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舞臺作品導賞的必要性
(一)作品導賞的性質
導賞是一種引導觀眾深人欣賞文藝作品的輔助手段。它以作品解讀為核心,通過背景闡釋和審美引導,向觀眾搭建走近作品的橋梁。
雖然學界尚未對“導賞”形成統一定義,但其仍有區別于其他藝術傳播或研究形式的鮮明特征:在功能定位上,藝術導賞更聚焦于介紹、補充、引導,而藝術評論則更強調分析、鑒定、評價;在傳播時序上,作品導賞更多作用于觀賞前,即觀眾的認知準備階段,藝術評論則更多作用于觀賞后,即觀眾的體驗復盤階段;在主體構成上,作品導賞多由創作者本身進行闡釋,注重作品主題與觀眾認知的聯結,而藝術評論更多以第三方視角展開,其創作主體涵蓋專業評論員、大眾媒體及普通觀眾等,呈現出多元化話語共生的評論生態。
因此,較成熟的作品導賞可以協助觀眾建立對作品主題的基礎認知、提升對文化背景的延展接受。通常來講,它具備以下幾種特質:
第一,獨立性。導賞應當與作品本體構成非強制性的互文關系,即導賞內容不被預設為觀演的必要前提,未接觸導賞的觀眾仍然能通過舞蹈語匯的表達完成對作品基本敘事與情感脈絡的把握。它的獨立性應體現在為有需求的觀眾開辟延展的理解通道,而非覆蓋作品自身的表達功能。
第二,雙向性。導賞的價值在于建立作品與觀眾的意義聯結,這意味著創作者要突破“單向輸出”的慣性思維,即構建一條與觀眾對話的隱性通道。通過收集并分析觀眾對作品亮點的聚焦維度及解讀偏差,有針對性地優化及補充引導內容,進而有效縮小創作意圖和接受效果之間的差距。
第三,精確性。導賞應準確把握作品主題闡釋的切入點,有效彌合創作意圖與觀眾認知的偏差。尤其是在題材較為宏大的作品中,創作者往往通過微觀敘事手段,實現以小見大的藝術表達,但這與觀眾基于歷史傳統形成的解讀習慣存在差異。,作品雖以擁有一千四百年歷史的世界文化遺產“大足石刻”為背景,但創作者并未以顯赫的歷史人物展開敘事,而選擇聚焦于無名百姓群體。中國古代的石窟作品鮮少留有鐫刻者姓名,這但大足石刻題記中卻傳世有多達46名普通工匠的姓名,也是大足石刻獨樹一幟的世俗化、生活化、民族化特征的體現。創作者以“人間小滿”的底層視角,將崖壁造像升華為民眾對理想社會的精神寄托,這與公眾面對宏大題材作品時慣常關注文化興衰、名人功績的視角形成對照。因此,導賞既要說明歷史中工匠留名的特殊文化意義,又需點明“人間小滿”設定與“天下大足”主題的關系,使觀眾既能理解藝術化處理的創作考量,又不失對歷史文化的準確認知,從而獲得更流暢的體驗。
需要指出的是,當代觀眾的認知結構已發生顯著變化,他們既可能帶著深厚的專業知識走進劇場,也可能僅憑直觀感受接觸藝術作品。這種受眾分化要求導賞建立分層引導機制,通過基礎、進階、專業等差異化內容,滿足不同群體的認知需求。優秀的導賞不應僅滿足于充當作品說明書,而應成為激發觀眾審美潛能的催化劑。它通過提供適度的認知基礎,既能避免因信息缺乏導致的審美阻隔,又能防止因過度闡釋而造成的想象壓制。這種平衡的實現,要求導賞的創作者具備對作品內核的理解、對觀眾心理的把握、對傳播規律的運用。
(二)原創舞劇的敘事
當代舞劇的敘事體系正由注重行動時空的傳統建構,轉向注重心理時空和象征時空的建構。這種追求文化背景的鋪墊、人物情感的升華、舞蹈象征的表達等趨勢背后,實則要依靠敘事行為筑早根基。
舞劇作為以肢體語言為核心的藝術形式,其敘事邏輯與傳統文學、戲劇、影視劇等存在本質差異。舞蹈語匯通過動作隱喻、空間調度等方式傳遞情感與思想,但這種敘事形式具有天然的模糊性與多義性。例如在《不息》段落中,主角小福與遇難者共舞的行為可在觀眾視角產生多種解讀:或是幸存者的精神幻象,或是集體記憶的活化,或是對技藝傳承的隱喻,這些觀眾視角的解讀并無對錯之分。但導賞可以傳遞創作者的視角,即小福將眾人的“姓名”以刻石行為留于崖壁,使這些無名百姓實現精神的永生。諸如此類未能在舞蹈語匯中顯性呈現的解讀,正是導賞提供的創作者視角的價值所在,它能啟發觀眾通過結合自身解讀,探索多重意義層次的關聯。
此外,原創舞劇因缺乏原著文化的傳播基礎,往往面臨更大的挑戰。尤其是較為宏大的歷史題材,通常承載著厚重的文化內涵與傳播使命。當舞蹈語匯難以獨立完成深層文化闡述時,導賞就成為突破傳播困境的關鍵手段。例如在《無常》段落中,開山化石的百姓們突遭自然災害而遇難。若無文化背景的鋪墊,該段落易被簡化解讀為災難場景的悲劇化表達。但本場景的創作原型為位于寶頂山大佛灣第22號龕的“十大明王像”,這組造像的上半身被精雕細琢,但下半身卻未施斧鑿,即開鑿戛然而止,其原因迄今為謎。劇自通過百姓們冒雨趕工的鑿痕與命運遭遇變故的轉折,傳遞出平凡百姓在無常的命運中對“人間小滿”的追求、對“天下大足”的堅守。此時,導賞的延展功能就可將觀眾從情節表象引向歷史背景,使觀眾在感知戲劇沖突時獲得深層體驗。
當代舞劇的革新使其敘事更富張力,同時也對導賞提出更高要求:既要保持對舞蹈本體語言的敬畏,避免過度闡釋破壞作品的朦朧美感;又需完成有效的鋪墊,將抽象的舞臺符號轉化為易傳播的文化背景,從而在現象層面展現藝術化的戲劇沖突,在本質層面揭示歷史語境下的文化精神
二、舞臺作品導賞的功能與定位
導賞既不能替代舞劇自身的敘事行為,也不應過度干預觀眾的審美想象,而是應當平衡藝術表達的開放性和文化傳播的準確性。這種平衡體現在既為觀眾提供必要的文化背景,又需保留藝術欣賞的彈性空間。在具體實踐中,導賞通常應當承擔多重任務。
第一,介紹作品背后的文化屬性。舞蹈語匯作為舞劇的核心敘事手段,其動作設計往往承載著特定文化符號。這些符號的轉化并非簡單的模仿,而是通過身體語言對文物承載的歷史進行創造性再現。例如,觀音舞段《若水》的創作靈感源自大足石刻北山第113號龕的“水月觀音”造像,此觀音形象以“寓動于靜”著稱:雖呈靜態,衣紋卻如水波流動,面容飽含悠然的世俗化情感。創作者將這些特征轉化為舞蹈語言,采用偏靜態的編排處理,不僅復現了造像的視覺特征,更傳遞出大足石刻宗教題材作品從神性威嚴向人性關懷的轉變;而男子舞段《擔山》和女子舞段《采蓮》同樣注重手部肢體的編排,前者握持鐵器開山,后者信手采摘蓮花,這些不僅是百姓們勞作的姿態,更蘊含著創作者對勞動人民的敬意。手部形態的意象形態可瀕至寶頂山大佛灣第8號龕的“千手觀音”造像,這些“千手”造型亦是大足百姓們用雙手鑿刻而成,他們的雙手既可開鑿守護“天下大足”的造像,又可創造“人間小滿”的生活。導賞通過介紹部分動作編排的起源,使觀眾在欣賞形體美感的同時,理解肢體語言背后的文化。
第二,闡釋技術手段的敘事功能。舞臺技術的運用需與作品主題形成互文關系,而非單純追求視覺效果。劇中鏡面裝置的運用,其靈感來源自大足石刻的“生活化”特色—崖壁上既造像,又集釋、道、儒三教造像,又鑿刻有“十牛圖”“吹笛女”“養雞女”等取材于生活的作品。鏡面不僅延展了物理空間、投射了表演行為,更與劇目主題形成深層呼應,即大足的崖壁可“照見”千年前的歷史。尤其在《小滿》段落中,并非采用鏡面將小福馴牛與“十牛圖”并置的傳統手段,而是傳遞出崖壁上的造像正是古代百姓對自身馴牛、養雞、吹笛等日常的忠實記錄。導賞通過闡釋大足石刻取材于生活的藝術風格,使觀眾更好地理解藝術創作既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規律。即導賞僅是作為文化認知的“引線”,觀眾可通過多種形式參與劇目的文化傳播,甚至是實地探訪大足石刻印證藝術轉化痕跡,從而達到藝術傳播與文旅發展的雙向賦能。
值得強調的是,導賞的最終目標并非統一解讀標準,更要避免步入教科書般的說教模式,而是通過提供文化參照,引導觀眾自發性地品讀。在此過程中,既要防止觀眾因信息缺失導致誤讀,又要保留作品的藝術留白空間。這種“有限引導”的模式,也是當代藝術生態中兼顧審美價值與文化傳播的有效手段。
三、舞劇導賞的傳播渠道與思維
通常意義上,舞劇導賞的傳播形式需結合觀演時序進行動態設計。由于觀眾在不同觀演階段對信息的接收深度與處理方式存在顯著差異,因此不同階段的導賞內容應當與觀眾認知需求的變化軌跡相匹配。以觀眾的觀演時序為切人點,導賞主要作用于以下三個階段:
第一,觀演前階段。導賞的核心功能在于輔助觀眾構建對作品的基礎理解,而不應僅停留在復述或提煉劇目上,或單純作為介紹宣傳稿件。尤其針對首演(或尚未廣泛展開巡演)的作品,前置性傳播尤為關鍵。當前主流的做法是通過多種官方賬號等互聯網平臺,介紹舞劇的創作背景、主題立意及藝術特色。但成熟的導賞應當超越簡單的信息傳遞,致力于縮小創作意圖與觀眾認知的視角差異。這種視角的調適需要把握兩個關鍵點,即認知層面破除先入為主的審美定式,情感層面建立文化共鳴的心理基礎。如“天下大足”既可被解讀為石刻藝術的宏大成就,亦可被理解為國泰民安的理想社會。尤其在先導發布的一系列石刻群與定妝照的對比圖集后,觀眾難免因過度聚焦視覺奇觀,而對石刻的復雜工藝或歷史名人事跡產生期待心理。此時,導賞需要通過不斷引導,確立“平凡鑄就偉大”的創作意圖,繼而指向“只有人間小滿,才有天下大足”的主題,使觀眾在觀演前便已形成平凡百姓群像的審美期待。這種引導需通過漸進式的內容釋放實現,如歷史文化背景的客觀陳述、揭示藝術轉化的創作考量、強化主題立意的價值等。此階段需特別注意,引導并非是強制性、統一化的解讀,而是能讓觀眾在自主探索中抵達與創作意圖共鳴的方向。
第二,觀演中階段。此時導賞需兼顧“即時性”與“精準度”,比如節目單等形式就是直接的傳播載體。即使觀眾在觀演前未接觸過劇目導賞,觀演時的節目單也能承擔協助觀眾迅速建立文化背景的功能。而紙質媒介的信息承載量有限,創作者需在有限篇幅內盡可能提煉文化要素。此外,劇場的滾動屏幕等設備也可作為輔助手段,但此方式會存在干擾舞蹈語匯敘事節奏的風險。總之,即時傳播的難點在于平衡信息密度與觀賞節奏,既要避免過度解讀干擾審美體驗,又需及時滿足觀眾對文化背景的認知需求。
第三,觀演后階段。這個階段的延伸傳播是當前易被忽視卻能維持文化生命力的關鍵環節。尤其當劇自進入穩定巡演期后,更應注重持續性的文化傳播。此時導賞的形式可能存在變化,如劇目場刊、設定圖集等,都是經時間驗證的有效方式,其價值不僅在于保存創作記憶,更在于構建觀眾與作品的深度聯結。在數字化時代,還應當注重構建具有互動性的傳播渠道,即導賞不應局限于階段性服務,而是可作為構建“文化共同體”的工具。觀眾在闡釋中既深化體驗、又反哺創作優化,最終實現藝術價值的多維延展。此階段的導賞需具備動態演進能力,使藝術傳播與社會環境保持共振。
總而言之,從實踐層面來看,有效的導賞應形成前置引導、即時闡述、持續反饋的體系,即:演出前側重主題方向鋪墊,通過背景鋪墊破除審美壁壘;演出中強化實時觀賞體驗,在保持藝術純粹性的前提下注入必要闡釋;演出后注重文化延伸傳播,將劇場體驗轉化為持續性的文化參與。這種分層式的策略,既延續了傳統劇目介紹的闡釋功能,又契合了數字時代的信息傳播方式,繼而完成從舞臺呈現到文化傳播的價值升華。
四、舞劇導賞創作攻堅的焦點與意義
(一)導賞的創作誤區
導賞創作的核心難點在于既能闡釋作品的文化延伸,又不影響觀賞舞蹈語匯敘事的完整體驗。創作中常見的誤區主要有如下幾點:
其一,導賞應避免“過度闡釋”帶來的干擾。部分導賞文本試圖通過密集的背景鋪陳,將舞蹈語匯降格為文化輸出的工具,這實則削弱了肢體語言的情感張力,使觀眾陷入按圖索驥的被動狀態。這種“以文釋舞”的傾向源于對舞蹈媒介特性的誤解,不僅剝奪了觀眾對肢體語言美感的體驗,也擠壓了舞蹈語匯敘事的空間。
其二,導賞的功能性被窄化。部分導賞文本將本應激發審美想象的文化闡釋簡化為“劇情梗概”或“觀劇指南”,雖然這兩者都是有效的宣傳手段,但卻忽略了觀眾在認知過程中的主體性。成熟的導賞應如引路者,通過設置文化路標而非鋪設既定軌道,給觀眾預留思考空隙,引導觀眾自主完成從形式感知到文化感知的躍升體驗。
(二)導賞的創作挑戰
在實踐中,導賞創作通常面臨解釋尺度與受眾差異的雙重挑戰,即過度闡釋會消解藝術的神秘性和空間感,闡釋不足則易造成認知隔閡。常見的創作挑戰主要有以下幾點:
其一,如何找尋“過度解釋”與“自主解讀”的平衡點。前者通常會固化舞蹈語匯的含義、限制觀眾對動作多義性的感知,后者又易使文化隔閡成為解讀屏障,錯失動作編排的文化深意。
其二,如何找尋“專業性”與“普適性”的平衡點。當前舞劇的受眾群體已形成較為顯著的知識結構分層,即受眾的認知水平存在差異化。這種分層不僅體現在藝術素養積累的梯度差異,更反映在文化背景的多元化構成中:部分觀眾更關注編舞動機或敘事邏輯,另一部分觀眾對舞蹈語匯的理解則更需要有生活經驗的連接點。這種差異化決定了導賞既不能預設觀眾的專業性,也不宜淺顯地消解作品的文化屬性。
在破解相關困境的過程中,創作者應確立導賞的功能僅是文化延展,而非標準答案的原則,其揭示的是劇目形成的背景,而非規定觀眾的思考方向。可以說,成熟的導賞不僅應拓展觀眾文化認知的儲備,更應激發觀眾自主解讀的空間。當觀眾既能在基礎層面把握文化脈絡,又能在擴展層面延伸專業指引,更能在開放層面激活個體經驗時,作品便完成了自身升華。這種升華不僅限于個體或作品,更能在文化層面實現傳統價值的當代轉化。
綜上所述,導賞不僅能提升劇目的傳播效能,更能在深層推動舞劇的社會化轉型,即讓舞蹈藝術從高雅的技術展示轉變為流動的文化載體,實現藝術表達與大眾傳播的共生。這種轉變使得舞蹈藝術從單純追求技藝呈現的藝術形式,逐漸轉化為具有文化承載力的活態媒介,在保持藝術特質的基礎上實現與公眾的深度互動。導賞通過簡化文化背景的理解難度,打破專業領域的隔閡;借助多元化的解讀形式,使傳統元素煥發當代活力。
這一過程中,導賞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一方面作為連接歷史與當下的文化紐帶,將傳統元素轉化為現代審美語言;另一方面作為藝術與大眾的溝通橋梁,在保持作品藝術性的同時提升其可接受度。觀眾從單向接收轉向主動參與,作品從固化闡釋走向開放解讀,傳統文化從靜態保存發展為動態傳承。這種藝術形態的革新,推動舞劇實現從表演技藝到文化傳播的轉換。在舞蹈藝術與社會文化的共生演進中,導賞的價值已超越了單純的觀演輔助功能,而成為讓舞劇藝術在觀眾與作品、歷史與當下之間,激活文化記憶、凝聚集體認同的精神載體。
(作者單位:中國東方演藝集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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