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將會是他們的后來者”

《從廣場到崗位》是陳思和老師的新著。2024年9月7日，復旦大學與文津出版社以“陳思和從教42周年”的名義舉辦了新書發布會。據我所知，這本小書并非為“從教 42周年”而寫，而是思和師準備系統梳理自己治學幾十年來所提出的若干重要文學史理論的開端。①現在的陳老師確實可以好好地寫寫他當年那些想法具體是怎樣產生，又是怎樣一一落實的了。所謂的當年是指 20 世紀八九十年代，也就是他提出“知識分子在現代社會轉型期的三種價值取向”“新文學整體觀”“重寫文學史”“人文精神尋思”等一系列重要命題的年代。這是他在后來擔任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圖書館館長等行政職務前最寶貴的一段時光。盡管這些概念和理論在當時有過爭議，但回頭來看，陳老師所提出的“崗位意識”“民間”“新文學整體觀”等經受住了歷史的檢驗，成為如今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中經常被研究者直接“拿來”使用的概念或方法。相應地，這些經過30多年沉淀的文學史理論似乎也完成了它們的使命，發明者舊事重提，會不會被看成“憶往昔崢嶸歲月稠”？這是我在觀察這本小書從寫作到出版過程中的一個“擔憂”。《從廣場到崗位》當然不是一本簡單的“回憶錄”，盡管作者提到了自己在怎樣的機緣下發起了“人文精神尋思”，怎樣受到李澤厚的影響而對中國現代文學作家進行了代際劃分，但這些回憶都是一個“引子”（不過相關敘述作為回憶讀起來也很有意思），其所聚焦的是這樣一個問題：“廣場”與“崗位”的提法產生于怎樣的歷史語境，提出者在什么思想資源下、經由怎樣的思維路徑將傳統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的“作家”上升到知識分子研究？

有意思的是，思和師的記憶也存在一定偏差，“我以前一直以為我是從‘人文精神尋思’討論中受到觸動，才開始關注知識分子的現代轉型和價值取向問題，由此形成‘崗位意識’的想法。然而經過這次查閱資料和對照時間順序，我才發現《試論知識分子在現代社會轉型期的三種價值取向》的構思與寫作另有淵源，與‘人文精神尋思’的討論是同步發生的”②。沿著這條“索引”，我查閱了一些文章的發表順序，如《新文學研究中的整體觀》（1985年）《中國文學中的現代主義》（1985年）《上海文論》“重寫文學史”專欄（1988年）《“五四”與當代-對一種學術萎縮現象的斷想》（1989年）…此后《現代出版與知識分子的人文精神》（1993年）、《我往何處去一—新文化傳統與當代知識分子的文化》（1996年）等則已經開始不同程度上出現了對“崗位意識”的討論。在“人文精神尋思”的背景下，這條“從廣場到崗位”的學術思想脈絡好像確實被掩蓋在了呼應時代、遭遇/應對的話語下。如肯耐心讀一讀思和師以前的文章，不難發現他所言非虛。那么，證明“廣場與崗位”本來就是思和師在“人文精神尋思”之前的思考，有什么用呢？我以為這涉及理解一名學者思想體系的問題，進一步而言，這關涉到理解特定文學理論或概念的歷史語境。

眾所周知，思和師是從做巴金研究進入學術道路的，他與李輝老師合著的《巴金論稿》一改以往的巴金研究范式，將巴金研究提升到了全新的高度。他在學術道路上“進階”的速度相當快。1983年留校任教后不到五年，就從具體的作家作品研究轉向了更為宏觀的對中國現當代文學方法論的思考，提出了著名的“新文學整體觀”，這背后當然也建立在他對大量作家作品的研讀和知識分子人生經歷的觀察上，所謂知識分子的“廣場意識”和“崗位意識”也正潛隱在這條學術脈絡中。“我沒有事先規劃提綱，而是面對當下文學創作的思潮現象，以問題為由頭，以文學史溯源為方法，通過追溯現代文學（新文學）的歷史形成以及教訓，來解讀當下的文學思潮和現象。”③在“整體觀”的方法論下，《中國新文學發展中的兩種傳統》《中國新文學發展中的懺悔意識》等應運而生，據作者觀察，“這批文章發表后，獲得較多好評的，依然是關于現實戰斗精神的論述，而我自以為在文學史理論上有所突破的‘兩種啟蒙傳統’幾乎沒有引起關注”④。不過思和師并未停止思考，“當時我還沒形成知識分子在現代轉型期的三種價值取向的學術觀點，但依稀覺得，在知識分子奮不顧身的廣場戰斗的精神狀態下，似乎有什么不太妥當的元素在其中發酵”③。他的這種隱憂經過1985年“尋根文學”思潮后更加具象化?，直到1989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舉辦的“紀念五四運動七十周年”學術會議上，思和師正式提出了“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與學術責任”的命題。③而所謂“三種價值取向”的討論，正是從這“兩個責任”中生發開來的。

不過，我覺得思和師提出的“崗位意識”可能主要還是來自更加具體的三個方面。第一，還是要回到他對巴金的研究，大體分為巴金作品研究（文本細讀）巴金思想研究（巴金與無政府主義）和巴金傳記研究。在研究巴金與無政府主義的關系時，思和師涉獵了廣泛的無政府主義著作，如蒲魯東、施蒂納、克魯泡特金等人的作品，其中巴金所信仰的是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論”，這一脈思想對于思和師在研究巴金的著作和言行時的影響，我以為是比較深遠的。私以為，當思和師在《人格的發展——巴金傳》中描寫巴金的無政府主義友人吳克剛、陳洪有等人辦學、養蜂時，可能已經隱約地產生了類似對“崗位意識”的思考。至少，我在思和師身邊聽他轉述自己和畢修勺、吳朗西交往時的一些言論，依然能感受到那些曾經心懷信仰、在自己所認定的“崗位”上無私奉獻的熱誠。此外，巴金自己在文化生活出版社的經歷，我想也是思和師在研究過程中理解和歸納“崗位意識”的重要來源，這一點我們只要看他幾篇著名的文章就能感受到他是如何用“崗位型知識分子”來闡釋巴金的（如《從魯迅到巴金》）。第二個思想來源，我認為是思和師跟隨賈先生學習的經歷。有關這師徒二人的交往無須我贅述，但在思和師若干回憶或研究賈先生的文章中，我始終有這樣一種感覺：他很早就從賈先生顛沛流離的一生中看到了“五四”知識分子的某種“宿命”。在我的印象里（很遺憾這些印象都是來自書本），賈先生一生中大部分時間是在監牢里度過的，即便是自由身的時候，賈先生也是一個充滿個性、我行我素的知識分子。很多時候我并不能理解，這樣一個知識分子——一個喜愛創作的、仗義執言的、不屈不撓的“五四”精神熏陶下的作家，最后為何選擇在復旦大學當老師。吸引賈先生的顯然不是什么“教授”“名家”頭銜，但到底是什么呢？我現在更傾向于認為，賈先生在經歷了大半生的波折后，有意識地想要做點“實在”的事，譬如他牽頭創立復旦大學比較文學專業，主持一些中國現代文學的資料編纂工作，以及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培養人才。這種“宿命”在許多曾經我們覺得“有個性”的“五四”知識分子身上都有體現，比如沈從文晚年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錢錘書的中國古典文學研究而賈先生與胡風之間的差別，即賈先生勸胡風與其同文壇爭論對抗不如做點翻譯創作，但未被胡風采納，也很明顯地體現出“崗位型知識分子”與“廣場型知識分子”的差別。當然，賈先生的“崗位型”可能也是從“廣場型”演變而來的，但這也恰恰說明了我前面提到的“宿命”。第三個思想來源，我在很久以前就覺得是出自周作人的“蛤蟆墊床腳”這個典故。這是我碩士期間在陳老師中國現代文學史課上聽來的，但不知道怎么記成了“癩蛤蟆墊桌腳”，當時覺得這個典故很美好，理解成了如果一個人讀書讀不來，資質又比較愚笨，那么給別人的書桌當墊腳也是很好的，很有價值的。某種意義上這個理解也不能說錯，但變狹隘了，好像只關注到了“讀書”這一個方面。當我翻開《從廣場到崗位》讀到第五單元《崗位》時，隱約覺得“他大概要提周作人了罷”。果不其然，書中由章太炎自然而然地談到了周氏兄弟，又由周氏兄弟的差別談到了周作人“蛤蟆墊床腳”的《勝業》。其對周作人在20 世紀20年代提出“勝業”的解讀是：“他自覺把知識分子的社會功能縮小到自己的專業范圍，以抵制社會上錯誤地把知識分子看作是無所不能的流量明星的導向，這對于廣場上自我膨脹的知識分子，不失為一帖清苦良藥。”③順帶一提，思和師對劉半農的解讀也十分精到，我想起以前和他討論劉半農時，他說：“這個人都是自學的，然后出國留學，回來就是語言學家了，真厲害。”這些在“五四”時期以激進聞名又突然“退守”到學術研究的文化案例，想必都引發了思和師“從廣場到崗位”的思考吧！

在《從廣場到崗位》這本小書中我們可以看到，思和師對自己常以“關鍵詞”切人文學史理論的特點有著非常清晰的自我定位，也很清楚自己提出的“關鍵詞”為何會引起學界爭論，如“含義不清、邊界不明、態度暖昧”。“我想改變以前那種堅定不移、自以為真理在手而不容他人置喙的思維模式，要承認文學史多元多彩，有許多捉摸不透、模糊暖昧、藏污納垢的幽暗存在，只要是文學史上存在的現象，總有它的合理性，我們研究者的任務，就是要考察這種合理性在具體時空中會存在多久，讓這種合理性變得的更合理或者不再合理。”③如能明白這種“發心”，或許也就能明白“廟堂”“廣場”和“崗位”都是思和師有意選擇的“幾個意向模糊的文學性詞語”，是用文學的修辭手法來研究本來就不太好直觀把握的人文課題。我在閱讀這本書的過程中想起自己求學時期經常把“廣場與崗位”的理論記錯，明明記得是“三種價值取向”，數著數著就是“廟堂”“廣場”“崗位”“民間”四個，然后就要回頭翻書確認一下“到底是哪三種”。然而閱讀完《從廣場到崗位》，我發現我的這種“混淆”也情有可原。實際上，在“崗位意識”以完整的理論形態被構建出來以前，思和師自己對“廣場意識”“廣場型知識分子”的把握也不容易，而“崗位”的確立，既要區別于一般意義上的“工作崗位”，又要注意到中國近現代歷史中官方或非官方“崗位”的差異性，而能與“廣場”形成對位的恰恰又是民間，或者說，可能在巴金與文化生活出版社這一案例上，來自民間非官方“崗位”的知識分子實踐，才推進了“崗位型知識分子”這一范型的確立。我還想強調，所謂“廟堂型”“廣場型”“崗位型”并不是用來給知識分子貼標簽的——確有一些反對的意見曾指出，中國現代文學史中的某些知識分子并不能單純地以“某某型”概括。實際上，“價值取向”這個東西本身就很難量化把握，“三種價值取向”在具體知識分子身上的作用，既可能是單向度的，也可能是疊加的，關于這一點，且看思和師在這本小書中對魯迅、胡適等人的論述便一目了然。這一理論的提出，并非要研究者先把研究對象定位成“某某型”，然后去找證據來證明，而是提供了一個理解知識分子心路歷程和現實選擇的多維度空間，我們只有大致了解某個知識分子價值取向的幾個維度，才有可能沿著自己的思路對其進行解讀。

接下來是有關“知識分子”本身的問題。在《從廣場到崗位》中，思和師從方維規的論述中，緊貼“知識分子”的概念史小心翼翼地解析了他自己對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定義，用以區分西方的intellectual。可能大家都看得出來，他對概念進行厘定是為了引出后面更重要的“崗位型知識分子”，這個概念并不好界定，它的另一面，或者說潛臺詞是“具有人文關懷的崗位型知識分子”。我的感受是，這部分的論述是反向論證的，即“五四”時期本是文學家的“廣場意識”（崗位）和政治家的“廣場意識”（廣場）大致平衡，后者在革命時期急劇膨脹進而遮蔽了前者，相應的代表性人物有陳獨秀、瞿秋白、李大釗等。思和師想從中國現代文學史中“挖掘”出來的，可能就是前述被遮蔽的、與自己專業崗位相結合的文學家的“廣場意識”吧！他反問西方學者對知識分子的狹義界定：“一個人的全部興趣都在關懷世界上有關公共利害之事，而在自己的專業崗位上卻沒有作為但算不算一個充足條件的知識分子呢？”@這種樸素的質問，仔細想想好像也確實是那么回事，人只能對自己真正了解的領域發表真知灼見，如果連這一層都做不到就去“跨行”，大抵只能是隔靴搔癢。寫到這里，我忽然想到以前在讀《隨想錄》的課堂上和同學爭論“知識分子面對不公應不應該反抗”的問題，具體討論什么記不清了，只記得我很堅持人遇到不對的事情總要做點什么，思和師沒有評價我和同學的爭論，只是笑了笑。現在看來，所謂“知識分子”和“崗位”的定義和標準都很高，思和師在重新整理自己的理論時，有意強調了“崗位意識的民間性特征”，這是我所看到的一些新表述。以往“三種價值取向”的語境基本圍繞從晚清到“五四”這條線索，隨著時代和社會的發展，“知識分子”和“崗位”的內涵也相應地發生了變化，更重要的是，“某某意識”指的是價值取向而非實體生活，所以，“知識分子的廣場型、崗位型價值取向都可能發生在具有國家背景的高等學府之中，而不僅僅限于獨立的民間社會運動。工作崗位即使不設在民間，崗位上的專家依然可以選擇民間崗位的立場和價值取向”①。因此，重新來看“知識分子的崗位意識”，多了兩個新的限定詞—“專業與民間”。“專業是指崗位內在的規范與標準，民間是指崗位外在的社會立場。”在這個意義上，思和師探討“知識分子崗位”的實踐性、當代性和超越性，我以為是寄予“文科消亡論”“AI與人文學科危機”的當下的。有些時候，我們或許可以想想，到底是時代變化引發了問題，還是暴露了原本的問題。至少在我閱讀巴金的《隨想錄》、思和師的文字以及關注現在的媒體時，好像每個時代都“問題多多”，但總有人會堅持做自己該做的事。

最后想談一下有關“知識分子傳統”的話題。思和師寫作期間，我曾和他提出，他所刻畫的“知識分子傳統”“人文精神”給我的感覺好像還是某種古已有之的“道統”，我覺得這個東西很虛幻，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這也是我研讀學習一些“知識分子精神史”“思想史”時常有的困惑，好像一切都是被構建出來的。這次為了完成書評，我又重讀了包括《從廣場到崗位》在內的思和師的許多著作，一個切身的感受是，他所謂的“文化傳統”的背面，正是我們一直以來難以用確定概念厘清的“人文精神”，其維系并一代代傳承的憑借，正是帶有人文精神的“崗位意識”。用《試論知識分子在現代社會轉型期的三種價值取向》中的話來說，“我們既然已經失去了傳統的庇護，唯一能守住的，只能是我們的崗位”③。這種“崗位”，是學者專心研究的崗位，是出版家不計利益傳承文化的崗位，是無數個知名不知名的知識分子默默做好“分內事”的崗位。這種“意識”，是從魯迅到胡風的戰斗意識，是從胡風到賈植芳的風骨意識，是從賈植芳到思和師的教書育人意識。一代又一代知識分子薪火相傳，在自己的崗位上將這份精神傳統傳遞下去。正如思和師在書中那個不起眼的注腳一樣：“‘我也將會是他們的后來者。’當我寫下這句話，順流而下似的在電腦上敲著鍵盤輕松地完成了。但我此時此刻心底里相當冷靜和慎重，今天也是我第一次寫著我的導師的事跡時，那么自然而然地賡續了自己的生命痕跡。”①

2025年2月2日一稿

2025年2月3日二稿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