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下沉何以“懸浮”：社區治理數字化轉型中的制度邏輯

作者簡介：，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城市社區治理等相關研究；，博士生。

中圖分類號：D035-3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2359（2025）04-0026-08 收稿日期：2025-02-17

一、文獻梳理與問題提出

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明確提出，要“豐富各層級民主形式，把人民當家作主具體、現實體現到國家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各方面”①。作為國家治理的基礎性工程，社區治理在推進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2022年5月，民政部等九部門印發《關于深人推進智慧社區建設的意見》，明確提出打造智慧共享、和睦共治的新型數字社區目標。社區治理數字化轉型既是對這一目標的響應，也是社區治理創新的重要趨勢。馬克思指出，與資本主義社會技術維護統治階級利益的本質屬性不同，社會主義國家治理將技術“從階級統治的工具變為人民的力量”②。社區治理數字化轉型強調運用\"科學管理\"塑造治理體制，依靠專家團隊增強治理能力，借助數字技術提升治理效能③。社區治理數字化轉型的價值與效能的探討主要體現在從一元到多元、智力到智慧、效率到效能、可及到共享等四個維度的轉變④。一方面，社區治理數字化轉型打破了傳統治理的時間與空間限制③，衍生了新的社會互動關系，落實從管理層面、技術層面和主體層面實現對社區公共安全應急管理的體制和機制創新①。另一方面，通過虛擬在場將“半熟人社會\"轉變為“熟人社會”，實現“再造社區”②，全面推動社區邁向智慧化的“人—機\"互動治理轉型③。學者們主要從以下三個方面對社區治理數字化轉型“技術懸浮\"進行了深入探討：

第一，“技術懸浮\"的內生機理。作為一種新型治理工具，信息技術廣泛應用于社會治理場域并發揮顯著成效，但數字技術存在壁壘，致使社區需求與底層治理之間存在一定的張力，造成了治理中的“技術懸浮”④。第二，“技術懸浮\"的實踐困境。智慧社區面臨“制度\"\"技術\"“效能”和“安全”四重發展困境③。在驅動居民社區參與中出現治理內容生產“行政化”、內容生產與需求相分離，造成信息安全監管和治理風險等問題，導致智慧社區治理失靈⑥。第三，“技術懸浮”的破解路徑。一方面，要推動社區治理的社會參與，強化社區資源的合理調配，實現技術與基層組織的互動②;從數字支持、數字驅動、數字賦能和數字普惠等維度推動數字向善與共同體愿景的協同推進③。另一方面，要協調立法先導與技術發展，推動頂層設計與底層探索，融合國外經驗與中國特色，重視并發揮法治保障功能等法治化路徑③。

綜上所述，要從民眾的需求出發，推進社區治理數字化轉型，合理運用數字技術，遏制其利用中的異化問題，消解行政化驅動與民眾需求之間的張力。將數字技術引入社區治理，卻未能精準匹配社區治理與民眾需求的現象即為“技術懸浮”。本文立足于治理效能，具體運用“科層制度—社會網絡—技術治理”協同適配的分析框架，以期破解社區治理數字化轉型的\"技術懸浮\"困局。

二、研究方法與分析框架

在案例選擇和研究方法上，本文選取了具有社區代表性的典型案例，采用案例分析法，結合案例社區的數字化轉型實踐，運用“科層制度—社會網絡—技術治理\"協同適配的分析框架，剖析社區治理數字化轉型中的制度邏輯。

（一）研究方法與案例選擇

選取B市Y社區智慧社區“城市大腦\"建設實踐為分析樣本，主要基于如下考慮：一是樣本的典型性。Y社區是一個由新舊城市群體組成的社區，是重點安保管理區域。該社區主要由北里、南里、西里三個回遷房小區和農業職業學院、兩個單位家屬院組成。社區常住居民3218戶，常住人口6538人。由于是老舊社區，社區管理的難度比其他社區要高很多。按照社區居民的說法，過去這個社區就像個大雜院，社會人員都可以自由進出，嚴重影響了社區居民的生活和社區安全保障。在國家城市社區精細化治理政策的推進下，Y社區啟動了“城市大腦\"建設，完整地呈現了數字技術賦能前、中、后三個階段社區治理邏輯的變化情況，案例獨特且敘事結構完整。案例社區的居民由回遷房小區居民、原單位職工住戶、外來流動人口等構成，能夠基本呈現城市社區的人員結構，該案例呈現的技術賦能社區治理的經驗能夠為其他社區治理提供有益借鑒。二是資料的可獲得性。為提升研究資料的信度，本研究采用了三角互證法，通過半結構化訪談和二手資料等途徑獲取信息資源。

（二）“科層制度—社會網絡—技術治理”協同適配的分析框架

社區治理中的科層制度是官僚行政體制在基層治理情境中的具象化延伸，具有典型的層級權威特征與規則主導屬性?？茖又贫仁菙抵羌夹g嵌人社區治理過程的重要依憑，但科層制度與數字技術治理存在結構性矛盾，這既是對推動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響應，也暗含科層制度、社會網絡與技術治理適配的雙重邏輯，形成了三重適配困境。

1.縱向層級傳導造成制度性壁壘。首先，層級決策系統與社區終端的數據編碼標準差異引發政策指令的語義偏移，智慧治理平臺異化為科層權威的數字化工具。其次，在數字場景中，橫向部門分割引發數據孤島效應，民政、綜治等平行部門構建的“蜂窩狀”治理結構演變為系統異構難題。最后，流程固化加劇數字適配難題，公文流轉的標準化程序與動態治理需求產生現實沖突。網格管理系統為了應付上級的考核指標，不得不把實時更新的數據硬生生拆成一份份表格報告，致使系統本該即時處理的問題都變成了表格填報的機械任務。在社區治理數字化轉型中，社會網絡成為破解科層制度剛性約束與技術治理“懸浮\"困境的關鍵。

2.縱向層級斷裂的柔性銜接?？茖又拼怪眰鲗w系在技術治理中易產生信息傳遞斷層，而居民社交網絡形成的非正式溝通渠道成為關鍵補充。當智慧治理平臺的剛性政策推送與線上協商機制相結合時，虛實交織的互動網絡將技術指令轉化為具體治理共識，有效緩解了行政體系末端執行梗阻。這種社會網絡與技術系統的嵌套結構，既保留了科層制的政策傳導優勢，又通過柔性協商機制彌補了層級間信息損耗，使數字治理突破“懸浮\"困境，為實現基層實踐中政策目標與居民訴求的動態平衡奠定了制度規范與社會彈性相協同的治理基礎。

3.橫向部門壁壘的消解。面對科層體系條塊分割形成的治理壁壘，社會主體借助數字平臺突破部門邊界，通過整合社區商戶、志愿者等多元資源構建協同網絡。這種社會資本的聯結機制打破了科層權責壁壘，在技術系統中開辟跨部門協作，將分散的治理要素轉化為有機聯動的服務能力。社會網絡的穿透性既破解了數據孤島的運行梗阻，又重構出適應復雜治理需求的技術應用場景，使數字治理突破科層框架的剛性束縛，在基層實踐中實現制度剛性與技術彈性的動態適配。

三、效能承諾與“懸浮”現實：社區治理數字化轉型的制度沖突

社區治理數字化轉型中，效能承諾與“懸浮\"現實的矛盾深刻反映出多重制度沖突?？茖又贫鹊臉藴驶鞒屉m通過數據中臺提升任務派發效率，卻因算法邏輯固化導致基層治理陷入“按碼辦事\"困境，技術賦能的靈活性被科層制的層級審批所消解;同時，數字化平臺讓治理數據穿透科層壁壘，形成效率優化與權力再集中的悖論。網格管理系統雖能精準定位需求，卻讓鄰里互助等傳統關系治理被\"線上工單\"替代，技術介人導致熟人社會信任機制弱化;科層規約與關系嵌入的沖突中，電子臺賬要求治理行為標準化記錄，而社區實際治理經常依賴非正式關系協調，技術賦能構建的治理網絡既需遵循科層規則，又要適配社區關系邏輯，最終在數據留痕與靈活處置間形成持續博弈?？傮w來看，縱向傳導損耗使社區治理效能遞減，橫向協同梗阻催生部門間功能重疊，最終引發“系統空轉—重復建設\"的資源耗散循環，形成數字化轉型中制度邏輯與技術理性深度博弈的結構性沖突。Y社區“城市大腦\"建設的實踐，為透視技術賦能背后的制度沖突提供了典型樣本。

（一）科層制度與技術賦能：效率提升與權力重構的張力

1.科層制度下社區需求信息采集的結構性梗阻。在科層制度下，社區需求信息采集存在結構性梗阻。層級審批流程使信息需經社區網格員、街道科室、區級部門等多層級傳遞，導致信息失真與滯后；部門間數據壁壘讓民政、衛健等系統信息難以互通，重復采集加重基層負擔；標準化報表要求忽略個體需求差異，居民真實訴求被簡化為統計字段，形成“需求采集—形式化處理—反饋失效\"的閉環梗阻。如Y社區網格員依賴周期性走訪的人工摸排方式，導致信息捕捉具有脈沖式特征。該社區23名網格員需負責居民的日常管理，按“季度走訪十專項排查\"模式運作。2019年冬季供暖季暴露的典型案例顯示，網格員在11月例行排查中發現7戶空巢老人存在取暖困難，但系統數據顯示這些需求實際發生于9月氣溫驟降時，信息滯后導致救濟物資發放錯過最佳時效。這種脈沖式采集機制，使得類似租客更替引發的群租隱患、學齡兒童課后托管需求等動態問題難以及時響應。

2.公共服務供給與技術賦能雙向效應。數字化轉型前的社區治理困局集中體現為科層制框架下的雙重矛盾，即需求識別滯后性與資源配置粗放性形成系統性梗阻。傳統人工巡查存在監測盲區與響應遲滯。在社區公共安全領域，居民訴求需經網格員逐層上報至街道科室，多層級傳遞導致問題響應延遲，交織形成系統性梗阻，使社區治理陷入“需求積壓—資源錯配—效能低下\"的惡性循環，基層既難精準捕捉民生痛點，又因條塊分割導致資源投放“大水漫灌”。這種供給失準源于科層制固有的機構中心主義邏輯，使治理效能與居民需求產生結構性錯位。智慧社區建設通過技術嵌人重構了治理邏輯，社區居民需求識別實現了精準匹配。在公共安全維度，社區構建起智能感知、即時預警、協同處置的全周期防控體系。在資源調配層面，搭建“居民端發布、平臺端匹配、企業端處置\"的閉環系統，居民通過智能終端發布閑置物品信息，系統自動推送至需求匹配度較高的用戶，未成交物品則由專業公司進行殘值評估與定向回收。該機制的實施既解決了社區居民閑置資源處置問題，也化解了困擾社區多年的公共環境治理難題。

3.科層治理邏輯與技術理性目標的深層沖突。科層體系對數字技術的工具化吸納，折射出技術賦能與群眾訴求差異化的結構性張力。這種矛盾通過雙重機制顯現。組織慣性催生技術異化，當移動端信息平臺替代傳統的網格員上門登記，看似提升效率的技術革新實則沖擊了科層系統的信息管控權。在服務供給端，Y社區大多數銀發群體的住行需求仍依賴網格員人工預約，而青年群體的同類訴求通過App自主完成。更典型的是社區流動人口群體，其住房租賃備案、跨省醫保銜接等多項核心訴求被歸入政務系統的次優先級事務類別。這種選擇性技術嵌人維系了既有權力架構，形成表面效率提升與實際需求滿足率下降的治理悖論。

（二）社會網絡與技術賦能：技術介入與關系治理的矛盾

1.社區協同治理的主體障礙。社區治理主體間的協同效能受制于三元共治結構的制度性張力。作為基層治理核心主體的居委會、業委會與物業公司，其互動秩序直接影響公共事務處理效能。伴隨住房商品化改革深化，當前社區已形成行政權力、業主權力與市場權力交織的三元權力結構，傳統行政主導的治理模式面臨效能衰減。制度重構過程中，物業公司承接了部分的原居委會服務職能，業委會則集中處理部分產權相關事務，導致居委會職能空間被壓縮至政策傳達等基礎工作。調查中很多社區居民反映，物業服務存在收支透明度缺失問題，小區每年收取多少費用從來不見物業公示，小區樓道和電梯中的廣告費用究竟有多少也鮮有人提及。雖然有人向居委會投訴，但居委會因缺乏法定監管權僅能實施勸導協商。此外，調研顯示，上級行政部門年均下達27項專項任務指標，而這些指標與社區實際需求匹配度不高，迫使大部分社區工作者遵循指標分流機制，優先考慮完成那些重要且影響部門考核的指標，其余事項則通過臺賬美化等策略應對。這種制度性擠壓使社區治理陷人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雙重困境。

2.技術賦能與網絡社群互動重塑。傳統社區治理的效能衰減源于三重制度性梗阻：信息觸達的時空壁壘、需求反饋的機制空轉與參與渠道的科層阻滯。科層制主導的線下溝通模式導致信息傳遞嚴重依賴公告欄張貼和網格員人工通知。居民訴求反饋需通過紙質表格層層審批，平均處理周期長達7個工作日，且跨部門協調導致部分公共事務陷人“踢皮球”困局。更為關鍵的是，社群參與被壓縮在季度居民代表大會等儀式化場景，日?；觾H限物業繳費等剛性接觸，致使社區微信群建立前居民公共事務參與率不足。智慧社區建設通過技術嵌入重構了治理生態。Y社區依托城市大腦工程構建三級治理中樞，使傳統科層鏈條進一步扁平化，跨部門協作耗時大幅度減少。Y社區通過構建‘ ?1+3+N^? 數字治理矩陣（1個數據中臺、3類治理主體、N個應用場景），將微信平臺深度融入社區治理流程，實現“數據直達決策端”。值得注意的是，技術重構催生了新型治理能力——獨居老人智能關懷系統通過體征監測與微信預警聯動，使緊急事件處置效率成倍提升。

3.社區治理技術介人與關系治理的沖突。數字技術嵌入基層治理的制度性消解效應，在Y社區智慧社區實踐中呈現治理異化機制。盡管政策設計強調技術賦權下的多元共治，但實踐層面卻產生了傳統社會資本耗散與治理主體關系重構的深層矛盾。按照Y社區智慧社區建設的目標，社區治理數字化轉型不是單純的技術植人社區治理流程，而是強調社區居民等治理主體能夠積極主動利用新技術參與化解社區治理問題和提升治理質量過程中。但實際結果是智慧社區治理的多種技術介人與關系治理產生了沖突。技術壟斷機制沖擊社區信任網絡，技術負荷效應弱化干群互動紐帶，造成技術準入壁壘引發參與結構性失衡。社區治理數字化轉型后Y社區并未出現人人踴躍參與社區數據平臺的現象，相反部分老齡人群根本不會操作，而社區的新就業群體等忙于繁重的本職工作也不會參與社區數據平臺。Y社區居民從治理主體退化為數據系統的被動接收者，智慧社區淪為權力展示與資本逐利的“數字盆景”，而資本與行政權力的協調不暢進一步消解了傳統社會網絡的關系治理能力。

（三）科層規約與關系嵌入：技術賦能下的治理網絡沖突

在數字化轉型浪潮席卷基層治理的當下，Y社區的實踐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觀察科層制度與社會網絡復雜博弈的微觀鏡鑒。作為典型的城市轉型社區，Y社區既承載著科層體系自上而下的技術理性規訓，又深植于居民自發形成的社會關系網絡之中，二者的碰撞催生出極具代表性的治理張力。

1.科層技術理性與社會關系理性的結構性沖突。在傳統社區治理框架下，Y社區呈現科層制度與社會網絡的核心價值目標分野?？茖芋w系以網格化覆蓋率的量化指標構建政績考核體系，而社區社會組織通過“鄰里茶館”化解矛盾糾紛因無法納入行政考核被制度性忽視，暴露出數字合規性與實質有效性的治理價值偏離。信息傳遞機制中的科層耗散效應顯著，電梯改造訴求經“居民—樓組長—居委會—街道\"四級線性傳遞鏈導致部分關鍵信息丟失，反觀廣場舞群體等社會網絡節點卻能精準解碼老年群體利益關切，形成正式信息通道的行政過濾機制與非正式網絡信息解碼能力的制度性斷裂。資源分配層面，戶籍人口核算標準導致的財政撥付偏差與商戶聯盟時間銀行填補部分服務缺口的實踐，構成公共資源技術性精準與社會性適配的典型悖論，最終催生臺賬雙軌制——電子臺賬滿足科層審查、紙質臺賬記錄治理實況，折射制度約束下基層治理的策略性生存智慧。

2.技術控制與社會反馴化的治理博弈。當智慧治理系統嵌入Y社區既有制度場域，技術賦權觸發新型權力博弈。街道主導的生物識別門禁日均采集上萬條數據強化技術控制，卻遭遇青年租戶人臉貼紙破解等日常抵抗戰術，使數據捕獲效能降低。在算法行政化趨勢下，“民情智能派單系統\"強制要求兩小時響應率，基層工作者通過關鍵詞過濾消解一部分強制工單，揭示技術標準化沖動與街頭官僚自由裁量權的持續性張力。更為嚴重的是，維權微信群建構的平行議事空間多次推翻正式數字投票結果，社會網絡通過技術反馴化重塑權力格局，最終導致智慧社區投人與12345熱線投訴量增長的反向關聯，印證技術增強型內卷化困境一—技術投入的邊際效益遞減與治理矛盾同步深化。

3.制度邏輯沖突背后的數字化“技術懸浮”?？茖又贫扰c社會網絡的持續矛盾使Y社區數字化轉型異化為界面懸浮、服務懸浮和參與懸浮等三重懸浮表征。界面懸浮顯現于政務App 的科層本位設計。自動生成的12類標準化報表雖契合上級考核，卻因操作復雜性導致老年用戶7日留存率不足，淪為數字展板式政績工程。服務懸浮暴露算法治理的結構性缺陷，基于戶籍數據的老年食堂智能推送無法識別流動人口，造成餐食浪費，折射出技術理性對社會需求的認知盲區。參與懸浮彰顯了制度的漏洞，社區強推的“VR民主議事會\"召開率背后，實質決策仍依賴圓桌會議，技術民主淪為象征性政治展演。

四、社區治理數字化轉型“技術懸浮”的后果

智慧社區建設以Y社區“城市大腦\"數據中樞為依托，旨在實現科層治理精準化與社會服務普惠化的雙重目標，但在實踐中因制度邏輯斷裂而陷入“技術懸浮\"困境。這一現象本質上是社區治理數字化轉型的效能耗散過程，其衍生效應具體表現為三重悖論。

（一）治理目標設定與現實效能的結構性斷裂

1.社區治理數字化轉型中形式主義的凸顯。社區治理數字化轉型中形式主義問題的核心癥結在于政策執行主體陷人數據填報依賴的機械治理模式。基層工作者以推送政務信息的數字化操作替代實地走訪，過度追求技術新穎性而忽視社區真實需求的摸底調查?？茖芋w系將技術工具異化為晉升競逐的數字競技場，典型表現為Y社區強制推行社區日均推送30條政務信息、智能設備覆蓋率超 90% 等考核指標，致使網格員虛構微信通知閱讀量數據，突擊安裝冗余傳感器應付檢查。此類技術異化行為直接導致智慧社區建設陷入群眾參與度持續走低的困境。實地調研顯示，社區居民對數字化轉型的實質性進展普遍缺乏感知，超六成受訪者表示未察覺生活品質因智慧社區建設發生顯著變化。盡管居民注意到社區基礎設施的物理更新，但多數人認為這些變化與自身生活質量提升缺乏直接關聯。更有部分居民坦言對居委會工作成果無感，社區安防升級與公共服務優化等核心治理效能亦未形成有效感知，折射出技術治理與居民獲得感之間的深層斷裂。

2.社區治理數字化轉型中群眾路線的背離。社區治理數字化轉型進程中群眾路線的背離危機集中體現為技術工具理性對治理價值理性的系統性侵蝕?；鶎又卫碇黧w的技術認知偏差誘發工具主義傾向，致使智慧社區建設陷人效率至上主義窠白。盡管政策設計強調通過技術賦能提升治理效能與居民服務精準度，但實踐層面卻出現老年群體因操作障礙棄用智能設備、居民參與渠道因行政話語壟斷而虛化等治理異化現象。Y社區在科層晉升錦標賽驅動下，盲目引人區塊鏈業委會投票系統，因老年居民數字技能不足而被迫閑置，轉而將資源集中投向配備VR體驗設備卻無實際服務功能的智能指揮中心形象工程，導致技術裝置與居民核心需求嚴重疏離。更深層矛盾在于，數字化改造并未重構社區服務流程，居民仍需親赴社區服務大廳辦理事務，居委會工作人員依舊依賴傳統入戶方式采集信息，技術介入反而疊加出設備監管維護的新增行政成本，最終形成數字賦能表象下治理效能不升反降的悖論式困局。

（二）技術賦能邏輯從低效運作轉向負能循環的異化

智慧治理技術若脫離其賴以生存的社會環境，僅依賴行政力量進行外部植人，將陷人“技術懸浮”與治理空轉的雙重困境。這種脫嵌式技術應用往往表現為算法模型忽視地方社會資本差異、智能設備配置與居民真實需求脫節。技術與社會結構的斷裂不僅造成財政資源浪費，更會激化技術賦權與行政控制的深層矛盾。

1.行政主導的技術供給與社區真實治理需求間的結構性錯位。硬件配置階段的決策失誤尤為顯著，技術選型忽視社會基礎條件導致治理行動偏離實際需求，典型如Y社區采購的人臉識別門禁系統因算法模型未適配老年群體面部特征，且缺乏應對流動人口數據動態更新的機制設計，致使識別準確率僅維持在 60% 左右的低效水平。系統整合層面存在嚴重的數據壁壘問題，物業、安防、門禁三套獨立系統形成信息孤島，在2019 年社區盜竊案處理過程中，盡管安防系統清晰捕捉嫌疑人影像，卻因跨平臺數據協同失效導致報警響應延誤，暴露出技術集成的功能性缺陷。更深層的制度癥結在于科層制延續重設備采購輕機制創新的路徑依賴，斥資購置的智能垃圾分類箱因未配套居民積分激勵機制，反致分類準確率較傳統模式下降，最終使智能設備淪為脫離使用場景的政績展示工具。

2.科層理性與民生邏輯的系統性張力。智慧社區建設進程中科層理性與民生邏輯的系統性張力集中爆發，表現為技術裝置與治理效能的結構性斷裂?？茖芋w系對量化指標的過度追逐催生設備冗余安裝的應付式治理。訪談中得知，社區智能設備平均閑置率較高，其中集成式終端設備往往僅在驗收階段短暫啟用，待考核結束后即陷入長期停擺狀態。如電梯智能報警系統因靈敏度參數設置失當，頻繁觸發誤報警報，反而迫使物業重啟人工值守模式，暴露出技術配置與使用場景的嚴重脫節。更為深層的矛盾在于跨部門數據壁壘引發的系統性損耗，部門本位主義導致消防熱成像數據與電網負荷監測系統互不聯通。這種科層績效競賽對民生需求的制度性擠壓，最終形成技術投入持續增加而居民獲得感逆向衰減的治理悖論。

（三）數據要素閑置與智慧治理平臺空轉的功能性失配

智慧社區技術要素空置現象揭示技術移植困境。如人臉識別門禁因老年居民不會操作而閑置，智能安防系統因維護成本高而成擺設，線上議事平臺因居民參與度低淪為“數字景觀”，技術未適配社區老年化、低信息化等現實場景，致“高投人低效能”，智慧社區技術要素空置現象深刻揭示了技術移植與治理場景適配的復雜困境。

1.技術落地過程中跨系統整合的高昂協調成本構成首要障礙。如社區治理平臺與智能設備間的數據接口改造需耗費超常規預算 47% 的人力資源投入，致使許多項目陷人重安裝輕運維的實施困局。更深層矛盾源于多元主體間的數據孤島效應，街道、居委會、業委會與物業公司在智慧網絡中各據節點卻缺乏數據共享意愿，協調成本指數級攀升。如，Y社區人臉識別系統安裝后雖多數業主都注冊使用，但智能門禁因通行效率低下遭居民用石塊物理破壞，技術裝置淪為治理場域的裝飾性存在。

2.技術執行僵化引發次生矛盾。在調研中發現，Y社區外圍護欄因緊鄰街道且受樟樹枝條干擾，大風天氣誤觸發報警率高達日均12次，反增安保工作負荷。制度性壁壘則加劇技術失效，居委會與物業分設的智能終端數據互通率低下，人臉識別系統在訪客管理中的機械應用導致高峰時段出人口聚集超標人流。可見，缺乏彈性適配機制的技術移植非但難以提升治理效能，反而會衍生新的治理成本。

五、解鎖“懸浮”：社區治理數字化轉型中技術改造進路

社區治理數字化轉型面臨“技術懸浮”與治理效能斷裂的雙重挑戰，需構建制度調適、技術適配與網絡協同的三維創新框架，搭建數字化轉型從“懸浮\"到落地的系統路徑，既需重塑科層運行邏輯以破除制度梗阻，又應推動技術裝置與社會資本深度融合，更須構建政府、市場、社會協同賦能的治理新生態。

（一）制度調適與技術嵌入的協同創新

1.推動制度激勵優化與數據融合再造。社區治理數字化轉型需以制度調適為技術嵌人創設兼容性制度環境，首要任務是重構科層體系的激勵約束機制。傳統治理模式下，行政考核指標與居民需求存在結構性錯位，需建立“技術—制度\"動態適配框架。例如，將居民數字服務使用率、跨系統數據聯通率等指標納入績效考核體系，倒逼街道辦轉變“重硬件采購輕機制創新\"的路徑依賴。需建立“數字治理效能指數”，將網格事件閉環處理率、智能設備激活率等指標與部門預算掛鉤，促使技術應用從“展示性投入\"轉向“實效性運營”。同時，需打破部門數據壁壘，建立政務數據與社會數據的融合共享機制。社區辦事大廳墻面張貼的制度顯示，構建“社區數字基座”，整合民政、公安、物業等9類數據源，通過數據中臺實現安全隱患預警、特殊群體關懷等六大場景的智能響應。

2.促進技術邏輯與關系治理的適應性耦合。技術嵌人需遵循社會網絡運行規律，通過適應性改造實現技術邏輯與關系治理的有機融合。針對老年群體數字鴻溝問題，需要開發智慧養老系統，提升老年用戶留存率。在流動人口服務場景中，可采用\"區塊鏈 + 信用積分\"管理機制，將房屋租賃、垃圾分類等行為數據轉化為公共服務優先權，激發居民參與主動性。更為關鍵的是建立技術迭代的社會反饋回路，創設“數字茶館\"議事平臺，每月收集居民對智能設備的改進建議，據此優化人臉識別系統的光線適應算法、調整垃圾投放點感應靈敏度，提升設備使用率。這種“需求感知—技術優化—效能評估\"的閉環機制，能夠有效緩解“技術懸浮”困境。

3.構建多元主體協同的數字治理生態。協同創新的終極目標是構建“政府引導—市場參與—社會協同\"的數字治理生態。政府需從技術主導者轉變為規則制定者，通過購買服務、特許經營等方式引人社會力量?？梢詫⒅腔郯卜老到y運維外包給專業公司，街道僅保留數據監管權，進而縮短設備故障響應時間。同時，培育社區內生技術能力，組建“銀發數字輔導員\"隊伍，由低齡老人培訓高齡老人使用智能設備，形成社區自主技術支持網絡。此外，需建立技術風險的社會化分擔機制，設立“智慧社區創新風險基金”，對因技術故障造成的居民損失給予先行賠付，再向技術供應商追責，化解居民抵觸情緒。唯有通過制度彈性化調適與技術在地化嵌入的雙向互動，方能實現數字化轉型從“懸浮\"到“扎根”的質變。

（二）主體賦權與社會資本再生產的協同進化

1.加快多元主體協同治理的能力重構。社區治理數字化轉型需構建多元主體賦權體系，重點提升社區能人、社會組織和居民的技術治理能力。針對社區能人群體開展數字領導力培訓，開設“銀齡數字導師”計劃，選拔低齡老人接受智能設備操作培訓，進而指導高齡老人使用政務App，使老年群體數字服務使用率提升。社會組織技術賦能方面，建立數字孵化器，為社區環保組織配備物聯網空氣質量監測設備，將其手工記錄轉化為實時污染熱力圖，促使環保建議采納率提升。居民數字素養提升工程需分層實施，開發數字生存能力評估模型，根據測評結果定制培訓課程，使流動人口電子政務辦理率提高。這種能力重構使傳統治理主體突破技術壁壘，形成能人帶動、組織聯動、居民互動的協同治理格局。

2.推動社會資本數字化轉型的價值重塑。數字化轉型中社會資本再生產需聚焦信任關系、互動網絡與共享規范的數字化轉譯。構建“區塊鏈 + 鄰里積分\"系統，將樓道雜物清理、停車秩序維護等線下互助行為轉化為可溯源的數字信用資產，使社區志愿活動參與率提升。在關系網絡數字化方面，創建“云上講堂”虛擬社群，將線下茶話會、棋牌活動遷移至線上空間，同時保留傳統議事規則，促使線上協商議事頻次增長。規范體系的創新重點在于建立技術賦能的互惠機制，推行“數據確權 + 服務兌換\"模式，居民授權健康監測數據可獲得優先掛號等多項醫療服務，實現數據授權率躍升。這種價值重塑實現了社會資本從傳統人情關系到數字互惠關系的范式轉換，為治理效能提升注入了新動能。

3.構建技術賦能與社會網絡的協同進化機制。構建技術系統與社會網絡的共生演化機制是破解“懸浮”的關鍵。試點數字孿生社區，同步建立線下技術調試工作坊，邀請居民參與智能井蓋監測閾值設定，使設備誤報率下降。在算法治理中嵌入社會協商要素，開發共識算法決策平臺，將垃圾分類規則制定權交由樓道自治小組，通過多輪數字協商形成差異化投放方案，使分類準確率提高。更需建立技術迭代與社會反饋的動態適配機制，創設數字治理體驗官制度，由居民代表每月評估智能設備使用體驗，推動門禁系統“升級為人臉識別 + 聲紋驗證\"雙模系統，提升通行效率。這種協同進化機制使技術系統持續吸收地方性知識，社會網絡逐步適應技術規則，最終形成技術賦能、社會反饋、系統優化的良性循環。

（三）價值理性引領下的數字包容性治理

1.著力推進數字倫理框架下的治理價值重塑。社區治理數字化轉型亟須構建以數字倫理為核心的價值引導機制，重點平衡技術效率與人文關懷的辯證關系。成立社區數字倫理委員會，制定《智慧社區技術應用倫理指南》，明確人臉識別數據存儲時間、獨居老人健康監測數據禁止商業化等倫理準則，使居民隱私投訴率下降。在技術采購環節嵌人倫理評估流程，建立“技術倫理影響評估矩陣”，從數據安全、算法公平、數字包容等多個維度對智能設備進行前置審查，否決存在倫理風險的采購方案。

2.積極探索包容性技術設計的普惠實踐路徑。數字包容性治理要求技術創新突破技術中心主義桎梏，構建適老化、無障礙的普惠技術體系。開發長者數字生活圖譜，針對老年居民需求設計“語音交互 + 子女遠程協助”雙模服務系統，提升老年群體政務辦理自助率。在殘障群體服務領域，創建無障礙數字社區，改造政務App 為視障人士提供語音導航、為聽障群體開發手語視頻客服。普惠設計更需關注技術可達性，在老舊小區部署一鍵呼叫物聯設備，將復雜操作簡化為物理按鈕觸發，使特殊群體緊急求助響應時間縮短。這些實踐表明，當技術設計從追求智能尖端轉向需求適配，才能真正實現數字紅利的普惠共享。

3.實現社區治理參與機制的技術賦能與人文融合。構建“線上 + 線下\"雙軌參與渠道，既開發簡易化的移動端議事平臺（如微信小程序一鍵提訴求），又保留“社區議事會\"“樓棟懇談會\"等傳統協商形式，通過技術工具記錄線下討論成果并同步至數字平臺。利用區塊鏈技術對線下協商結果進行存證，既確保居民意見可追溯，又避免純線上參與導致的“數字沉默”，實現技術效率與人文互動的雙重激活。

六、結語

技術治理作為基層治理現代化的關鍵手段，在提升社區治理效能與公共服務績效中作用顯著。其通過智能平臺縮短需求響應鏈條，但當前基層治理中“技術依賴\"現象突出，部分社區工作者將智能終端視為“萬能鑰匙”，過度依賴線上工單系統收集信息，卻忽視人戶走訪等傳統調研方式，導致獨居老人供暖故障等未被系統抓取的隱性需求長期積壓，形成“技術越先進、離群眾越遠\"的治理悖論。要破解“技術懸浮\"困境，需構建\"技術工具 + 人際互動\"的復合治理模式：一方面，開發語音語義分析系統，將網格員人戶錄音轉化為結構化需求數據;另一方面，建立“技術使用負面清單”，讓技術回歸“賦能工具\"本質的治理初心。因此，要提升基層社區技術治理的效果，解鎖\"技術懸浮\"帶來的多重困境，不僅要解決如何從社區居民口中獲取真實數據信息的問題，還需要解決促進政府內部各部門、市場主體和社會力量之間信息共享等問題。

Why Does Technology Sinking Remain “Suspended\" ： the Institutional Logic in the Digital Transformation of Community Governance

A Case Study of Y Community in B City

Chen Jiafu，Yang Qiuhong （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25o1oo，China）

Abstract：Community is the basic unit for promoting colaborative governance between government and society，and community governanceisanimportantformof implementing people'sdemocracythroughouttheentire processThe interventionof digitaltechnologyincommunitygovernancenotonlyenhances theefectivenessofcommunitygovernance，butalsogives riseto the phenomenonof“technologysuspension”.Theanalysis framework of thecollborativeadaptationof“bureaucratic system-socialnetwork-chnological governance”indicatesthattheinstrumentaluseofdigitaltechnologyignoresthedierentiatedneedsofthemasses，disolves traditionalsocial trustnetworks，and weakens theinteractivebondsbetweenoficialsandthe masses.Vertical transmisionlossreduces theefectivenessof community governance，while horizontalcoordinationobstructionleads tofunctional overlap between departments，triggering aresource disipation cycleof“system idling-repeated construction”and formingastructuralconflictbetweeninstitutionallogicandtechnologicalrationalityindigital transformation. The“technologicalsuspension”hasledtoastructural fracturebetween governance goaland practical efectiveness，the alienationof technologyempowermentlogicfromineficientoperation tonegativeenergycycle，andthefunctionalmismatchbetween idledataelementsandidlesmart governance platforms.Therefore，theconstructionofurbandigitalcommunitiesshould focus onthediverseneedsofresidents，implementcollborativeinnovationofinstitutionaladjustmentandtechnological embedding， achieve collaborative evolutionof subject empowermentand socialcapital reproduction，andachieve inclusive governanceof community digital empowerment under the guidance of value rationality.

Key words ： urban community;technical governance;technology suspension;institutional log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