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睿是誰?
在畢飛宇的小說《歡迎來到人間》中,傅睿是第一醫院泌尿外科的主治醫生、腎移植手術的“一把刀”;兒時,他是父母口中“別人家的孩子”,家境優渥卻并不是紈跨子弟,他既聰明又勤奮,生活中、學習上一絲不茍,從來都是家長和老師眼中的佼佼者;成年后,在大學、在醫院,傅睿一直是“偶實”,既有偶像般的外型,又有實力派的能力,更難得的是,這樣一個集萬千寵愛的男人,卻干凈得如同“實驗室的器皿”。小說中的傅睿家庭美滿、事業有成,幾乎是神一般的存在。
作為一名優秀的外科醫生,傅睿始終被認為也自認為肩負著治病救人的責任。的確,在他手中,多少生命如老趙一般起死回生。一次次成功地走下手術臺,傅睿更加確認自己就是救世主,于是,當他面對15 歲的田菲時,他堅信自己可以給她新生,讓這個因為疾病而面目全非的少女找回自己本來的樣子。然而,這一次,田菲沒能走下手術臺,隨之而來的是田菲父親的憤怒、怨恨,護士小蔡為了保護傅睿免受其攻擊而受了傷。田菲的死讓傅睿陷入了無盡的自責和分裂之中,他不能接受這次失敗,完美的、神一般的傅睿的人生從此分岔,那個潛藏在“天使”傅睿身后的,真實、破碎而充滿挫敗感的傅睿逐漸浮出水面。
“他對死有一種根性的恐懼,尤其在自己手上。他無法擺脫有關死亡的種種,在傅睿的假設中,死亡從來都不是靜態的事情,它動。”白天,傅睿醫生幾乎時時都在與死神搏斗,他用自己的雙手為手術臺上的患者爭取轉瞬即逝的生命;夜晚,傅睿常常陷入無盡的失眠與焦慮之中,他與黑暗搏斗、與虛空搏斗,更與自己搏斗一雖然身強體健,但傅睿無疑是游走在死神身邊的人。在他的眼中,所有事物都將面臨瀕死的時刻,他無比敏銳于這樣的時刻,但這一時刻也總是令他心驚膽戰、手足無措。與郭棟夫妻同游郊區時,一只受傷的小山羊引起了傅睿巨大的恐慌:“他望著小山羊,滿眼、滿臉和滿身都是疼。傅睿疼,傅睿疼。他的表情剎那間就出現了絕望的傾向。他想做些什么,手腳卻僵硬了,其實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手足無措。傅睿仰起頭,他想喊,他要喊救護車。可小山羊的另一條腿頂著他的喉嚨了,他再也沒能發得出聲音。他心心念念的只有一樣東西,救護車。”在高級培訓班,因為目睹了水泥做的哥白尼雕像被更多的水泥淹沒,傅睿決定對其施以“急救”,但結果并不盡如人意,“誰能想到呢?肩部的堆積物尚未脫落,塑像的頸部卻斷了。就在傅睿的眼皮底下,哥白尼居然出現了身首分離的局面。這是一個驚人的現場。駭人的現場。石破天驚的現場。差不多也是謀殺的現場。”眼看著護士小蔡走向“墮落”,傅睿幾經掙扎,最終選擇用“物理療法”來治愈這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女人的靈魂。他載著小蔡,開著一輛帕薩特小汽車,希望經由高速駕駛帶來的嘔吐,讓小蔡的靈魂得以飛升:“小蔡并沒有受傷,卻已面無人色。傅睿的鼻子因為氣囊的重擊出血了,一樣面無人色。小蔡的靈魂早就出竅了,傅睿望著魂不守舍的小蔡,還有她周邊的嘔吐物,臉上露出了神秘的、隱忍的和漣漪一般的微笑。”以“救贖者”自詡的傅睿極盡所能地“拯救”著自己所看到的所有傷口和病態,然而事實上,從田菲到小山羊,再到哥白尼,最后是小蔡,傅睿的“手術”全部以失敗告終,小山羊必將走向死亡,哥白尼化作了面目全非的水泥,而小蔡則繼續在自己所安享的“墮落”人生中甘之如飴。
如此博愛的、仁慈的、普度眾生的傅睿,怎能不是“天使”?然而,當他面對自己身邊的親人、愛人時,卻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初中的時候,母親在廚房做飯割傷了手,鮮血淋漓的樣子絲毫沒能引起傅睿的關注,他只是抬頭看了一眼,隨即繼續做他的作業。與妻子敏鹿的婚姻來源于一次父母安排的相親,談不上有多么深刻的感情,更像是完成一項任務或履行某種義務。正如敏鹿越來越深入認識到的,“小混混有小混混的仗義,小青皮有小青皮的血性,傅睿沒有這些”。傅睿有一種骨子里的冷漠,尤其是對自己身邊的人。人類學家項飚曾經發現,“附近的消失”是現代社會的一大趨勢,人們時刻向往詩和遠方,卻對身邊的人和事疏于了解、漠不關心,這一特征在傅睿的身上有著突出的體現——他對素不相識的病人那樣用心,卻毫不關注自己母親的傷勢;他對一只羊、一座塑像都動了惻隱之心,卻從不試圖理解妻子的欲望和需求。
那么,傅睿的善良和慈悲都是假象嗎?并不。他的確是真心實意、竭盡所能地普度眾生,但是,在很大程度上,治病救人對于傅睿來說更像是一種自我滿足和自我實現,他需要通過一次次成功的手術達成對自我的認可和肯定,這種需求甚至遠大于他對生命本身的敬畏。傅睿的內心究竟是什么樣子的?他如此熱忱,又如此冷漠;如此軟弱,又如此殘忍;如此自負,又如此失落,沒有人發現其實傅睿也是有“病”的,甚至早已病入膏肓。傅睿的病首先是“癢”,因為癢,傅睿懇請護士小蔡給他撓背,妻子看到他后背的抓痕,一場家庭矛盾毫無意外地爆發了。按照蘇珊·桑塔格的觀點,疾病不僅是生理的、肉體的,更充滿了社會學和政治學的隱喻意義。傅睿的“癢”也是如此,他深陷于焦慮、緊張和自責的情緒之中,時刻感到如芒在背。我們也不難理解,身體之“癢”的根源其實在于內心之“癢”,小說中傅睿的焦躁、失眠以及種種幻覺、臆想,其實都是典型的抑郁癥表現。
韓炳哲曾經提出,21世紀已不再是福柯意義上的規訓社會,而是“功績社會”,其中的成員也不再是“馴化的主體”,而是功績主體,人們逐漸成了自身的雇主,也就是說,現代社會中的壓迫與剝削均來源于自我本身。小說中的傅睿正是如此,他的人生仿佛一早已被馴化,所有的壓力和不滿都不是來自外在,而是來自自身。相反,外在給予的肯定越多,傅睿越是感到無所適從。小說后半部分,在醫院的主導下,一場醫患糾紛被媒體大肆改造、宣揚成了傅睿的“光榮事跡”,他本人因此被樹立為醫院的先進人物,進而參加了高級培訓班,在那里又陰差陽錯地受到隆重褒獎。面對這一切,傅睿的“病”更重了—小說后半部分,伴隨著傅睿的病重,作家的寫作風格也發生了明顯轉變,大量使用的意識流手法、荒誕的藝術效果等,極力貼近與呈現著抑郁癥患者的精神世界。
某種意義上,抑郁癥就是現代都市的典型病癥。如同韓炳哲所發現的:“抑郁的人是一種勞作動物,他在沒有任何外力壓迫的情況下,完全自愿地剝削自我。他同時是施暴者和受害者。…功績主體和自身作戰。抑郁癥患者是這場內在戰爭中的傷殘者。一個社會苦于過度的積極性,因此患上了抑郁癥。它所反映的,是那種同自身作戰的人類。”①小說中傅睿的人生不可謂不順遂,作為好兒子、好丈夫和好醫生,他大可享受自己所創造的幸福生活,但是,傅睿的內心從不明朗,“過度的積極性”時刻折磨著他,他是“實驗室的器皿”,過于潔凈以至于難以適應充滿雜質的外部世界,始終深陷于自我毀滅、自我消耗之中。與之相比,他的同學、同事郭棟則鮮活許多,同樣是出色的外科醫生,出身底層的郭棟聰明、勤奮,通過自己的努力實現了階級躍升,他既能享口腹之欲,更懂食色性也,他的身上布滿了常人難以避免的缺點,粗俗、貪婪、丑陋,卻也因此而生機勃勃一他來自“人間”,也活在“人間”。
“人間”,在小說中有另一個代名詞——“時代”。在高級培訓班上,面對48位各行業的精英,培訓中心主任在開班儀式上說:“我們來到這里,目的只有一個,我們。”“這是我們的時代,也是我們的世界——我們準備好了沒有呢?” “我們準備好了沒有”,這一疑問構成了小說《歡迎來到人間》的核心問題。小說開頭描寫了一個飛速發展的時代面貌:那是21世紀初,城市大行改造,戶部大街、米歇爾大道、千里馬廣場,“高大的建筑群裸露出了它們的面貌,崢嶸,摩登,那是繁榮、富強和現代的標致”。是否能以自身的變化適應這個時代的變化,這是時代對于身處其間的每個人所提出的挑戰。小說的時間背景是2003年前后,那是一段欣欣向榮而野蠻生長的日子,創造這一切與享受這一切的,是郭棟、小蔡這樣活色生香的人,他們時刻準備著,全身心地、熱烈且不管不顧地投身于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如同小蔡的人生,“一陣亂穿,一陣亂喝,一陣亂睡。說到底,她還是窮,沒錢哪。沒錢就只能跟著別人的錢混,也許這就是城市,也許這就是時代”。除此之外,小說所涉人物眾多,傅睿的父親老傅,退休前是醫院的黨委書記,醫術平平而擅長于行政之術;母親聞蘭曾是電視臺的播音員,說話字正腔圓,內心卻俗不可耐;前報社領導老趙,因為分管廣告而在世界各地坐擁著房產;郭棟夫妻,一個是白手起家的鳳凰男,一個熱衷于買房和雞娃在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身上,我們看到了屬于一個時代的眾生相,直到20 年后的今天,這些人們依舊活躍在時代的前臺,他們游刃有余地享受時代、享受生活,他們敢拼敢干,追著時代的速度一往無前,他們構成了培訓中心主任口中的“我們”,而傅睿顯然不在此列,他的封閉、刻板、固執,令他被遠遠拋在了時代身后,又或者,他一直游離于時代—傅睿不屬于這個時代,更不屬于這個人間。
傅睿這一人物形象,在中國當代文學的人物畫廊中極其罕見,大多數中國作家追求書寫的是人物的現實性、歷史性或思想性,傅睿這一形象卻體現出近乎純粹的精神性,他與“時代”格格不入,甚至脫離了“人間”,通過這個人物,畢飛宇想要深入的是現代人的精神世界。傅睿的身上體現出一種看似完美無缺的精神追求,如同天使降臨人間,造福眾生;但對于傅睿本人來說,這種完美的精神恰恰是他自己人生最為沉重的枷鎖,他創造了完美,也受困于完美。小說最后,作家以頗具荒誕色彩的筆法揭示了傅睿的“救贖”之道。在那個“綿軟、盛大、雍容、至善至誠、洋溢著號召力和感染力”的光頭男人的幫助下,傅睿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狂笑,將體內積蓄了一生的所有情緒傾瀉而出。在陌生的光頭男人面前、在那個神秘的地下室,深陷失眠困境的傅睿竟然睡著了。作家寫下這一結局,并非醫生開藥般地提供一條自救之路,相反,這一結局透露出的,是傅睿的“病”何其頑固,甚至找不到真正有效的治愈方式,只有在這個充滿偶然性的、令人難以置信的虛構世界中才有可能達成。
此前,光頭男人在小說中還有過一次登場。那是傅睿和小蔡第一次喝咖啡時,傅睿離開之后,一個“大師”狀的光頭男人與小蔡搭汕,將一串佛珠套在小蔡手上,小蔡便心甘情愿地掏出了一千塊“功德”。“大師離開之后,小蔡總覺得哪里有點不對,怎么個不對,也說不好。說到底她還是心疼錢的。她火速起身,就想到門口問問。小蔡立在了咖啡館的門口。哪里還有大師?左側是馬達轟鳴,右側是車輪滾滾,一片紅塵。”說到底,小蔡才是生活在“人間”的人,她雖然一度受騙,卻能很快洞察真相,為那些看似形而上的問題找到形而下的解釋。這是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必須具有的智慧,而傅睿沒有,在光頭男人面前,一向理智清醒的他俯首稱臣,甚至毫無尊嚴地變成了羊,變成了狗,變成了蛇,最后變成了蠶——如同傅睿的一生,救人卻難以自救,他始終生活在自己所編織的巨網中,作繭自縛。
作為一個生活在“人間”的“天使”,小說中的傅睿足夠特殊;作為一個藝術人物,傅睿足夠典型,也足夠復雜,但畢飛宇的野心遠不僅如此。畢飛宇從不是一個單純講故事的作家,從《地球上的王家莊》開始,他對社會現實的反思、他的哲學思考常常潛藏在一個個精致的故事背后。《歡迎來到人間》也是如此,在這個時隔15年再次推出的長篇小說中,畢飛宇不僅貢獻了一個屬于當代中國的新人物,他更想要揭示的,是這個人物的來路和他背后更為廣闊的社會背景。傅睿是阿甘本意義上的“同時代人”嗎?抑或,他是新自由主義背景下出現的眾多現代人嗎?傅睿的人生和他的精神世界并不是個案,更涉及許多重要的心理學、社會學乃至政治學議題。小說《歡迎來到人間》提醒我們,一個巨大的轉型時代,它所生長與滋養著的,并不僅僅是那些順應和推動時代潮流的弄潮兒,更有許多像傅睿這樣的棄兒,他們即使看起來過著令人艷羨的生活,內心深處卻經歷著無盡的自我折磨與自我戰爭。又或者,郭棟、小蔡、老趙,所有人的心中都會有傅睿的影子,很偶爾地,在一些夜深人靜的時刻,他們多少也被自己的心魔所困。從這個意義上說,傅睿這個形象具有一種深刻的普遍性,他看起來落后于時代,卻真正超越了時代。
畢飛宇曾在一次采訪中說:“我希望你永遠不要和傅睿相遇,我祝愿你遠離這個拯救者。我愿意和你做一個遙遠的相約:多年之后,如果你一直沒有遇上他,我必須恭喜你。如果你遇上了,我最大的愿望是你不要成為第二個小蔡。”②我想說,我曾見過傅睿,千千萬萬的、無數個傅睿,他們就生活在我們中間,他們就是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