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等相關研究;,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博士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I206.391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2359(2025)04-0099-07 收稿日期:2025-01-13
《文心雕龍》一書的版本眾多,最為人們熟知的是范文瀾先生的《文心雕龍注》,他的底本一直被認為是根據黃叔琳本而來的。黃叔琳《文心雕龍輯注》本身又有多個分支,最為學界所認可的當屬“養素堂\"諸版本。范先生使用的“掃葉山房\"石印本和《四部備要》本①,應是輾轉覆刻之后的印本。由于這個版本并不算精良,所以常常會導致一些錯誤現象的發生。譬如,《論說》篇“范雎之言事”,“雎\"字,范寫為“睢”②;《章表》篇“敷奏絳闋”,范以“奏”為“表”,以“絳”為“降”③。其實,即使已得到學界認可的“養素堂”本,亦不乏一些錯誤現象。故而用語文學的方法還原文本就顯得尤為重要。關于語文學,沈衛榮先生曾這樣說:“從近現代人文科學學術史的角度看,語言學'和‘文學研究'正是以語言和文獻為研究對象的語文學的最直接的傳人。語文學是一門帶著人文和歷史關懷來研究人類語言和文獻的準科學,它既有科學理性的一面,同時也離不開推測的維度。”④接下來,筆者不揣簡陋,便用語文學的方法對《文心雕龍·辨騷》中的“博徒”與“四異”做一番考異,以就教于方家。
一、關于“博徒\"的爭論
《文心雕龍·辨騷》云:“體慢于三代,而風雅于戰國,乃《雅》《頌》之博徒,而詞賦之英杰也。”唐寫本“慢”“雅”二字分別作“憲”“雜”。從避重的角度看,“雅\"字之說不太可取,應為“雜”字,意為文辭受到戰國風氣的影響。將“雅\"改為“雜\"字,論者分歧不大,都從唐寫本,茲不多述。至于“慢”字是否應該被更換成“憲\"字,需詳細考察。主張當作“慢\"字的觀點,以龔鵬程的說法較具代表性,他說:“博徒,是好博戲的浪蕩子,以此來形容《楚辭》乃《雅》《頌》之不肖子孫是無疑問的,可是又怎能說它‘體憲于三代'?‘憲'字是效法的意思,古人說儒家要憲章文武,即用這個意義;近人喜說大憲法、大憲章,更有準則規范之意。《楚辭》若‘憲章于三代’,焉能說它不肖?故‘憲'字,洪興祖注《楚辭》時,附載《離騷》就已經改為‘慢'了。”龔先生的這句話有可商榷之處。首先是對“博徒\"的理解。范文瀾在《辨騷》篇的注里說:“《史記·信陵君列傳》公子聞趙有處士毛公,藏于博徒。博徒人之賤者。”①在此后相當長的時間里,人們都把這一詞匯視為貶義詞。譬如,陸侃如、牟世金的《文心雕龍譯注》說:“意指楚辭比《詩經》差一些。博徒:賭徒,這里指賤者。”②吳林伯《文心雕龍義疏》也認為,“博徒\"為“賤人”“下品”③。周振甫言其為“賭徒,微賤者”④。張燈言其為“賭徒”,“指微賤者,此處可引申解指異物異類,故譯作‘浪子'”③。對“博徒\"之意持相反觀點者,當推韓湖初,他在《lt;辨騷gt;新識:從博徒、四異談到該篇的篇旨和歸屬》⑥一文中,從《知音》篇人手,稱樓護就是“博徒”。又根據《漢書》關于樓護的記載,推導出他是一個博學善辯之士,故而認為“博徒\"當為褒義詞。其他如易健賢在《〈辨騷gt;“乃雅頌之博徒”疏證》?、李金坤《lt;辨騷篇gt;“博徒\"“四異\"正詮》③,亦有類似的論斷。
此后,人們常論及“博徒\"之義的褒與貶,然而褒貶的程度卻存有異議。譬如,李飛認為,“‘雅頌之博徒’雖然是以雅頌為標尺對楚辭作出的貶低,但這種貶低的程度是很輕微的”③。人們之所以會眾說紛紜,其原因或在于立場的不同,以至于面對同一則材料也有可能得出截然不同的結論。以《知音》篇中關于樓護的評論為例,茲引用如下:
至于班固傅毅,文在伯仲,而固嗤毅云:“下筆不能自休。”及陳思論才,亦深排孔璋;敬禮請潤色,嘆以為美談;季緒好詆訶,方之于田巴,意亦見矣。故魏文稱文人相輕,非虛談也。至如君卿唇舌,而謬欲論文,乃稱史遷著書,諮東方朔,于是桓譚之徒,相顧嗤笑,彼實博徒,輕言負逍,況乎文士,可妄談哉!故鑒照洞明,而貴古賤今者,二主是也;才實鴻懿,而崇已抑人者,班曹是也;學不逮文,而信偽迷真者,樓護是也:醬瓿之議,豈多嘆哉!
“彼實博徒,輕言負逍,況乎文士,可妄談哉\"這十六個字,是人們引用頻率最高、爭議也最大的地方。韓湖初等人將“博徒”一詞拆開解釋。“博學審問”自有儒家思想所倡導之積極內涵,“博\"在其中,理當含有此意。“徒\"字作“弟子\"“傳承”講,它本身沒有褒貶之分,但是與“博\"字結合一起后卻有可能被附上褒義之色彩。以此而論,上面十六個字則可作如下解釋:樓護是個博學多才的人,他不假思索的帶點狂妄的言談遭到他人的嘲笑,更何況(學問不如博徒)那些一般的文人,是可以輕言妄語的嗎?然而,還有一些學者從一開始就把“博徒”一詞定義為“卑賤者”“浪蕩子”,甚至“賭徒”。由此,上面這十六個字則又會有另一番解釋,即樓護是個不怎么樣的浪蕩子弟,他這種(無足輕重,應該被忽略)人隨便說話都被大家譏笑(地位太低,應該連被譏笑的資格都沒有,要直接忽略),何況你們這幫有才學的人,怎么能隨便說話議論呢?從表面上看,雙方的論證各有自洽之處,但是從深層來看,它們卻都將“博徒”的詞義進行了固定化處理,并將其直接植人某種特定的語境之中以為論證前提,從而陷入了一種循環論證的窠臼之中。
其實,考索文本的上下文語境,我們不難得知,文中的“君卿\"就是樓護。因為前面有“至如”二字,可知前文必然存有與樓護相關的信息。需要補充的是,“故魏文稱文人相輕,非虛談也”,是劉勰依據曹植的話語而做出的結論。但其中的問題在于,曹植雖然對陳琳和劉修的評價很低,但是對丁廙的評價卻是例外,“敬禮請潤色,嘆以為美談”。對此,我們又該怎樣解釋呢?接下來不妨參照一下曹植的《與楊德祖書》:
世人之著述,不能無病。仆常好人譏彈其文,有不善者,應時改定。昔丁敬禮嘗作小文,使仆潤飾之。仆自以才不能過若人,辭不為也。敬禮云:“卿何所疑難乎!文之佳麗,吾自得之,后世誰相知定吾文者耶?”吾常嘆此達言,以為美談。昔尼父之文辭,與人通流,至于制《春秋》,游夏之徒不能措一辭。過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見也!蓋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論于淑媛;有龍淵之利。乃可以議于割斷。①
丁廙懇請曹植為他的文章潤色而遭到拒絕,曹植向楊修轉述說,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的才能不如丁廙,故而不為其修改文章。事實上,曹植才華橫溢,真正令他佩服的只有孔子,由于他自知與圣人相比還有差距,故而能在他人面前保持一種謙卑的態度。問題的關鍵在于,曹植在這里使用的是間接轉述語,其中既有丁廙的立場,也有曹植的用意。尤其是對“麗\"字的使用,這個字是否出自丁廙之口,乃至丁廙的贊美是否出于真心,都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麗\"字切切實實地由曹植之口說出,如果考慮到間接轉述語中所隱含的說話人的主體功能,那么,其中已著實包含了說話人濃郁的主體色彩,也就使得這句話具有了借助丁的視角來提示自己的文采高妙的趨向了。簡而言之,曹植贊嘆丁廙的那句話,雖是自謙之語,但內里卻是在夸耀自己,是對其文學自負的另一種表達。“意亦見矣”,劉勰似乎在這段話里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把丁廙之事與陳琳、劉修放在一起來說,將它們都作為“文人相輕\"“崇己抑人\"的案例來看待。
有了這些鋪墊之后,我們再來考察樓護。劉勰說他“謬欲論文”,意指他關于文章文學的觀點壓根不對,可是他卻偏偏喜歡發表議論。為此,劉勰以“桓譚之徒,相顧嗤笑”的譬喻對他進行了批評,沒有任何褒揚之意。此段末尾,劉勰總結了知音難尋的三個層面:一是“鑒照洞明”“貴古賤今\"的秦皇、漢武;二是“才實鴻懿”“崇已抑人\"的班固、曹植;三是“信偽迷真\"的樓護。如果說秦皇與漢武、班固與曹植都是二人并舉,且劉勰對他們的評價尚有積極一面的話,那么,樓護就顯然不是這樣了。在被單獨提及之后,劉勰將“信偽迷真\"的評價直接送給了他一個人,其中的貶低色彩顯然是毋庸置疑的。通過以上分析可知,劉勰至少在寫《知音》篇時,對樓護的評價是不高的。
《論說》篇亦有關于樓護的描述:
至漢定秦楚,辨士弭節,酈君既斃于齊,蒯子幾入乎漢鼎;雖復陸賈籍甚,張釋傅會,杜欽文辨,婁 護唇舌,頡頑萬乘之階,抵噓公卿之席,并順風以托勢,莫能逆波而泝洄矣。②
此處的“婁護\"即《辨騷》篇的樓護,二字古代通用。譬如,《漢書·游俠傳第六十二》云:“唯成帝時,外家王氏賓客為盛,而樓護為帥。”③再如,《西京雜記》云:“婁護豐辯,傳食五侯間,各得其歡心,競致奇膳。”④此段先講辯士的能力,以及他們所取得的高位,再言其影響力的消退,最后指出,在時勢面前,任何人的力量都是微小的,即使是像樓護那樣的人出現在當世,也不可能改變歷史的趨勢。顯然,劉勰在這里給予樓護以肯定性的評價。同樣是樓護,劉勰為何在《知音》篇中貶之,卻又在《論說》篇中贊之,這豈不是相互矛盾?其實不然,有什么能力就該做什么事,這便是劉勰論人的標準。
今人以“博徒”為貶義者,實受范文瀾先生的影響較大。其在引《史記》公子聞趙有處士毛公,藏于博徒”句之后,即說“博徒人之賤者”。為了便于分析,現將完整的文獻引用如下:
公子聞趙有處士毛公藏于博徒,薛公藏于賣漿家,公子欲見兩人,兩人自匿不肯見公子。公子聞所在,乃閑步往從此兩人游,甚歡。平原君聞之,謂其夫人日:“始吾聞夫人弟公子天下無雙,今吾聞之,乃妄從博徒賣漿者游,公子妄人耳。”夫人以告公子。公子乃謝夫人去,日:“始吾聞平原君賢,故負魏王而救趙,以稱平原君。平原君之游,徒豪舉耳,不求士也。無忌自在大梁時,常聞此兩人賢,至趙,恐不得見。以無忌從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為羞,其不足從游。”乃裝為去。夫人具以語平原君。平原君乃免冠謝,固留公子。平原君門下聞之,半去平原君歸公子,天下士復往歸公子,公子傾平原君客。⑤
平原君之所以推斷信陵君為妄人,應源于其所交往對象不乏“博徒”與“賣漿者”之流。平原君依據物以類聚之理,認定信陵君的品格亦不過爾爾,從而表達出對他的不屑之情。由此可以看到,在平原君心目中,“博徒”確屬卑賤者之流。但問題是,信陵君在聽到平原君的議論之后,不僅沒有斷絕與“博徒”之流的交往,反而毅然做出了離開他的決定。更令人想象不到的是,平原君門下的賓客由此竟半數轉投信陵君。這一結果表明,在彼時的情境之下,信陵君的做法似乎更能贏得人心。時人或對“博徒\"的身份存有偏見,但是與“博徒\"交游的人,如信陵君卻未必是低劣的人,從這層意義上看,我們不應將“博徒”全然看作是一個貶義詞匯。
《史記》在另一處也提及了“博徒”,具體如下:
洛陽劇孟嘗過袁盎,盎善待之。安陵富人有謂盎日:“吾聞劇孟博徒,將軍何自通之?\"盎日:“劇孟雖博徒,然母死,客送葬車千余乘,此亦有過人者。且緩急人所有。夫一旦有急叩門,不以親為解,不以存亡為辭,天下所望者,獨季心、劇孟耳。今公常從數騎,一旦有緩急,寧足恃乎!\"罵富人,弗與通。諸公聞之,皆多袁盎。①
此文以“博徒\"稱劇孟,并對劇孟的行為多有贊譽之處,據此,人們也將“博徒\"理解為一個具有褒義的詞匯。其實,安陵富人對于袁盎曾經和博徒打過交道的經歷感到十分詫異。然而,站在袁盎的視角來看,他則一直都是在夸贊劇孟的。尤其是“劇孟雖博徒”句對“雖\"字的使用,已經表明“博徒\"應該不是一個具有褒義的詞語。其中的邏輯就是,孟劇既有“博徒\"的身份,也有被人們贊揚過的事實,兩者之間并不矛盾。換句話說,人們贊美他的,是他“不以親為解,不以存亡為辭\"的言行,至于他的“博徒”身份人們則存而不論,并沒有對它表現出更多的興趣。
二、“博徒”可以帶褒義
《文心雕龍》稱《楚辭》為“雅頌之博徒”,有學者認為其中帶有貶義色彩。據以下七則文獻,可反駁之。
1.適性拓落,不拘小節,恥預常科,隱跡博徒,才名自遠。然適詩多胸臆語,兼有氣骨,故朝野通賞其文。②
2.三川不競,九鼎將移。王風怨怒,蕃庶支離。博徒蘊德,珠盤奮奇。傳詩析旨,捧檄弘規。③
3.今之博戲。有長行最盛。其具有局有子。子黑黃各十五。擲采之骰有二。其法生于握槊。變于雙六。天后嘗夢雙六不勝。狄梁公言宮中無子是也。后人新意。長行出焉。又有小雙六圍透大點小點游談鳳翼之名。然無如長行也。監險易者。喻時事焉。適變通者。方易象焉。王公大人。頗或耽玩。至于廢慶吊。忘寢食。及博徒用之。于是彊各爭勝。謂之撩零。假借分畫。謂之囊家。囊家什一而取。謂之乞頭。有通宵而戰者。有破產而輸者。其工者近有譚鎬、崔師本首出。圍基次于長行。其工者近有韋延祐、楊芃首出。如彈棊之戲甚古。法雖設。鮮有為之。其工者近有吉達、高越首出焉。④
4.南與衢人鄭甸為酒侶,甸好博,然勝敗不過數千。南日:“子小勝,無所濟。可辦進十萬,召博徒能相敵者,吾為子擇一日與之戰。”⑤
5.長孺既自為其序,復以屬余。余往為源師撰序,推明義山之詩忠憤蟠郁,鼓吹少陵,以為風人之博徒,小雅之寄位,其為人詭激歷落,阨塞排笮,不應以浪子嗤點,大略如長孺所云。⑥
6.詩則癯軒著評,書則懷瓘估直,文則彥和程材,畫則洪谷傳法。醉鄉遵皇甫之科條,茗酪藉伯審所 辨記,斯誠《離騷》之博徒,《藝苑》之別子矣。抑匪特興寄遠也,蓋亦有禪悅焉。②
7.藥林體無凡骨,意尚高邈,潮平日落,空江無人,萬慮一澄,靈響獨結。釋道研之稱蘇瓊,所謂“竟將我致青云間,何由論地上事\"也,此誠《內景》之博徒、《真誥》之別子。予故標舉其趣,以告來游來歌者,不有超絕人外之作,豈可獻酬山靈哉?⑧
文獻1出自《河岳英靈集》。作者記敘高適曰:“隱跡博徒,才名自遠。”根據這條文獻,高適應是一名與“博徒\"之流交游深遠之人,但“博徒”并沒有給高適的名聲帶來任何的負面影響。“然適詩多胸臆語,兼有氣骨,故朝野通賞其文”。高適之所以受到人們的贊賞,是因為他的詩寫得好,與他是否與“博徒\"之流交游關系不大。
文獻2出自《大唐右領軍果毅滎陽毛君(盛)志銘并序》。這是一篇墓志銘。論文體,全文當以贊美死者為主,然其中卻有“博徒”一詞,“博徒蘊德,珠盤奮奇。傳詩析旨,捧檄弘規”。死者毛盛在生前曾是右領軍,是一名武官將領,用\"博徒\"來突出他的斗爭精神,可與“傳詩析旨,捧檄弘規”之贊譽形成交相輝映的效果。顯然,“博徒\"在這里不作貶義解。
文獻 3出自《太平廣記》。這篇引自《國史補》的筆記小說,重點介紹了一種叫做“博戲\"的游戲。“博戲”分“奕棋”“彈棋”“藏鉤”“雜戲”四類,而“博徒”即是玩“博戲”的人。“博徒”不是賭徒,他還可以有其他身份,如同卷“奕棋”分類中的“一行\"大師,和人下棋“爭先”,但并沒有和人賭錢,所以,二者之間各有隸屬關系,不可混淆。
文獻4出自《夷堅志》。它描寫兩軍對戰,此處出現的“博徒”,有對局、抗爭之意。
文獻 5出自《李義山詩集序》。其中“風人之博徒,小雅之寄位\"句尤值得玩味。“寄位\"意為所處的位置,如《云笈七簽》云:“北方、黑、子、水,金之寄位,五行之始,道之基。…·南方、赤、午,火之正數,火寄位朱丹。”①后一句點出李商隱的詩和小雅一樣,但是它的特點是什么呢?用錢謙益的話說,就是“忠憤蟠郁”,就是“不應以浪子嗤點”。由此可知,“博徒\"不作貶義講。
文獻6出自厲鶚的《東城雜記序》。全文充滿了對東城生活的贊嘆之情,以“詩\"“書\"“文\"“花\"“酒”“茶”六個方面為例,作出“斯誠《離騷》之博徒,《藝苑》之別子矣\"的評語。其中“文\"的代表“彥和\"就是劉勰,足見作者對于其文的肯定與喜愛。這個評語的字數與句式,幾乎和《辨騷》篇那句“乃《雅》《頌》之博徒,而詞賦之英杰也”一模一樣。此處的“別子\"與“博徒\"相應,均是對作者獨特感覺之形容。在這樣的語境中,“博徒”很難有貶義之意味。
文獻7出自杭世駿的《符藥林雪泥紀游藁序》。所引《內景》指《內景經》,《真誥》則為陶弘景之作,兩者皆是道家經典。杭世駿用道家之經典,贊譽符藥林之紀游,所謂“此誠《內景》之博徒”,實是在一種不相上下的語境中,包孕了一種贊譽的評價。
綜上所述,“博徒”一詞有“競爭”“對弈\"之義,自身并無褒貶色彩。然而,人們卻可以將其放在不同的語境之中,為其賦予不同的情感色彩。譬如,當人們把“博徒\"當做賭徒之流的代名詞時,它也就被賦予了貶義的色彩;如果人們把“博徒\"放在如上文所述的語境之中,用來形容優秀的人物、美好的作品時,它也就被賦予了褒義的色彩。
《辨騷》篇的首句云:“自風雅寢聲,莫或抽緒,奇文郁起,其離騷哉!固已軒翥詩人之后,奮飛辭家之前,豈去圣之未遠,而楚人之多才乎!”②這段話其實給《離騷》的評價奠定了一個肯定性的基調。其后所有行文都是被用來證明這個論斷的合理性的。至于篇末贊語,“不有屈原,豈見離騷?驚才風逸,壯志煙高。山川無極,情理實勞。金相玉式,艷溢錙毫”,更是充滿了對屈原的贊嘆。有了上文的文獻鋪墊之后,我們再來分析“雅頌之博徒\"句,可能會得到更為妥當的解釋。那就是《楚辭》被賦予了獨立的地位,盡管它的內容體制是效仿三代之詩的,但是它已經不再是《詩經》的附庸。在這里,“風雅寢聲\"“辭家之前”,與“《雅》《頌》之博徒,詞賦之英杰\"形成呼應,既是對《離騷》繼風雅之后的橫空出世所做出的一種具象描繪,也是對《離騷》為突破先秦詩歌之“寢聲\"現狀的貢獻所進行的一次中肯評價。毫無疑問,在致力于表達《楚辭》具有“驅辭力\"\"窮文致”之生命力的語境中,“博徒\"被賦予了褒義的色彩。
三、“四異”及貶低《楚辭》的原因
從目前流傳的版本看,黃叔琳本《辨騷》沒有分段,但后世學人則不盡相同地區分了段落。范文瀾本分四段。由“自風雅寢聲\"到“玩而未核者也”是第一段,由“將核其論”到“難與并能矣”是第二段,由“自九懷以下”到“假寵于子淵矣\"是第三段,由“贊曰\"到結束是第四段。周振甫本分五段。第一段由首句到“玩而未核者也”,第二段由“將核其論\"到“異乎經典者也”,第三段由“故論其典誥則如彼\"到“難與并能矣”,第四段由“自九懷以下\"到“假寵于子淵矣”,最后一段是“贊曰\"部分。其他版本的分段情況與上述兩種的區分大體相同。
考察范文瀾本與周振甫本之間的區別,關鍵的結點在于,周本將范本的第二段又拆分成兩段,讓“故論其典誥則如彼”成為第三段的首句。以周本而論,如此分段有可能將“故論其典誥則如彼,語其夸誕則如此”句看成是“固知楚辭者,體慢于三代,而風雅于戰國”句的默認前提,以至于使人生發出“《楚辭》是如此的夸誕,所以才會傲視三代\"的結論。然而,聯系“將核其論,必征言焉\"的上下文語境,劉勰所要“核”的“論”,是之前五家對《離騷》的評價,所要“征\"的“言”,是屈原作品文本的真實情況。而他之所以這么做的原因,即是因為五家的行為犯了“玩而未核”的錯誤,褒貶任聲,抑揚過實,鑒而弗精,玩而未核”。所謂“褒貶任聲”,就是從總體上說那五家評論很隨意;所謂“抑揚過實”,就是從細節上說他們對《離騷》的褒貶不符合實際;所謂“鑒而弗精”,就是說他們使用的方法很粗糙;所謂的“玩而未核”,就是說他們的言說是脫離了文本的評論。劉勰主張“宗經”。他認為“宗經\"應是所有文章必備的基本準則,未能達到固然要受到指摘,但是僅止步于此而缺乏進一步的突破與創新,亦不值得稱道。對劉勰而言,“宗經”是基本要求而不是最終目的,劉勰肯定《離騷》,說明《離騷》是符合“宗經”的基本要求的,但《離騷》的價值不僅僅體現在這里,它實有超越“宗經\"范疇的獨特價值。劉勰把以《離騷》為代表的《楚辭》內容分成兩類:一種是“同于《風》《雅》者\"類,一種是“異乎經典者\"類。前一種亦稱“四同”,依次為\"典誥之體”“規諷之旨”“比興之義”“忠怨之辭”;后一種亦稱\"四異”,依次為“詭異之辭”“謫怪之談”“狷狹之志”“荒淫之意”。有了上述的文獻鋪墊之后,我們便不難理解“故論其典誥則如彼,語其夸誕則如此”句的內涵,即四家所說的“方經”其實就是《楚辭》的“四同”方面,班固所言的“不合傳\"其實就是《楚辭》的\"四異\"方面。由于這句話是在總括五人之說,故理應把它置于前文之末,而不應被安放在首句的位置。
相較而言,將“固知楚辭者,體憲于三代,而風雅于戰國,乃雅頌之博徒,而詞賦之英杰也\"句,列為第三段的首句更妥當些。前一段分析了五家評論之不足的根源,此處再闡明自己對《楚辭》的態度,比較合情合理。需要注意的是,這個“固\"字是“本來\"的意思,同“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里的“固\"字一樣。周本的分段極易給人一種誤解,即“四同\"指的是《楚辭》宗經”的部分,“四異\"則說的是《楚辭》不怎么“宗經”的部分。既然存有一些不怎么“宗經”的部分,那么自然而然,《楚辭》的價值也就不如《詩經》了。張少康先生曾說:“其實,劉勰心目中對《楚辭》的喜愛,可能是要超過《詩經》的。不過,《詩經》已經列人經典,《楚辭》自然不能和它并列,只能說它是‘雅、頌之博徒,而詞賦之英杰’,但是他的贊嘆之意,實在已經十分清楚。”②《楚辭》之所以不能和《詩經》并列,其根本原因就是它含有“四異\"的內容。但是對于無法并列的原因,也可能有另外一種解釋,那就是《楚辭》自有其獨特之處,《詩經》反不能與它放在一起而論。對此,徐復觀先生曾說:“《詩經》之麗,乃素樸平淡之麗;在彥和心目中,這尚非麗的極至。他說楚辭‘乃雅頌之博徒,而辭賦之英杰也’,好像他以楚辭較雅頌要低一級,這是由宗經而來的門面語,非其本旨所在。因此,彥和實際是以五經為雅的典型,以《離騷》為麗的典型。”③徐先生將“典型\"分成兩類,一類是“雅\"的典型,一類是“麗”的典型,《離騷》的價值就在于它的“麗”,如果以前一種而論,“楚辭較雅頌要低一級”,但是以后一種而論,《詩經》則“尚非麗的極至”,而《離騷》才是“麗的典型”。
還有一類學者,他們對《楚辭》的地位把握得非常好,如高廣林先生言:
不可否認的是,劉勰所謂的“四異\"包含有對《楚辭》的批評。《文心雕龍》強調以“宗經”為論文的前提,而《楚辭》中大量“失實\"的神話故事的援引,《招魂》中“士女雜坐,亂而不分,指以為樂,娛酒不廢,沉湎日夜,舉以為歡”的描述等,在劉勰看來都是不合經義之道的,這體現出了劉勰認識上的局限。事實上,屈原以死殉國,正體現了對祖國的熱愛,不能謂之“狷狹”;《招魂》描寫的是宮廷生活,男女雜坐當為客觀情性,也算不上“荒淫”;至于引“九首”“三目”之類的神話故事入詩,其實正體現了《楚辭》的浪漫主義特色,不能以“遹怪之談”論之。④
高先生的論述非常有代表性。《辨騷》篇的爭議歸其一點就在于劉勰對《楚辭》的態度問題,即對《楚辭》是通篇贊揚,還是褒中帶貶的問題。通篇贊揚者的態度不必多說,他們大都不是從貶義的角度來理解“四異”“博徒\"的。褒中帶貶者又可分為兩類人群:一類認為劉勰在對“四異\"“博徒\"的命名中,含有因《楚辭》的內容復雜而在價值上輸于《詩經》的趨向;另一類則認為劉勰對“四異\"之說的提出,并不損害《楚辭》的歷史地位。依據高先生所論,劉勰論文的核心要旨在于“宗經”,凡是與“宗經”思想不一致的作品都會受到批評。從這個視角看,劉勰即使看到了作品中的“新變\"精神,也往往會在夾縫中求生存,將它放在“宗經”的標準中加以處理。其實,作為一篇完整的詩賦,《離騷》里面內容豐富而駁雜。我們不能因為它敘述了“經典\"未曾涉及的內容,就說它是對經典的反叛,異乎經典\"并不等于“反對經典”。況且,劉勰所論材料雖然以《離騷》為核心,但是其重心,恐怕還是就那五人的所論而言的。在這個問題上,童慶炳說得最為通透:
劉勰以經典為參照系,指出“四符合”和“四不符合”,但是并沒有完全以經典作為衡量的標準,來進行褒貶。符合經典要肯定,不符合經典的部分也要給予評價。
劉勰對楚辭的高度評價,實際上是對文學發展的新變的肯定。從這里也可以看到,劉勰的思想沒有停留在經典上面,他并不是保守的,他對于文學的發展也是衷心贊成的。①
根據童先生所論,劉勰提出的“四同\"“四異\"之說,只不過是為了幫助五位批評家的觀點梳理一下思路而已,與《楚辭》歷史地位的確立與否并不構成直接的因果關系。《楚辭》真正的偉大之處在于,它不僅有“取熔經意\"的這個基本點,更在于它有“自鑄偉辭\"的特征。對此,劉勰將其內容特點分成了六類,分別是“朗麗以哀志\"\"綺靡以傷情”“瑰詭而惠巧\"\"耀艷而深華”“放言之致”“獨往之才”。這六類特點應是《楚辭》有別于其他典籍的獨特之處,也正是由于它們的存在,《楚辭》才會得到后人“氣往櫟古,辭來切今,驚采絕艷,難與并能矣\"的高超評價,其價值顯然不能用“四同\"“四異\"之說的標準來加以衡量。
綜上所述,盡管學界對“四異\"內涵的評價略有差異,但是在《辨騷》篇的語境中,它是作為闡釋《楚辭》藝術成就的核心詞匯存在的,其表述本身不具有貶義的色彩。“博徒\"的內涵亦是如此,作為與“雅頌”傳統并置甚至抗衡的《楚辭》的代稱,劉勰對它的使用,不僅無損于《楚辭》偉大的歷史地位,反而更具有凸顯其突破常規、獨樹一幟的含義。
Tracing the Scholarly Debate on “Botu\"and “Siyi\"in The Literary Mind and the Carving of Dragons :On Sao
Pu Hui,Zheng Zhong (Sichuan University,Chengdu 6loo65,China)
Abstract:Thediferences in key terms and the varied paragraphing and structuring significantly impact people's understanding of the main ideas inthechaptersof TheLiterary Mind and theCaruingof Dragons.Using philological methods and historical sources,this studyreconstructs theoriginal formofOn Sao.Theterm“Botu”has beninaccurately interpretedas ei ther\"gambler”,\"vilainor\"o\"ruditescholar\".Intruth,itcarriesnoinherent positiveornegativeconnotation,butratherevokes a competitive metaphor.Its evaluative meaning depends entirely on contextual phrasing. Within On Sao,the“Siyi”(Four Marvels)actually represent the Chu Ci′s innovation in forging“sublime diction”,enabling it to rival The Classic of Poetry.This concept does not contain negative connotations.
Key Words: The Literary Mind and the Caruing of Dragons ;On Sao ;Textual Philology;Botu;Siy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