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用法律治理高額彩禮探析

[中圖分類號]D923.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1203（2025）04-0090-07

當代中國高額彩禮現象已然成為城鄉婚姻習俗中廣受關注且飽受爭議的社會問題①。作為傳統婚姻禮俗的異化形態，其不僅突破了合理的財產贈予范圍，還在經濟、倫理與社會秩序層面引發了一系列結構性風險②。從社會學與元倫理學的視角觀之，這類社會風俗可被界定為一種“道德不當\"的陋俗，其危害不僅限于個體間的經濟糾紛，還對社會秩序與公共利益造成了潛在且累積的負面影響。當前對高額彩禮的治理雖取得了一定成效，但仍存在持續性不足、標準不一等問題，而法治作為一種社會治理手段，其具有其他治理手段所不具有的長效性與穩定性。不同于社會學與人類學領域傳統的“現象一成因一規制\"高額彩禮治理路徑③，筆者提出以法律為治理手段，構建\"必要性一正當性—規制”的新型治理路徑。事實上，法律不僅是限制公權力的制度邊界，也是塑造公共秩序與引導社會觀念的重要工具。如若將其限制在合比例的限度內，運用法律治理高額彩禮同樣有其正當性。由此，我們可以基于法律的功能構建納“制裁”“激勵”與“指引\"于一體的“梯度治理\"路徑。對于這種多元化法律治理路徑的探尋，不僅有助于對高額彩禮進行差異化、精準化治理，而且有利于在漸進過程中塑造文明婚俗與健康的社會風氣。

一、緣何運用法律治理高額彩禮

（一）高額彩禮是“道德不當”的社會風俗

彩禮是一種社會風俗。根據民俗學的界定，其是在婚姻締結過程中，男方向女方給予財物的行為①。彩禮最初源于我國古代婚姻“六禮”中的“納征”，后來，這種儀式逐漸進入民間，成為男婚女嫁的必要儀軌。在古代，彩禮主要有兩個功能：其一，證明婚約的訂立。“征，成也，納此則昏禮成。”②唐宋以后，律法往往將彩禮作為婚姻締結的證據之一，用于相關案件的審理和裁判③。其二，將男女交往納人禮儀規制范疇中，賦予男女交往以正當性。傳統儒家倫理講求男女有別，而彩禮是“別\"男女的重要方式。《大戴禮·感德篇》言，“凡淫亂生于男女無別，夫婦無義，婚禮享聘者，所以別男女，明夫婦之道也”。由此可見，古代彩禮是由國家法律與儒家道德倫理控制的文化條規。

時至今日，彩禮的屬性已悄然轉變，其功能更多地呈現出實用面向，主要充當婚姻締結的“保證金”與婚后生活的\"第一桶金”：其一，彩禮充當男女雙方關系進入婚姻締結準備階段的“保證金”。根據學者的觀察，在許多地區，男方向女方給付彩禮后，二者的關系便受到婚約倫理的支配，婚姻之事就不可輕易言廢，雙方都要承擔積極促成婚姻的責任。如果婚姻沒有成功締結，則根據雙方有無過錯和過錯程度，決定彩禮是否退還以及退還比例④。其二，在婚姻締結之后，彩禮是新婚夫婦的“第一桶金”，滿足了婚后新家庭的消費需求，是家庭穩定的保障。對于“90后”\"00后”這批新生代來說，有關婚姻問題不僅在于怎樣能夠締結，同時也在于如何穩定這種關系。穩定的婚姻關系實際上包括物質基礎、情感基礎以及責任等諸多要素，而彩禮則是以代際資助的方式為新婚家庭的啟動與前期穩定提供物質基礎，使新組建家庭的夫妻二人在婚姻初期無需因金錢而消磨對彼此的感情，從而降低婚姻破裂的風險。也就是說，當今社會彩禮功能的實現依托的是其作為財物的屬性，而非作為儀式的屬性，此種“由禮入財”的轉變導致了彩禮的異化。相應地，人們關注的焦點也隨之轉移，開始追求彩禮的財產價值。正是這種對彩禮財產價值的極端追求，催生了高額彩禮現象。當前，無論是理論界還是實務界，對于高額彩禮的認知均未形成統一的界定標準。部分學者基于嫁娶雙方的實際情況，認為超出男方經濟承受能力的彩禮即為高額彩禮;亦有學者采用主客觀雙重標準，將當地居民上一年度可支配收人與當事人（或相關方）的意思自治作為認定依據②。可見，不論學者從哪個角度分析高額彩禮，均認為其本質上是一種迫于當地習俗壓力、超越男方經濟承受能力的彩禮陋俗。

進一步分析高額彩禮為何是陋俗、“道德不當\"（morally wrong）行為，社會學的“社會道德\"視角能夠為我們提供認知框架。社會學往往將道德放在社會中進行認知，一種被認為具有“道德正當性”（morallyright）的行為至少應當是無礙于社會團結與發展的，反之，一種“道德不當\"的行為必然會對社會秩序造成威脅，阻礙社會團結與進步？。基于這一標準，高額彩禮可以被認定為“道德不當”：其一，對于男方家庭來說，多數情況下高額彩禮是沉重負擔。在一些地區，男方家庭支付高額彩禮不僅需要舉全家之力，有時甚至需要背負巨額債務，“因婚致貧”“因婚返貧\"的情況并不少見。其二，高額彩禮存在代際剝削，壓縮了父代的養老空間。古代中國家庭以宗族為單位群居，盡管男方家族也要向女方支付彩禮，但婚后子代家庭要和男方雙親生活在一起，對于雙親的孝養是子代的強義務。而在當代，彩禮是一種“代際逆傳遞”。父代基于“傳宗接代\"的信仰，將自己的錢財無私地給予子代，幫助子代組成新家庭①，但新家庭建成后，子代與父代完成了“切割”，子代對父代的孝養義務并非傳統意義上的強約束，而僅是道德層面的約束。加之有些子代與父代家庭不在一地，子女承擔的孝養義務十分有限。其三，高額彩禮刺激了經濟糾紛。彩禮金額越高的地方，當地因結婚而產生的糾紛和惡性事件就越多。在一些高額彩禮地區，不僅存在退婚離婚時彩禮退賠不成而引發的民事糾紛或刑事案件，還有為湊足高額彩禮進行借貸而致家破人亡的人間悲劇②，這些都對當地社會穩定與發展造成了極大的沖擊。其四，高額彩禮盛行會影響社會風氣，助長攀比、拜金之風。在一些地區，女方家長為了自己的面子，標榜自己女兒優秀，盲目提高彩禮金額，長此以往，在形成惡性攀比之風的同時，也使得彩禮數額成為女性價值的具象化體現，從而物化了女性。

（二）當前高額彩禮治理與實際需求存在差距

基于高額彩禮的種種危害，對高額彩禮進行治理勢在必行。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高度重視鄉風與家風建設，大力推進婚姻領域移風易俗，重點整治高額彩禮與婚嫁儀式的大操大辦，他指出，“有的地區文明法治意識淡薄”，“不少貧困群眾沿襲陳規陋習”，“婚喪嫁娶講排場、搞攀比，‘一婚十年窮\"”。③具體來講，近年來國家主要從以下幾方面對高額彩禮進行治理。其一，加強高額彩禮總體治理的頂層設計。2021年至2025年，連續五年的中央一號文件都提出要對高額彩禮問題綜合治理，以高屋建瓴的視角對高額彩禮提出治理要求。其二，開展專項治理。2020年民政部印發《關于開展婚俗改革試點工作的指導意見》，指出要通過建設婚俗改革試點、深人開展婚姻家庭輔導服務等措施對天價彩禮進行整治，先后確定了兩批共32個全國婚俗改革實驗區，形成了國家、省、市、縣層層抓的治理局面④。2022年農業農村部、民政部等八部門聯合印發《開展高價彩禮、大操大辦等農村移風易俗重點領域突出問題專項治理工作方案》（以下簡稱《方案》），開展了為期一年半的專項治理活動。《方案》要求，要積極發揮黨員干部示范帶頭和紅白理事會、道德評議會等基層自治組織的作用，健全相關村規民約，積極培育文明向上的婚俗文化，對高額彩禮進行綜合治理。其三，鼓勵地方自主治理，要求地方政府因地制宜整治高額彩禮。一方面，各地通過地方立法積極出臺相關“文明促進條例”，呼呼公眾對高額彩禮進行抵制；另一方面，各地大力開展專項整治活動，通過宣傳教育引導的方式對高額彩禮進行集中治理③。其四，落實司法裁判細則，對高額彩禮的突出面向進行法律規制。《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婚姻家庭編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彩禮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彩禮糾紛規定》）對高額彩禮的兩個重要面向進行了規定：《民法典》第一千零四十二條與《彩禮糾紛規定》第二條均對“借婚姻索取財物”的行為予以禁止；《彩禮糾紛規定》第五條對“彩禮數額過高\"進行了界定，并明確了返還規則。

總體而言，上述治理措施成效顯著，一些地方高額彩禮之風得以有效遏制，但與高額彩禮治理的實際需求相比仍有差距，主要存在以下幾方面的不足：首先，專項治理僅能解一時之困，無法形成長效機制。專項治理就其本質而言，是一種集中資源的短期突破與矯正機制，是常規型治理機制失效的補充。這一機制雖然具有很強的靈活性，能夠實現短期突破，但周期短暫，持續效果無法長久，難以“治本”①。而高額彩禮作為彩禮風俗的異化，本身不僅蘊含著彩禮強大的歷史慣性，而且厚植于社會土壤中，專項治理僅能解決當時存在的問題，很難在短期內扭轉廣大公眾的觀念認識。其次，當前高額彩禮治理工作呈現碎片化。雖然各地結合自身實際出臺了相應的促進與規制措施，但協調聯動不足、標準不一，難以形成規模效應，進而制約了治理效能的整體提升。再次，《民法典》及其相關司法解釋對高額彩禮沒有形成明確的界定，“彩禮數額過高\"和“借婚姻索取財物\"均不能精準輻射到高額彩禮②。

綜上所述，高額彩禮需要一種更具長期性、統一化與制式化的治理模式，法律即具有這樣的治理功能。法律作為一種社會制度，具有穩定性、長效性等諸多優勢，這些優勢可以為解決當前高額彩禮的治理問題提供新的解決思路。

二、運用法律治理高額彩禮的可能與限度

（一）運用法律治理高額彩禮的可能

國內外許多法學家都將法律作為一種社會治理手段，他們關注法律實施后的社會后果，認為法律是實現社會目標的工具，比如羅斯科·龐德（Roscoe Pound）就認為“法律是社會控制的主要手段之一”③。一些分析學派的法學家同樣側重于認知法律的社會治理面向，斯科特·夏皮羅（Scott Shapiro）主張，法律是一種社會規劃（planning）的手段和工具④。國內法學教科書也將法律視為“調整社會關系的行為規范”。那么，法律應當如何對社會進行治理？顯而易見的是，法律對于社會的治理不可能事無巨細，同樣，也不可能將所有“道德不當”的行為都納入法律規制范疇。高額彩禮作為一種社會現象，如若想要運用法律對其進行治理，則需要進行可能性論證。

關于法律作為國家公權力介人私人行為的邊界問題，目前學界的主流觀點是“傷害原則”（harmprinciple）。此原則由約翰·密爾（John Stuart Mill）提出，大意是法律若想干涉任何個體的行動自由，唯一的正當目的即在于防止其傷害他人。在密爾看來，如若某一特定行為能夠為社會所禁止，那么此行為必須具有確定的傷害或確定的傷害風險。此原則的核心概念是傷害，但密爾沒有對傷害進行清楚細致的解釋，即到底什么樣的行為才能算作傷害（ham）。有學者認為密爾是將傷害界定為對利益的減損（setback），但密爾本人并不認為所有的利益減損都應當算作傷害。他在《論自由》中指出，類似職稱晉升、求職、人學考試等公平競爭行為就不應當算作傷害②。此外，伴隨時代變遷與社會發展，以往無法被認定為傷害的事情現在則可能被認定為傷害。比如現代政府在養老、醫療等領域投人了大量資金，將其作為社會保險，如果有人自愿對自己進行損害，再依靠政府救濟，以此來騙保牟利，無疑會損害其他社會成員的利益，這種行為在當代同樣應當算作對他人造成了傷害。可見，密爾對于傷害的判定所適用的是具體意義的社會（societies），而非普遍意義的社會（society）①。高額彩禮即屬于具體社會中的“傷害”：其雖然是基于雙方意思自治而達成的“附目的的贈予”，但是因其道德不當性已然對個人、家庭、社會造成了諸多傷害。這些傷害雖不構成直接對個體利益造成不符合自身意志的減損，但具有社會危害性，因而具備了運用法律對其進行治理的可能。

其一，高額彩禮雖然是個體的意思自治行為，但是這種行為不具有自治的內核，反而是中國特有的“代際責任倫理”對個體的脅迫。費孝通在20世紀80年代指出，中國的代際倫理是一種“反饋模式”，即子代在年幼以及經濟能力不足時要接受父代的撫育與救濟，等到父代年老時，子代則需要履行養義務②。然而伴隨著當代社會分化和社會競爭的加劇，父代往往需要負擔更重的責任，以高標準的責任倫理進行自我剝削③。高額彩禮就是這樣一種高標準代際責任倫理下的自我剝削，且披著自愿的外衣。從民法角度來看，男方向女方給付高額彩禮，其實是一種意思自治的處分行為，基于“愿者不受其害”的原則，此給付屬于個人對于自我財產的處分。但從社會學角度考察，這一行為僅有意思自治的“外觀”，而不具有自愿的“內核”：一方面，父母給付彩禮并非完全出于意思自治，而是出于達成締結婚姻的目的考量，這種做法實際上是“迫于地方習慣做法”與“熟人社會的輿論壓力”，往往具有“不得已而為之”的“軟強制性”。另一方面，幫助子女結婚以延續家族血脈是父輩超越個體信仰的使命任務，賀雪峰將其稱為“中國人的宗教”，是中國人“最基本及最根本的價值”。根據學者們的調研，在北方農村地區，父母為子代的婚姻大事雙雙背上債務的情形十分常見。父母愿意給付高額彩禮的動機主要在于幫助子代成婚，而“市場要價”邏輯迫使父母為了達成這一目標不得不給付高額彩禮，這種帶有“殉道\"色彩的支付實際上是被責任倫理裹挾的產物。從這個意義上講，運用法律治理高額彩禮不僅不會對父母的個體意志造成侵害，相反還會對他們予以救贖。

其二，高額彩禮雖然不會對他人的個體利益造成直接減損，但是會真實地對社會產生持久且深遠的影響。目前對于傷害的權威解釋是將其理解為\"不法行為\"（wrongdoings）對他人利益的減損③，但實際上，傷害并非僅關乎他人利益的減損，對于整體社會利益的侵害同樣是傷害的應有之義。密爾將后者歸為“社會性罪行”，即“一個人若以純屬只關己身的行為毀傷了自己，而失去對公眾盡其本分上的某種確定的義務的能力”③，那么他就是對社會犯了罪。他舉了這樣一個例子，“沒有一個人應當為喝醉了酒而受懲罰，但是一個士兵或一名警察則應當因為在執行任務時喝醉了酒而受懲罰”。隨著公共制度的完善和現代科技的發展，越來越多的私人事務被公有化，以前許多純粹屬于私人的事情，現在卻已經進入公共生活之中，公與私之間的界限在逐漸消融，高額彩禮就屬于此種情形：男方父母基于傳宗接代的“人生任務”，必須幫助子代結婚生子。根據學者們的調研，在湖南與河南有些地區，有“生三個兒子哭一場”的說法①。如果父母生了兩個兒子，那么父母需要從孩子出生之日起便省吃儉用，才有可能保證孩子們正常結婚，甚至在有些情形下，父母需要舉債才能支付高額彩禮。這種代際剝削與代際壓迫現象在北方農村比較常見。而結婚后，父輩家庭與子代家庭完成了家庭經濟關系上的切割，子代對父輩的贍養義務沒有形成強約束機制，只剩下“文化色彩和微弱的社會評價意義”。在社會福利體系日趨完善的今天，養老與扶貧的重擔在向國家和社會層面轉移，高額彩禮所造成的負擔不僅會影響其他社會成員享受到的福利待遇的質量，而且會因其累積性（accumulative）③對社會造成嚴重負擔，積累到一定程度甚至會影響經濟社會的正常運行與發展。

（二）運用法律治理高額彩禮的限度

盡管高額彩禮可以運用法律進行治理，但并不意味著法律對其治理可以用盡一切手段。事實上，任何法律正當性的證成都離不開對于限度的把控，只有將作為社會治理手段的法律控制在合理范圍內，才能談論其正當性。運用法律治理高額彩禮同樣如此，其正當性的證成離不開對限度的厘定，而限度的厘定應當遵循合比例要求。

合比例性本質上是一種形式價值或關系價值，其核心在于解決目的與手段的關系問題④，可將“權衡”作為具體解決方法③。相應地，運用法律治理高額彩禮的限度同樣需要審視目的與手段間的關系，并將“權衡”作為基本方法。具體而言，需要進行以下三方面的權衡：第一，適當性權衡。適當性要求手段與目的之間具有關聯性，這就要求選擇的法律治理手段應當有助于實現，或者至少推進高額彩禮現象的減少。由此，應確保手段為目的所需。第二，必要性權衡。通過適當性權衡，能夠為高額彩禮治理得出一個可供挑選的“治理手段群”，而必要性權衡即要求從中挑選出損害最小的治理手段。第三，均衡性權衡。均衡性權衡是指想要達到的目的與手段所造成的損害之間的度必須成比例，不能失衡。這就要求運用法律治理高額彩禮不能盲目地施以嚴苛懲罰或一禁了之，而應當結合高額彩禮所造成的具體后果制定相應的治理措施。所以，運用法律手段治理高額彩禮應當是多層次、多手段的綜合性進路。

三、運用法律治理高額彩禮的路徑探尋

美國著名法學家朗·富勒（LonFuller）將法律定義為“使人服從規則之治的事業”。而若想要法律在現實世界中發揮治理作用，那么其就不能只是一種抽象意義上靜態的、紙面上的法，而應當是根植于具體社會，動態的、實際運行的法。實際上，法律在社會治理中發揮的作用不僅在于制裁（sanction），還在于激勵（incentive）與指引（guide）。所以，我們也可以基于現實中高額彩禮各種情形所產生的社會危害程度的不同來對應上述三種治理手段，以形成“梯度治理”路徑。

（一）法律治理的制裁路徑

法律語境下的制裁往往指的是因違反法律規定而需要承擔的不利后果，是一種事后懲戒。從一般意義上來講，法律制裁大致可以分為三類：一是懲罰性制裁（punitive sanction），主要對應的手段是監禁與罰款，側重于對侵害者施以懲罰；二是修復性（矯正性）制裁（reparative sanction），這種制裁以責任雙方的關系為核心，側重于恢復被侵犯方的利益，主要對應的手段是賠償、恢復原狀等;三是預防性制裁（preventive sanction），這種制裁主要是為防止行為人未來違反法律而下達命令，比如民事訴訟中的保全措施、禁止令、吊銷（disablement）手段（例如吊銷駕駛執照、營業執照）等①。

對高額彩禮的法律治理，應當謹慎適用法律制裁措施。高額彩禮本身屬于雙方合意行為，且并未直接對社會造成傷害，因而對其一般情形不宜采取制裁措施。但對于假借締結婚姻的名義騙取高額彩禮的婚騙行為，則應當通過制裁措施進行治理。比如，在2025年2月28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第二批人民法院涉彩禮糾紛典型案例中，有一個在“較短時間內多次‘閃婚’均接收較高數額彩禮、婚姻存續時間均較短\"的婚騙案例，女方騙取的彩禮數額為8.6萬元，最高人民法院認為此情形應屬于對《彩禮糾紛規定》第二條的違反，判令解除婚姻關系，退還全部彩禮，即采取的是修復性制裁手段。而對于騙取數額巨大且無意結婚的婚騙行為，則可以認定為刑事犯罪中的詐騙罪，給予其監禁、罰款等懲罰性制裁③。

（二）法律治理的激勵路徑

如果將法律治理的核心特征定義為對個體行為的正向干預，那么激勵手段則屬于其應有之義。近年來，我國從中央到地方開始探索促進型立法的立法新范式。不同于傳統管理型立法，這種立法新范式所呈現的是“假定條件一行為模式一激勵后果\"的規則結構，即通過事前規定獎勵機制，使公眾去作出法律所期望的行為，進而取得預期的法律效果④。目前，這種立法新范式已廣泛運用于各層級和各領域。

運用法律治理高額彩禮同樣可以采取此方式來設定激勵規則：可以運用法律來設定男方向女方給予零彩禮或小額彩禮的行為模式，按照這一行為模式來締結婚姻的雙方可以獲得相應的獎勵。比如，國家或當地政府可以對少額彩禮和無彩禮的新婚家庭給予名譽認證，新婚夫婦可以憑此認證在置辦婚后生活用品時享受稅收優惠或補貼政策。

（三）法律治理的指引路徑

除制裁與激勵外，法律同樣具有指引作用。具體來講，指的是“法律對人們的行為起到的普遍指導作用”。實際上，無論是制裁還是激勵，法律規則的設定與后果的導向本身即有著強大的指引作用，因為其本身即代表公權力對此問題的態度。除此之外，法律自身同樣有其表達價值（expressive value），表現為對公眾生活的指引。這種指引并不在于制裁語境下的“威懾\"或激勵語境下的“誘導”，而主要在于向社會發出什么是可以接受的或什么是不可以接受的信號，從而影響公眾的行為與態度。

運用法律治理高額彩禮同樣可以借助法律的表達價值與指引作用來實現，即可以通過法律明文規定以及法律適用來表達法律對高額彩禮的認知與態度，以向社會傳遞明晰的信號。這種信號不僅在于告訴公眾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更為關鍵的是形成與陋俗相抵抗的“力”，從而幫助公眾真正作出在道德上具有自我建構性（self-constituting）的選擇。

[責任編輯：梁華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