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植根于五千多年文明沃土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塑造人類文明新形態的文化根源,經過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形成了兼具歷史縱深與當代價值的文明表達范式,深刻彰顯著東方文明的獨特標識。“和”文化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植根于中國人的精神之中,體現在中國人的行為上,具有十分重要的現代傳承價值,其所蘊含的天人合一的宇宙觀、協和萬邦的國際觀、和而不同的社會觀、人心和善的道德觀,是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堅實文化根基和重要思想之源。
人類文明新形態是在中華民族五千多年悠久文明的傳承中創造的,蘊含著中華文明顯著的文化基因和精神標識,是“第二個結合”的生動典范。“和”文化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具有重要地位,其所蘊含的天人合一的宇宙觀、協和萬邦的國際觀、和而不同的社會觀、人心和善的道德觀,是中華民族處理人與自然、人與世界、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思維方式和價值取向,具有豐厚的歷史文化底蘊和現代傳承價值。本文基于文化基因理論,探討“和”文化在人與自然、人與世界、人與社會和人與人四個維度的現代詮釋路徑,揭示其如何通過范式轉換參與人類文明新形態的生成。
“和”文化源流略考
作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和”文化源遠流長,貫穿于中國歷史發展的各個階段和各學派思想之中。早在遠古時期,堯、舜等上古帝王就用“和”的思想治國理政,《尚書·堯典》中記載:堯帝能發揚才智美德,使家族親密和睦,之后又辨明百官善惡,百官善惡既明,后又使各諸侯國協調和順;《尚書·虞書·舜典》中記載:舜帝要求樂官通過詩歌音樂,使八種樂器的聲音實現調和,不使其亂了次序,從而使神和人都因此和諧,這體現了中國古代先哲對宇宙和諧的向往。“和同之辯”曾是西周到春秋時期中國思想界普遍關注的命題。西周太史史伯提出,“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即“和”是事物內部多樣性和差異性的協調統一,是事物產生發展的理想狀態。如果“去和取同”,就會“聲一無聽,物一無文,味一無果,物一不講”,世界也就不再發展了。春秋戰國時期,諸侯紛爭,社會動蕩,民生凋敝,為了使社會恢復安定、和諧,儒家、墨家、道家、法家等相繼提出“和”的主張。道家的“和”思想主要體現在其宇宙觀中,認為“和”是天地萬物運行的基本準則。《老子》中記載:“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莊子認為,天上之氣不調和,地上之氣便會產生郁結,屆時六氣便不調和,四時變化便不合節令。法家主要從維護社會秩序的角度,認為統治者注重道德教化,百姓就能和睦團結,如《管子》中記載,“畜之以道,則民和;養之以德,則民合。和合故能諧,諧故能輯”。墨家從“兼相愛、交相利”的觀點出發,認為“和”是家庭、社會的粘合劑,即“是以內者父子兄弟作怨惡,離散不能相和合”。儒家作為百家之首,在繼承夏商周三代“和”文化的基礎上,博采眾家之長,形成了包含宇宙觀、社會觀、倫理觀等在內的“和”文化思想體系。孔子大體繼承了《國語》的“和同”思想,認為為政應當寬猛相濟,才能恰到好處,達到“和”的境界,即“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在處理人與人的關系中,孔子主張,“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在禮儀制度方面,孔子認為,“禮之用,和為貴”。孟子則把“人和”看作比“天時”“地利”更重要的因素,認為戰爭的成敗取決于人心向背,即“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在荀子看來,天地萬物之所以能夠產生,是因為得到了各自的和氣,之所以能夠成長是因為得到了各自相應的滋養,即“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
先秦作為中國思想文化的起始階段,已經開始形成“和”文化的概念范疇,盡管諸子百家的思想、觀點彼此存在分歧,但均主張以“和”的思想治理天下,表達了對和平、和睦、和諧的追求和向往,為中華“和”文化的形成和發展奠定了堅實基礎。先秦以后,中國思想文化史的各個階段,從兩漢經學、魏晉玄學,到隋唐佛學、宋明理學,再到清代漢學和近代文化思想,無不具有“和”文化的基因。“和”文化已經成為中華文明的精神特質,注入中華民族的文化血脈之中。
人與自然關系:“天人合一”宇宙觀的范式轉換
“天人合一”是中華民族對宇宙的根本看法,強調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注重天道(宇宙普遍規律)與人道(人類社會法則)的一致,其蘊含的“整體、和諧、適度、節用”等理念,為我們正確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提供了寶貴的認識論原則與方法論指導,是創造生態文明新形態的重要思想之源。“天人合一”的生態智慧把自然界看成是普遍聯系的有機整體,認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體現著自然的本性。《論語》中記載:“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這里的“天”即指自然,四季輪轉、萬物生長發育都在其中。《莊子》中的“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周易》中的“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均表明世間萬物都是自然的產物,屬于自然的一部分。這種“萬物一體”的理念把天地萬物視作同人類共生共存的關系,蘊含著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的生態智慧。
“天人合一”強調人類應對自然心存敬畏,在自然規律的支配下開展行為活動,擔負起協助天地化育萬物的重任。《中庸》提到,天地萬物均有自己存在的權利和價值,人與天地萬物應當互濟互利、相互依存。人生于天地之中,應當承擔“贊天地之化育”的責任,在遵從自然規律的前提下發揮主觀能動性,協助天地化育萬物,推動萬物的生長、繁榮。孔子的“釣而不綱,弋不射宿”,孟子的“不違農時”“數罟不入洿池”“斧斤以時入山林”,荀子的“不夭其生”“不絕其長”“不失其時”等,都深刻體現了這一觀點。
人類文明新形態充分汲取了“天人合一”的生態智慧,立足當今人類所面臨的生態危機,站在中華民族永續發展的戰略高度,實現了生態文明的理論創新、實踐創新、制度創新,為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提供了全新范式。生態文明建設從理論到實踐都實現了突破性進展、全局性變革,我國實現了由全球環境治理參與者到引領者的重大轉變,充分彰顯了中華民族“參贊化育”“制天命而用之”的挺膺擔當。其中,“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良好生態環境是最普惠的民生福祉”“山水林田湖草是生命共同體”等,均是對“天人合一”生態智慧的傳承和發展。
人與世界關系:“協和萬邦”國際觀的范式轉換
“協和萬邦”一詞出自《尚書·堯典》,據記載,堯帝能發揚才智美德,使家族親密和睦,之后又辨明百官善惡,百官善惡既明,后又使各諸侯國協調和順。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掀起了中國思想文化史上的高潮,也為“協和萬邦”奠定了深厚的思想基礎。《中庸》將治理國家的經驗總結為“治國九經”,其中便有“柔遠人也,懷諸侯也”。對待遠邦外族,孔子主張以文治教化加以安撫,即“夫如是,故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荀子主張以和平方式解決矛盾和沖突,希望實現“甲兵不勞而天下服”。墨家將“協和萬邦”的思想落實在兼愛上,認為國家之間的戰爭是導致天下之害的緣由,即“今若國之與國之相攻……此由天下之害也”。甚至連專門研究戰爭的《孫子兵法》都蘊含著“知兵非好戰”“尚武不黷武”的戰爭觀念,認為“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戰爭的至高境界。中華古圣先賢所提倡的“親仁善鄰”“協和萬邦”的外交理念,增強了中華民族對貴和尚中、睦鄰友好的意識認同,加強了各民族的交流與融合,促進了中華“大一統”的形成。
人類文明新形態倡導和平、和睦、和諧理念,強調通過對話協商解決矛盾沖突,高度彰顯了中華民族“四海一家”“世界大同”的天下情懷,實現了對“協和萬邦”的范式轉換。進入新時代以來,中國共產黨人堅定奉行互利共贏的開放戰略,持續深化國際發展合作,共同培育全球發展新動能,在共建“一帶一路”倡議下,中國與沿線國家一道,遵循平等協商、互利互惠、共同發展的理念,通過統籌多元訴求與利益平衡,構建了跨領域協同創新、全要素交流互動、多維度深度融合的發展格局,為世界經濟文化的發展貢獻了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充分展現了負責任大國的擔當和作為,彰顯了中華民族熱愛和平、追求和平的精神特質。在文明發展路徑上,“協和萬邦”主張以教安民、以文化人,達致“天下文明”,其所蘊含的“和而不同”“求同存異”的傳統智慧,為認識和把握文明多樣性,推動文明交流互鑒提供了重要啟示。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共產黨與世界政黨高層對話會上提出了“全球文明倡議”,以“四個倡導”指明了人類各種文明和諧相處、健康發展的正確方向,強調文明因多樣而交流、因交流而互鑒、因互鑒而發展,為破解“文明沖突論”“文明優越論”,實現不同文明包容共存、交流互鑒提供了中國方案,充分展現了中華文化對世界文明兼收并蓄的開放胸懷。
人與社會關系:“和而不同”社會觀的范式轉換
“和而不同”是中華傳統文化在處理人與社會關系時所奉行的基本原則,是“和”文化的一項重要內容。孔子在史伯和晏嬰關于“和”“同”關系的論述基礎上,將“和而不同”的理念引申到社會層面,提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主張既要同周圍的人保持和諧融洽的關系,又要對事物持有己見,不可盲目附和、人云亦云。張岱年先生將“和諧”作為辯證法的一個基本概念加以哲理釋義。他提出,對待不唯相沖突,更常有與沖突相對待之現象,是謂和諧。和諧非同一,相和諧者不必相類;和諧亦非統一,相和諧者雖相聯結而為一體,然和諧乃指一體外之另一種關系。“和而不同”的社會觀倡導尊重事物之間的差異性,主張在多樣性中尋求統一,從而達到一種和諧的狀態。在和諧的狀態下,人與社會之間才能實現穩定、有序、平衡,相互依存、共同發展。
社會主義協商民主根植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和”文化中蘊涵的“和而不同”的社會觀所倡導的求同存異、兼收并蓄等理念,是社會主義協商民主的重要思想基礎。“協”在《說文解字》中解釋為“眾之同和也”,在漢語中有“會同,共同合作”的意思,“商”在漢語中有“商量、商討”的意思,因此,“協商”一詞的本義是指兩個及以上主體就某問題共同進行商議、溝通和探討。中國古代思想家在政治協商過程中,既反對毫無原則的“同”,又反對刻意為之的“異”,而是贊成兼收并蓄、博采眾長的“和”,即綜合采納各種不同意見,并加以權衡取舍,形成一種具有普遍性和包容性的共識。社會主義協商民主批判繼承了“和而不同”的政治協商理念,通過建構差異認同機制與包容性對話平臺,使不同利益主體之間通過協商尋求最合理的解決方案,堅持在求同中存異,在異質要素的有機整合中實現動態平衡,以達到“和”的目的,既保證了群眾的廣泛參與,又通過有序協商保障了協商效能,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政治文明發展路徑。
人與人關系:“人心和善”道德觀的范式轉換
中華民族自古崇德向善,“和”文化中蘊涵的“人心和善”的道德觀是中華道德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既是中國人修身處世的一種道德理念,又是中華民族處理人與人之間關系的重要道德準則。“人心和善”的道德觀主張人要胸懷善心,把“和善”作為一種道德修養。孔子曾說,“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孔子講的“善”是一種自發自覺的道德要求,對待做善事要生怕落后,對待不善的事要趕緊避開。孟子提出“性善論”,認為人生來就有“惻隱之心”“是非之心”“羞惡之心”“恭敬之心”,這四“心”也稱為“四端”。而“端”即端倪、萌芽,要想達到真正的善,還需注重后天自身修為,將“四端”擴而充之。老子提出“上善若水”,《周易》中記載“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等,均表明“人心和善”要先具備善良的意志和自覺的道德修養。
“人心和善”的道德觀主張要以和善的態度和行為對待他人,把“和善”作為人與人之間關系的一種道德準則。在華夏文明主體的認知圖式中,“善”是“和”的德性根基和倫理本體;“和”是“善”的價值規約和目標指向,二者構成相輔相成的統一體。在儒家思想中,“和善”體現為“仁愛”。《論語》中記載,樊遲問孔子何為仁,孔子回答:“愛人。”關于仁的道德要求,孔子云,“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子還從“孝悌”的血親之愛延伸至“泛愛眾”的普遍友愛,“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子夏在“泛愛眾”的基礎上,又提出“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這些均體現了中國人“與人為善”“推己及人”的道德境界。
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對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發揮著關鍵性價值引領作用,是創造人類精神文明新形態的價值航標。“友善”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個人層面的重要價值取向,其內涵豐富、外延廣泛,學界對“友善”的理解角度很多,觀點和解釋也各有不同。總體而言,“友善”是倡導全社會共同遵守的一種道德要求和交往準則,倡導人們能夠從內心的善意出發,真正做到尊重他人、關愛他人、幫助他人。正確認識和理解“友善”的內涵需把握兩個核心要素。一是出于仁愛之心。如前文所述,“人心和善”的道德觀主張人要注重自身修養,達到心性良善。同時,真正的友善不是虛與委蛇、逢場作戲,而是出于自發、自覺,只有心存仁愛,才能真正善待他人和萬物,否則就容易演變為純粹的交往技術,流于假仁假義,成為偽善。二是與人為善。“人心和善”的道德觀強調要以和善的態度和行為對待他人,這同樣也是“友善”所表達的核心內涵。與人為善要求在與人交往中,能夠互相尊重、平等協商、以誠待人、以禮待人,共同營造愉悅、美好的人際關系。由此可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之友善與“人心和善”的道德觀一脈相承,均秉持“和善”的價值理念,追求個人之“善”與社會之“和”的道德發展目標,體現著“愛人猶己”“推己及人”和“仁以為己任”的道德價值追求及其所形成的道德境界。
綜觀人類文明發展史,一個民族的文明形態總是以其文化基因為基礎,中華民族獨有的“和”文化基因從根本上滋養了中華文明。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實現了對“和”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為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提供了強大思想支撐和不竭精神動力。
本文系福建省教育系統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視域下人類文明新形態的生成邏輯研究”(JAS22093)研究成果。
(作者單位:廈門理工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