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社會化：黨建引領基層治理的政黨社會學范式拓展

作者簡介：，武漢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紀檢監察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武漢大學信訪制度研究中心主任，主要從事基層黨建等相關研究。

中圖分類號：D601；D26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2359（2025）04-0009-08 收稿日期：2025-03-05

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央密集出臺了一系列黨建引領基層治理的政策和文件，逐步改變著中國的基層社會。2017年印發的《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加強和完善城鄉社區治理的意見》強調“充分發揮基層黨組織領導核心作用”。2018年，中共中央印發的《中國共產黨支部工作條例（試行）》對不同領域的黨支部職責進行了規定。2019 年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要求“健全黨組織領導的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城鄉基層治理體系”。2021年發布的《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加強基層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建設的意見》明確了鄉鎮（街道）、村（社區）黨組織的領導權。2022 年中共中央組織部等四部委印發《關于深化城市基層黨建引領基層治理的若干措施（試行）》，對城市基層黨建引領基層治理進行了全面部署。2023年，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黨和國家機構改革方案》，并組建中共中央社會工作部，統籌推進黨建引領基層治理和基層政權建設。黨建引領基層治理不僅改變了基層社會，也重構了黨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本文從馬克思主義政黨社會學的角度，來解讀黨建引領基層治理的邏輯和政黨再社會化的過程①。

一、從治理論到政黨論

當前，無論是在黨委政府工作中還是在學術研究中，黨建引領基層治理都是一個熱詞。在黨委政府工作中，如何因地制宜地且創造性地落實黨建引領基層治理是黨務工作者考慮的核心議題。在學術研究中，如何對黨建引領基層治理進行理論闡釋是學者們關注的重要話題。

（一）治理論的解釋

在學術界，首先吸引學者關注的是黨建引領基層治理對基層治理的改變，它形成了一系列治理論的解釋，統合治理理論是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觀點。在以黨委為主體的縣域治理政治實踐中，統合治理最初用于為克服行政科層制的缺陷與惰性，將重要的治理事務轉化為中心工作機制的形象描述，后來用于解釋黨建引領基層治理所形成的新型基層治理模式①。統合治理具有網絡治理基本要素，同時又強調基層黨組織在治理網絡中發揮主導作用②。統合型治理的運行機制，即基層黨委和政府雙重體制的互動整合機制，具體包括黨委體制與行政體制的壓力傳導機制、責任聯動機制和權責分配機制；統合型治理強調黨在基層治理中的領導地位，為基層黨組織建設提供了新的視角③。治理論同樣關注黨建引領基層治理的運行機制，認為其通過動員、嵌入和整合為基層治理注人動力、組織和資源④。黨建引領基層治理為基層治理授權賦能，實現了治理權能與政治認同的有機統一，賦予了社區黨組織權威以完備的外觀形式和充實的內在意蘊③。

綜上，治理論偏重從基層治理的角度審視黨建引領基層治理，重心在治理側。治理論的邏輯在于闡明黨建引領基層治理的治理模式和類型。治理論試圖從治理有效的角度來解釋黨建引領基層治理的內在邏輯：用以解決政府治理和社會自治所產生的治理難題。

（二）政黨論的解釋

與治理論相對的是政黨論。政黨論偏重從政黨的角度來觀察黨建引領基層治理對政黨的改變，重心在政黨側。政黨論的邏輯在于闡明黨建引領基層治理對于黨的建設的價值和理論依據。可見，治理論和政黨論是黨建引領基層治理邏輯的一體兩面。

政黨論認為，黨建引領基層治理實現了基層黨組織的再組織化③。基層黨組織引領治理遵循著政黨的革命邏輯向發展邏輯和服務邏輯的演變和轉換③。黨建引領基層治理是黨有效執政的要求，其加強了黨與社會的聯系，對基層黨組織重新提出了社會化的要求③。執政黨為核心的社會再組織化機制的關鍵在于政黨社會化，政黨社會化的發展不但是促進執政黨和城市基層社會良性互動的重要舉措，而且是執政黨領導城市基層治理的必然要求③。

（三）兩種既有解釋的不足和突破

治理論回應的是基層治理失靈問題，并為解決治理失靈提供了一種藥方。眾所周知，解決治理失靈的藥方有很多。比如自由主義治理模式和傳統主義治理模式都是可供選擇的方案。所以，堅持結果至上價值觀的治理論無法解釋的是：解決基層治理失靈何以最終走向黨建引領模式而非自由主義或傳統主義模式。反之，政黨論同樣是不完善的。因為政黨論無法解釋：黨的建設核心議題是黨的自身建設，它何以要與基層治理銜接起來，以黨建引領基層治理。

無論是治理論還是政黨論都對黨建引領治理提供了有效的理論注解，但治理論并不必然能夠得出黨建引領基層治理的結論，政黨論的解釋同樣無法必然得出這一結論。因為這兩種解釋都只選擇了黨建引領基層治理一體兩面中的一面，從而割裂了黨建和治理之間相輔相成的關系。所以，我們需要一種新理論框架，它可以解釋為什么中國應對基層治理挑戰會走向黨建引領基層治理，而這一理論框架就是馬克思主義政黨社會學。

二、回歸馬克思主義政黨社會學

相較于治理論和政黨論，政黨社會學對黨建引領基層治理的分析既能考慮政黨的因素也能考慮治理的

因素，強調從政黨與社會的關系中去闡釋黨建引領基層的深層邏輯。所以，政黨社會學是能夠充分而又合理闡明黨建引領基層治理深層邏輯的理論資源。

（一）西方中心主義政黨社會學的偏見

長期以來，人們把德國人馬克斯·韋伯和羅伯特·米歇爾斯的政黨社會學推向了圣殿。韋伯發現，伴隨著資本主義發展的是政治、經濟、社會普遍的科層化。科層制蘊含的制度化、等級化、專業化充斥著社會各個領域的組織，它已經成為人們生活生產的重要組成部分。受韋伯組織理論和科層制理論的影響，米歇爾斯把政黨組織內部的社會分為精英和大眾兩個組成部分，從二者關系的分析得出政黨官僚化的寡頭統治鐵律論斷。米歇爾斯認為，組織是政黨通往寡頭統治的通道。因為在政黨組織內部，大眾對精英的需求、對精英政治上的感激、對精英的盲從和精英對財力的支配、對信息的控制和集團穩定性從而導致了精英對大眾的控制，政黨組織的科層化最終必然演化為寡頭統治①。

米歇爾斯從組織理論出發，以民主為終極參照，發展了所謂民主制度的政黨社會學。之所以稱之為民主制度的政黨社會學，是因為他的政黨理論是以民主價值為參照系致力于政黨組織內部的社會結構分析。但是，從根本上說他的民主制度政黨社會學是組織政黨學，因為組織才是其理論的核心。眾所周知，米歇爾斯寡頭統治鐵律的結論是非常武斷的。其謬誤之處在于，米歇爾斯從政黨內部去觀察權力結構，忽視社會和國家體制對政黨權力結構的影響，也沒有考慮到政黨的意識形態對于政黨權力結構的塑造和限制②。米歇爾斯不太關注政黨對社會的能動作用，尤其是政黨自律的可能性，而是更多關注政黨組織內部的官僚化導致的政黨與社會的斷裂。這決定了米歇爾斯政黨社會學理論說服力的限度，它也無法解釋中國的問題。而馬克思主義政黨社會學為黨建引領基層治理提供了豐富的理論資源，黨建引領基層治理的理論依據只有回歸到馬克思主義政黨社會學才能夠找到。

（二）馬克思主義政黨社會學的理論框架

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對政黨與社會關系的研究獨辟蹊徑。他們把政黨與社會的關系放到更加宏大的場景即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場景中去審視，而不是單純地去討論政黨與社會的關系。他們由此得出，政黨和社會的關系是互動的，而非韋伯和米歇爾斯式的極端論。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對政黨與社會關系的分析也是其社會革命論的一部分，所以他們非常重視政黨的領導權和對社會革命的引領作用（見圖1）。

馬克思提出的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關系的理論框架，為政黨與社會的關系提供了富有創見的解釋。根據這一理論框架，人們認為政黨作為政治生活的組織形態是由經濟基礎決定的。這突出地體現在馬克思對政黨階級性的捍衛上。“共產黨人不是同其他工人政黨相對立的特殊政黨。他們沒有任何同整個無產階級的利益不同的利益。”③馬克思認為，政黨是階級斗爭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是在一定階級基礎上形成的政治組織，他們代表著特定階級利益的政治集團。馬克思認為政黨斗爭是階級斗爭的政治表現。政黨與階級的關系從根本上說是政黨與社會的關系，政黨來源于社會并被社會所決定。因為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那么作為經濟基礎直接社會形式的階級自然決定著作為上層建筑的政黨。

但是，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不是單向度的社會決定論者或經濟決定論者，無論是他們的政治經濟學還是政黨社會學，無不強調政治上層建筑和政黨的能動性④。只是稍微不同的是，在政治經濟學領域他們強調政治上層建筑（包括政黨）對經濟基礎的反作用，在政治社會學領域他們強調政黨對于社會經濟結構和階級關系的塑造。馬克思主義認為，政黨是階級通過政治行動實現其利益訴求的組織形式。但是，政黨一旦形成就具有能動性，擁有自主塑造新的社會行動者、自主刻畫新的階級利益的空間。政黨的能動性表現在它對社會的塑造和國家的再造。“共產黨一分鐘也不忽略教育工人盡可能明確地意識到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敵對的對立。”③政黨是階級的被動附和者，它要對階級進行塑造。共產黨對社會的塑造不僅僅是對國家機器的打破而且是對整個社會生產資料所有制的全面更新。“對我們說來不在于改良現存社會，而在于建立新社會。”①從以上論述我們可以看出，政黨的能動性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政黨作為無產階級的先鋒隊能夠強化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二是政黨能夠領導無產階級推翻資產階級的統治進而消滅私有制和階級。前一方面是政黨對其所代表的階級和社會的反向塑造，體現的是政黨相對于自身階級的獨立性和能動性，后一方面是政黨對國家機器和社會的全面更新，體現出政黨相對于社會經濟基礎的獨立性和能動性。

列寧的政黨社會學是其革命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相對比較微觀，更加關注政黨的領導權。在政黨與社會相互作用的天平中，列寧更傾向于政黨的領導作用。他認為：“政黨是階級的先鋒隊，它的使命不僅僅是反映大眾的政治水平，更是引領大眾。”②這來源于他對革命經驗的總結。列寧發現俄國社會民主黨致力于經濟斗爭，思想混亂、組織渙散、缺乏戰斗力。為此，他提出要向無產階級灌輸社會主義意識，引領無產階級革命由自發轉向自覺。落后群體應接受先進群體的領導，要把黨建設成一個以“職業革命家\"為先鋒核心、有著嚴密組織紀律的機構。在政黨與社會的關系上，列寧發展了革命政黨的理論，在吸收馬克思恩格斯社會決定政黨的基本框架下，更加強調通過發揮政黨的先進性和能動性來領導政治和社會革命。

圖1馬克思主義政黨社會學的理論框架

三、社會決定政黨與政黨再融入社會

從1978年到 2012年，黨、國家和社會之間的關系隨著一系列社會經濟政治體制改革而發生全面的變化。原有的黨、國家和社會一體化的管理體制逐步改變，政黨組織逐步在社會空間退出直接管理，更多的是通過領導國家實現對社會的治理。在社會治理中，政黨組織由前臺走向幕后。政黨組織的調整落后于社會結構的變化。

（一）黨組織在社會的收縮和再融入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結構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社會已經不再通過某種總體性支配的方式而是技術治理的方式來激發基層社會的活力③。作為總體支配核心力量的黨組織逐步在市場和社會領域中收縮。因改革開放而新生的經濟和社會空間（非公企業、社會組織）最初沒有設立黨組織。尤其是在 2002 年黨的十六大把黨章中黨員發展對象里的“其他革命分子\"修改為“其他社會階層的先進分子\"之前，黨組織在民營企業中處于真空狀態。同時，作為新生空間的社會組織也如雨后春筍般地發展起來。但是，這些社會組織同樣沒有建立黨組織④。所以，從黨組織在社會中的覆蓋面來看，伴隨著改革開放過程的是黨組織逐步從社會中收縮的過程。

如前所述，馬克思主義政黨社會學信奉階級性政黨信念，即強調政黨的階級屬性和社會基礎。政黨是由階級和社會產生并由階級和社會決定的。所以，對于馬克思主義政黨而言，政黨的階級和社會基礎是其賴以生存和發展的前提和條件。中國社會結構的變化改變了黨組織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在改革開放之前，黨組織與社會之間是黏合在一起的，是直接的聯系。但是，在改革開放之后黨組織更多地是通過國家治理來聯系社會的，它們之間變成了間接的關系（在有些空間仍然是直接的關系）。這些變化影響著黨的執政基礎，也導致黨組織系統在新生社會空間的壓縮：“民間社會\"的興起并可能形成與執政黨對立的社會勢力、黨組織真空地帶也不利于國家治理③。為此，黨組織必須再次融入社會，建立與社會直接的聯系，鞏固其執政基礎和社會基礎。

黨組織的融入主要是通過兩種方式實現的。一是政治吸納，把新型社會群體吸納到黨組織之內，這項工作在21世紀初已經完成。政治吸納把新型社會群體吸納到黨組織內部，不僅壯大了黨的執政基礎，而且通過黨內法規和黨內文化對其進行規范、教育。二是組織擴展，在新興領域建立黨組織，實現組織覆蓋和工作覆蓋，此項工作正在有序推進。

（二）黨群關系的變化和重建

遵循政黨是由階級和社會產生并由階級和社會決定的邏輯，馬克思主義政黨具有群眾屬性，在這個意義上群眾路線是中國共產黨的“生命線”。從黨的產生過程來看，西方政黨產生于議會，其執政合法性來源于國家及其規范的認可①。西方政黨組織是由議會內組織擴展到地方和基層社會的，而中國共產黨之所以能夠成為執政黨根本在于群眾支持。中國共產黨的發展路線與西方政黨相反，其是在革命成功以后嵌人國家體系內部。所以，中國共產黨不是在國家中產生而是先于國家在社會中產生，具體以“群眾”為生命的政黨。對于中國共產黨而言，社會中的群眾至關重要。對馬克思主義政黨而言，群眾不僅是一種政治信仰也是一種社會實踐，更是長期革命積累的經驗總結和優良傳統。但是，改革開放后黨群關系日漸疏離，不僅背離了馬克思主義政黨的群眾哲學，也侵蝕著執政黨的政治基礎。黨建引領基層治理要義在于建立黨群治理共同體，重構受到削弱的黨群關系，這既是中國共產黨執政基礎的鞏固，也是對馬克思主義政黨群眾觀的回歸②。

四、政黨領導權與政黨領導社會

馬克思主義政黨社會學與西方政黨社會學的一個主要分野在于政黨領導權問題上。西方政黨社會學基于國家和社會的二元結構把政黨界定為社會層面抑或介于國家與社會之間的橋梁中介③。但是，無論是在國家空間抑或社會空間里，西方政黨社會學從來沒有主張過政黨的領導權。產生于革命年代、作為革命理論指南的馬克思主義政黨社會學自始至終都把黨的領導權看作是馬克思主義政黨階級性和革命徹底性的政治保障。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主義者同盟中央委員會告同盟書》中分析指出：“當德國民主派即小資產階級的黨派日益組織起來的時候，工人的政黨卻喪失了自己唯一鞏固的支柱，至多也只是在某些地方為了當地的目的還保存著組織的形式，因此在一般的運動中就落到了完全受小資產階級民主派控制和領導的地位。”④他們極其嚴肅地提出，必須結束這種狀況，恢復工人的獨立。參加民主革命的工人階級只有保持組織上和思想上的獨立，才不會淪為資產階級民主派的附庸，才不會被資產階級利用和支配。為此，馬克思和恩格斯進一步強調：“工人，首先是共產主義者同盟，不應再度降低自己的地位，去充當資產階級民主派的隨聲附和的合唱隊，而應該謀求在正式的民主派旁邊建立一個秘密的和公開的獨立工人政黨組織，并且應該使自己的每一個支部都成為工人協會的中心和核心，在這種工人協會中，無產階級的立場和利益問題應該能夠進行獨立討論而不受資產階級影響。”③這意味著無產階級政黨對國家和社會都是具有領導權的。

（一）基層黨組織權威變遷與黨的領導權的重申

改革開放前的以政治身份為核心的社會評價體系被以經濟地位為核心的社會評價體系取代。以政治身份塑造權威的基層黨組織逐步回縮（尤其是“抓大放小\"改革以后，大量的民營企業里不再設置黨組織）。更重要的是，在計劃經濟體制下基層黨組織掌握著巨大的社會資源分配權力，這一權力也隨著單位制的解體而隨之削弱。社會結構的劇烈分化導致了社會組織的蓬勃發展，基層黨組織在與其他社會組織的權威競爭中的優勢逐步受到限制③。比如，在鄉村，村黨支部的權威不斷受到村委會的挑戰。在城市，社區黨組織也日益被行業協會商會所挑戰。正如有學者所言：“在社會組織化發展中，政黨將不得不面臨兩大挑戰：其一是政黨在許多社會組織中衰敗所提出的挑戰;其二是新的社會組織，尤其是非政府組織的發展所提出的挑戰。這兩大挑戰直接針對著政黨的組織體制和領導能力。政黨要有效回應挑戰，不僅要調整自身，而且要重構政黨與社會組織——主要是非政府組織的關系。”①它意味著黨要加強對基層社會的領導，以強化黨在基層社會的領導權威。

（二）碎片化的社會與黨領導社會

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改變了中國的社會結構，也深刻改變了國家治理的模式。作為社會主義事業領導核心的中國共產黨雖然在執政方式上不斷創新，但是它在基層社會的領導地位則不斷受到影響，它的組織體系也在社會的不斷重組中受到影響，政治領導功能難以充分發揮。“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深刻改變了中國社會結構，伴隨著社會的多樣化和個體化發展，黨的基層組織網絡與社會組織之間的關系有所松動，然而，這并不意味著中國社會的發展將降低黨的基層組織網絡對中國共產黨執政所具有的戰略意義。在中國特定政治結構和政黨制度下，強大的基層組織網絡在任何時候，都是中國共產黨穩固執政的重要基礎。面對基層組織網絡與社會組織之間關系的松動，黨唯一的選擇就是要加強基層組織建設。”②

與改革開放之前黨對社會的領導主要體現于政治控制不同，黨建引領基層治理下黨的領導重申則是多重面孔的。在一些領域，黨的領導重塑是通過政黨服務社會實現的。“政黨正是在領導社會和服務社會的有機互動中實現自身的社會化。”③而在另一些領域，黨的領導重塑是通過政黨整合社會實現的。通過資源整合，黨組織有效地重組基層社會治理資源，為基層社會治理賦予能量④。

五、政黨使命論與政黨改造社會

無論是在西方政黨社會學里還是在馬克思主義政黨社會學里，政黨都是一個工具性的角色。在西方政黨社會學看來，政黨是以奪取或控制國家政權為目的的政治組織。當選舉成為西方奪取或者控制國家政權的唯一途徑時，政黨自然淪為選舉的工具。所以，在西方政治運行場景中，政黨也是能動的，但是政黨的能動性僅僅局限于掌握政權而非改造社會。政黨與社會之間的聯系附屬于政黨與國家的聯系，政黨聯系社會是服務于國家選舉的需要。在馬克思主義政黨社會學看來，政黨自然也要奪取或控制政權，但是政黨的目標不是僅限于此，政黨的終極目標是改造社會，是建立“自由人的聯合體”。為了服務和實現這個目的，政黨掌握或控制國家政權本身也是工具性的和過渡性的，政黨奪取或控制國家政權的目的也是改造社會，是為了社會革命。與西方政黨社會學理論相反，馬克思主義政黨社會學認為，政黨與國家關系附屬于政黨與社會的關系。因為對于馬克思主義政黨而言，政黨改造社會才是政黨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基于政黨改造社會的政治使命，政黨走向前臺引領基層治理具有理論和政治的正當性。

（一）從國家治理到政黨治理

在黨、國家和社會的關系上，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無疑也發生了巨大的變革。黨越來越強調執政黨屬性，重視通過執政的方式來治理社會，即以法定程序把黨的意志上升為國家的意志，通過國家政權體系來實現對社會的治理。在這種治理模式下，黨在社會治理中的組織存在和組織功能相對較小，國家政權體系成為社會治理的主導者。國家治理模式強調黨政分工，強調國家和社會的邊界，在一定程度上賦予國家和社會的活力和創造性，但也出現了一些挑戰。

國家治理表現出科層化弊端的征兆。馬克斯·韋伯科層制理論認為，伴隨著工業化興起的科層制建立在法理性支配基礎上，呈現出制度化、專業化和等級化的特征。科層制也成為衡量國家現代化程度的重要標志。但是，科層制本身也存在不可避免的弊端。科層制所具有的文牘主義、各自為政、向上負責制、官僚主義等日益吞噬著國家治理的效率和政治認同。它們在基層治理中表現為形式主義、“小馬拉大車”唯上主義、“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等征兆。國家治理的科層化撕裂著國家與社會之間的關系，進而侵蝕著黨群關系，威脅著黨的執政基礎。

作為使命型的政黨，馬克思主義政黨把改造社會作為自己的目標，把先鋒隊作為自己的身份定位，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科層制下文官主義的自我局限性。馬克思主義政黨所積累的政治資源比如群眾路線，它建立了黨與群眾的直接聯系，從而解決科層制下政治組織的內趨化和官僚化的傾向。以“又紅又專”作為衡量領導干部的標準，強調領導干部選賢任能，把黨員干部改造成具有道德理想的公務人員，而不是被官僚制所規訓的\"辦事員”①。馬克思主義政黨的組織紀律性有利于解決政策執行過程中因為組織層級導致的信息失真問題。先鋒隊政黨的領導核心作用可以有效解決科層制專業分工所形成的分散主義。所以，在黨建引領基層治理下，政黨治理由幕后走向前臺，它不是要否定現代科層制，而是用先鋒隊政黨去優化現代科層制，在一定程度上克服現代科層制的弊端。

（二）從國家治理社會到政黨改造社會

改革開放以來，原來的黨、國家、社會一體化形態逐步消解，黨、國家、社會之間的邊界感變強。尤其是在市場經濟的推動下，與之相伴隨的市場社會逐步形成，國家治理不再向相對自主的市場社會滲透。而且，以理性化為基礎的國家治理法治化也強調國家治理的邊界，反對國家力量向市場社會的進人，主張給予社會以自主性。國家和社會的分離為社會讓渡了生存空間，社會自治也逐漸興盛起來。但是，與國家逐步分離的自治社會出現了兩種傾向：社會自治因為能力不足而陷入失序，社會自治走向了現有政治秩序的反面。

基層社會自治經過民主的實驗并沒有生長出成熟的民主治理。以村民自治為基礎的民主選舉在宗族政治的裹挾下演變成宗族自治甚至是專權，村民自治和基層民主沒有完全生長出來。更加危險的是，在基層社會因為政黨和國家權力的退出所留下的權力真空被灰色勢力所占據，基層社會治理陷入灰惡化的危險②。由宗族和灰色勢力所構成的基層社會建構出自治而又非民主法治的社會秩序，它們與以科層制為核心的國家治理秩序不斷出現沖突和摩擦，國家治理在基層社會走向失靈。另一方面，由市場經濟土壤哺育的民間社會在自由主義思潮的影響下沒有成為國家治理秩序的支撐力量，而是走向了現有國家治理秩序的反面。國家治理社會反噬著國家治理③。

黨建引領基層治理意味著從國家治理社會走向政黨改造社會，它在兩個方面對國家治理社會的策略進行糾偏。一是解決國家治理模式下的社會治理失靈問題。與消極的國家治理社會相反，政黨改造社會積極地把黨組織充實到社會空間，避免基層治理因為國家權力真空導致的社會秩序宗族化和灰惡化風險，通過政黨引領來建立與國家治理秩序同向而行的社會秩序。二是解決受自由主義影響的民間社會的政治方向脫軌問題。黨建引領基層治理，通過組織覆蓋和工作覆蓋在基層社會中強化黨的引領作用，避免基層自治背離國家治理的政治方向。而且，黨建引領基層治理把黨組織嵌入基層社會，為基層社會的改造注入新的動力，從而跳出基層社會自治失靈的怪圈。

六、政黨與社會關系的第三種模式

從新中國成立到社會主義新時代之前，黨與社會之間的關系隨著社會大變革而不斷重組。在此期間，政黨與社會之間的關系經歷了兩種模式的變遷：一種是一體化模式，另一種是間接治理模式。進人社會主義新時代，黨采取包容性積極戰略重新塑造政黨與社會之間的關系。黨一方面吸納和順應時代變革所帶來的社會變化而重新在基層設置黨組織，另一方面政黨在社會變革中采取積極參與的態度，維護黨在社會中的領導地位。所以，當前黨建引領基層治理正在建構政黨與社會關系的第三種模式：黨建引領社會模式。

（一）原有的兩種關系模式

從1949 年新中國成立到改革開放之前，黨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是一體化模式。黨組織覆蓋了所有的社會空間，嵌入社會的各個角落。黨以基層組織為因子、以組織網絡為體系，借助各種形式的集體化運動，把原先一盤散沙的社會迅速改造成一個高度組織化的社會④。

從改革開放到社會主義新時代之前，黨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是間接治理模式。黨的組織隨著社會的結構分化而縮小了覆蓋空間，只是在機關事業單位以及大型國有企業中發揮領導作用。民營企業和中外合資企業中基本上沒有黨組織的存在。在基層社會空間里，居民委員會和村民委員會的崛起日益取代著原有村黨組織的權力空間。新型社會組織的興起也游離于黨組織之外。即使是在國有企業和機關事業單位中，專業主義的興起也日益影響著黨組織的權威。

（二）新黨建引領模式

社會主義新時代正在推進的基層新黨建，以黨建引領基層治理、政黨再次深度融人社會的政黨社會化正在重新定義政黨與社會之間的關系。黨建引領模式下的政黨與社會關系日益呈現出以下幾個特點：

其一，異質化而非同質化。在黨建引領基層治理推進過程中，基層黨建在不同的基層社會中發揮著不同的作用，而不是像一體化模式下基層黨建是高度同質化的①。在一體化模式下，黨組織是所有社會空間的領導核心和決策核心。但是在黨建引領模式下，黨組織在不同社會空間中的角色是不同的。根據《中國共產黨支部工作條例（試行）》的規定，不同領域黨支部分別承擔各自不同的重點任務。

其二，引領而非包攬。在黨建引領模式下，黨在社會領域中發揮的作用是多樣化的。但是黨的引領作用不是要取代黨的執政，而是要用黨的引領來保障社會建設的社會主義方向，保障黨的有效執政。在橫向關系上，黨建引領是要發揮黨統籌全局協調各方的作用，實現基層的統合治理;在縱向關系上，黨建引領是要發揮黨的紀律嚴明的政治優勢，維護黨中央權威，確保中央政策穿透科層制層級以避免其對政策的阻滯。

其三，優化而非否定。黨建引領模式不是要回歸到一體化模式，也不是徹底否定新時代之前黨與社會的關系模式，而是要對改革開放以來黨與社會關系模式進行優化。在黨建引領模式下，黨組織發揮政治引領作用。但是，從宏觀上看，無論是經濟社會空間還是社會組織空間相對于政黨而言，仍然具有相對自主性。

其四，再組織化更是再社會化。有學者把黨建引領基層治理的改革定義為黨的再組織化，描述了黨建引領基層治理以組織建設來重塑基層黨組織和基層社會的特征。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再組織化只是黨再社會化的一個方面或者一個重要方面。作為組織紀律性很強的馬克思主義政黨，它以組織建設來推動黨和社會的變革是其政治優勢的發揮和優良傳統的繼承。而黨建引領基層治理是政黨要重建黨群關系、重申政黨領導權、重現政黨改造社會的使命，所以再組織化其實是政黨再社會化的手段和表象而已，黨建引領基層治理是要通過黨的再組織化來達到重構黨與社會關系的目的。

當然，黨建引領基層治理的改革畢竟只有十幾年，它雖然重新定義了黨與社會之間關系，但是這種關系是黨與社會之間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動態過程，不會在短時間內就定格下來。作為一種新型的黨與社會關系模式，我們還需要經過長期的觀察才能更加確定地進行定義。

Resocialization ： Expanding the Sociological Paradigm of olitical Parties in Grassroots Governance Led by Party Building

Kong Fanyi

（WuhanUniversity，Wuhan 43o072，China）

Abstract：Grassroots work is the Partys mass work as well as its social work.The esence of grassroots governance led bypartybuildingistheresocializationofpoliticalparties，thatis，strengtheningtheparty'sleadershipoversocietythroughthe adjustmentof therelationship between political parties and society.Onlybyreturningto Marxist partysociologycanwefind the theoreticalbasis forpartybuilding leading grasrots governance.Marxistpartysociologybelieves that：politicalpartiesaredetermined bysociety;poicalpartieshaveanactiveroleinsocietyandhavethemisiontotransformsociety.Partybuildingleadinggrasrots governanceemphasizes theconnectionofthepartywith society，theleadershipof thepartyover society，and the transformationofsociety bythe party，whichechoes thecore propositions ofMarxist party sociology.Specificall，theleader shipof partybuilding ingrassroots governance is notonlya response tothelong-standing issues of grarootssocial governance，butalsoarealisticreflectionof theinherentnormativityoftherelationshipbetweenMarxistpartiesandsociety.Thereso cializationofpoliticalpartiesistoconnectwiththesocietyagain，reafirmtheleadershipandtransformthesocietythroughthe Communist Partyof China，which reconstruct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partyand society as wellas forming aleading paradigm of party building that is different from the integrated model and indirect governance model.

Key Words：resocialization of political party;party-building-led;grassroots governance; political party sociology

[責任編校 陳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