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語言學家喬治·萊考夫(GeorgeLakoff)和美國哲學家馬克·約翰遜(MarkJohnson)提出的概念隱喻理論認為,隱喻通過將一個領域的概念投射到另一個領域,可以幫助人們理解和表達抽象思想。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一書中,二人具體提出了隱喻的三種類型:本體隱喻、結(jié)構隱喻和方位隱喻。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來看,隱喻不僅是語言的修辭手段,也是人類認知世界的重要方式。魯迅的《狂人日記》以其獨特的敘事風格和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引發(fā)了廣泛的關注,“月\"作為《狂人日記》的開篇意象,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本文旨在運用認知語言學中的概念隱喻理論,對《狂人日記》中的“月”意象進行深入分析,探討其在隱喻三種類型中的具體表現(xiàn)及其所映射的目標概念。本文通過分析,揭示“月”意象在文本中的多重隱喻及其背后的文化認知和思想內(nèi)涵,為理解《狂人日記》提供新的視角,并進一步拓展認知語言學在文學研究中的應用。
一、“月”的本體隱喻
“月\"的本體隱喻是新的思想和觀念。本體隱喻本質(zhì)上是把抽象的事物看成實際存在的事物,它是基于我們最基本的認知感覺,把我們的經(jīng)驗轉(zhuǎn)化為實體或物質(zhì),分組量化,從而進行推理研究。日本學者田村俊裕曾指出,《狂人日記》中關于月亮形象的描寫很有可能是受了西方人月亮觀的影響,他們在月光下冥想、反省、開悟或中邪,發(fā)狂。魯迅自己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中也曾指出“大約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過的百來篇外國作品和一點醫(yī)學上的知識\"2]。這樣看來,魯迅確實受到了西方人月亮觀的影響。在中西方文化中,“月\"的含義截然不同,這勢必會造成一種分裂感。因此,“月”在這里充當了讓狂人癲狂和清醒的引子,依據(jù)日本魯迅研究學者伊藤虎丸的說法來看,這里的月亮恰恰代表了“某種新的思想和新的價值觀(一般來說,是具有‘超越者'意義的東西)的象征”3」。
魯迅創(chuàng)作《狂人日記》是因為受到了與錢玄同談話的影響,他在《lt;吶喊gt;自序》中曾指出“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們正辦《新青年》\"[4]。《新青年》雜志作為新文化的陣地,體現(xiàn)著新文化運動提倡民主與科學、開展白話文運動、反對封建思想和文化等主張,這些在當時的社會中是一種全新的、帶有啟蒙主義色彩的思想,而錢玄同之意也是希望魯迅能夠加入其中,為打破“鐵屋子”而寫作。魯迅加入了新的思想陣地,在這樣的背景下,《狂人日記》誕生了。小說開頭便是:“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不見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fā)昏;然而須十分小心。”5月亮在大部分時間都是有的,但在狂人的世界里,不見月亮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三十年后的今天,狂人看見月亮會覺得精神格外爽快。月光在此處打破混沌,成為狂人掙脫傳統(tǒng)思維桎梏的媒介,象征著理性與啟蒙的光芒。狂人因月光而精神爽快,開始質(zhì)疑“吃人\"的社會秩序,體現(xiàn)其從蒙味到覺醒的轉(zhuǎn)折。但覺醒伴隨的卻是小心翼翼。因為一覺醒,狂人便感受到這個社會處處都有迫害,自己作為覺醒者與這個社會的腐朽、封建、麻木等格格不入。接著第二處描寫“月”的句子出現(xiàn)了,“今天全沒月光,我知道不妙”。在這一節(jié)日記中,狂人被趙貴翁、小孩子以及路上的人用異樣的眼神看,這讓狂人覺得這些人是想害自己。因為廿年之前,狂人曾端了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一腳。“古久先生就象征著承襲了幾千年封建道德的腐朽而又反動的封建勢力;‘陳年流水簿子則象征著長期被封建統(tǒng)治集團歪曲和涂抹的中國歷史和舊史書。”狂人想不明白,便開始仔細研究,結(jié)果“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8狂人已經(jīng)覺醒,他想要反對這吃人的歷史和封建禮教,然而周圍全是沉睡的人,這些人同狂人的關系極為緊張,也讓狂人感到害怕。這一節(jié)日記開頭,狂人就感覺到不妙,因為今天狂人沒有看到月光。也就是說,雖然狂人已經(jīng)開始覺醒,有了新的思想,但是新的思想還不足以支撐他在吃人的社會中奮力反抗,因此“月”才會時有時無。于是,他早上才要小心出門,才會在看到趙貴翁和小孩子及周圍七八個人對他投來的異樣的眼色后,覺得自己處于一種隨時會被人吃掉的恐懼中。魯迅以大量筆墨刻畫狂人的恐懼及其與環(huán)境的尖銳對立,根本意圖在于揭示覺醒的知識分子所擁有的新思想與封建禮教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沖突。
雖然魯迅被錢玄同說服,為《新青年》寫文章,但前期因《新生》天折而產(chǎn)生的“寂寞\"讓他對《新青年》的發(fā)展充滿擔憂。他不知道這一次的啟蒙是否能夠叫醒在\"鐵屋子”里沉睡的人,也不知道這一微薄的力量是否能夠撼動整個黑暗的社會,因此魯迅只是希望借助寫作慰藉自己,使自己的寂寞得以抒發(fā),緩解內(nèi)心的苦悶,同時他對《新青年》雜志也抱有一絲期冀。“這就決定了魯迅的參加《新青年》的戰(zhàn)斗吶喊在思想情緒上與《新青年》同仁是不同質(zhì)的,他的深刻的悲觀主義的懷疑精神與《新青年》同仁們的樂觀主義的戰(zhàn)斗精神也是不同質(zhì)的。”9因為魯迅對新的思想既有堅守也存在質(zhì)疑,所以這一矛盾的思想觀念體現(xiàn)在文中便是“月”意象的時有時無以及狂人在“月\"時有時無下的表現(xiàn)。
二、“月”的結(jié)構隱喻
“月”的結(jié)構隱喻是“希望”。結(jié)構隱喻是以一種高度結(jié)構化、清晰化的概念來建構另一種結(jié)構模糊、界定含糊的概念,使兩種概念進行疊加,從而找出二者之間存在的映射關系。1918年4月,魯迅開始創(chuàng)作《狂人日記》,在此之前他曾在日記中多次提到月亮,尤其是上弦月。上弦月有一個從殘缺變得圓滿的過程,因此在中國人的傳統(tǒng)認知中,它往往對應著希望從無到有的變化過程,也就是說,月(上弦月)往往會給人以希望。魯迅也非常喜歡月亮,這一點從他的日記和文學創(chuàng)作中也能看出,“但比起滿月、圓月來,魯迅更喜歡那種缺月、殘月”[10]。魯迅大概也是受到了“滿招損,謙受益”傳統(tǒng)文化觀念的影響,覺得殘缺的月,尤其是上弦月更能給人以希望與激勵。因而,月與希望發(fā)展變化的相似性和人們對“月”這一意象的主觀心理認知,共同形成了“月是希望”這一隱喻。
前文已指出“月”隱喻著新的思想和觀念,在這樣的隱喻之下,聯(lián)系魯迅在鐵屋中吶喊的目的和上弦月的發(fā)展變化過程,便可以發(fā)掘出“月”的另一層隱喻:希望。因為“月”隱喻著新的思想和觀念,所以第一次出現(xiàn)就讓狂人覺醒,又因為“月\"隱喻著希望,所以狂人能夠發(fā)出質(zhì)疑,從而有了讓“鐵屋子\"毀壞的希望。日記第一節(jié),狂人不見月亮已經(jīng)三十多年。《狂人日記》寫成于1918年,往前推三十年大概是19世紀80年代。從魯迅自身成長發(fā)展來看,19世紀80年代魯迅剛剛出生,少年時期的魯迅因其祖父科舉舞弊案被父母送至皇甫莊外婆家避難。“在親戚處魯迅遭到冷遇,被稱為‘乞食者,受到很深的刺激。”[十七歲那年,魯迅又代表家庭出席了本房的家族會議,“會議企圖作出損害他家利益的決定,魯迅拒絕簽字這時由于家中祖遺的四、五十畝水田,在父親死前已經(jīng)賣完,家庭經(jīng)濟破產(chǎn),常常遭到社會的歧視和壓迫”12]。魯迅因家道中落而墜入困頓,寄人籬下而遭受冷眼,父親生病而被迫長大,這一系列的遭遇與不幸給魯迅造成了難以愈合的心靈創(chuàng)傷。從外部環(huán)境發(fā)展來看,此時的西方已經(jīng)完成了第一次工業(yè)革命,生產(chǎn)力水平得到了大幅度提高,思想方面也出現(xiàn)了如“超人”\"上帝已死\"等先進理論,而中國仍處于晚清時期,國家面臨著外部壓力和內(nèi)部危機,許多先進知識分子力圖尋找拯救民族的辦法,但大都以失敗告終。心靈創(chuàng)傷的深痛和國家社會的落后讓那時的魯迅看不到這個民族的未來與希望,因此狂人也是看不到“月\"的,是發(fā)昏的。三十年后,同錢玄同的談話以及新文化運動的爆發(fā)讓魯迅稍稍看到了一絲希望,于是有了狂人的精神爽快。日記第二節(jié)中,“月\"沒有出現(xiàn),因此狂人感到異常害怕,他覺得連小孩子都想害他;而在第八節(jié)中,當狂人與一個二十左右的年輕人談論吃人的事時,一改前面的擔驚受怕,顫顫巍巍,轉(zhuǎn)而以“便自勇氣百倍,偏要問他”13]。年輕人想用含糊的承認平息此番爭論,但在狂人的追問下他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只好說吃人是從來如此的事,這一回答更是讓狂人發(fā)出了“從來如此,便對么?\"[14這一振聾發(fā)聘的質(zhì)問。回看狂人與趙貴翁、年輕人交際時的表現(xiàn),差異不言而喻,歸其原因不過是前者“月”沒有出現(xiàn),而后者“天氣是好,月色也很亮了”[15]。因此,“月光、月亮,在魯迅的語境里,的確意味著溫暖、希望、愛,的確象征著純潔、正義、無畏\"16]。正是這種希望給了狂人發(fā)問的勇氣。
從狂人的表現(xiàn)來看,有“月”的時候“精神分外爽快”,勇氣百倍;無“月\"的時候“這真教我怕,教我納罕而且傷心”[17],“我從頂上直冷到腳跟”[18]。這一鮮明的對比,不僅是自然界的動態(tài)變化,也是狂人心理認知的動態(tài)變化。既然有“月”無“月\"的變化影響著狂人行為與心理認知的階段性變化,那么就可以看出“月\"的出現(xiàn)代表著希望,“月”的消失或被遮擋代表著無望或是絕望。
三、“月”的方位隱喻
“月\"的方位隱喻是“將來”和“向上走”。方位隱喻是把認知對象視為具體存在方位,它是基于個人的自然以及文化經(jīng)驗,通過個人對空間方位的認知“組織一個互相關聯(lián)的概念的完整系統(tǒng)”19],以此來理解所隱喻的對象。在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中,未來在前方,向上代表著好,若將情緒、身體狀況、數(shù)量以及社會地位等投射到方位概念中的話,那么低頭時一般情緒不好、郁郁寡歡,而抬頭時一般比較高興。一般而言,看月的過程需要抬頭,即將頭向上抬,這一過程可以看作扶搖直上的過程,也是人意氣風發(fā)的表現(xiàn)。
日本學者佐藤春夫在悼念魯迅的文章中曾說道,“我想月光是東洋文學在世界上傳統(tǒng)的光,少年是魯迅本國里的將來的惟一希望假若說月光是魯迅的傳統(tǒng)的愛,那末少年便是對于將來的希望與愛”[20]。在佐藤春夫看來,魯迅雖然常常哀嘆希望之渺茫,絕望之沉重,但魯迅的作品中也時有月與少年的出現(xiàn),恰恰是月與少年的出現(xiàn)給了魯迅以希望。在《狂人日記》的最后,魯迅更是發(fā)出了“救救孩子\"21的吶喊。這里的“救救孩子\"并不是說將孩子看成弱勢群體而要保護孩子不被封建禮教吃掉,而是“反省這個吃人的罪惡,然后喚起大家的反省,我們的未來不要再重蹈我們的覆轍”[22]。因此,魯迅是將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魯迅的其他作品中也存在“月\"隱喻“將來\"和“向上走”的例子。在《lt;吶喊gt;自序》中,魯迅曾說“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23]。此外,魯迅受到進化論思想的影響,認為未來總是會進步的,總是好過現(xiàn)在及過去的。這一點魯迅在《隨感錄·四十九》中曾明確表達過。他指出“進化的途中總須新陳代謝。所以新的應該歡天喜地的向前走去,這便是壯,舊的也應該歡天喜地的向前走去,這便是死;各各如此走去,便是進化的路\"[24]。《隨感錄·六十六》更是對其進行了補充:“生命的路是進步的,總是沿著無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25]然而,魯迅的思想是矛盾而深刻的,他沒有對一種思想觀念深信不疑,也沒有對一種思想觀念批判到底,即便是進化論思想,魯迅也對此產(chǎn)生過懷疑,但“魯迅最后還是堅持了對歷史的進步的期待與信念的。自然,這是一種質(zhì)疑中的堅守,或者說是堅守中的質(zhì)疑\"[26]。在《lt;吶喊gt;自序》中,魯迅曾表明當時的《新青年》主將不支持消極,因此魯迅對將來是存有期待與希望的。再結(jié)合前文對“月\"的本體隱喻和結(jié)構隱喻的分析來看,狂人抬頭看“月\"的過程,恰恰是魯迅寄希望于“將來”,寄希望于中國青年的“向上走”的過程。
四、結(jié)語
“月\"是《狂人日記》研究中至關重要的意象。本文基于認知語言學的概念隱喻理論,解析“月”在文本中的三層隱喻:“新的思想”“希望”與“向上走”。三者既獨立發(fā)展,又相互聯(lián)系,構成內(nèi)在統(tǒng)一的隱喻體系。“月\"代表“新的思想”,因此才會讓狂人覺醒,讓魯迅有了“毀壞鐵屋子的希望”,才會寄托著魯迅對\"將來”和青年“向上走\"的厚望。但“月”在《狂人日記》中并非單一的積極或消極符號,而是承載啟蒙理想與現(xiàn)實困境的復合意象。它既象征理性覺醒的積極力量,又折射出個體在對抗社會痼疾時的孤獨與掙扎,如狂人將月光和“趙家的狗”“青面獠牙的人\"等恐怖意象并置,折射其精神世界的扭曲。這深刻體現(xiàn)了魯迅對現(xiàn)代性啟蒙的辯證思考一既肯定其必要性,又冷峻洞察其局限性。此種思想的多義性恰是魯迅文學現(xiàn)代性的核心特質(zhì),亦使“月”成為解讀文本精神內(nèi)核的關鍵符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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