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偶然在新聞上,看到陳思和老師和王安憶老師相繼從復旦大學中文系退休的消息,有些吃驚,也感慨于時間流逝的無情。陳老師和王老師都是上海文化藝術界中流砥柱式的人物,影響不止限于上海一市,而是及于全國,乃至在世界范圍各自領域都有不小的知名度。他們在自己的領域用力甚劬,而且幾十年如一日地辛勤耕耘,不論是其學行、品格,還是師德、品德,都堪稱“學為人師,行為世范”,如果中國的文化藝術界(尤其是上海的文化藝術界)也有法蘭西學院那樣遴選“不朽者”的機制的話,他們都不僅是殿堂中熠熠閃爍的明燈,也應該是學院大門上耀眼的金釘。
復旦大學召開陳老師新作《從廣場到崗位》研討會,也有于陳老師從教42周年榮休之際,進行回顧與總結的意思。這本書的主題,是陳老師回顧自己提出“崗位意識”的背景和內涵,陳老師的貢獻是多方面的,即使從文學史和知識分子史研究的角度看,單純的“崗位意識”都不足以涵蓋但這個概念在當時的確有很大的啟發性,也的確影響了不少年輕學生、學者和知識分子——包括我個人,在學術道路剛剛開始的時候,就受到了陳老師的一些文章和概念尤其是“民間”概念和“崗位意識”的影響,具體情形,我在《最初的相遇》①一文中略有說明,在此就不贅述。今天從陳老師在此書中的回顧來看,我自己更加清晰地認識到,陳老師提出的“崗位意識”尤其體現了一種鮮明的民間立場,是對現代知識分子道路的一種總結,也是在特定歷史階段對自己道路的選擇,所以在書中,他反復強調“民間”和“崗位”的概念,都是現代知識分子的一種價值取向,而不僅僅只是指向一些特定的文化空間。我在這方面的理解過去有含混,對于“價值取向”等所指,也有些不太理解,譬如說,“民間”“崗位”等怎么能是一種“價值取向”呢?現在讀完了陳老師的回顧,我能夠更加清楚地理解,這指的是現代知識分子在社會上、在自己的具體崗位上做事的一種踏實態度,作為一種“價值取向”,他的態度是面向社會、面向人群、為社會人群服務的,姿態是平視的或向下的(即面對社會和普通人服務和普及知識,以及在自己的崗位上進行研究以服務人群—乃至夸大一點說是服務“人類”的),而不是只想著“升官發財”或“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奔走呼號”。這種態度看似平實,但在特定階段,的確可以避開一些過于亢奮或激昂的攪擾,不在走不通的時候去“鉆牛角尖”,浪費寶貴的時間和光陰,而是踏踏實實地在自己力所能及的地方和領域,努力做出自己應有的貢獻。
從今天的角度看,尤其可以體會到的是,“民間”概念、“崗位意識”等的提出,沖破了某種根深蒂固的“二元對立”思維模式的限制和攪擾,找到了另一些較為廣闊的道路和領域。限于“二元對立”思維模式中的人,容易落入“非此即彼”的陷阱,也就容易“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經常會被種種極端化的思維所左右,因而也就經??床坏剑瑑蓚€極端,就其同屬于“極端”而言,在思維模式上是有其相通之處的(即近代以來常見的種種激進、僵化、保守、固執、冥頑不化的偏蔽),而在兩個極端之間、之外,其實可能也可以有著非常豐富和廣闊的可能性,以及寬廣的道路。思維上的局限和失誤會誤導人,尤其沉浸于其間不能自拔的人,非常容易變得固執、褊狹,誤人誤己。從20世紀80 年代以來,社會空間逐步變得平穩和寬廣以后,這樣的極端性思維的空間和道路,其實是越來越受局限和日益狹窄化了。從思維解脫的角度看,如何不限于走不通的死角和死局,看到更為廣闊的角度和可能,其實是對人的思維層次和敏銳性的考驗,“民間”理論、“崗位”意識這樣的理論和概念的提出,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至少暗合了這樣的思維解脫原則,而且確實也指出了更為寬廣的文化道路和文學空間—一這并不是說它們一定很完美,但它們在當時的啟發性,的確是罕有倫比的。
我曾經也想過,陳老師能夠提出“崗位意識”這樣的理論和概念,可能與近代以來上海的市民社會相對發達,社會空間相對充足、寬容,知識分子和專業人員在這個空間中相對容易找到自己的位置,專業、技術、知識和素養也相對容易受到尊重有關。在這樣的社會和文化空間以及傳統脈絡中,提出“崗位意識”這樣的概念,正可以說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但當然,即使可能受到上海本地文化有意無意(更可能是潛移默化)的影響,陳老師提出“廟堂意識”“廣場意識”和“崗位意識”以及其他一些概念時,并沒有受到地域文化的局囿,而是有他對晚清以來的文化史、文學史、知識分子史的研究與思考作為牢靠的根基,“廟堂”“廣場”“崗位”等概念的提出,與他對嚴復、蔡元培、張元濟、陳獨秀、李大釗、周氏兄弟、巴金、胡風乃至最為親近的賈植芳先生的人生道路的具體、深入的考察有緊密關系。這不論是在他90年代初所寫的《試論知識分子在現代社會轉型期的三種價值取向》《民間的沉浮》《民間的還原》等論文,還是在這本回顧性著作《從廣場到崗位》中,都有充分體現。我的感慨是,現在時代發生了巨大變化,譬如受教育階層人數前所未有地擴大,傳媒和網絡(乃至人工智能)的發達,導致意見領袖橫行,知識分子的概念和身份似乎愈發可疑,也的確越來越受到懷疑,但反過來看,泡沫繁華之下,在專業精神、社會關懷、道義持守等幾個方面,經得起推敲和考驗的,其實也不見得多。在新的時代條件下,知識分子的道路和價值取向,可能依然需要推敲和琢磨;“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學者和知識人,依然值得尊重;“我往何處去”,對于每一個“專業精神”和“道義關懷”猶存的知識分子來說,依然是一個值得再三追問的問題。“崗位意識”看起來是一個略顯保守性的概念,與中國傳統社會文化主流所推尊的“廟堂意識”和“五四”以來中國社會— -尤其是新文化主流所推崇的關心社會、啟蒙大眾的“廣場意識”相比,猶顯如此——但“崗位意識”其實是一個底線,知識分子從自己的專業崗位出發,以專業精神討論一些問題,給予社會和大眾以幫助和救濟,更應受到尊重。
回過頭來看,“廟堂意識”“廣場意識”“崗位意識”“民間理論”“戰爭文化心理”“文學史的多層次性”等概念和理論,都是陳老師從自己的具體研究尤其是文學史理論研究中提出來的,有的概念如“廟堂”“廣場”“民間”帶有一定的模糊性、感性化和中國化的色彩,但正是這種從具體的文學史實踐中提煉出來的、不脫離中國發展實際的、感性與理性相結合的概念和理論,在文學史乃至一部分文化史(以及知識分子道路史)解釋中具有非常大的統攝力和涵蓋力,也可以觸及和解釋過去的理論和實踐觸及不了和解釋不清的一些糾纏的地方。就此而言,模糊性、感性化和中國化,雖然是從描述出發,但立場明確,卻并不一錘定音,正顯示了它們進一步發展和生發的空間,雖然不見得完美和題無勝義,其實是不應該過分苛責的;而且,這種感性和理性相結合的概念,因為不脫離具體現象而又有某種“總結性”,更能引發人們對于具體問題和現象的“實感”—譬如,“廟堂意識”“廣場意識”和“崗位意識”等概念,就經常讓我想起培根在《新工具》中提出的“四種謬誤”(有時也譯成“假象”或“效應”)—“種族謬誤”“洞穴謬誤”“市場謬誤”“劇場謬誤”③—培根討論的是人類在認知時可能陷入的困境和陷阱,具體的解釋和現在流行的概念不同,想要了解的人應該去研究原著,但他既用了比較感性化的概念,略加追究其實不難理解其具體情景,譬如“劇場謬誤”,當個人不自覺地陷入某種類似劇場的情境中時,他的認知難免會受到“劇場效應”的左右和牽連,出現“戲劇化”“夸大化”“狂熱化”“偏執化”,都是不難預料的事—“廣場意識”和“廣場效應”,其實也有類似的傾向,保持理智清明,即使在今天,或者說尤其在網絡和傳媒發達、“眾聲喧嘩”的今天,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張新穎兄去年寫過一篇懷念外文系夏仲翼老師的文章,說夏先生的外國文學史課講得好,他追星一樣專門去聽,并且確實收獲良多。④他可能避諱,不太敢夸自己的導師。我暫時不在復旦了,說幾句真情實感的話,也不太怕別人“扣帽子”。在復旦中文系讀過書的同學也都知道,陳老師的現當代文學史課(用的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的課名)講得好,屬于有機會就不應錯過的課程。我后來也多次教過這門基礎課,自己的體會是,“文學史”課程要教得好,首先是要對文學史熟悉,包括思潮、現象、流派和重要作家作品,要能如數家珍。其次是要有自己的研究,“發人所未發,言人所未言”?;叵肫饋?,陳老師在這兩個方面都下過功夫,而且非常出彩—對文學史的熟悉、講授得具體生動先不用說,在研究方面,他不僅提出新觀點、新看法,而且形成了自己的文學史解釋理論體系—出一點新意是容易的,形成別具一格又有解釋性和涵蓋力的理論體系就很難,非幾十年如一日下功夫不可。他又精于文本細讀,理論的解釋性不是浮于表面,而是深入文本滕理,受歡迎是應該的,也確實有相當的啟發性。復旦大學過去一直有“名教授講基礎課”的傳統,但像陳老師這樣開設的課程,已經不僅是基礎課,而且是把深邃的研究功力融入其間了。更難得的是,他依然能做到深入淺出、具體生動、神采飛揚,這就非沒有功力者可比。陳老師的工作和貢獻是多方面的,現當代文學史研究之外,他在出版策劃、當代文學批評、知識分子踐行等方面,也堪為楷模,這些多方面的廣泛貢獻且不多言,即使僅作為一個大學老師而言,他也做到了盡職盡責、精彩生動、精神和光彩四溢,完美地對得起自己對“崗位”和“崗位意識”的界定,也是他對一貫提倡的“人文精神”的實踐和行履。
“崗位意識”這個詞,有時容易讓人想到傳統的“思不出其位”,但其實也有區別,因為作為現代知識分子的一種價值取向,它在“崗位”之外,有從專業精神出發對社會的關懷。這是對現代知識分子的特殊要求,也是古代和現代不同情境和社會條件所致,其實不難理解。具體到現代知識界,研究古代或現代,研究東方或西方,有能力可以互相溝通,但研究領域、志趣和專業側重點不同,似不必過分爭論?!肮沤裰疇帯薄皷|西之爭”,是在非常高遠的思維和學術層次上的,淺嘗輒止,不容易觸及核心——而浮表的爭論,前人差不多早已爭論完了,再多嘮叨,徒然增加口舌,有識者不為也—而期待有更深入的認知與交流。所以在這方面,同樣各有自己的“崗位”,有能力、比較聰明的人,都知道互相汲取更為深入的教益,知識界有自己的君子風度。專業性再強一些,思想、認知再深刻一些,眼界更廣闊一些,交流更深入一些,則是可以期待的目標。我們這一代是在改革開放時代成長起來的,無形中的心理預設,是發展越來越好,社會和文化空間越來越廣闊,成長中和后來當然遇到了一些困難,也并不會天真地認為就不會再遇到困境和難題了,但基本精神是向上的,仍然對國家、社會、個人抱著美好的祝愿和期待,也期望自己能在自己的崗位上,像陳老師一樣做出踏踏實實的工作-如果力所能及,能夠再顧及其他,就是出乎意外的額外收獲。
最后,看到陳老師在書中說想給自己提出的每個“文學史關鍵詞”都寫一本回顧,看起來真是宏愿。眼前的這本《從廣場到崗位》已經13.6萬字,全部寫完不得七八十萬甚至近百萬字?以陳老師的勤奮和筆力,我相信只要他愿意,一定是能夠完成的。但我私心更期望的是,能夠早日看到陳老師多年積累的“文學史講義”和已趨于成熟的《現代文學史教程》早日修訂問世,這會是他的學術功業的一個比較完美的總結。
評文集《雞鳴風雨》,學林出版社1994年版;《試論知識分子在現代社會轉型期的三種價值取向》,初收《犬耕集》,上海遠東出版社1995年版;此數文并收入《陳思和自選集》及《中國新文學整體觀》(修訂本)。陳師此期間的關懷和研究,也見于其他有關論文,如《現代出版與知識分子的人文精神》《民間和現代都市文化》《現代都市通俗小說與民間立場》等,這些文章共同發展和豐富了他提出的一系列概念,其中“民間”理論尤其引起文化界和文學界的關注,也引起一些爭論,但總的來說,豐富了當代文化尤其是當代文學的討論范疇。
培根:《新工具》,許寶驛譯,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有關“人類認知的四個謬誤”見該書的第四章。從哲學發展的傳統來看,培根的“四謬誤”說,可以說是對一些經典命題如柏拉圖的“洞穴謬誤”在新的時代用他自己的認知和語言做的新的表述與歸納總結。在這個飛速變化的時代,我們其實并不見得能擺脫這些經典命題的洞見,即我們并不見得總能擺脫“洞穴”與“謬誤”,因而尤其需要對各種“偏見”與“偏執”保持清醒,且不提那些故弄花巧的話語“牢籠”與“迷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