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風聲及秋聲便是文士熱衷于描寫的題材。從戰國時期的《宋玉·九辯》到唐宋時期的《秋聲賦》,秋聲這一主題在文學史上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它不僅承載著豐富的情感,更蘊含著深刻的哲理,盡管其數量很少。風賦,作為古代文學的一種獨特體裁,主要以描繪風的形態、聲音及其所引發的情感為核心。隨著文學的不斷演進,秋聲逐漸成為風賦中的一個核心元素,并最終發展出了獨立的秋聲賦體裁。
唐代李德裕和劉禹錫的《秋聲賦》無疑為承前啟后的代表作。這兩部作品不僅繼承了風賦的傳統精髓,更在主題、情感表達以及哲理思考等方面進行了深刻的拓展與創新。它們以獨特的藝術手法,賦予了秋聲這一自然現象以深刻的文學內涵。
用自然界中的音響來敘事,這一研究領域無疑充滿了魅力與吸引力。《秋聲賦》將聲音這一抽象元素賦予了具體的形態,從而展現了聲音敘事的獨特魅力。聲音,這一在自然界中無處不在的元素,不僅承擔著傳遞物理信息的任務,更蘊藏著豐富的敘事潛能。在敘事學研究領域,聲音被視為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它能夠巧妙地構建出生動的情境,塑造出鮮活的角色形象,深刻地引導讀者的情感走向,進而極大地增強了敘事的沉浸感與感染力。
古代不乏音聲感人的描寫和記錄,枚乘《七發》寫音聲的魅力,或有夸張,但曲盡形容。其云:“使琴摯斫斬以為琴,野繭之絲以為弦,孤子之鉤以為隱,九寡之珥以為約。使師堂操暘,伯子牙為之歌。歌曰:‘麥秀蘄兮雉朝飛。向虛壑兮背槁槐。依絕區兮臨回溪。飛鳥聞之,翕翼而不能去。野獸聞之,垂耳而不能行。歧嶠螻蟻聞之,拄喙而不能前。此亦天下之至悲也。”①這里通過描繪音樂所引起的自然反應和動物行為,間接地展現了音樂的魅力。通過飛鳥、野獸和昆蟲對音樂的反應,側面烘托出音樂的動聽和感染力。這些動物被音樂所吸引,甚至無法動彈,這進一步強調了音樂之美。聲音的魅力,在古代文學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尤其是在對音樂之聲的細膩描寫上。孔子聽聞韶樂后,沉醉其中,“三月不知肉味”,這一描述深刻展現了音樂對人心靈的深遠影響。列子筆下的演唱,其聲音之響,竟能遏止行云,這種夸張而富有想象力的描寫,讓人仿佛能親耳聽到那震撼人心的旋律。而伯牙鼓瑟,知音難覓的故事,則更是道出了音樂中蘊含的情感共鳴與人生哲理。
提到《秋聲賦》,歐陽修的作品無疑是一個無法繞過的經典。他的《秋聲賦》以深邃的思想、精湛的藝術技巧而廣為人知,被選入各級各類教材,成為人們學習文學、欣賞藝術的典范。然而,在歐陽修的《秋聲賦》之前,唐代李德裕與劉禹錫的同名作應得到重視,只是這些作品在文學史的序列中并未得到應有的關注與討論。若從文學史的角度深入剖析李德裕與劉禹錫的《秋聲賦》,無疑能夠在文學寫“風”與“聲”的聯系中,更加全面地認識這些作品的價值與意義。
古人寫風,一則以形,一則以聲,還是《莊子》講得好,“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號。而獨不聞之蓼寥乎?”②風在視覺上得其形,但“作”時必有“聲”,“萬竅怒號”,變成聽覺上的“聞”。對“風”與“聲”差異的辨別緣于毛奇齡《西河集》卷六一中的一段話,他針對歐陽修《秋聲賦》提出“秋風”與“秋聲”兩個概念。其《書歐陽永叔〈秋聲賦〉后》云:“歐陽子作《秋聲賦》,中情凄愴,感與時興,貧士夜讀之則飲泣,旅婦朝歌之則謝去,歐陽子得意文也。客曰:‘是文特未善,理其辭,似乎賦秋風者。’予初疑其言,既得其說,似有當,因記之。其言曰凡其所言,無一非賦風者,而以為賦秋聲,則謬甚也。且夫言聲者不必其果有所聽也,亦不必彼之砰磅鏗鏘之果有以入吾耳也。故凡言秋聲,則白日微薄,涼夜遙永,徘徊閑庭,展轉華省,皆能有聲。如必哀鴻晨鳴,鵑雞夜詠,梧桐蕭條,觱篥陶哽,然后舉耳聽之,斯已晚矣。”③歐陽修的《秋聲賦》情感凄愴,能引發共鳴。但有客人認為此賦實際上是在描寫秋風,而非秋聲,并舉《風賦》為例,指出《秋聲賦》中的多處描寫與《風賦》相似,均是在描繪風。毛奇齡開始懷疑客人的觀點,但深入思考后覺得有一定道理,并記錄了下來。他認為,描述聲音不一定非要聽到具體的聲音,也不必局限于特定的聲音。因此,凡是提到秋聲,不必局限于具體的秋聲,如鴻雁、鵑雞等動物的叫聲或植物的蕭瑟聲,白日微涼、涼夜漫長等秋日的氛圍,也能讓人感受到秋聲。毛奇齡對秋風與秋聲的辨析非常有價值,使我們意識到風與聲的聯系和區別。
在探討秋聲的文學發展脈絡時,若從感官體驗的角度出發,我們不難發現秋風與秋聲的不同感受,很大程度上源于視覺與聽覺描繪的差異。李德裕與劉禹錫的《秋聲賦》便是以聲音為主導,將秋聲視為由秋風所引發的自然現象。故而,本文聚焦于風的角度,來梳理秋聲在文學中的演變軌跡。
《莊子》賦風
回溯文學史,唐代以前的作品大多側重于描繪風。早在《莊子》一書中,風之形態與風之聲響已被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形成了不可分割的意象。《莊子》賦風,不僅展現了風的自然特性,更蘊含了深刻的哲學思考與審美意趣,為后世秋聲文學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靈感源泉。
人類對自然的感知和描寫,確實呈現出一種階段性的特征。從原始社會的圖騰崇拜,到古代文人墨客的山水田園詩畫,再到近現代科學對自然界的深入探索與精確描述,每一個階段都反映了人類對自然認知的深化和拓展。這種階段性的變化,不僅體現了人類文明的進步,也揭示了人與自然關系的動態演變。《莊子》寫風聲為人們熟知:“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號。而獨不聞之蓼蓼乎?山陵之畏催,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桿,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號者,宇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嵎。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④風與聲是不可分開的,風“作則萬竅怒號”而有聲。
但《莊子》寫風勢常為人們所忽視,風的力量仍然啟發后世對秋風力度的描寫。《逍遙游》說,扶搖而上九萬里,其風在下。這是寫風勢。可以理解為生物之息相吹產生了風,萬物運動皆因風生。《莊子》中已經讓人感受到了風的力量,《逍遙游》云:“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闕者,而后乃今將圖南。”③由于風的積累而成颶風時,其力量無比,能背負行九萬里的大鵬。其作用如同水積為大水,則可負載大舟是一樣的道理。因此,列子可以培風,所謂“御風而行”“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③ 。
《莊子·齊物論》中對風的認識和表現值得關注,當人們無法直接描寫自然形態時,可以借助人類對自我的認識來描寫自然之物,莊子以一連串生動的比喻,描繪了風聲穿過不同孔竅時產生的千變萬化的聲響:“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號者、突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嵎。”這些聲音,有的像激流沖擊,有的像響箭破空,有的如叱牛之聲,有的似吸氣之音,千變萬化,不一而足。莊子通過這些細膩的描寫,不僅展現了風聲的多樣性,也隱含了對自然界萬物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的哲理思考。
“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大塊即大自然,它呼吸吐納,產生的氣息被稱為風。息就是呼吸,由于呼吸,產生了氣流,而形成了事物彼此互動的力量,“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③野馬,在田野上空蒸騰著絲絲縷縷的氣體,在夕陽的余暉或是晨光的照耀下,閃爍著微光。像野馬、塵埃能飄浮在空中,莊子認為它們是呼吸相吹而成。生物之以息相吹產生了風,空中之物運動皆因風生。
宋玉之《風賦》及《九辯》
以風為對象寫賦的,首推宋玉的《風賦》,而寫秋風之悲則是《九辯》。《風賦》云:“楚襄王游于蘭臺之宮,宋玉、景差侍。有風諷然而至,王乃披襟而當之,曰:‘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邪?’宋玉對曰:‘此獨大王之風耳,庶人安得而共之!’王曰:‘夫風者,天地之氣,溥暢而至,不擇貴賤高下而加焉。今子獨以為寡人之風,豈有說乎?’宋玉對曰:‘臣聞于師,枳句來巢,空穴來風。其所托者然,則風氣殊焉。’王曰:‘夫風始安生哉?’宋玉對曰:‘夫風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侵淫谿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緣泰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飄忽溯滂,激飚煙怒,耿耿雷聲,回穴錯迕,蹶石伐木,梢殺林莽。至其將衰也,被麗披離,沖孔動楗,詢煥粲爛,離散轉移。故其清涼雄風,則飄舉升降,乘陵高城,人于深宮。邸華葉而振氣,徘徊于桂椒之間,翱翔于激水之上,將擊芙蓉之精,獵蕙草、離秦蘅、概新夷、被荑楊,回穴沖陵,蕭條眾芳。然后徜徉中庭,北上玉堂,躋于羅帷,經于洞房,乃得為大王之風也。故其風中人狀,直懵凄琳栗,清涼增欷,清清泠泠,愈病析酲,發明耳目,寧體便人。此所謂大王之雄風也。’王曰:‘善哉論事。夫庶人之風,豈可聞乎?’宋玉對曰:‘夫庶人之風,塌然起于窮巷之間,堀堁揚塵,勃郁煩冤,沖孔襲門,動沙堁、吹死灰、駭混濁、揚腐余,邪薄入甕牖,至于室廬。故其風中人狀,直憨溷郁邑,毆溫致濕,中心慘怛,生病造熱,中唇為胗,得目為曦,啖嗽獲,死生不卒。此所謂人之雌風也。”③
在《風賦》中,宋玉運用了豐富的修辭手法,如擬人、比喻、夸張等,將風的形態、力量和給人的感受描繪得生動形象。他通過擬人化的手法,賦予風以生命和性格,如“風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形象地描繪了風的初生狀態;又如“飄忽溯滂,激飚縹怒”,用擬人化的語言展現了風的狂暴和猛烈。他還運用比喻的修辭手法,將風比作各種自然景象和人事物,如“緣泰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將風比作在松柏下翩翩起舞的舞者,形象地描繪了風的輕盈和柔美;又如“被麗披離,沖孔動楗”,將風比作穿透孔洞的利器,突出了風的銳利和力量。在描繪風聲時,他運用了夸張和擬聲的手法,如“耿肱雷聲”,用夸張的手法描繪了風聲的宏大震撼;又如“啖嗽獲”,用擬聲詞描繪了風聲的細碎急促,使人仿佛身臨其境,真切地感受到了風的聲音。
宋玉的《風賦》運用了主客問答的巧妙結構,對風進行了全面而生動的描繪。文中提到,風雖生于大地,卻始于青蘋之末,細膩地刻畫了風從微小之處逐漸匯聚壯大的初始階段。青蘋作為一種水生蕨類植物,成為風的起點。這一描述似乎是對《莊子》中“大塊噫氣,其名為風”的進一步闡釋,不僅回應了莊子的觀點,更在精準度上有所超越,展現了古人對風這一自然現象形成過程的深刻洞察與想象表述。
在《風賦》中,宋玉還對風的等級進行了劃分,盡管這在一定程度上似乎與楚襄王“不擇貴賤高下而加焉”的廣闊胸襟有所背離,但這一分類使人們對自然界的風有了更為清晰的認識,學會了在文學創作中如何對風進行分類。
從悲秋的角度來看,宋玉《九辯》中那句“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更是成為后世文學作品中悲秋主題的濫觴,引領了無數文人墨客對秋日蕭瑟景象的抒發與感慨。
“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燎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泬寥兮天高而氣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惛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愴恍恨兮去故而就新。坎廩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漠而無聲。雁廱廱而南游兮,鵾雞啁晰而悲鳴。獨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時亹亹而過中兮,蹇淹留而無成。”“皇天平分四時兮,竊獨悲此廩秋。白露既下百草兮,奄離披此梧楸。去白日之昭昭兮,襲長夜之悠悠。離芳藹之方壯兮,余萎約而悲愁…”③文中少不了對秋風悲鳴的描述。
謝胱《擬風賦奉司徒教作》
后世有模擬《風賦》的作品,如謝朓《擬風賦奉司徒教作》:“起日域而搖落,集桂宮而送清。開翠帳之影藹,響行珮之輕鳴。揚淮南之妙舞,發齊后之妍聲。下鴻池而蓮散,上雀臺而云生。至于新虹明歲,高月照秋,晬儀乃豫,沖想云浮。鄒馬之賓咸至,申穆之醴已酬。朝役《登樓》之詠,夕引小山之謳。厭朱邸之沈邃,思輕舉而遠游。驌驦之馬魚躍,飄鑒車而水流。此乃大王之盛風也。若夫子云寂寞,叔夜高張,煙霞潤色,荃荑結芳。出磵幽而泉冽,入山戶而松涼。眇神王于丘壑,獨起遠于孤觴。斯則幽人之風也。”
在謝朓的《擬風賦奉司徒教作》中,“幽人之風”的“幽人”通常指的是那些遠離塵囂、隱逸山林、追求精神自由與高潔情操的人。他們往往淡泊名利,不慕榮華,喜歡在大自然中尋找心靈的寄托,以清高孤傲的態度面對世俗,是文人墨客理想中超凡脫俗、具有高尚品德的人物形象。
而“大王之盛風”則指的是那些身居高位、權勢顯赫、生活奢華的貴族或君王之風。他們享受著榮華富貴,周圍賓客云集,歌舞升平,生活充滿了繁華與熱鬧。這種風格與“幽人之風”形成鮮明對比,凸顯了不同人生追求與境界的差異。在賦中,“大王之盛風”象征著世俗的權力與富貴,而“幽人之風”則代表著超越世俗的精神追求與高潔情操。
在《擬風賦奉司徒教作》中,謝朓描繪風聲的方式細膩而富有詩意。他通過一系列生動的場景和意象,如“響行珮之輕鳴”“下鴻池而蓮散,上雀臺而云生”等,將風的輕柔、動態與自然界的美景融為一體,使讀者仿佛能聽到風的低語,感受到它的輕拂。確實,謝朓在寫作此賦時,受到了宋玉《風賦》修辭手法的影響。宋玉在《風賦》中,以風為題,通過對風的描繪,蘊含著對不同身份、地位之人所享受的不同生活境界的深刻寓意。謝眺在《擬風賦》中,同樣運用了豐富的想象力和細膩的筆觸,將風賦予了多重意義,既有對大自然之風的描繪,也有對人生境界、理想追求的隱喻。
謝朓寫到“此乃大王之盛風也”與“斯則幽人之風也”,這里的風,已不僅僅是自然界的風,而是被賦予了社會、文化和人生的多重內涵,體現了作者對于不同人生境界的理解和向往。這種通過具體事物來寓言抽象概念的修辭手法,與宋玉的《風賦》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因此,可以說謝胱在《擬風賦》中確實學習并借鑒了宋玉《風賦》的修辭手法,將其巧妙地運用到了自己的創作中,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
謝朓的《擬風賦》中,雄風與幽風的區分,與宋玉《風賦》中對雄風與雌風的劃分形成了鮮明對比。為了滿足分類和表達的需求,宋玉與謝朓巧妙地將風與人相聯系。宋玉依據人的社會等級,將風分為雄風與雌風;而謝跳則依據人的性格特質,將風劃分為雄風與幽風。這種將自然現象與人的行為相結合的方式,實際上是一種比喻的手法,它們之間并無實際的邏輯聯系。
李德裕、劉禹錫的《秋聲賦》
李德裕、劉禹錫的《秋聲賦》則是對潘岳《秋興賦》的遙相呼應,他將前人宋玉、謝朓等人借風言事的傳統,進一步發展為借風抒情,并將情感的載體聚焦于秋聲之上。從《風賦》《九辯》《秋興賦》到《秋聲賦》,前代作品對后世的影響有點難分清。比如饒宗頤討論杜甫《秋興八首》時曾指出:“詩以秋興為題,說者每援引潘岳《秋興賦》為說,然杜公平生所得力者,似為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故《詠懷詩》云‘搖落深知宋玉悲’。惟能‘深知’宋玉之悲,故能寫出《秋興》八首。蓋公亦以宋玉自況矣。”①說秋興者自然會想到潘岳的《秋興賦》,但悲秋之名作始于宋玉的《九辯》。具體到李、劉二賦,情形并非如此。李德裕、劉禹錫《秋聲賦》遙接潘岳《秋興賦》,將以往宋玉、謝朓等人的借風說事轉化為借風抒情,而且定位在秋聲上。大言之,完成了以秋風為主向以秋聲為主的轉變。
《秋興賦》并不是風賦,但專寫秋興,應為后來寫秋風提示了賦的視角與主題。據賦文提示,《秋興賦》受宋玉影響:“善乎宋玉之言曰:‘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憀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送將歸。’夫送歸懷慕徒之戀兮,遠行有羈旅之憤。臨川感流以嘆逝兮,登山懷遠而悼近。彼四感之疚心兮,遭一涂而難忍。嗟秋日之可哀兮,諒無愁而不盡。”可能是閱世不深,其《序》“晉十有四年,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見二毛”,賦的主題收結在結句的“逍遙乎山川之阿,放曠乎人閑之世。優哉游哉,聊以卒歲”。?32歲寫悲秋的作品,多少有些矯情,內容上比較空泛,缺少深刻的思考。
李德裕、劉禹錫、王起寫作《秋聲賦》在會昌元年(841)。傅先生《李德裕年譜》說李德裕55歲,應是按虛歲算的。這時,劉禹錫61歲,王起82歲。王起長壽,享年87歲。李德裕為宰相,王起為吏部尚書,正三品,劉禹錫為太子賓客,正三品。年歲、經歷、閱世、人情遠勝潘岳。
李德裕《秋聲賦并序》:
昔潘岳寓直騎省,因感二毛,遂作《秋興賦》。況予百齡過半,承明三入,發已皓白,自中書舍人及今,三參掖垣。清秋可悲。尚書十一丈鵷掖上寮,人文大匠。聊為此作,以俟知音。
露華肅,天氣晶,碧空無氛,霽海清明。當其時也,草木陰蟲,皆有秋聲。自虛無而響作,由寂寞而音生。始蕭瑟于林野,終混合于太清。出哀壑而憤起,臨悲谷而怨盈。朔雁聽而增逝,孤猿聞而自驚。此聲也,異桐竹之韻,非金石之鳴。足以動羈人之魄,感君子之情。況乎臨淄藻思,薛縣英名,遽興華屋之嘆,預想曲池之平。豈待琴而魂散,固聞笛以涕零。亦有毀家蔡琰,降北李卿,聽朔吹之夜動,見霜鴻之曉征。既慷慨而誰訴,獨汍瀾而流纓。雖復蘇門傲世,秦青送行,邁能寫自然之天籟,究吹萬之清泠。客有貞詞瀏渟,逸氣縱橫,賦掩漏巵之妙,文同蟠木之精。聊染翰以寫意,期報之以瑤瓊。③
賦首先描述秋景與秋聲,次寫秋聲對人的情感影響,最后是邀請“客”王起“唱和”。據傅璇琮先生考訂,李德裕此賦寫于會昌元年秋,時 55歲,與文中“百齡過半”相符。“又《劉禹錫集箋證》卷一亦有《秋聲賦》,其自序云:‘相國中山公賦《秋聲》,以屬天官太常伯,唱和俱絕,然皆得時行道之余興,猶動光陰之嘆,況伊郁老病者乎?吟之斐然,以寄孤憤。’此所謂天官太常伯,即吏部尚書。又劉禹錫卒于會昌二年七月,則其和《秋聲賦》之作,當在會昌元年秋,由此亦可定德裕《秋聲賦》所作之年月。”①“此稱尚書,即王起已于會昌元年自東都留守入朝為吏部尚書,此為會昌元年秋作。李德裕序中稱王起為‘人文大匠’,彼此為‘知音’,可見其對王起之看重。又劉禹錫此時亦作有《秋聲賦》,序云:‘相國中山公賦《秋聲》,以屬天官太常伯,唱和俱絕。’此‘天官太常伯',即指王起。則王起亦有和作(后未存)。”
李賦“當其時也,草木陰蟲,皆有秋聲”解釋了萬物皆有聲,和莊子“萬竅”有聲可“聞”相合。聲乃自然之聲,“此聲也,異桐竹之韻,非金石之鳴”。而劉禹錫則言秋聲“如吟如嘯,非竹非絲”,“非竹非絲”肯定了李德裕“異桐竹之韻,非金石之鳴”的秋聲說,而“如吟如嘯”則發揮了自莊子以來將風聲擬人聲的修辭傳統。
相國中山公賦秋聲,以屬天官太常伯,唱和俱絕。然皆得時行道之余興,猶有光陰之嘆,況伊郁老病者乎?吟之斐然,以寄孤憤。
碧天如水兮窅窅悠悠,百蟲迎莫兮萬葉吟秋。欲辭林而蕭諷,潛命侶以啁啾。送將歸兮臨水,非吾土兮登樓。晚枝多露蟬之思,夕草起寒醬之愁。至若松竹含韻,梧楸蚤脫。驚綺疏之曉吹,墮碧砌之涼月。念塞外之征行,顧閨中之騷屑。夜蛩鳴兮機杼促,朔雁叫兮音書絕。遠杵續兮何泠泠,虛窗靜兮空切切。如吟如嘯,非竹非絲。合自然之宮徵,動終歲之別離。廢井苔冷,荒園露滋。草蒼蒼兮人寂寂,樹槭槭兮蟲咿咿。則有安石風流,巨源多可。平六符而佐主,施九流而自我。猶復感陰蟲之鳴軒,嘆涼葉之初墮。異宋王之悲傷,覺潘郎之幺么。嗟乎,驥伏而已老,鷹在鞲而有情。聆朔風而心動,盼天籟而神驚。力將瘓兮足受繼,猶奮迅于秋聲。@
這段文字可以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層:“碧天如水兮窅窅悠悠夕草起寒螿之愁。”這部分描繪了秋天的景象,以聲音敘事為主:百蟲吟秋、啁啾、露蟬、寒螿。第二層:“至若松竹含韻虛窗靜兮空切切。”這部分進一步描繪了秋夜的景色:曉吹、夜蛩鳴、機杼促、朔雁叫、遠杵續。第三層:\"如吟如嘯猶奮迅于秋聲。”這部分詩人由景及情,發出感慨。如吟如嘯、合自然之宮徵、樹槭槭兮蟲咿咿、陰蟲鳴軒、涼葉初墮,收結于“秋聲”。
據劉禹錫《秋聲賦》序,王起應有唱和之作,劉禹錫對二人賦作有評價,并有內容提要:“相國中山公賦秋聲,以屬天官太常伯,唱和俱絕。然皆得時行道之余興,猶有光陰之嘆。況伊郁老病者乎?吟之斐然,以寄孤憤。”意思是:相國中山公曾作《秋聲賦》,并贈予天官太常伯,二者唱和之精彩,堪稱絕倫。然而二作皆是在仕途順暢、得時行道之余的逸興所至,即便如此,仍流露出對光陰流逝的感慨。試想,對于我這樣心懷憂郁、身陷老病之境的人而言,讀之更應感慨萬千,聊以寄托心中的孤憤。可見,李、王二人賦作主題是“光陰之嘆”。這種光陰之嘆是圍繞秋聲展開的。
將劉禹錫和歐陽修《秋聲賦》聯系起來的是宋李綱,其《秋色賦》序:“潘岳賦秋興,劉禹錫、歐陽永叔賦秋聲。”以后是元至元甲午(1294)張之翰《秋聲集序》,其云:“因思古今騷人多寓意秋聲,中由宋玉《九辯》而下,如李太白有‘紫極宮何處聞秋聲’詩,劉禹錫、歐陽永叔有《秋聲賦》,率皆悲時之易逝,嗟老之將至,狀其凄清蕭瑟……至元甲午重九日張之翰序。”?這和李綱提及劉禹錫、歐陽修《秋聲賦》一樣,是因題義而敘及。
宋元以后,幾乎找不到劉禹錫與歐陽修作《秋聲賦》的記錄,清代錢大昕直言:“崔沔嘗作陋室銘,在劉禹錫之前。李德裕有秋聲賦,在歐陽公之前。”?暫不討論《陋室銘》的作者,錢大昕說歐陽修之前就有唐代李德裕的《秋聲賦》,文中提到劉禹錫,但未提到與李德裕同時尚有劉禹錫的《秋聲賦》。錢大昕,清代史學家、文學家、教育家,乾嘉學派代表人物,被譽為“中國十八世紀最為淵博和專精的學術大師”,應是一時疏忽。
歐陽修《秋聲賦》成為經典,在于其藝術表現的成就。李德裕、劉禹錫《秋聲賦》的文學史價值亦不容忽視,從李綱、張之翰所記,劉禹錫的《秋聲賦》存世,從錢大昕所論,李德裕的《秋聲賦》也是存世的。李德裕的名聲也很大。歐陽修《秋聲賦》在后世傳播與名人書寫也有關系。在文學作品傳播的過程中,屢被人書寫有助于作品的廣泛傳播和接受,趙子昂書寫潘岳《秋興賦》也是一例。據蘇軾《跋歐陽文忠公小草》云:“文忠小草《秋聲賦》《歸雁亭詩》,當為希世珍藏,而思仲乃得之老人家箱篋間,以苴藉線纻者。”@歐陽修自書己作已為“希世珍藏”,周必大《歐陽文忠公集》后序云:“《歐陽文忠公集》自汴京、江、浙、閩、蜀皆有之。前輩嘗言公作文揭之壁間,朝夕改定。今觀手寫《秋聲賦》凡數本,劉原父手帖亦至再三,而用字往往不同,故別本尤多。后世傳錄既廣,又或以意輕改,殆至訛謬不可讀。廬陵所刊抑又甚焉,卷帖叢塍,略無統紀,私竊病之,久欲訂正,而患寡陋未能也。”③由此可見歐陽修對《秋聲賦》的重視與反復推敲。
而蘇軾書之,更為人間珍惜,戴表元《題坡書歐陽公鵯詞》:“右草書歐陽《鵯鵊詞》一卷,建業翁舜諮得于姑孰士大夫家。從來以為山谷書,漁陽鮮于伯機以為東坡草書世人見者絕少。余嘗見所藏書《秋聲賦》,筆法與此略相仿佛,蓋皆書歐陽公所作。一時師友,心相鄉往,風流映帶,自古未之有也。”②盡管存疑,但價值仍在,蘇、黃所書,都是對歐陽修賦的贊美和推崇,有助于作品傳世而發生影響。歐陽修《秋聲賦》,自蘇軾之后,名家書寫甚多。
趙孟頫書《秋聲賦》,行書,紙本,縱34.8厘米,橫182.2厘米,總40行,共414字,現藏于遼寧省博物館。該作品為北宋文學家歐陽修所作的名賦,趙孟頫以精湛的行書技藝書寫全文,其書英氣標舉,骨力勁健,容儀豐縟,讀來猶聞秋聲。行筆灑脫流暢,結體豐容縟婉,一氣呵成,圓轉遒麗,妍潤多姿,盡得二王遺韻,為趙孟頫生平的得意之作。王世貞跋云:“趙承旨此書英標勁骨,邏諤有松風意。要當與《秋聲》斗雄,而行間茂密,豐容縟婉,春氣融融波拂間,故賦所不能兼有也。承旨書與歐陽少師文,皆中古而后,最鮮令標舉者,惜不能脫本來面目,盡脫之何必減羊中散、褚愛州。”②
祝允明亦書有《秋聲賦》,沈曾植《祝京兆草書秋聲賦卷跋》云:“京兆草法,以竇氏字格擬之,可當所謂‘千種風流曰能,百般滋味曰妙,筆墨相副曰豐,體外有余曰麗’者。其神采出自天然,又竇氏所謂‘鴛鴻出水,更好容儀’者也。凡狂縱而筋骨拋露者偽跡,膏潤不足者敗筆也。昔人嘗謂京兆草法啟南畫,真跡十不得一,此明代人言。固然。然以余上說驗之,披沙揀金,未嘗無得寶之法,要當從肌理辨之。肌理之美,得之天賦,在宋唯東坡,元為吳興,明為京兆,本朝獨李順德侍郎耳。世人評書貴瘦硬,知此者鮮。”這里所說“宋唯東坡”,與戴表元意見一致。祝允明所書為草書佳作,展現了其高超的書法技藝和深厚的藝術修養。
另外,歐陽修《秋聲賦》符合明清文士的審美趣味,孫寶瑄云:“讀歐陽子《秋聲賦》,心境為之灑然。”因此,也成了課生教材,“為諸生課《秋聲賦》及《祭石曼卿文》”@。
《秋聲賦》以寫聲為主,聲實由風生,其云:“歐陽子方夜讀書,聞有聲自西南來者。悚然而聽之,曰:異哉!初漸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澎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于物也,鏦鏦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余謂童子:‘此何聲也?汝出視之。’童子曰:‘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這里是答問式的寫作技巧,明知故問而已。“四無人聲”,則聲為自然之聲,從描寫來看,實際“秋聲”即風聲。“余曰:‘噫嘻悲哉!此秋聲也。胡為而來哉?蓋夫秋之為狀也,其色慘淡,煙霏云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氣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故其為聲也,凄凄切切,呼號憤發。豐草綠縟而爭茂,佳木蔥籠而可悅;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其所以摧敗零落者,乃其一氣之余烈。”“噫嘻悲哉!此秋聲也”“其一氣”者乃對《莊子》“大塊噫氣,其名為風”的化用。歐陽修的《秋聲賦》,聲實因風而起,聲音大作,“故其為聲也”皆是風起的呈現,但未明言風。因未明言風,故引起后人的誤讀:“又一印邊款云:‘癸卯秋末,梅甫先生屬作石印數事,時風聲、雨聲、潮聲、欸乃聲與奏刀聲相奔逐于江樓。斯數聲者,歐陽子《秋聲賦》中無之,爰補于此石云。”?無怪乎這里也將風聲作為《秋聲賦》所遺漏而補充。
李德裕與劉禹錫的《秋聲賦》在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其價值不僅體現在對秋聲的細膩描繪上,更在于其深刻的思想內涵和歷史背景。而歐陽修的《秋聲賦》則以其獨特的藝術風格和深刻的哲理思考,進一步提升了這一題材的經典意義。
其一,在歷代風聲描寫中,李德裕與劉禹錫無疑是一個重要的節點,首次以《秋聲賦》為題名。它們不僅繼承了前人悲秋的傳統,更在描繪秋聲的過程中融入了作者個人的情感與思考,使得秋聲這一自然現象成為抒發人生感慨、寄托政治理想的載體。這一過程不僅豐富了文學的表現手法,也深化了人們對秋聲這一自然現象的認識和理解。
其二,綜合秋興和秋風,李德裕與劉禹錫的《秋聲賦》準確定位了這一題材的核心。秋興,即因秋而起的感慨與思緒;秋風,則是觸發這些感慨與思緒的自然媒介。在兩位作者的筆下,秋風不僅吹落了樹葉、吹響了蟲鳴,更吹動了作者內心深處的波瀾。他們通過對秋風的細膩描繪,將個人的情感與自然的景象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風格。
其三,李德裕與劉禹錫的《秋聲賦》為我們認識唐代官僚的暮年心態提供了寶貴的資料。作為身處中唐時期的政治家和文學家,在《秋聲賦》中,他們借秋聲抒發自己的孤獨、憂郁和壯志未酬的悲憤,反映了唐代官僚在暮年時期的復雜心態。
其四,因為歐陽修《秋聲賦》的經典意義,使得李德裕與劉禹錫的《秋聲賦》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顯得更為重要,實際上啟發了歐陽修《秋聲賦》的創作,以其深刻的哲理思考和獨特的藝術風格,成為詠秋題材中的佳作。他不僅通過對秋聲的描繪來抒發個人情感,更在文中融入了對人生、宇宙和自然的深刻思考。這種思考提升了《秋聲賦》的藝術價值。
其五,從古典敘事學的角度來看,李德裕、劉禹錫和歐陽修的《秋聲賦》都展現了高超的敘事技巧。他們通過對秋聲的描繪和情感的抒發,構建了一個個生動、具體的敘事空間。在這個空間中,作者、讀者和文本之間形成了緊密的互動關系,使得《秋聲賦》不僅具有文學價值,更具有敘事學的實踐意義和理論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