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被迷惑的旋渦遮蔽雙眼與耳膜

他總是給我以鼓勵

陳劍暉待我不薄，他總是說：“艾云的散文富于思想內蘊與詩性，格調高雅飄逸，語言優美有彈性，只是評論研究還不夠。”

他的這番話還是讓我非常感動。我明白他對我的關愛與鼓勵。我也明白我是一個向后看的、不可能擁有很多讀者、也不可能引起什么轟動效應的人。我對自己是否被人評論、是否引起關注實在不怎么在意。有一次在南京見到批評家何言宏，他邀我為敦煌文藝出版社寫一本從1949 到1976 年這特殊的27年日常吃穿住行的書，是他策劃叢書中的一本。我很奇怪他怎么會想到找我來寫這本具有宏大話題的書，怎么會認為我有駕馭這種社會學背景圖書的能力。他說：“當然會想到你。我雖是從事當代批評的，但對于艾云的這類文章仍是常看的。我沒有寫過你的評論，是因為你太高級了。”

他對我是太客氣了。他說我太高級，無所謂褒與貶，當然我認為更多是好詞。通過他的話我可以知道，我的文章無法歸類，不在任何潮流以及概念可以規定的范圍。批評家劉海燕就曾經在文章中這樣說過，說我無法被歸納到現成批評術語系統中。況且，我選擇的是跨文體書寫，從體裁上來說，我很難被歸類;從內容上來講，我偏愛問題意識。自己內里有太多的困惑疑問，這多是針對自己缺欠的、有限的、并不光明磊落這個大活人的，于是，我的選題多是內里沸騰的、自言自語的思緒。我的寫作都是些什么呢？我多數選擇的是西方的人物，那是伍爾夫、漢娜·阿倫特、法拉奇、羅蘭夫人、杜拉斯、斯達爾夫人，是里爾克、羅丹、雅斯貝斯、尼采、海德格爾、謝林、黑格爾、貢斯當、雷蒙·阿隆、哈耶克、韋伯等，我為什么選擇他們來寫？這是些在復雜性和豐富性中顯示人性真實的人，他們正好可以承載、延伸我斑駁陸離的私貨。

于是，我的寫作被認為是不接地氣、過于高邈，是象牙塔的文字。有人說，你為什么不去、關心普通人的生存困境呢？我對此無語，也無所謂。我對關注國計民生的人心懷敬重，但我以為寫作者各有各的擅長，也各有各的短板。我的確不擅長民間生活，我的寫作要么是寫困惑寫問題，要么是增加知識儲備和積累，至于能否引起關注和轟動，這真不在我的考慮范圍。如果遠方有人在閱讀我的文字中有共情，會心一笑，已經足矣，我從未有更高奢求，這讓我心緒平靜，安心作文。我更多的是關心人的命運。人的所有悲劇，除了不可抗力的天災人禍，大抵是與判斷、悟性的缺失相關。如果一個人失去清醒的判斷，總是活在推諉、憤懣、詛咒之中，給他個天堂他也會變成地獄。所有的果都是自己種下的因。

關心命運的人心是硬的，對唧唧歪歪博同情的事情不會隨便掬灑清淚，而是要問一下這里邊深層的原因。

寫作者應該明白人生都是不容易的，天不助人人自助，是也。寫作中的道理也應該往這方面引導，而不是在政治正確的概念下把理講擰。

寫作有啟蒙和開智兩種，有人擅長啟蒙，尤喜振臂一呼、引發轟動，這也是好的、屬于公共空間的發言;有人則喜歡在默默中將自我靈魂打開，分析隱喻與常識、忠誠與自由等差異性、沖突性等精神空間的問題，這種寫作是潛入深處，做著潤物無聲的事情。這兩方面都有必要，都有正當的寫作倫理。

我之所以連篇累牘又牽出這么多話，是想說我與陳劍暉在文字中相遇，惺惺相惜。還記得在一次聚餐時，他端著酒杯走到我面前說：“艾云，在我主編的那套《廣東文學史·散文版塊》里，未能將你列為專節，請你理解啊！”我心里又是一陣感動。

陳劍暉任《廣東文學史》五卷本執行主編，兼第五卷（當代卷）主編，這個任務既艱巨又棘手。面對那么多作家作品，取舍很是傷腦筋;所有評價和選擇，都不會令所有人滿意，這是肯定的。但有人去做這件事總比沒人去做強。正如同評獎，哪怕有人質疑評獎是否將最優秀的作品評選出來，這也是聽聽就罷了。從來沒有絕對的公平，只有相對的公平。活躍一下文壇就可以了。如果不是心懷叵測、太離譜，離文學的品質太遠，就可以了。不是這樣又能怎樣？我們的寫作只為完成自己，每天睜開眼睛有個念想，已經很好了，入不入史，有沒有人評價，那真不是自己要考慮的事情。

我必須再次提及陳劍暉對我散文寫作追求與風格的首肯。2024年第3期，他在《東吳學術》主持的“當代散文研究”欄目上，特別為我做了一期，他邀請到青年批評家陳培浩、資深批評家劉海燕為我撰寫評論文章。早在2014年，陳培浩曾寫過我的評論文章《誰的心靈似浩淼星辰》，發表在當年的《作家》雜志上。陳培浩思維敏捷，概括命名準確有力，干脆利落。我很驚詫一個“80后”的年輕批評家，竟然有那么多人生歷練與哲思，與我們這代人毫不隔膜。我非常感動，他讀懂了我的探究與提問，不滿足于簡單的框架，不拘泥于傳統文體、對經驗的敘述、對駁雜的日常現場的描摹。他說言說艾云是困難的，因為她的文體無從歸類，因為她生命與血肉背后的哲性心智。看到這些評論，我的心猛一陣抽搐。下一代能讀懂我們，已經足矣！

劉海燕是我多年來的精神摯友。她個性平實而低抑，澹泊而質樸。可她一旦發言或開筆，便是諷諷有力、挾風攜電，氣質不凡。我們因共同的精神意趣而理解信賴。

這樣兩個評論家對我的評論，是令我感動和欣慰的，陳劍暉老師與這兩位評論家是互為契合的。我發現，凡是出色的、清醒的、文字漂亮而少八股氣的批評家，都曾經被詩性光芒所籠罩，在語言方面更講究，是詩的，又不是云里霧里;而是語言又犀利又絢爛，詩與思從來都可以尋找到匯合的泉眼。

陳劍暉對陳培浩、劉海燕兩位的文章十分欣賞，這正是陳劍暉力倡的“詩性批評”在他們這里的實現。這是有呼吸的批評。

順便說一句，在這期專輯上，我寫了一篇類似于創作談那樣的文章《我的思考，已經沉在人物命運里》。這是我一路書寫的內心獨白，涉及的關鍵詞是：從欲望化敘事到歷史性言說、精神訓練、身體隱喻、寫作倫理等。當我將稿件通過微信發給陳劍暉時，他讀完后給我的回復是：“創作談已拜讀，寫得很好，真實而深入，感性中有理性思考，語言漂亮有彈性。只是一萬六千多字，作為創作談長了一些。如主編嫌長，將第四部分‘我的貴人’去掉可否？”

我自然是同意。我這篇創作談第四部分“我的貴人”寫的是給予我幫助的人：給我開了幾年專欄的《鐘山》雜志主編賈夢瑋、幫我一直發稿且給我開專欄的《花城》雜志主編田瑛、多年來給我發最多稿子的《作家》雜志主編宗仁發。他們給了我寫作以極大的提攜和幫助，是我生命中的貴人。因篇幅關系我將這一部分暫時拿掉，但我會在另外的文字中補充進去。曾經對你有恩的人，當不忘懷，這是做人的本分。

當然，我不會忘記的還有陳劍暉。

知人論文的批評文章不好寫

我和陳劍暉聊天，聽他多次聊到對勃蘭兌斯、別林斯基、魯迅的推重。關于勃蘭兌斯，先前我已寫過。對于別林斯基，這是我們早年學習當代批評寫作的楷模和大師級人物。這個俄國19 世紀著名的革命民主主義者，同時又是最出色的哲學家、文學批評家。他僅活了37歲，卻寫有一千多篇評論文章，他對普希金、果戈理，對19 世紀俄羅斯文學的現狀，予以分析闡釋，他提出藝術的形象思維。我們現在對這個概念已是司空見慣;但在那時，這是橫空出世、炸響驚雷。別林斯基的文學批評文章正是形象的、詩化的，請看他的這段文字：“土地是以它的肥沃和收獲被估價的;才能也是土地，不過它生產的不是糧食而是真理。如果只能滋生瞑想和幻想的話，即使再大的才能也只是砂地或鹽池，那上面連小草也長不出來。”

這就是別林斯基的文風，形象立體、生動可見。他影響到車爾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留波夫。當人們提到近代俄國批評家時，順口就會說出“別車杜”，正是這三套馬車，讓俄羅斯文學在世界范圍內產生了巨大影響。

我何嘗不是對別林斯基心懷敬慕，手邊常有他的著作，常翻常有心得。

陳劍暉和我，批評初年的精神資源何其相似也。

陳劍暉提及的魯迅，那是個全才，魯迅的小說、雜文、散文寫得好，評論文章也寫得好，足以是批評范本。猶記得魯迅為紀念劉半農寫過一篇記人散文，這分明是教科書級別的評論文章。魯迅拿劉半農和陳獨秀、胡適做對比，其文字是這樣的：“假如將韜略比作一間倉庫罷，獨秀先生的是外面豎著一面大旗，大書道：‘內皆武器，來者小心！’但那門卻開著的，里面有幾枝槍，幾把刀，一目了然，用不著提防。適之先生的是緊緊地關著門，門上粘一條小紙條道：‘內無武器，請勿疑慮。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一至少是我這樣的人——有時總不免要側著頭想一想。半農卻是令人不覺其有‘武庫’的一個人，所以我佩服陳胡，卻親近半農。”

魯迅真不愧是大師，寥寥數語，就把陳獨秀的外在雄邁、胡適的內里委蛇與劉半農的和善厚道做了比較。這正是知人論事、知人論文的好文章，值得我們咀嚼學習。

曾幾何時，這活潑有趣的評論文字在學院派那里，卻被認為是經不起所謂學理推敲，是不嚴謹不填密的。這種風氣直接帶來的便是僵化的新八股批評文章的流行。

正是在這種文風愈演愈烈的情況下，陳劍暉發表在2023年的《詩性批評的可能性與闡釋空間兼論學院派批評的困境與危機》，便成為適時之作。這是揭出問題、思辨迭起的判起雄文。猶如響箭，穿行在疊嶂的叢林;猶如春雨，遍灑在干涸的心田。這篇文章有對20世紀80年代自由自在、瀟灑不羈批評文體的懷念，最根本處在于陳劍暉看到目前大學體制下產生的所謂學院派批評，那種令人不滿的“論文體”“學報體”。他羅列出這種種怪象，無不是雖看起來論證嚴密，注釋規范，仿佛高大全，卻是審美詩性稀薄，行文生澀晦澀、言不及義、思維呆板、空洞無物，缺乏思想鋒芒和批評者的原創見解，缺乏生命活力的灌注其中。他認為批評文體應該是豐富多元的，是美文文體，追求具有鮮活文學色彩和詩性意味的文章。批評文章可以是絮語、隨筆體的，那是與作家平等對話的文章，是將經驗介入的、血肉豐滿的文章。他是如此推崇將感性經驗裹挾進理性闡釋，具有獨特調性，給作品以想象和再創造的文章。然后他說出了他心目中的文學批評應該是這樣的：“它有璞玉的質地，鉆石的光澤，爝火的溫度，又有湖水般的純潔與恬靜。理想的文學批評應是藍色或綠色的交織，而不是灰色或黑色的單調。因藍色給人以寧靜和夢想，綠色給人以生機和希望，而灰色則缺乏激情，沒有燃燒的時刻，它讓讀者在‘灰色理論’的游戲中倍感無聊倦怠且昏昏欲睡，黑色更是僵硬教條，了無生氣，且拒人于千里之外，甚至意味著死亡。這樣的文學批評，顯然不是當今的時代和讀者所需要的。”

讀到這里，你幾乎可以感覺到陳劍暉要疾呼、要吶喊了。他將不理想的批評現狀、對室息當代批評健康發展的弊端揭示出來，以引起注意。只有他這樣一個資深批評家，并且已獲得某種社會身份位置的人，能夠說出這樣的話，才會讓更多的人警覺和改進。他實在是懷著一顆赤子之心啊！

他的這篇文章寫得富于色彩，具有形象性，可感可視，吸引人閱讀，這正是他在呼喚理想批評文字的一種實踐。

他的這篇文章既出，自然引起多方贊許共鳴，被大量引用，因為大家覺得他說到要害處，也說到自己的心坎上了。至于何時能改變這種情況，也只是未知，但有人說出總比無人說出要好。

我比較慶幸自己不是專業批評家，如果我仍然是，那可得面臨發不出文章的窘境了。1992 年調廣州之后，我將主要精力放在散文寫作上，原因一是寫批評類文字太累，要看作家大量的作品，還要絞盡腦汁總結出個子丑寅卯來。也因此，我常在心中感謝為我寫過評論文章的諸位批評家，他們是范若丁、南帆、葛紅兵、陳培浩、徐肖楠、李德南、楊湯琛、申霞艷、譚湘、劉海燕、楚塵、蔡少尤、顏翔林、徯晗、黃倩娜、簡方、黃昌成、杜璞君、王曉娜、顏華等，以及網上我不熟悉的對我的作品進行評論的批評家，我都是由衷感謝。再就是，批評文章發表太難了，刊物少欄目少，大家在狹窄的小道擠擠撞撞，讓人生畏。

我之所以沒有再寫評論文章，還有一個原因，我的文字與流行的文體不相吻合。我希望透過作家的作品，討論文本中所揭示的命運。不寫命運、不探究命運的因與果的作家肯定不是一個出色的作家。出色的作家一定要關心命運之所以成為那樣的前因后果，去透視現象背后本質性的東西;再就是，要分析闡釋這個作家究竟為中國文學貢獻了什么。我喜歡的批評文字應該是知人，然后論事、論文，這種寫作不會那么嚴謹規范;也不會學術化、學院化，這是種比較隨意自在的寫法，依著現在的要求，估計很難發表。

好在我是在作家協會系統工作，不用為論文發表的專項扶持經費、項目立項費腦筋;但這也意味著發表的難度更大。寫出來的文章束之高閣，找不到地方發表，成為放置于梁上的一擦蒙塵的廢紙，久而久之，誰還會去做這類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于是，只有作罷。

但似乎也沒有那么悲觀。近年來，我有些技癢，重拾久不涉足的批評寫作，陸陸續續寫了不少這類文章。慶幸的是，我仍然找到了刊物予以發表。我寫的不是中規中矩的評論，運用的不是流行術語，我依舊是自說自話。

我多選擇自己熟悉的作家，尤其是廣東的作家來寫。我來這里已三十多年，對這片土地有較深的感情，我應該為她做些事情。我數了數，批評了陳國凱、呂雷、張永枚、梁信、金敬邁、范若丁、章以武、盧錫銘、田瑛、張欣、張梅、魏微、鄭小瓊、盛可以、王十月、黃禮孩等人，當我陸續寫下的這些文字，在“羊城晚報·粵派批評·陳橋生工作室”以“艾眼望云”為欄目做成公號刊發以后，得到了各方人士的關注和鼓勵。尤其花城出版社張懿社長在我的朋友圈看了這些文字，她更是給我鼓勵，說在這些文章中看到許多熟悉的師友，這猶如南國文壇的一面鏡子;說我的文字筆觸流淌、引人入勝，并且有計劃將這些文章做成一本文集。這真讓我感到意外、開心。我說，我不是學院派的，寫作以生命感知為主;她說，不是學院派，是印象派啊！

看起來，觸動生命之弦的文字不會被湮滅，會被人注意到。

是的，我選擇這些身邊熟悉的作家來寫，寫與他們的交往;當然，更是要深挖他們作品中的價值和意義。陳國凱，作為中國改革開放之初“傷痕文學”的中堅力量，到謳歌廣東的改革開放，大風起今的豪邁氣概不應被遺忘。呂雷，這個摯誠淳厚的人，他從輕快的清風寫到沉重的大江，時間磨損不了風云際會的波瀾。梁信，一曲“戰士的責任重、婦女的冤仇深”，讓人忘不掉瓊崖那紅色娘子軍的諷爽英姿。金敬邁，在中國當代文學中，僅以一部《歐陽海之歌》便創造了獨異的紅色經典。張永枚，一曲《西沙之戰》，顯示著軍人的鐵骨錚錚，顯示著中國每一寸領土和領海都不容侵犯的國家尊嚴。范若丁，這個黃河之子，即使耄耋之年依然要為血性的、浴血抗擊日寇侵略的父輩刻劃出凜然風骨。章以武，對開風氣之先的廣州市井風情有著超前關注與摹狀。田瑛，他是中國作家的一個異數，他寫神秘而巫魅的湘西，寫最初和最終的真理，他的神話思維填補了中國文學闕如的重要課題。盧錫銘，君子懷德亦懷鄉，他為饒有意味的虎門立傳。張欣，其對廣東都市文學的貢獻，在于她用形象之筆描述出了都市的秩序和邏輯。張梅，一部《破碎的激情》寫盡廣州啟蒙運動時期的瀟灑與掙扎，那頹廢而淡定的精神氣質，讓人著迷。魏微，將煙霞與煙火巧妙勾連。盛可人，攜危險的力量，創造著另類審美景致。王十月和鄭小瓊，作為外來工的杰出代表，以底層敘事對歷史有著活化石般的記憶。黃禮孩，是鮮見的詩歌圣徒與節日審美的組織者、號召者。

我在寫身邊這些作家時，只想說出心里想說的，我不大想為難自己了。我這把年紀，寫作已不為什么，既不為評職稱，也不為博名聲。我的寫作，不再帶有什么功利目的。但是寫作并不完全是輕松愉悅的事情。在寫不下去時，我會想，必須堅持下去，只要文氣能往前推著走，就憑真實感覺寫下去。我要將最想寫的東西先倒出來，先不要管它結構與邏輯，只要能往前推進就有必然的結構和邏輯。事實的確如此，在真實感覺裹挾中滾動出來的文字，的確還不是太臭，還有意料不到的意思。

我由衷地向陳劍暉致敬，因為他的“詩性批評”讓我的不大規范的批評文章找到了充足的理由。我寫的批評，總是圍繞現象展開，這是正在發生中的現象，關于個人的、社會的、正在發生的事件。一個人每天都要在日常生活中與世界交往、摩擦，要面臨種種現象。之于一般人，這些現象可能轉瞬即逝，之于寫作中人，就不是這樣了。寫作中人會將日常細節的種種現象牢記腦海，狠狠咀嚼，連一點兒渣都不放過，然后全部化為素材。一個寫作者并不比一般人生活的世界更廣闊，參與的事件更頻繁，接觸的人物更富;寫作者唯一可以憑恃的是感受力活躍，筆頭跟得上。作家與批評家正是在雙向奔赴中迎接文學的盛宴。

我寫身邊的作家，有不少是出于友情，但更多的是我借題發揮，寫下與自己發生共鳴的延伸性思考，這也是我要求自己知人論事、知人論文。這類文章并不好寫，它很考驗一個人的綜合能力，要有對文本的準確判斷，看文本在當代文學史的意義與價值，要判斷作家的眼界和語言背后的能量，觀念是毒素還是養料，是空耗還是滋補。這都需要批評家的公心與良知，理性能力和審美鑒別力。我不一定能夠做到，卻是心向往之。

我個人很怕說大話，看到那些大話、流行術語，頭就脹了，弄不清楚所以然。我只能說小話，說些發自內心的肺腑之言，說些個人的獨白、悄吟，仿佛要跳出心臟的吃語。這正是我寫作散文或寫作批評文字的發生學。而后，我會通過轉喻，通過概念與結構把它拾掇得漂亮一些。

這篇文章寫來已近尾聲，卻還要補上幾段文字。2024年9月26日，出游西班牙、葡萄牙旅途中，我在微信朋友圈看到轉發的陳劍暉新近發表在《光明日報》的一篇評論散文大家張中行的長文：《張中行：坦誠而內斂、智慧且超然》。這又是一篇好的、具有范本性的散文評論。

陳劍暉對張中行那老一輩文章大家給予肯定，不因他們離世而遺忘。張中行以及季羨林、金克木那一代人，視野開闊，學貫中西，滌雪聰明，又有曠達、純粹之精神操守，是我們高山仰止般的楷模。張中行沉默近五十年，在80歲高齡精彩著作文章問世，其健邁蘊藉，震驚人心。

陳劍暉的評論行云流水般汨汨淌出，卻在所有現象背后尋找幾個關鍵詞，下筆堅定有力，概括凝練，因判斷準確而讓人信服。他與其在推崇老一輩學人，毋寧說要讓今人懂得為人為文之堂奧。那些大家，不是自己懷抱了成為大家的目的;他們有胸襟、有底氣，卻又淡泊名利、不事秀場。他們動筆書寫，皆為內心涌動，而不是掉書袋子。他們不慕虛妄之名，認為那是有毒的荊棘，戴到頭上也會長瘡。他們正如陳劍暉所說：坦誠、內斂、智慧、曠達。這些在文本的柵欄之外始終奔跑的、可信篤誠的老馬，志在千里，長風浩蕩。誰能理解他們？陳劍暉翻開泛黃的故紙，吹拂起寫作前輩的靈性呼吸。正如他在文章結尾處對這個老人的描繪，他的文字“既有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又有著理性思維的緩緩流淌。他從容、淡泊、自由地走過，在20 世紀末的散文天空，落下一片散不掉、抹不去的余影”。

陳劍暉欣賞著老一代淡泊似風、清疏朗月般的氣質，莫不是在提醒后世的人們，看透紛攘世事俗務，不要怕被人遺忘，文字本來就是易朽的。浮躁、輕薄、汲汲于功名，可能會更快被塵埃覆蓋。

看了陳劍暉的文章，你會由衷感慨：寫評論文章時，光有真誠還不夠，判詞還要如斧砍般準確有力;光有欽慕還不夠，立論還要有刀鑿般的說服力。

請原諒我借著寫陳劍暉發了這么多感慨。正是因為他努力倡導的“詩性批評”，讓我與之戚戚然，發出了和鳴之聲。我再一次想，批評的模糊地帶，必須有人發出見微知著、冷靜犀利的聲音。陳劍暉，他是敦厚誠摯之人，但他有力量;關鍵時刻抓住要害，下一劑猛藥。他的犀利，是循循善誘如沐春風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他的冷靜，是把癥結說出來，你聽也好不聽也罷。可你認真聽了以后，會有醍醐灌頂的醒悟，這足夠了。

這位批評界的宿將，依舊在講課、寫書、組織編撰叢書。他慢跑、打球，以保持健壯的體魄，讓自己的身體與靈魂都處在洋漾向上的理想狀態，以生命感應遠離陳腐、衰敗、殘破，以靈魂敏銳迎接智力挑戰。他從不極端和踴顛，卻在詩性的海面自由飛翔，他不會被迷惑的旋渦、海妖的歌聲遮蔽雙眼與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