒發病率下降 50% 。③這種機械通風技術還被引人工廠與學校,成為18世紀公共衛生革命的重要技術之一。③
4.推動海軍的軍事醫學改革
傳統醫學認為壞血病源于“血液腐敗”,治療以放血和瀉藥為主。普林格爾通過對比海軍與陸軍飲食結構,發現長期食用咸肉、陳舊面包的艦隊壞血病發病率比陸地部隊要高。他在1752年《軍營駐地陸軍疾病評論》中指出,“壞血病是因缺乏抗腐性植物成分導致的體液腐爛,酸性食物可抑制這一過程”。①這一理論雖未明確維生素C的作用,但將疾病與飲食結構直接關聯。普林格爾推動了三項改革:一是強制給海軍每日配給新鮮蔬果,并在陸軍駐地種植抗壞血病植物;二是調整飲食結構,增加豌豆、燕麥纖維含量,減少咸肉比例,并禁止士兵用薪水換酒精飲料;三是改良倉儲技術,采用木質通風糧箱內襯鉛板防霉變。②盡管其理論誤將“發酵麥芽汁”視為有效手段,但其飲食干預思想為詹姆斯·林德(James Lind)檸檬汁療法實驗提供了思路,并最終促使海軍在1795年將檸檬汁納入標準配給。③
(二)普林格爾軍事醫學改革的評價
普林格爾在軍隊期間為英國軍事醫學作出的巨大貢獻,不僅推動了醫學學科的進步,還為其自身的發展提供了機遇,但他的諸多研究活動也受制于當時社會制度與科學發展的局限。
1.普林格爾被譽為英國軍事醫學的奠基人
普林格爾的醫學理論在英國軍事醫學和公共衛生領域產生了重大影響,他也隨之聲名鵲起,1772年被任命為皇家學會主席,次年成為喬治三世的御醫。④普林格爾在任皇家學會主席(1772—1778)期間,支持詹姆斯·庫克船長(JamesCook)的航海活動,驗證防腐措施對壞血病的預防效果。同時,他的研究逐漸跳出醫學領域,融合了化學、植物學和軍事工程等領域。此類跨學科合作,使軍事醫學突破學科局限,納入“有用知識\"體系。但特殊的社會身份,使普林格爾的學術生涯與政治利益深度綁定。他在皇家學會期間,因支持本杰明·富蘭克林(Benjamin Franklin)、約瑟夫·普里斯特利(Joseph Priestley)等“激進自然哲學家”,被保守派指責“將科學政治化”。 ⑦1778 年,他又因拒絕支持國王喬治三世關于“鈍頭避雷針更安全”的主張,被迫辭去學會主席的職務。這種困境也反映了啟蒙時代科學家在學術自由與宮廷支持之間的矛盾。
2.普林格爾軍事醫學理論的創新與局限
普林格爾將軍事活動中的自然環境與社會環境納入疾病防控體系。他在《軍營駐地陸軍疾病評論》中系統分析了荷蘭低洼地形、佛蘭德沼澤和氣候對疾病流行的影響,建立腐敗環境與疾病相關聯的理論。①這種跨學科的思維,使軍事醫學不再局限于對具體疾病的單純治療,開始重視對軍營和戰場環境的管理,從而奠定了軍事環境史的實踐基礎。
在對病因學的理解上,普林格爾堅持認為監獄熱、醫院熱等流行病源于“腐敗空氣”與“體液發酵”,而非微生物傳播。盡管他在1764 年第4版《軍營駐地陸軍疾病評論》中提及林奈(CarlvonLinne)支持的“微生物傳染論”,卻稱“需進一步探究”,仍以腐敗理論為核心。②這種保守態度使他未能采納列文虎克(An-tonie Philips van Leeuwenhoek)關于微生物的發現,堅持通過防腐措施側重環境清潔等間接手段進行防控,雖有一定效果,但未能觸及病原體傳播的核心機制。③
盡管普林格爾的軍事醫學理論與改革受到18世紀諸多因素的局限,但他對于軍事醫學的開創性革新和獨特的醫學理論,仍為后世醫學的發展和軍隊的醫療保障體系建設作出了卓越的貢獻。
結語
約翰·普林格爾的軍事醫學理論是18世紀啟蒙科學與軍事醫學實踐結合的典范。其價值既體現在將病因學、流行病學觀察與化學實驗方法系統整合,也反映在對現代軍事醫學的學科建構倫理與推動公共衛生革新方面。作為蘇格蘭啟蒙運動的重要參與者,普林格爾將培根實驗哲學與希波克拉底環境醫學傳統相融合,通過《軍營駐地陸軍疾病評論》構建了基于實證觀察與研究的軍事醫學理論體系。他提出的“環境腐敗病因說\"雖受制于18世紀微生物理論的局限,卻通過系統性環境治理和制度創新,將軍隊衛生管理從經驗主義提升至科學治理層面,直接推動了英國陸軍軍隊健康狀況的改善。從軍事環境史的視角來看,普林格爾的軍事醫學理論是以科學管理協調軍事活動與自然環境的嘗試。他將戰場環境、軍營生態納人軍事醫學的系統研究中,并通過實證研究揭示了腐敗環境與疾病的關系,為軍事活動的科學管理提供了理論基礎。
作為啟蒙時代軍事醫學的改革者和啟蒙思想的實踐者,普林格爾的理論承載著蘇格蘭啟蒙的進步精神。正如溫德哈默所言,普林格爾是“啟蒙運動中的改善者”。④總的來說,作為連接自然科學與軍事官僚體系的角色,普林格爾的實踐為現代軍事醫學確立了跨學科研究范式,為世界軍事醫學乃至公共衛生的發展作出了深遠貢獻,對于構建現代軍事與環境的和諧關系具有重要的歷史借鑒價值。
責任編輯:胡穎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