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9052(2025)09-0034-03
引言
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圍繞“建設海洋強國”做出了一系列重要講話和重大部署。在文學藝術領域,對海洋文學的重新發現和梳理成為文學研究的重要內容。
海南島孤懸海外,四周被海圍繞,天然地具有熱帶海島景觀?!皩懞Q?,身處島嶼中的海南作家有著與生俱來的創作欲念。1]”海島風物成為當代海南詩歌的獨特資源,也讓早期的當代海南詩歌有了清新、熱烈的獨特面貌。隨著詩歌歷史的發展和推進,由海島風物所觸發的詩情不免面臨同質化、淺層化的問題,這也引發了海洋文化與海南當代詩歌的第二次鏈接:由“觀海”到“臨海而思”。
一、時間的劃分和寫作主體的界定
在海洋文化的視角下回溯海南當代詩歌寫作時,有必要對所論及的各類對象做一個簡單的說明。首先是“海南詩人”這個概念。除了優秀的本地詩人群體,建省之后,內陸地區有多次南下登島的潮流。因為缺乏時間和空間方面與海南島的必要連接,在海南短暫停留的創作者的詩歌文本不在論述的范圍內。綜上,在此論及的海南詩人可以分為海南本地詩人及在海南長期居住和生活(過)的外來詩人。
其次,關于海南當代詩歌發展的時間段,參照前輩學者的研究成果,暫將海南建省的1988年和發生了眾多詩歌事件的1992年作為關鍵的時間節點,將海南當代詩歌劃分為1949年至1988年、1988年至2004年和2004年至今三個階段。
在建國以來至80年代末的多次詩歌思潮中,海南由于地理位置和交通的原因,受到的影響較小。也許正是由于這樣的原因,建省之前的海南詩歌,顯現出了一種自足獨立的海島視角。20世紀80年代的海南本土詩人馮麟煌、云逢鶴、鄺海星等的詩歌,側重于書寫海南的海島風光和熱帶風光。1984年,海南詩社成立,1986年海南師范學院的“紅帆”詩社成立,以本土詩人為主體的松散自覺的創作群體基本形成,海島視角已經成為海南本土詩人的自覺選擇。此時的海島書寫不失為當代詩歌書寫范式的有益補充,在一定程度上延伸和豐富了當代詩歌的呈現場景。
1988年海南建省后,一方面,包括柏華、李亞偉等一批有影響力的詩人來到海南居住或工作,對本地的詩人產生了一定的影響。相較于上一個階段的詩歌,這個時期以島嶼為視角的詩歌寫作中的“島嶼”從前景退居到了背景。自然環境由“書寫的對象”變為了“詩學思索的背景”。智性因素的增加成為這一時期詩歌區別于前期的主要特色之一??滓姷摹蹲哌M亞龍灣》、潘乙寧的《冬夜的海》等從平凡瑣事出發,勾畫島嶼上的人的日常生活;遠岸的《紅帆》《無岸的遠航》《夜海孤影》等面對海島和海景即景抒情,描摹主體處在傳統與現代中的情緒起伏以及對理想和信念的堅守。
2004年之后,許多在國內有一定影響力的詩人移居海南。2004年8月,旅居荷蘭多年的詩人多多來到海南大學任教,此后又有很多詩人先后在海南生活和工作。他們一方面為海南的詩歌寫作帶來了新的經驗,另一方面也在一定程度上樹立了一種高度和標準。海南本地一些專門的文學刊物如《海拔》《天涯》,以及全國性的文學期刊如《詩刊》《詩選刊》《青年文學》等也為海南詩歌的創作和發表留出了一席之地。這一時期,海南還陸續成立了中國新詩研究所、當代漢語詩歌研究中心等詩歌研究基地。海島為視角的海南詩歌寫作在理論和創作領域都有了顯著的提升。2016年詩刊社微信公眾平臺、《海詩刊》等推出了90后詩歌大展,策劃、舉辦了一系列詩歌活動。2020年以來,隨著海南自貿港建設工作的推進和青年亞文化在年輕一代人中間的傳播,讓海南成為更加開放的思想集聚地,海島由一個地理意義上的概念,變成一個包孕著自由、獨立思想的“精神的島”。這一時期海南島地理意義上的“邊緣”,已經或多或少的脫離與文化資源和文學傳統的“邊緣”之間的連帶關系。與此同時,本土詩人先天地帶有對本地資源的認同,許多本地詩人離開海島之后又選擇返回故鄉,鄉土記憶與城市經驗融合,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島嶼書寫。
二、島嶼視角的海洋書寫:文本和特征
或許是因為獨特的自然地理條件,特別是島嶼視角和海洋視角的加持,海南當代詩歌天然地帶有一種冷靜克制的姿態,具有一種獨立的美學風格,有研究者將其概括為:“‘個人化傾向’和‘日?;瘍A向’與‘大他者’進行交流碰撞”的結果[2]。海島視角的書寫在不同的詩人筆下有不同的特色,遵循的基本軌跡是:從一個地理意義上的島嶼逐漸轉變為一種精神意義上的島嶼,從一種被動的書寫,變為一種主動選擇的追求和表達。
(一)海洋風物:作為客體而存在的自然環境
1949年至1988年海南建省之前,馮麟煌、云逢鶴、鄺海星等老一輩海南本土詩人的詩歌創作中,大多數詩的題目和詩中的意象已經有了顯著的海南和海洋色彩,與海島風物形成了直接地、淺層的鏈接。
馮麟煌的《夏海南》《熱帶雷》《天涯》《生長劍麻的紅土地》《海南,一艘古老的船》《讀海》著力書寫了海島的壯闊和大海的力之美,刻畫了“征帆高揚”的趕海者形象。云逢鶴則透過海島的視角思索了個人與歷史、變動與靜止、陳舊與新異的關系。在《無題》中,詩人寫到“海老了/唯水年輕”。海水與海變成了一對充滿哲思的辯證關系。詩人將海與海水的關系放大到個人與客觀環境、個人經歷與時代生活關系的層面:外界給予個體的打磨和歷練,最終成為個體自我更新和形成更健全人格的機遇。在《環》等詩歌中,詩人鄺海星將目光聚焦于海島上的黎族少女,詩句極富跳躍感,充滿野性。這些作品從社會環境和人文特色兩方面挖掘了海島的特色,為同一時期的詩歌提供了新鮮的美學體驗。
(二)從觀看到對話:海洋主體性的加強
建省至2004年左右,以60后為主體的詩歌創作中堅力量,憑借各具特色的詩歌創作實績,將海島視角的詩歌書寫從單一的海島風物維度拓寬到精神維度的
層面。
孔見自80年代末的詩歌創作呈現出接續和更新兩方面的實績。孔見自80年代末的詩歌創作呈現出接續和更新兩方面的實績。
一方面,孔見的詩歌創作根植于海島,有著本土詩人的自覺,在個人的生活史與海島的歷史之間謀求某種深層次的鏈接?!逗D蠉u,一個土人的編年史》以1960年出生的島民為書寫中心,在劍麻、香茅草、水秀、合歡樹、小葉榕、木麻黃、咸腥的海風、“樹影迷離的沙灘”、低緩的海潮聲和七八月的臺風,種種意象組合而成的小島上,勾畫出以海洋為生存背景,有著相同祖先的家族眾生相:祖伯父被蛇咬死的兒子、意欲輕生的中年人、眼盲的手藝人、深夜哭泣的女人、倔強不屈的外婆、青春不再的姨母、站在潮水邊懷著心事的少年。從祖輩到父輩再到子輩,人物的命運和家族的歷史也是海島歷史的一個小小的切面。詩歌中的人物以及人物的歷史作為一種虛構和真實的混合物,恰恰成為客觀歷史最生動的注腳。
另一方面,孔見詩歌中的海洋不再是單一的自然環境和詩情流動的場所,而是成為一種自在的,與個人哲思互動的主體?!段页3T诎胍剐褋怼分?,詩人的視角漸漸從海岸邊生活的人們,從具體的人中抽離出來,看到了從海潮中浮現出的死去之人的靈魂,隨后,詩歌的視角從海天交接之處上升到天空,上升到“云層之上”,遇見了那些“從未獲得肉體的身份”的生靈。在完成了形而上的,關于生存和死亡的思索后,詩歌最終又定格在對“圓滿”的日常生活的思索中。海洋不再是被觀看和被欣賞的對象。海洋在逐漸從客體身份解除出來的同時,逐漸加強了自身的主體性,甚至與詩人之間發生了身份的置換,島嶼書寫也從“觀海”過渡到了“與海對話”。
(三)主體意識的增強,書寫主題的多元
2004年以后,在本土詩人和外來詩人的共同參與下,以海洋、島嶼視角切入創作的詩歌進一步豐富。
1.書寫的主體更加多元
這一時期的海南本土詩人接續了上個時期的詩學資源,并出現了更加年輕的海洋詩歌的書寫者。80后黎族詩人李其文的海洋書寫并不止步于表層的熱帶風俗畫式的呈現方式,而是熔鑄了較多的智性思索。在《一切裸露的事物都該有個結局》《沐沐眼中的沙子及大?!贰锻┖B淙铡贰稘O船》中,海洋由被觀看的客變為與人具有平等地位的主體之一(有時甚至是更有力量的一方)。在這些詩中,海洋的潮落潮漲的自然屬性對應著更新再造、存在與失去、有與無的哲思。李才豪則多以“都市邊緣人”的身份觀察海島生活。詩中出現的騎著電動車漫游的人正是都市和世俗生活的旁觀者。在詩歌《海岸線》中,“椰影搖曳的岸堤上”總有情侶大方地敞露內心,就像每一陣浪潮里總有“自由表達的浪花”。較之于現代文學中家國飄零、苦悶無依的“零余者”,這些海邊漫游的“邊緣人”與“零余者”無疑在接續傳統的同時增添了當代的新質,在變動不居的大時代中,塑造了冷靜、克制,不放棄思考的,緩慢卻從容的獨行者形象。
來自島外,但長期生活、工作在海南的新海南人成為島嶼寫作的重要一環和中堅力量。江非的《夜?!穼⒑Q筮€原到本位,試圖“用全部的信心接納”海洋,將其恢復到人之未至的狀態。在《季風與洋流》中,詩人寫到,“海南島的形狀保持完好/變幻不已的是季風與洋流”,在這里,孤懸的海島不僅對應著地理意義上的遺世獨立,也象征著心理層面的自足和自洽。
女性詩人也成為這一時期海洋詩歌寫作的一個重要主體。艾子的組詩《海南記事》以島民生活和海島風物為書寫對象。獨具特色的火山口地貌,沉香、椰子等熱帶海島植物、富有特色的地方戲都成為艾子詩歌中的常見意象?!稄暮?跂|湖路過》中,詩人將筆觸深入到日常生活中,勾勒出勤勞、淳樸、樂觀、閑適的海島市民形象;《海南女人》《在番茅村寫生》則描摹出不因時代變遷而隨意改變自己性情的海南女性群像。1999年從湖北來到三亞定居的女詩人一米依善于用細膩的筆觸和感知力構造詩歌,海洋相關的意象也頻繁地出現在其詩歌文本中。在《海給我們什么》《殺死一個?!贰冻3M浐5拇嬖凇返仍娭校Q笞優橐粋€與人們促膝而談的朋友,一個“眼睛又大又深又干凈”的孩子,一個失落時給予擁抱的存在;《一塊魚從A地前往B地》中,魚兒離開海洋,被切碎、冷藏、逐漸解凍的過程引發了詩人對于人的生存狀態的遐想。平視日常生活的視角加上女性柔情的加持,讓她的海洋書寫具有一種平和、刻制的力量。
2.主體意識更強
這一時期選擇詩歌作為表達載體的寫作者普遍地將詩歌視作是一種自主的表達方式。與海洋和海島等密切相關的詩歌表達中天然地有一種疏離和自足的姿態,讓寫作者能夠以私人生活和個體經驗為出發點,觀照現實人生。蔣浩詩歌中的海洋書寫見之于《己亥初三日,西海岸觀海》《白沙門觀?!贰队駧秤^?!贰哆^海》等作品中。作為一個有強烈的理論自覺的創作者,蔣浩一直關注詩歌的形式和技法,不斷試煉漢語的韌性。將海洋作為觀照事物的原點是詩人自覺的選擇,包孕著回到原點,去除浮華,重新審視人自身和人與外界關系的詩歌構想。組詩《海甸島》則在觀海主題基礎上,將海甸島微縮成一個詩歌技法和詩歌理論的試驗場。
三、海島書寫的新可能:媒介變革下的個體經驗和群體感知
“隨著‘2009年度90后十大新銳詩人排行榜’的出爐和‘90后詩歌群落’的組建,90后詩人以青春的活力和朝氣推開了繆斯之門。[3]”90后詩人作為還在成長的年輕一代,其創作的出發地是校園,他們的身份其實先是大學生,其次才是詩人(校園詩人)[4]
更年輕的90后詩人普遍接受過良好的教育,有一定的文學素養和審美能力和運用新媒體的能力。他們的海洋書寫在自覺繼承90年代以來詩歌對技巧性的偏重的同時,注重詞語的新奇感和力量性,顯示出融匯中西方詩學的努力。90后詩歌的海洋書寫多注重技巧性,以海洋和島嶼作為場域和媒介,傳遞出的自己的詩歌觀念。這些詩歌觀念包括但不限于對自然的尊重,對人的主體性的反思,對生活實感和個人經驗的強調(即生活是大于藝術的)等。
這一時期的詩歌活動常常與生活方式相結合。詩歌寫作者和相關機構通過多種多樣的線下活動,打造青年的活動空間,提供表達和溝通的機會。同時,有關海洋文學和海洋詩歌的文學批評逐漸增多,文學批評的自覺反過來增強了創作者以海洋視角書寫詩歌的主動性。
或許我們還可以將海南海洋文學置于“新南方寫作”的整體中。陳培浩在《新南方寫作的可能性陳崇正的小說之旅》大致提到了“新南方寫作”的幾個特征,即異質性、先鋒性和世界性?!靶履戏健睂懽鞯牡乩戆鎴D囊括了“華南、嶺南、西南、海南,更延伸到中國南部海域的島嶼如香港、澳門到臺灣,以至南洋的半島與群島。[5]”這些地區的最顯著的地理特征即海洋。“新南方寫作”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具有前瞻性的文學概念,其與海洋文學相互交叉,共同構建出具有地緣意義、文學意義和審美意義的新的審美模式。
結語
海南島作為一個熱帶島嶼,四面臨海,自蘇軾入瓊以來便有以詩抒懷,觀海詠海的傳統。這座熱帶島嶼上的詩歌書寫拓展了詩歌的表現主題,將表達的邊界從土地延伸到海洋,提供了不同于傳統農耕文化的審美模式。隨著自貿港建設的推進,詩歌寫作和海洋書寫將會越來越多地融入城市的文化生活當中,在青年亞文化、線下活動和線上自媒體的共同加持下,進發出新的活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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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王德威.寫在南方之南:潮汐、板塊、走廊、風土[J].南方文壇,2023,(01):89-91.DOI:10.14065/j.cnki.nfwt.2023.01.021.
(責任編輯:姜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