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彎頭再聚首
2014年2月,我和流沙河擬到我國臺灣一游。去臺灣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有機會見到余光中。距上次余光中夫妻訪蜀,又有九年時間了。巧合的是我們出發前一個多星期,余先生打電話來問候。他聽說我們要去臺灣,即刻表示歡迎并擬到機場迎接。我和流沙河大為惶恐,萬萬不可,怎能勞動八十六歲高齡的余先生。我趕緊在電話里阻止余先生,并且決定不告訴他具體出行的時間。
2 月 23日,我和流沙河、曾伯炎夫婦、李書崇夫婦從成都雙流機場登機飛往臺灣。下午5 點多,飛機到達臺北松山機場,流沙河急切地從舷窗往下望去,臺北就在下面。一行人下機進入通道至機場大廳,流沙河一路上,目光逡巡于那些標牌上的繁體字。
車行于臺北街頭,一路向城市北邊建國北路宣美酒店馳去。臺北這個城市街道整潔通暢,道路兩側多是20 世紀七八十年代修的老樓,不見妖冶異形的摩天大廈,更無那種光怪陸離的紅綠喧囂。流沙河頻頻向車窗外張望,用一雙老花眼在貪婪地尋找,看那些橫掛豎掛在建筑物上的繁體字店招、標牌。
晚上電話通報余光中我們一行抵達臺北的消息。在臺北的幾天過得飛快,“總統府”“中山紀念堂”、臺北“故宮”、中正紀念堂、士林官邸、陽明山、北投、林語堂故居、孔廟,我們能去的地方都去了。
各旅游景點,很多是大陸游客。中正紀念堂坐落在自由廣場的正前方,是有二三十級臺階的巍巍建筑,似乎模仿南京中山陵的格局。上得臺階,見空闊大廳正中一蔣介石坐像,面容沉靜。大廳里有兩三百名大陸游客依欄圍成弧形,觀看衛兵五人換崗儀式表演。從大廳側邊樓梯下去是陳列蔣介石生平的展覽廳。我們看圖片,觀說明,賭實物,一路瀏覽過去,收獲甚豐。
去林語堂故居純屬偶然。我們坐車去陽明山的山路上,在山腳公路拐彎之處,我見一指示牌標明林語堂故居所在地,就趕緊告訴同行,大家一致決定稍后前去拜謁。那天天氣稍陰,上午到達陽明山頂遇細雨,有風。好在冷雨不長,二十分鐘后到達景點“花鐘”處,陽光乍現,晴暖回潮。櫻花如云,桃花夭夭,深紅淺白,灼灼有光,早春二月的陽明山草木葳蕤,空氣清涼干凈得似有薄荷香味。樹下花前游人如織,熙熙攘攘,悠閑得很。臺北人好福氣,有這樣美的一個后花園。流沙河與兩位男士從花鐘登坡,參觀辛亥光復紀念館,我同兩位女士留在此地攝影尋芳。
從陽明山下來約幾公里,公路右側便是林語堂故居,一座蓋有藍色玻璃瓦的平房,獨門小院,安靜、樸素。進門后是一方小天井,角落一株綠色芭蕉樹下有一可愛魚池,兩尾錦鯉嬉戲于清水里。從右手邊小門進去三間套房便是林語堂先生起居的地方,臥室、餐廳、客堂家具等擺設皆如主人生前模樣。似乎林先生出門未久,隨時都會歸來。墻上隨處掛的照片,皆是林先生及其家人不同時期在中國、美國的生活照。特別引人注目的有兩張:一張是被印在林著封面上,他口含煙斗的大頭照片;另一張是他從美國回來后與蔣介石會面的照片。這位“五四”新文學大家,“兩腳踏中西文化,一心寫古今文章”的博學先生,以他幽默閑適的眼神,從壁上與我等對視,似有所語。
小院左邊上一級臺階,推門進去是林語堂著作陳列室。展室不大,四周壁上架上全是他一生的著作,中文版、外文版以及被翻譯成其他語種、出版于不同時期的書籍繁多,蔚為大觀。我費了好大勁,才在其中找到我熟悉的《吾國吾民》《女性人生》《信仰之旅》等書,寶窟尋珍,僅此爾爾,其余不識,深愧自己孤陋寡聞。
小院正前方為上下兩層樓,以前應該是林家大客堂。如今改作咖啡茶室供游客休憩。我們一行繞到客堂后面,順籬笆墻漫步于長滿前草的后院。見客堂后窗下,有一占地兩平方米左右的臥式墓石,這就是林語堂先生長眠之地了。
從后院上來,房子旁邊有一干凈石桌,上面斜撐一把陽傘,我們一行坐下休息喝茶,閑話林先生的舊事。說起20世紀的新文化運動,說起林先生在當時的重要作用,與魯迅合辦《語絲》的逸事,以及后來與魯迅的分道揚鐮。流沙河說道:“林語堂與魯迅分手是必然不可避免的。魯迅是東洋革命派,林先生是西洋自由主義的溫和改良派。而魯迅后來果然做了革命派的盟友。”
臺北清風習習,下午陽光斜照,斑駁地灑在林家的石桌上。我們幾人在他家中圍桌閑話,老人家躺在后院石床中可否聽見?
起身坐車回到酒店住處,晚飯后與高雄的余光中通電話,我告訴他我們一行這幾日在臺北的游蹤。
上床睡覺前流沙河又說起余光中的那首《鄉愁》,隨口吟出另一臺灣詩人陳鼎環以此改寫的舊體:“人生多悵失,歲歲是鄉愁。少小離家去,親情信里求。華年思怨婦,萬里卜行舟,未老慈親逝,哀思冢外浮。而今隔海峽,故園夢悠悠。”并說道:“你看舊體的鄉愁也不錯,詩不分新舊,只分好壞!”
3月2日午后,我們從臺北乘坐高鐵到達高雄,抵住處華圓飯店已是下午時分。
3月3日上午9時許,我們一行六人乘車來到西子灣中山大學大門口。余光中、范我存夫婦駕車隨后即到。記得余光中九年前訪蜀,一次閑聊,說起他堅持駕車上班的事,我和流沙河就擔心他年事已高,身手不便,他當時回答:“你們不要瞧不起老頭子呀!”自信溢于言表。想不到今天看見八十六歲的余先生,竟然手握方向盤開車還是這樣自如。
我們先隨余先生參觀中山大學圖書館,里面專辟一間為余光中陳列室。房間不大,樸素雅潔,四圍書柜,中間書架整齊擺放的都是余光中不同時期出版的中文版以及被譯成多種文字的著作,還有他的生平資料。墻壁上掛的是他在世界各地參加文學活動的大小照片。余先生的文學生涯,盡在此矣!在左邊角落一展柜前,有一張他1948 年被北大錄取的通知書,上面貼了一張烏發青年余光中的照片。那中間書架一隅陳列的都是余先生的詩歌著作,他從中取下一本20世紀80年代港版流沙河編評的《余光中一百首》,遞給流沙河說:“你看這就是讓我倆結緣的書。”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這也是我和流沙河結緣的書。
從圖書館出來步行一百多米,便是余先生在此教書三十多年的中山大學。余先生是中山大學的名牌教授,我們跟著這位“鎮校之寶”漫步前進。校園不大,坐落于緩坡上,毗鄰秀麗的西子灣。校園里遍植樹木花草,用紅磚修的中西合璧的民國建筑風格的教學樓巍立。走到一處植栽高大喬木的中庭,面對孫中山與蔣介石一坐一立的雕像,余先生與流沙河立座前行注目禮。
中午余先生夫婦在學校餐廳設宴,招待我們一行。餐桌上我們隨意漫談,情意融融。余先生因常回大陸游訪,對我們大陸的社會狀況、文界文事相當熟悉。
話題轉到莫言,我說莫言很會講故事,熟悉民間社會,想象奇詭,手法大膽,將蒲松齡《聊齋》中的怪力亂神和拉美馬爾克斯的魔幻手法兼收并取其優點。但他的語言,雖生動卻失之粗糙,談不上文章之道。有內行評論家說,他的小說像一篇沒修改的草稿,而此次得獎還有賴于遇上一個好的譯者,幫他把缺點掩蓋了。余先生說:“翻譯的確重要,它有兩個可能性功能,不好的翻譯,能把不錯的原文搞壞,好的翻譯可能把差的原文修飾得美。”原來修飾就像洗臉,把一張臟花臉洗得白凈。余先生曾多次見過馬悅然先生,認為諾貝爾獎評委會對作品的品評標準應該是世界文學的眼光,而不局限于西方文學的審美。他又說馬悅然先生作為漢學家是不錯的,但其對中國文學的審美鑒賞不一定高明。
流沙河說:“其實在大陸余先生的散文比詩更受內行讀者喜愛,中國的舊文學以散文為主干,而小說不一定算文學。散文面廣,光中散文是古之文章、今之文學,這點與歐美不同。”余先生也說到為文之道,談起現代散文如何傳承古典的問題,余先生說:“寫現代散文當然是以白話為常,但其間不妨以文言應變。”我問:“是文白夾雜嗎?”答曰:“否!絕非那種半文半白的東西,而是在文章的核心機要處,旁門邊角處,轉彎抹角處,總之任何適當的地方,將文言古典融合其中,如魚得水,相忘于江湖。”誠哉斯言,先生寫作一輩子,堪稱華文世界的語言魔術師,一支妙筆,創作了多少璀璨的詩文,贏得滿世界的榮譽。他的文章之道、寫作體悟,可是金玉良言,精當得很啊!
餐桌上的余先生侃侃而談,風神貽蕩,眼鏡片后,一雙眼睛炯炯有光。我心里默想,這位小個子先生,注定是要進入中國文學史的人物,他的名字將排列在李白、杜甫、蘇東坡、辛棄疾…這些光焰萬丈的名字序列中,占那么一席之地。他曾自信地寫道:“在民族詩歌的接力賽中,我手里這一棒是遠從李白和蘇軾的那頭傳過來的,上面似乎還留有他們的掌溫,可不能在我手中落地”這是自信與謙卑、虔誠與豪情的詩人自況。而如今,他就坐在桌子對面!想到這兒,我心里不禁有些惶惶然,莫名驚詫起來!
席散,同行文友李書崇先生贈其著作《食道通天》給余先生,先生欣然接過并回禮。
出了餐廳,已是午后2點。西子灣頭海風獵獵,帶著十萬八千里太平洋的水汽,吹亂了老友頭上皎皎白發,“風流云散,一別如雨”啊!我們一起靠海邊攝影留念以志。室外光線下,我這才發現余光中夫婦比起前些年更蒼老了。余先生背更佝了,白發更荒疏了。典雅溫婉的余太太臉上皺紋更多了。主客告別不勝依依,流沙河握住余先生的雙手說道:“光中,我把你和嫂子看成親人一樣,但愿后會有期呀!”
回到家后,流沙河好長一段時間都有些戚戚然。三個月后,修書一封寄往高雄。
光中兄:
今春“故園觀光”,又有機緣拜見兄嫂,弟之大幸也。返回成都后,深深埋頭于《正體字回家》書稿里,日日抓緊筆程趕路。到今夏入初伏,書稿十二萬字完成,交付出版方后,始脫手校定《余光中一百首》港版。不料忽櫻肺炎發高燒,只好停工住院。半個月后轉愈后接著做。昨日校訂完畢,缺印兩頁補上了,心中快活,赤膊給兄寫信。我在家鄉余氏家族,已無健在之長輩,唯我獨長矣。孺慕之情,欲表無由。愿兄嫂弟視我,常賜教誨,幸無棄也。人世光陰迅速,與兄交往已三十年了。弟體弱多病,背佝下了,嗓音澀了,腳步慢了,視力衰了。碌碌一生,無可奈何,往往矚目傷感,悲河清不可俟也。愿兄勿太勞累,駕車尤需緩行。訂正本一冊奉上,請定奪。茂華一并問候兄嫂。
弟流沙河敬呈二〇一四年七月二十八日
2017年12月14日上午10點多,友人譚楷在電話中說新聞報道余光中去世,流沙河聽著“哎呀!”一聲大叫,然后拿著聽筒半響無語,內心難過至極。其實年初,我與余太太范我存通電話就知道余先生因摔跤引起中風住院的事情,當時心里就特別擔憂這八十八歲的老人能否渡過這一關。農歷九月初九重陽節,我們打電話到余府祝賀余先生八十九歲生日并問安好,余太太那邊回答“還算好!”他只說余先生聽力大減,行動受限,但思維正常,自己正在選編詩集《風箏怨》等。我和流沙河在心里祈愿他平安。
誰知才一個多月時間,斯人已去,黃鶴已渺,怎不叫人傷痛五內!流沙河叫我馬上打電話到余府問明情況,根本接不通,發手機短信也無回應。緊接著,國內媒體采訪流沙河的電話紛至沓來,話題都是關于余光中逝世的消息。流沙河嗓音澀啞,心中傷慟,強忍苦楚,對記者講述他與余光中交往三十多年的往事,以及余光中在中國文學上的造詣、文化上的貢獻。
第二天上午,余太太從臺灣高雄家里打來電話報知喪音,告知本月29日,將在當地舉行余光中先生公祭的消息。
當晚流沙河書成挽聯一副以表悼念:
寄光中兄:
我未越海前來想泉下重逢二友還能讀舊話;君已乘風遠去知天上久等群仙也要讀新詩。
我即刻用手機發給長沙李元洛先生,由他轉至余府家人處。元洛先生乃名作家,亦是余光中多年至交,讀流沙河聯語后回我短信稱寫得“入骨沉哀,令我愴然心傷”!
12 月29日,臺灣地區文化界人士在高雄公祭余光中先生。大陸報紙、電視亦予以報道。李元洛先生轉發來公祭現場照片,鮮花簇擁的是余光中著便裝戴軟帽微笑的照片,旁邊一句行書體的詩句:“唯你的視線無限,超越了地平線的有限。”
余光中千古,文名光焰越山越海越千古!
2019 年秋,流沙河病重住院,于當年11月23日隨莊生蝶化而去。此后,我常常一人獨坐書房,冷月寒窗下,聽枝葉簇簇聲,想起故人往事,憶及美好與悲傷,尋尋覓覓而不得。輾轉之余忽而悟到:流沙河、余光中二詩友登仙家白玉樓上續舊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