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代曲藝跨界融合與拓展實踐的新探索

2024年8月，由杭州游戲“游戲科學”推出的國產首款3A游戲《黑神話：悟空》像一匹橫空出世的“黑馬”，在游戲界創造了“出道即巔峰”的神話。發布僅3天，全球銷量就破了千萬，國內外玩家好評如潮，癡迷追捧。這款以古典文學名著《西游記》為IP的游戲，在東方神話的傳奇語境中拓展了魔幻動作與角色扮演游戲的新境界，讓體驗者在“冒險”之旅的直覺娛樂中，完成對中華傳統文化的別樣體悟。令人欣喜的是，該游戲還實現了中國游戲史上“零的突破”。在被譽為游戲界奧斯卡的全球游戲年度大獎TGA（TheGa me Awar ds ）評選中，《黑神話：悟空》摘得“年度最佳動作游戲”和“玩家之聲”兩項大獎。中國外交部發言人林劍在記者招待會上高度贊譽游戲《黑神話：悟空》，稱其“為大家打開了探索中國傳統文化的大門，喚起全球玩家的情感共鳴，激發了不同文明之間的雙向奔赴”。①

作為新大眾文藝的里程碑之作，文娛跨界融合的《黑神話：悟空》其價值不單單在提振游戲行業本身，而是同時促進了相關的文化和旅游產業。在體驗經濟層面，《黑神話：悟空》中高度仿真還原的古建筑場景，彰顯了古樸莊嚴的中式建筑美學和內涵豐富的宗教文化，讓山西等地旅游“破圈”，熱度持續不減。在創意思維層面，這款游戲更是以一種守正創新的靈氣、勇氣和跨界融合的開放包容，把民族氣韻和現代審美交織糅合，形式新穎奇特，令人耳目一新。非常值得稱道的是這款游戲中元素豐富、跨界交融的音樂設計與創作，極富包容性和審美張力，其中既有“朝花夕拾”的回顧—如20世紀80年代電視連續劇《西游記》中廣為流傳的經典主題曲《云宮迅音》和主題歌《敢問路在何方》，又有當代新銳音樂人創作的個性鮮明的《三界四洲》，還有電子節奏感和宗教文化感都極強的《往生咒》。

若論游戲音樂中最讓人驚艷的部分，毋庸置疑當屬陜西省曲藝家協會副主席熊竹英演唱的幾段陜北說書。在《悟空》第二章《風起黃昏》中，空曠寂寞、氣氛肅殺的荒郊野嶺畫面中，據說是靈吉菩薩化身的細瘦干癟的無頭僧，手彈三弦，身體晃動。一曲悲憫而蒼涼的陜北說書音樂飄然而起：

黃風嶺，八百里，曾是關外富饒地。一朝鼠患憑空起，烏煙瘴氣渺人跡。

無父無君無法紀，為非作歹有天庇。幸得大圣借佛力，邪風一時偃旌旗……

隨著三弦的旋律起伏和甩板的節奏鏗鏘，在屏幕上調度豐富的運動鏡頭中，形象恐怖無頭僧、雉冠金甲的孫悟空和四處亂竄的野獸妖怪交替出現，展開敘事。畫面、角色、環境和音樂，渾然天成地組合在一起，營構出一個真切而陌生的“黑神話”世界。這里，熊竹英的演唱，唱詞發聲雖是地道的陜北口音，但其樂感卻擺脫了陜北高原溝溝坎坎、梁梁峁峁的原始民俗氣質，直接和“黑神話”風的雄渾氣韻和空靈意蘊有效契合。古樸的陜北說書，第一次躍升到一個中國式神怪魔幻的平行宇宙，超越了以往表演中簡單的民風描摹和世態抒情。中國傳統“游吟詩人”的傳奇說唱，呈現出一種世界性和“多次元”的審美魅力。

作為傳統曲藝的重要曲種，陜北說書流傳于陜西北部的黃土高原，歷史悠久，韻味濃厚，有淳樸的鄉土氣息和民間風味。最初，它由窮苦盲人運用陜北民歌小調來演唱傳說和故事。后來，又逐步吸收了陜西地方戲曲中的眉戶、秦腔和陜西民歌中的道情、信天游等元素，發展出陜北說書的現代樣貌。在演唱形式上，藝人們手持三弦或琵琶自彈自唱，說唱相間，包括“三弦書”與“琵琶書”兩種。后來經過民間藝人，尤其是橫山縣的韓起祥等人改革，演唱者一人可同時操5種樂器伴奏：大三弦或琵琶、梆子、甩板、名叫“麻喳喳”的擊節木片、小鑼或鈸。陜北說書唱詞通俗流暢，地方特色濃郁，一般采用五字句或七字句，但又可根據內容突破局限，靈活變化。在曲調上，陜北說書激揚粗獷，富于變化，有“九腔十八調”之稱。廣為人知的藝人韓起祥，3歲失明，出身窮苦，藝術精湛，頗具影響。他曾擔任過中國曲藝家協會副主席和陜西分會主席，其代表作有《劉巧團圓》《翻身記》《我給毛主席去說書》等。韓起祥的藝術成就成為延安革命文藝重要的組成部分。

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需要創新性發展和創造性轉化，藝術娛樂也應與時俱進，應運而變。饒有趣味且啟人深思的是，游戲《黑神話：悟空》的“火爆”和陜北說書《黃風起兮》“出圈”，是兩相呼應，相輔相成的。離開其中任何一方，另一方的引人矚目都會大打折扣，黯然失色。這兩者之間的有機互動，正是新大眾文藝崛起之時代新變的生動表征。互聯網技術和信息化浪潮為新大眾文藝的勃興提供了強大動力，同時也改變著大眾的審美和娛樂習慣，悄然重塑了新主體的形態和新文藝的生態。李敬澤認為，“參與、交互，接受同時輸出，模仿進而創造，這種新的主體形態正在不知不覺中變得習以為常。文藝深刻介入生活，生活直接介入文藝。”②可以說，熊竹英在《黑神話：悟空》游戲世界的瀟灑開唱，使得陜北說書得以在賽博空間“異質綻放”，第一次真正享譽國際，在全球青年人中產生強共鳴和積極回響。土生土長的中國民間曲藝和現代科技的時髦游戲，通過跨界融合和創作交互，在陌生化的間離效果中刷新了用戶和觀眾的體驗，拓展了審美娛樂和藝術生產力的想象空間。

作為文藝的“輕騎兵”，新中國曲藝在深入面向廣袤現實生活的同時，在藝術表現方面也不斷創新。由于節目樣式相對短小靈活，曲藝被戲劇影視吸收借用，或與其他藝術跨界融合，也較為常見，有著不短的歷史。比如，新中國成立初期，老舍先生編劇的話劇《龍須溝》中，主人公“程瘋子”的角色設定就是唱單弦的曲藝舊藝人。在三幕話劇《茶館》中，情節的頭尾和幕間轉場，由唱數來寶的“大傻楊”作為引戲員，實現了布萊希特所說的“間離效果”。20世紀80年代，電視連續劇《四世同堂》的導演和作曲選擇京韻大鼓的形式來創作主題歌—即駱玉笙先生演唱，后來紅遍大江南北的《重整河山待后生》。1997年，張藝謀在首部城市電影《有話好好說》中，為了配合故事的北京地域特色和光怪陸離的后現代風格，特邀了北京琴書藝術家關學曾老先生為影片創造了北京琴書的現代民謠唱段。京腔京韻的說唱，夾敘夾議的述評，令人耳目一新，印象深刻。2025年春節檔的《哪吒之魔童鬧海》和《封神2：戰火西岐》，都是從神話改編的傳統文化題材影片。在片尾“彩蛋”關于續集的預告中，導演都運用傳統曲藝中的快板書。雖寥寥幾句，但活潑俏皮的“曲藝新唱”，把現代與傳統的有效鏈接，極大地拉近了作品和觀眾的距離，彰顯藝術的親和力。

在戲劇創作中，曲藝也常被跨界吸收，為舞臺呈現拓展新境界。西安話劇院創排話劇《路遙》時，編劇和導演把陜北說書《刮大風》嵌入劇中，激情洋溢的精彩演唱和“文字雪片”飛舞的舞美意象有機配合，相得益彰，深化和拓展了作家路遙充滿文學激情與豐富詩意的精神世界。甚至在校園戲劇的創作中，曲藝元素的有機滲透也是師生藝術創新探索的常見手法。比如，在西北大學的校園戲劇《武貳》中，有關武松故事的評書、山東快書、快板等曲藝名段，或被直接拿來引用，或被間接創意改寫，不僅豐富了故事講述的藝術張力，而且深化了中華美育精神的時代內涵。

有鑒于此，一些專業曲藝院團也積極探索，主動“出擊”，探索以曲藝為主體來融匯戲劇方法和元素，積極創排跨界融合的“ 曲藝劇”。如四川省曲藝研究院2024年創排的曲藝劇《萬里歸來仍少年》，把四川清音、四川竹琴、金錢板和諧劇等形式熔于一爐，將傳統四川曲藝創造性轉化，演繹了眉山“三蘇”家風的獨特文化魅力。無獨有偶，西安市曲藝說唱團在2024年也創排了《詩仙李白》《草船借箭》等12部曲藝課本系列劇。這些作品綜合運用相聲、小品、陜西快板、快板書等曲藝形式，打破舞臺“ 第四堵墻”，豐富了演員和觀眾現場的互動交流，強化了曲藝課本劇教育性和娛樂性的融匯貫通。

游戲《悟空》中的陜北說書，從媒介、內容、風格和形式等多方面，都遵循新大眾文藝的規律，立足傳統，突破創新，呈現出新時代曲藝跨界融合的審美新可能。有意思的是，熊竹英和《黑神話：悟空》團隊的結緣，源于他更早前給國產動畫片《玄門之眾生無相》的陜北說書配音的一段經歷。作為年輕的曲藝名家，熊竹英對陜北說書觀眾的老齡化趨勢和地域化局限深感憂慮。為此，他在曲藝創作中不斷跨界創新和融合探索。2016年，他和小品演員宋小寶合作了“東北Hip-Hop（嘻哈舞）”與陜北說書碰撞的新組合。2018年，他又和蘇州評彈演員盛小云合作表演了南北曲藝薈萃的《看今朝》。兩個作品都是一經推出，就受到了觀眾的廣泛好評。

如果說，熊竹英以前的跨界融合只是獲得了一些專家學者的贊譽，那么這次的意外爆火，則是傳統曲藝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的一個意外驚喜。游戲“出圈”大火之后，熊竹英每天忙得不亦樂乎，他要耐心回復許多玩家在游戲之外對陜北說書的好奇和疑問。游戲引發的“陜北說書熱”遲早會冷靜下來。之后又該往何處去？

筆者認為，在人工智能飛速發展和媒介融合不斷深化的當代，我們必須高度關注以《黑神話：悟空》為代表的游戲和創新性曲藝藝術互動，深入探究曲藝和文學、戲劇、影視等的跨界融合。唯有如此，才能持續提高用曲藝講好中國故事的能力，多元帶動文藝和旅游的創意融合發展—這是時代賦予的新的機遇和挑戰，也是廣大藝術家和研究者必須攜手合作來認真研究和努力解決的重要課題。

〔本文為2021年陜西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新時代陜西高校以戲劇美育促進思想政治教育創新與實踐研究》（立項號：2021P015）和陜西高校創新創業教育在線開放課程《戲劇美育與創新創業》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溫馨、白鑫雨：《外交部： 祝賀lt;黑神話：悟空gt;！》，2024年12月18日，新華社、央視新聞微信公眾號，https：//mp.weixin.qq.com/s/zm6hJK3i-GcAZ2QjwG6F9Q。

②劉江偉、朱燕：《新文藝新在哪里？》，《光明日報》，2025年1月15日。

（作者：西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陳琪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