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源于自然界,是能為生物提供能量、維系生命的物質,也是具象化的、能夠進人人體的物質。食物種類豐富,依據其不同的營養素可分為谷薯類、肉蛋奶類、豆類及其制品類、蔬菜水果類和油脂堅果類。①食物鏈是生態系統中物質循環的重要環節。工業化的快速發展導致生態環境持續惡化,也造成食物鏈被污染,這種污染通過生物累積和食物傳遞,最終對人類健康產生著或顯或隱的負面影響。
食物正義(Food Justice)運動作為一項重要的社會運動,與社會正義(Social Justice)和環境正義(EnvironmentalJustice)運動緊密關聯,正受到學界越來越多的關注。20世紀80年代,“全球慢食”“食物主權\"等社會運動在西方各地蓬勃興起,西方學者率先對食物與政治、環境等交叉領域展開研究。環境研究學者埃里克·霍爾特·吉梅內斯(Eric Holt-Giménez)從社會政治角度出發,對“食物安全\"(Food Security)、“食物正義\"和“食物主權\"(Food Sovereignty)等概念進行了定義與辨析;①羅伯·高特里布(RobertGotlieb)等在《食物正義:小農,菜市,餐廳與餐桌的未來樣貌》(Food Justice:Food,Health,andthe Environment)中分析了食物系統中產生的不正義現象,并從生產、消費等維度提出實現食物正義的行動與策略;薩麗塔·羅德里格斯(Saryta Rodriguez)主編的《食物正義:人門指南》(Food Justice:APrimer)通過理論建構與案例分析,批判跨國壟斷、環境種族主義等現象,探索素食農業、社區行動等實現公平與可持續的路徑。③相較之下,目前國內的食物正義研究還處于起步階段,存在較大的研究空間。
喬尼·亞當森(JoniAdamson)的學術研究聚焦于美國文學、氣候變化及環境人文等前沿領域,其代表作《環境正義讀本:政治學、詩學和教育學》(The Environmental Justice Reader:Politics,Poetics,and Peda-gogy)被認為是環境正義生態批評(Environmental Justice Ecocriticism)的經典之作。伴隨社會運動的縱深發展和理論界的“政治轉向\"與“物質轉向”,亞當森敏銳洞察到,許多少數族裔文學作品通過多元敘事策略,生動呈現了少數族裔爭取食物正義的實踐過程,在環境正義與食物主權的國際辯論中發揮了文學的話語構建功能。亞當森的食物正義思想不僅拓展了生態批評的理論疆域,還對當下增強糧食風險意識、維護食物安全、緩解生態危機具有重要啟示意義。本文將梳理從社會正義邁向食物正義的理論生成脈絡,并分析其健康-食物正義觀、種子-食物正義觀、第一糧食作物-食物正義觀、族裔社區-食物正義觀的主要內涵,揭示亞當森食物正義思想對生態批評的重要意義。
一、從社會正義到食物正義的理論生成
社會正義聚焦于公平分配與程序正義的實現,其基礎框架和核心維度為不同領域正義理念的延伸提供了理論根基。環境正義關注社會正義與生態資源的密切聯系,為食物正義的理論生成提供了思想基礎。食物正義是正義理念從抽象原則向具體實踐的深化,它融合社會、經濟、文化與生態等多重維度,構成一種跨領域的社會正義形態。
“社會正義\"這一術語于1840 年由路易吉·塔帕雷利(Luigi Taparelli)首次提出,旨在以天主教自然法重構社會秩序。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社會分配結構進一步失衡,而傳統功利主義又難以有效調和這些現實矛盾。在此背景下,美國哲學家約翰·羅爾斯(John Bordley Rawls)對西方傳統契約論進行了創造性轉化,并在其《正義論》(A Theory of Justice)中構建了具有深遠影響力的社會正義理論。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主要聚焦于國家內部的公平與正義,因受其時代所限,這一理論未能充分涵蓋國與國之間的正義議題,如地球資源的跨國分配等。①隨著工業化進程與跨國生產的持續推進,環境問題逐漸演變為全球性議題,國家、民族和社區之間要求平等享有環境資源的呼聲愈發高漲。社會正義理論迫切需要對日益嚴重的環境污染、環境資源分配不公等現實問題予以系統性回應。
環境正義論正是伴隨環境危機深化而興起的新型正義議題,它超越了傳統正義論只關注分配而忽視環境權的局限,認為環境修復與社會正義之間存在密切聯系。環境正義生態批評是生態批評與環境正義理論融通生成的研究范式,它將環境正義的政治訴求與生態批評的文本分析相結合,關注生態文學作品中所呈現的因種族、性別、階級等因素造成的環境權益不平等現象及其危害,主張所有人都有平等享有環境資源的權利。②受有色人種環境峰會、環境文學作品以及20世紀末各類環境運動的影響,喬尼·亞當森將“環境”定義為“我們生活、工作、娛樂和禮拜的場所”,并將環境正義闡釋為“所有人平等享有健康環境之益的權利”。③這種更具包容性的人與自然互動觀,將環境問題引入人們的生活場所,在關注社會非正義現象在環境層面具體表現的同時,也為環境正義向食物系統的延伸提供了理論依據。
食物系統的生產、分配、交換等環節不僅涉及各類社會正義問題,也與生態環境息息相關。生態環境惡化與全球化進程的迅猛推進導致食物領域遭受嚴重創傷,食物領域的公平性、可持續性與文化主體性等議題成為亟待學界與社會深入探究的核心命題。20世紀60年代起,環境正義理念與實踐不斷拓展,各類食物運動組織紛紛聚焦食物系統中的不公正現象。羅伯·高特里布等學者系統闡釋了食物正義理論的核心內涵與基本維度,凸顯其在社會正義與環境正義實踐領域中的關鍵作用。而食物正義理論的外延并未止步于此,而是進一步超越環境正義邊界,拓展至食物系統全鏈條及其他人文學科領域。例如,貝絲·迪克森(BethA.Dixon)指出了敘事倫理在培養食物正義感知與行動意識中的重要價值;喬什·米爾本(Josh Milburm)則將環境正義延伸至對非人類動物權益的兼顧。③在社會實踐與學術研究的共同推動下,食物正義理論發展為明確的社會運動概念和理論框架。這一理論以“食物為基本人權\"為核心內涵,以跨國公司壟斷、工業化農業的生態破壞、環境種族主義等食物系統中的結構性不公為批判對象,以生產方式可持續、食物分配公平、社區自主控制食物系統以及兼顧非人類動物權利等為多元目標。
食物正義理論與環境正義理論共享核心議題,與“食物正義\"相關的一系列概念及其社會運動既見證了政治決策對人類生活的物質影響,也成為環境正義生態批評家喬尼·亞當森關注的重要議題。亞當森始終重視自然與文化交織的中間地帶(theMiddlePlace),批判主流生態批評對種族、階級等問題的忽視,主張融合多元文化視角。隨著少數族裔社會追求食物正義的呼聲愈發高漲,亞當森認識到,日益工業化的食品體系已然演變為人類健康、農業政策與全球生態系統相互博弈的復雜場域,食物正義正成為環境正義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亞當森研究視域向印第安人土著社區中食物非正義現象的轉變,在其早期的學術研究中已現端倪。她在《美國印第安文學、環境正義和生態批評:中間地帶》(American Indian Literature,Environmental Justice,and Ecocriticism:The Middle Place)一書中指出,印第安人的玉米是自然與文化“中間地帶\"不可分割的重要符號,“象征著人類照料和養育土地的本質—一種體力、腦力和情感勞動的產物”。①近年來,在新物質主義生態后現代主義等理論思潮的影響下,生態批評也隨之出現了“物質轉向\"\"動物轉向\"“植物轉向\"等理論形態。可以說,亞當森生態批評的“食物轉向\"(foodtum)既是環境正義生態批評在社會領域的深化,也是生態批評“物質轉向\"的必然選擇。亞當森通過深人剖析《沙丘花園》(Gardens in theDunes)、《推動》(Push)等作品,挖掘出文學文本中反映的食物非正義現象。她還積極探尋族裔社區實現食物正義的有效路徑,以期通過文學批評推動食物領域的公平與正義。
從社會正義到環境正義,再到食物正義的演變,反映了正義理念從抽象原則向具體實踐的深化。亞當森的食物正義理論植根于“食物為基本人權\"這一普遍原理。她的健康-食物正義觀直指自然資源分配公平性的核心訴求。將普遍意義上的健康權與生態適配性相結合,將食物正義的普遍健康維度延伸至身體療愈層面,闡明了健康與生態共生的本質關聯。她的種子-食物正義觀聚焦于生產領域的生態正義,通過捍衛土著對種子的控制權與傳統耕作智慧來實現。她的第一糧食作物-食物正義觀將食物的文化意義具象化,深化了食物正義對文化傳承與身份認同的認知。她的族裔社區-食物正義觀反思族裔食物權利平等,在遵循食物正義普遍原理的基礎上探索族裔向度的實現路徑。亞當森的食物正義理論既緊扣食物正義論公平、健康、文化、生態的普遍核心,又透過環境正義生態批評的視域,豐富了文學創作對社會正義運動的認識,拓展了環境正義理論的話語體系,同時也為社會正義理論介入日常生活實踐提供了具體方向。
二、健康-食物正義觀:批判現有食物系統的非正義
“食物正義”作為多維度理論概念,其核心要義在于挑戰現有食物體系的結構性不公,并通過具體社會行動推動系統正義的最大化實現。食物系統的非正義性集中體現于生產端的資源壟斷與分配端的權利失衡,即:工業化食品體系正在慢慢侵蝕人們的身體,低收人社區面臨著“食物荒漠\"(food desert)困境。亞當森通過分析《動物、蔬菜、奇跡:美食生活的一年》(Animal,Vegetable,Miracle:AYearof FoodLife)等非虛構文學作品,揭示了城市“食物荒漠\"的形成原因與工業化食品導致的健康異化問題。基于此,她以食物主權為核心,呼呼保障土著居民公平獲取土地與水資源的權利,強調通過恢復傳統生產系統保障新鮮健康食品的持續供給,并借助醫藥食物(medicine food)的文化實踐與生態屬性,倡導人類健康與生態系統的協同發展。
首先,亞當森以殖民化與全球化對土著群體土地、水資源及傳統食物系統的剝奪為批判對象,強調食物獲取的公平性根植于土地主權、資源控制權及文化自決權。亞當森以無聲海嘯(silent tsunami)為喻,揭示在跨國公司和貿易協定控制下全球糧食體系的權力失衡,認為這不僅導致發展中國家農民喪失自主權,還引發嚴重的糧食危機。這種資源掠奪本質上就是食物不公正,即通過政治與經濟權力剝奪土著群體對食物生產資源的控制權,導致后者被排擠出其賴以生存的土地。①與此同時,一些非正義的跨國公司還通過知識產權制度進一步侵蝕了土著群體對傳統作物的主權。亞當森認為,食物正義首先應該體現在對食物獲取權的平等分配上,特別是土著和邊緣群體對土地、水資源以及食物系統的主權訴求,必須依據《聯合國土著人民權利宣言》,切實保障土著對食物資源的控制權,保護他們的文化遺產。唯有如此,才能實現公平獲取食物的正義。
其次,她聚焦傳統食物與土著群體身體之間的內在關聯,批判工業化食品對土著群體健康的破壞,強調恢復干凈、新鮮的傳統食物系統是實現健康正義的核心路徑。亞當森認為,《快餐國家》(FastFood Nation)等作品揭露了抗生素濫用和加工食品中含大量化學添加劑等一系列問題,并指出跨國公司在食物工業鏈條中不道德的共謀關系。與此同時,她也聚焦工業化食品體系對弱勢群體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傷害。土著傳統食物系統是經過長期發展形成的,對他們的健康至關重要。然而,印第安人因政府非正義的土地侵占被迫離開土地,長期依賴于城市中的工業加工食品,導致群體肥胖和糖尿病發病率急劇上升。亞當森將其視為一種慢暴力(Slow Violence),認為毒性物質通過食物鏈隱形地、潛移默化地對土著的身體造成侵害。②因此,實現健康食物正義的關鍵是恢復傳統食物系統,這不僅有助于反抗工業化食品對土著群體健康的破壞,還對維護他們的文化傳統和身份認同具有重大意義。
再次,亞當森批判現代社會中食物與藥物的分離狀態,主張重視土著傳統食物的藥用價值及其中蘊涵的生態智慧。她從醫藥食物的獨特生態價值出發,聚焦于食物與健康、文化及環境的緊密聯系,重視促進人類與生態的健康發展。醫藥食物營養價值豐富,對維護人的健康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全球各地的土著社區一直以草藥植物作為傳統醫學的根基,使世代累積的草藥學知識得以傳承。然而,現代農業生產使一些種植醫藥食物的土地被集約化、單一化的農業種植所替代,造成醫藥食物豐富性的喪失。亞當森引用威諾納·拉杜克(WinonaLaDuke)的論述,進一步強調食物與健康在精神上的深層關聯。食物本身就是藥物,因為食物“不僅對身體,也是對靈魂及其歷史、祖先和精神的聯系”。①亞當森指出,在印第安人一系列與玉米有關的敘事中,無一不展現了食物與人們情感之間的深層聯系。傳統食物不僅滋養人的身體,還通過耕種、采集等儀式維系社群與土地的精神聯結,實現文化與生理的雙重療愈,為人們提供全面的健康支持。
亞當森的健康-食物正義是公平獲取與健康保障的辯證統一,尤其深化了食物與生命體驗的關聯維度,解析了傳統食物對土著群體生理調節與精神療愈的雙重功能。在此基礎上,她還進一步通過種子正義對生產源頭主權的捍衛、第一糧食作物文化符號意義的挖掘、族裔社區食物不公的結構性分析等多元視角,豐富了食物正義理論對從土地到身體全鏈條系統性正義原則的實踐路徑。
三、種子-食物正義觀:批判種子壟斷與捍衛種子正義
食物正義指向食物生產、分配、消費全鏈條的公平性,而種子作為食物生產的源頭,其控制權、多樣性及分配正義是食物系統公平的根基。種子-食物正義觀聚焦于食物生產鏈的源頭環節,以種子的控制權、多樣性與生態共生為核心,它既是對生產正義與生態正義等具體正義形態的深化,也是對食物正義全鏈條公平性的關鍵支撐。亞當森結合具體文學作品,闡述了關于種子正義的見解。她肯定土著與種子間長期共生的關系,深刻揭示殖民擴張和現代資本對本土種子權利的剝奪,批判大型跨國公司資源壟斷的非正義行徑,同時重視土著對種子主權的訴求,倡導恢復“原住居民-食物種子\"生態互惠的共生模式。
在大型跨國公司出現之前,土著居民千百年間一直默默參與種子的進化演變過程。他們了解不同種子的自然特性,順應種子的生長規律,長期以來承擔著種子的繁殖、演化的生態責任。②一方面,土著居民從每季作物中篩選最佳樣本,留存營養豐富、生命力頑強的作物種子,并在部落間相互交換,以滿足來年糧食種植的需求;另一方面,在不同的氣候環境中,以及在土著的代際選育和自由交換過程中,種子也實現了自身的適應性進化。種子與土著之間的這種共生關系,對于維持后者生計、延續種子物種多樣性,均有著不可忽視的意義。
伴隨著科學技術的快速發展與全球貿易的擴張,一些大型跨國公司通過生物剽竊、基因改造等非正義行為,在種子業形成一個壟斷市場,嚴重侵害了土著的種子主權。這些公司對從土著傳統種子中獲取的遺傳信息進行改造,剝奪了種子自由繁殖的自然特性,導致種子從自然的、可再生的資源淪為不可再生資源。這既滿足了壟斷市場的需求,也迫使農民陷入持續購買這些轉基因種子的循環。此外,跨國公司的基因改造行為嚴重違背生物倫理,會造成基因污染(genetic pollution)的后果,美國的“星聯玉米事件\"等案例充分證明了這一點。跨國公司掠奪種子資源、造成基因污染威脅等一系列食物非正義行為愈演愈烈,遭到食物正義倡導者的強烈批判。
早期在構建環境正義理論框架時,亞當森就充分認識到跨國新殖民勢力對世界各地有色人種社區的嚴峻威脅。①她通過一系列少數族裔文學作品揭示了跨國公司搶奪、破壞土著種子資源的非正義行徑,認為這是一種新興殖民方式。隨著研究的不斷深人,她不僅關注到跨國公司對土地資源的“搶奪”,還認識到話語生產中的“殖民”。植物育種學家與跨國公司遵循西方科學話語,對土著地區動植物進行分類命名,這一行為從話語層面為植物和種子轉化為商品提供了便利。《沙丘花園》記錄了西方植物學家將非西方物種納人其科學話語體系并進行分類命名的行為,亞當森認為這嚴重侵害了土著居民的食物主權,使非西方地區淪為話語殖民與文化殖民的對象。她主張回到土著與種子共生的時期,認為土著部落主動分享種子的行為不僅合乎自然發展規律,更對維持生態系統的穩定與平衡具有重要意義。她堅信種子正義應建立在二者相互依存、生態互惠的關系之上。這既能維護土著居民的種子主權,又能促進種子的自然進化。
食物正義的實現離不開種子正義的倡導與實踐。亞當森的種子-食物正義思想聚焦食物生產鏈的源頭環節,以種子的控制權、多樣性與生態共生為核心,既深化了食物正義的生產正義原則,又將恢復土著-種子間的共生關系作為實現生產領域正義的路徑。這不僅肯定了土著在維系種子演化、為全球人民提供多樣化飲食等方面的重要貢獻,保護了種子所承載的歷史記憶、生態智慧與民族情感,而這些正是食物文化符號生成的主要土壤。
四、第一糧食作物-食物正義觀:食物文化符號“玉米母親\"的正義訴求
食物正義思想不僅聚焦于食物本身的生態功能,還重視各民族與各類食物之間的緊密生態聯系,這一聯系蘊含著深厚的文化內涵。亞當森的第一糧食作物-食物正義觀聚焦各民族核心糧食作物的生態意義與文化價值,既是對食物正義在生態和文化維度的深化,也是對食物主權中文化自決權的重要支撐,其核心邏輯根植于地域與作物的一體性關聯。她通過對印第安文學中“玉米母親\"敘事體系的剖析,揭示了第一糧食作物在各民族歷史上的重要生態地位,展現出與之相關的農業生產方式中所蘊含的豐富生態智慧及其承載的民族情感,為土著爭取食物正義的文化自決權提供了重要支持。
第一糧食作物是各民族長期適應居住地生態現實的結果,不同民族的第一糧食作物因其所處地理環境、氣候條件和歷史文化的差異也各有不同。玉米因其所處生態歷史地位成為印第安人的主要糧食作物。根據考古學和遺傳學的研究,玉米起源于墨西哥南部至中美洲一帶,其野生祖先名為大芻草(Teosinte),在納瓦特爾語中意為\"玉米母親”。①這一植物經由古印第安人數千年來的選育與種植,從中美洲遷徙至北美洲,演化出適應不同生態位的品種,成為美洲土著的主要作物。玉米也被印第安人視為神賜的禮物,常以“玉米母親\"“玉米造人\"等文學意象出現在印第安文學的創世神話與史詩之中。
圍繞第一糧食作物形成的農業生產方式,蘊含著各民族世代積累的園藝技能與生態知識,是傳統文化的重要表達形式。在亞當森看來,傳統藥物和食物原始栽培者的智慧不容忽視,否則會造成“社會和環境的不公正,對土著社區維護其主權和福祉的能力產生負面影響”。②食物正義尊重食物的種植方式與地點,認為這是關懷土地、空氣、水、動植物,與自然共存共融的環境倫理。③印第安人與土地之間這種獨特且動態的倫理關系,以及他們在種子栽培馴化、藥物運用和動植物特性認知等方面的農業生態知識,蘊含著印第安土著豐富的生態智慧。這也是食物正義組織主張重視在地知識和技術的重要原因之一。
第一糧食作物與民族認同息息相關,人們之所以竭力捍衛種植、享用本民族主要糧食的權利,正是因為這一權利主張能夠凝聚情感記憶、維系民族身份認同、密切人與土地的生態關聯。亞當森通過分析《邊土:新梅斯蒂扎》(Borderlands/La Frontera:The New Mestiza)和《推熊》(Pushing the Bear)指出,印第安人有關\"玉米母親\"的生態隱喻中蘊含著深厚的民族情感,④直觀展現了食物對民族身份認同和文化延續的核心價值。而大壩的修建和農業工業化的推進切斷了部分少數族裔獲取第一糧食作物的傳統渠道,導致部落喪失了以食物為文化紐帶建構的民族情感聯結。因此,土著居民對本民族主要糧食種植權與食用權的爭奪,既是他們試圖通過傳統飲食重返已遭嚴重破壞的家園的過程,也是其通過飲食文化實踐恢復民族認同的過程。
不同民族的第一糧食作物中還暗含不同的生態倫理思想。印第安人圍繞\"玉米母親\"的諸多敘述彰顯了印第安文化中“土地-玉米-人\"為一體的生態智慧。美國土著生態觀認為,人與非人類自然萬物之間存在一體同構的神圣關系,都是神圣宇宙中平等的成員。①亞當森借西蒙·奧爾蒂斯(Simon Ortiz)在《反擊》(Fight Back)中對玉米作為“生命、土地、人民的責任和相互關系的創造物\"的表述,指出其背后蘊含的動態平衡觀念:人類食用玉米,完成對生態系統物質與能量的攝取,維系生命運轉;生命終結后,遺體回歸土壤,實現生命與地球的持續互動。②人類的肉體始終是世界物質的一部分,它與玉米等諸多物質一樣,共同構成生態環境要素并參與其循環往復的過程。印第安人的食物信仰中潛藏著非人類中心的生態整體主義思想,既體現了多元文化為維系人與自然和諧相處所注入的生態智慧,也彰顯了人們對食物正義的普遍追求與對人與自然和諧互惠關系的深切渴望。
第一糧食作物-食物正義觀是食物正義框架的重要延伸,它為健康-食物正義觀補充了民族文化維度,也為種子-食物正義觀提供了符號系統支撐。第一糧食作物不僅具有重要的生態歷史地位,更作為符號載體積淀了豐富的民族文化,構成維系族群身份認同的核心紐帶,蘊含著深厚的生態整體主義思想。土著居民對第一糧食作物種植權的捍衛,既是對其自身經濟權益、文化權益的保護,也是他們構筑民族信仰、參與歷史對話的過程。尊重不同文化區域的飲食習慣,以及地理與作物之間的適配性,更是對食物多樣性、慣習性與地域性的尊重。
五、族裔社區-食物正義觀:破解少數族裔的食物困局
食物正義是一個多維度議題,與環境正義生態批評對族裔、階層、國別、區域等領域的生態正義問題的關注形成呼應。美國存在大量少數族裔聚居的客觀現實,對社會正義的發展提出了多維度訴求與挑戰。亞當森的族裔社區-食物正義觀聚焦國家內部不同族裔社區的食物非正義現象,以種族、性別交叉視角解析食物不公的根源,既是對食物正義原則的深化,也是環境正義在社區層面的具體實踐,其核心邏輯根植于族裔權益與食物系統的整體性關聯。
種族視野作為環境正義生態批評的關鍵維度,亦是審視食物非公正現象成因的重要路徑之一。在白人至上的種族主義影響下,少數族裔在美洲長期被奴役、遭歧視的苦難并未隨時代變遷而消失。他們居住在城市中,卻依然承受著不同程度的環境風險和食物安全問題。受污染的社區環境形成了危害少數族裔身體健康的隱性風險鏈,也是造成美國黑人族群與印第安人糖尿病發病率高的原因之一。③幾乎所有美國非裔社區與印第安土著社區都淪為營養匱乏之地,而造成這一現象的正是政府一系列非正義政策的推行。亞當森通過對《推動》《沙丘花園》等文學作品的解析,揭示了少數族裔在被污染的環境中所面臨的食物危機。這些環境風險直接危及社區居民的健康,特別是“油漆和柴油公交車尾氣產生的鉛的額外毒性,對兒童健康構成了重大威脅”。①與此同時,白人政府對印第安部落土地的侵占,致使這些被迫離開土地的印第安人“暴露在含有毒素的空氣和水中,被迫面對多樣化且均衡的新鮮飲食的匱乏”。②他們的飲食結構從依賴土地產出的傳統、健康的糧食,轉變為美國快餐店提供的廉價、高度加工的食品。究其本質,少數族裔社區遭受的食物不公正待遇,是潛藏于城市中的種族主義問題在社區飲食層面的顯現,而要實現族裔社區的食物正義,亟需從不同民族的歷史出發,正視種族主義的遺留問題。
除了族裔議題,性別議題也是食物正義關注的焦點之一。生態女性主義為審視族裔社區的食物正義提供了新的視角。亞當森認為,非裔女性群體面臨著更為嚴重的食物不公正待遇,這不僅是因為她們缺乏食物健康知識,更源自她們長期以來遭受的種族壓迫和性別歧視。在種植園經濟時期,性別歧視導致黑人女性在食物分配上往往處于劣勢,那時黑人女性的食欲表達被視為一種“越界”,暗含對傳統性別規范和種族秩序的挑戰。正是由于長期受到這種非人的對待,非裔女性群體在重獲飲食自由時,雖展現出打破原有社會結構的果敢與魄力,但終因缺乏食品健康知識而導致行為方式較為沖動,即通過“過度進食來宣泄自己的饑餓與欲望,緩解創傷后的情緒”。③那些被稱為“靈魂料理\"的南方傳統美食熱量和糖分含量較高,過量食用會增加患肥胖和糖尿病等疾病的風險。與此同時,非裔美國婦女拒絕母乳喂養,也成為非裔兒童營養不良的原因之一,因為奶粉缺乏母乳中的健康脂肪,無法滿足嬰兒所需的營養平衡。④在亞當森看來,這種抱殘守缺的觀念依然根植于殖民主義對黑人女性族群的長期壓榨:歷史上非裔奶媽往往承擔了母乳喂養白人孩子的職責,這導致人們將母乳喂養與下層社會相互關聯。亞當森認為,《推動》中母親瑪麗拒絕用母乳喂養阿珍的行為,正體現了當時非裔女性對母乳喂養的排斥態度。無論是暴飲暴食導致的飲食失調,還是拒絕母乳喂養的非理性行為,皆是黑人婦女長期以來遭受的不公正對待在食物議題上的延續。從生態女性主義批評的視角來看,解決少數族裔社區的食物非正義問題,需要打破白人父權社會的等級權力結構,重視由性別差異引發的歧視在食物問題上的表現,實現男女食物權利平等,進而更全面、多層次地實現少數族裔社區的食物正義。
食物議題與日常生活緊密關聯,各種食物議題也層出不窮。少數族裔社區的食物正義受到種族、環境和性別等不同領域因素的影響,亟待構建全方位、多維度的實現路徑。正義問題涉及歷史、政治、經濟、文化、族裔、性別、區域、國別等諸多向度,亞當森的族裔社區-食物正義觀積極面對族裔社區中的食物問題,全面展現了社會議題與食物議題的交叉互動,彰顯了環境正義生態批評在破解少數族裔食物困局中的理論價值與實踐意義。
結語
食物是社會、政治、文化、健康及社區議題的核心載體。食物正義以“食物為基本人權\"為核心內涵,主張“無論種族、性別、宗教、社會經濟地位或其他任何生活因素等特征”,所有人都有權平等享有這一基本人權。它批判跨國公司壟斷、工業化農業的生態破壞、環境種族主義等食物系統中的結構性不公,倡導恢復可持續生產方式、實現食物分配公平及社區自主管控。與其他學者從經濟學、政治生態學、倫理學等視角對食物正義的研究不同,喬尼·亞當森將糧食系統問題、人權理念與環境正義生態批評有機融合,聚焦人類制度與實踐中的非正義性,促使人們在多元文化語境中重新審視人類與自然的關系,從而推動社會正義在具體領域的深化。她的健康-食物正義觀從公平獲取和健康保障兩個方面重申了食物正義的核心內涵,并進一步強調醫藥食物對身體與文化的雙重價值。她的種子-食物正義觀深化了食物生產領域的公平性探討。她的第一糧食-食物正義觀聚焦食物的文化符號意義,從印第安文學中的“玉米母親\"敘事切人,從文化維度闡釋食物正義的必要性。她的族裔社區-食物正義觀從族裔維度進行反思,豐富了該議題在族裔層面的探討,助力宏觀社會正義在食物領域的落地。可以說,亞當森的食物正義理論極大地豐富了環境議題的內涵維度,為全球糧食安全與人類健康福祉提供了理論滋養,也為構建多元、包容、開放的生態話語體系提供了新的理論支撐。
亞當森的食物正義思想引導人們跳出以生態中心主義對自然的浪漫想象,彌補了早期生態批評對邊緣群體的忽視,體現了環境正義與生態批評之間的互補互促。與此同時,生態批評的“食物轉向”聯結了自然敘事和環境倫理,展現了環境正義生態批評與物質能動性研究、動物研究、植物批評、食物研究等議題結合的理論潛力,既為人們更深人理解人類與非人類的復雜關系提供了新視角,又為生態批評的未來發展提供了新思路。
責任編輯:王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