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統萬城的歷史與地理環境
(一)統萬城之歷史沿革
作為五胡十六國時期大夏國的都城,統萬城的可考歷史發端于此。此后歷經北魏、西魏、北周、隋、唐、北宋諸朝,該城址長期作為地方行政中心(夏州城)存在。元朝至明清時期,該區域歸屬蒙古部族領地,具體行政沿革記載闕如。清朝道光年間,橫山知縣何炳勛經實地踏勘,重新確認該遺址為夏國故址,撰寫了《復榆林徐太守松查夏統萬城故址稟》,對無定河沿岸的古城遺址進行了較為翔實的考證。1996年,統萬城遺址被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公布為第四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回溯其肇建,赫連夏鳳翔元年(413年),匈奴鐵弗部首領赫連勃勃選址朔方水北、黑水之南營建新都,頒布大赦詔書,改年號為鳳翔,任命叱干阿利擔任將作大匠之職,征調嶺北地區夷夏各族十萬民眾勞力。在都城營建過程中,阿利性情工巧卻暴虐,推行極端嚴苛的筑城標準:“然殘忍刻暴,乃蒸土筑城,錐入一寸,即殺作者而并筑之?!焙者B勃勃竟將其行徑視為忠義,委任主持營造事務。真興元年(419年),核心宮殿落成。都城竣工后,赫連勃勃以“統一天下,君臨萬邦\"之意,將都城正式命名為\"統萬”。
大夏政權覆亡后,北魏王朝對統萬城進行了行政調整。該城最初被降格設置為統萬鎮,至太和十一年(487年)正式升格為夏州治所所在地。隋朝統治時期,此地劃歸朔方郡管轄范圍,隋末地方豪強梁師都曾依托此城建立割據政權并稱帝。唐代恢復夏州舊稱,同時設置都督府;天寶元年(742年)曾短暫更名為朔方郡,至乾元元年(758年)復名夏州。北宋淳化五年(994年),因黨項人建立的西夏政權持續利用夏州故城作為戰略據點襲擾邊疆,宋太宗趙光義(后改名為趙炅)遂頒布詔令,下令廢棄并拆除統萬城,強制遷移當地人口至綏州、銀州等地。這一行政命令的實施,最終導致統萬城作為區域核心聚落歷史功能的徹底終結。
(二)統萬城之環境選址
關于統萬城區域的歷史環境狀況,早期史籍記載呈現顯著分歧?!对涂たh如志》記載,十六國時期,赫連勃勃北游契吳山時曾盛贊那里的生態環境:“美哉,臨廣澤而帶清流。吾行地多矣,自馬領以北,大河以南,未之有也!\"基于《元和郡縣志》的相關記載,部分學者推斷,十六國階段統萬城周邊的自然環境條件極為優越,全然未見流沙跡象。然而,道元在《水經注》中對該區域生態狀況的記述卻呈現截然相異的圖景:“水西出奢延縣西南赤沙阜,東北流奢延水又東北,與溫泉合。源西北出沙溪,而東南流,注奢延水。奢延水又東,黑水入焉。水出奢延縣黑澗,東南歷沙陵,注奢延水。\"[3奢延水是指今天的無定河,《水經注》提到位于無定河畔的統萬城(漢代奢延縣)西南方有“赤沙阜”,西北方有“沙溪”,東北方有“沙陵”。部分學者由此認定,《水經注》中這些關于“沙\"的記載,加上北魏時期稱靈、夏州一線為\"沙塞\"的說法,反映出統萬城建城初期生態環境較差,存在流沙分布的情況。
實際上,若從區域地理分異的角度審視這些史料,其矛盾性可以得到合理解釋。毛烏素沙地本身并非均質荒漠,而是由固定沙丘、半固定沙丘、流動沙丘、灘地、河谷綠洲等地貌單元鑲嵌構成。《水經注》所載的“赤沙阜”“沙溪”“沙陵”,很可能是指統方城周邊較大區域內存在的、具有顯著沙化特征的具體地貌類型,與契吳山下局部水草豐美的“廣澤”\"清流\"等景觀可以并存于同一地域空間。這反映了毛烏素地區生態系統的脆弱性和空間異質性。統萬城位于無定河北岸高地,既可利用河流水源與河谷地帶相對豐饒的優勢,又占據制高點利于軍事防御,顯示了赫連勃勃對地理要塞的敏銳把握。然而,這種選址也使其直接暴露在毛烏素沙地東南緣風沙活動的前沿,為未來埋下了生態危機的伏筆。
二、統萬城遺址現狀
統萬城遺址地處毛烏素沙漠南緣與無定河北岸臺地之上,是匈奴族在人類歷史上唯一可考的都城遺址?,F存格局由外郭城、東城及西城組成,遺址以蒼白色夯土構筑為顯著特征,采用“蒸土筑城”工藝,質地堅硬。西城保存最為完好,永安臺東北,高出地面近1米,長方形,長80米,寬64米,四周有圍墻殘跡,高0.1—0.4米,厚0.8米[4],印證《統萬城銘》“高隅隱日,崇墉際云\"5的記載。兩城共設馬面60座,其中西城南垣一號馬面呈中空結構,兼具防御與倉儲功能,為古代城建史上罕見實例。城內制高點永安臺殘高約19米,臺基堆積中發現井、灰坑、柱洞等遺跡,推測為赫連勃勃處理朝政核心區。
考古揭示了統萬城的三重立體防御體系:第一道依托紅柳河與納林河天然屏障;第二道為外郭城曲尺形城垣;第三道以內城城墻、馬面、護城壕、“虎落\"柱洞及鐵蒺藜組成。2013年,西城南垣外發現密集\"虎落\"柱洞,原插削尖木樁或竹籬,配合地面鐵蒺藜遲滯敵軍。西城南、西、北及東城北、東側分布防御性干壕。2015年遺址南北兩側發現大型夯土臺,其天圓地方形制印證了匈奴對中原文化的吸收。西城耕土層下發現元朝時期窯洞式居址及灰陶器殘片,反映了歷史時期人類活動的延續。
歷經風沙侵蝕,該遺址在現代治沙工程中外圍以楊樹、沙柳、檸條等耐旱植被固沙。作為中國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項目,統萬城遺址被認為具有成為世界文化遺產的潛在價值。考古工作人員通過搶險加固與考古公園建設,實現了文物保護、文化展示與生態涵養統一,成為陜北文化遺產活化典范。
三、統萬城衰落的綜合原因分析
統萬城的衰落是一個復雜的歷史過程,應置于多維度理論框架下解析其深層原因。本文以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為宏觀指導,聚焦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根本矛盾及其在上層建筑中的表現,揭示政權衰落的深層社會動力;同時結合民族學中文化適應與生態脆弱性理論,從微觀層面剖析文化認同沖突與生態環境如何惡化作為具體機制,加速并最終實現了這一衰落進程。二者分別從社會發展的普遍規律與特定文化的特殊路徑切入,共同構成理解統萬城衰落命運的綜合解釋體系。以下分而論之。
(一)制度性矛盾:馬克思主義理論視角下的生產關系危機
1.游牧軍事體制與農耕經濟基礎的對立
大夏國的經濟結構呈現典型的“軍事掠奪 + 粗放農耕\"特征。一方面,赫連勃勃政權保留匈奴“隨畜牧而轉移”的傳統游牧軍事習性,據《魏書·鐵弗劉虎傳》記載,其\"控弦之士三萬八千\",這支強大的騎兵力量是赫連勃勃的立國之本,其維持嚴重依賴對畜牧業資源的占有;另一方面,為支撐龐大的都城人口和軍事機器的消耗,赫連勃勃政權對征服的漢族農業區實行殘酷壓榨,強迫民眾開墾土地進行生產。然而,這種農業生產具有強烈的掠奪性和短期性特征:政權缺乏對農業的長期投入,既無大規模興修水利之舉,亦無推廣先進農業技術的意愿,農業生產僅僅服務都城的即時消費與軍事補給,無法形成有效的積累和擴大再生產。其結果必然是倉儲空虛,資用匱乏,經濟基礎極其薄弱。馬克思曾深刻指出:“定居下來的征服者所采納的共同體形式,應當適應于他們面臨的生產力發展水平?!贝笙膰谋瘎≡谟?,它未能適應其統治農耕區域的生產力發展要求,建立與之相適應的封建生產關系,反而以固有的游牧軍事掠奪方式,嚴重破壞和阻礙了當地農業生產力的正常發展,這構成了其政權衰亡最根本的經濟基礎矛盾。
夏國的上層建筑進一步加劇了這種經濟基礎與制度的脫節。赫連勃勃在統萬城大興土木,建造了如\"太極殿”等模仿漢族王朝規制的宏偉宮殿,并定國號為“夏”,自詡大禹之后,試圖通過攀附華夏正統來獲取政治合法性。然而,其政權的核心權力結構、決策機制和軍事支柱,依然牢牢掌控在匈奴鐵弗部軍事貴族集團手中。這種“漢式王朝外殼”包裹“游牧軍事部落內核\"的上層建筑形態,與其試圖依賴卻又肆意破壞的農耕經濟基礎之間,存在根本性的、無法調和的矛盾。恩格斯在闡述國家起源時強調:“國家是社會在一定發展階段上的產物?!?也就是說,國家的形式是由當時的生產關系決定的。大夏國畸形的上層建筑無法有效組織和促進統治區域的生產力發展,當軍事征服的擴張紅利耗盡,無法持續從外部掠奪資源以彌補內部生產的不足時,其政權賴以生存的經濟基礎必然走向崩潰,上層建筑也將隨之傾覆。這種崩潰的必然性,在民族學視角下則具體表現為資源枯竭引發的文化沖突加劇與生態系統的加速瓦解。
2.階級矛盾與統治集團的內部分裂
筑城時期“鐵錐刺入一寸,即殺作人”的法律規定本質上使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對立起來。馬克思主義認為:“一切歷史沖突都根源于生產力和交往形式之間的矛盾。\"9在大夏國,這一矛盾具體表現為:維持龐大軍事機器和奢華都城運轉的巨額物質需求,與落后的、掠奪性的生產方式所能提供的有限資源(尤其是勞動力資源)之間的尖銳對立。為了填補這一鴻溝,赫連勃勃政權對統治下的農耕區實行竭澤而漁式的掠奪性稅收,這種強制剝削必然導致底層民眾極端困苦,與統治階級的矛盾急劇激化,社會穩定性喪失殆盡,從根本上動搖政權根基。
權力繼承危機則暴露了制度建設的滯后性。赫連勃勃廢長立幼的行為違背了游牧部落“兄終弟及”與漢族“嫡長子繼承制\"的雙重傳統,引發赫連墳、赫連昌、赫連定兄弟相殘。這種內耗不僅削弱了政權凝聚力,還反映出匈奴軍事貴族集團與試圖漢化的官僚集團之間的階級利益沖突。列寧關于國家本質的論斷在此得到印證:“國家是階級統治的機關,是一個階級壓迫另一個階級的機關,是建立一種‘秩序來抑制階級沖突,使這種壓迫合法化、固定化?!盵10]大夏國內部的政治斗爭,正是不同利益集團爭奪國家控制權的階級沖突的表現。在民族學視野中,這種上層建筑內部的尖銳階級矛盾也可視作其未能構建有效文化認同、彌合族群與階層鴻溝的具體政治后果。
(二)民族文化撕裂與生態崩潰:民族學視角的深層機制
如果說馬克思主義理論揭示了統萬城衰落的根本社會矛盾與歷史必然性,那么民族學的分析則深入其具體實現的文化與生態路徑之中。文化認同的撕裂與生態系統的崩潰,作為微觀視角,直接催化并最終完成了由宏觀矛盾所決定的衰落過程。
1.文化邊界的撕裂與認同危機
赫連勃勃自詡大禹之后,仿漢制建國號為“夏”,試圖通過“華夏正統”宣稱獲取統治的合法性。但是,其政治統治仍依賴“以戰養戰\"的游牧軍事傳統,這種文化認同的二元性導致雙重危機:對漢族士人而言,其“夷狄\"本質難以被認同;對匈奴部眾而言,漢化政策削弱了游牧軍事共同體的凝聚力。民族學家王明珂認為,華夏認同這個歷史本相的發展,造成統一的中原帝國。這里的華夏認同指的是構建一種能被其成員廣泛接受和認同的文化紐帶,大夏國顯然未能成功構建這樣一個超越胡漢界限的、共享的文化認同基礎。其對漢族知識分子既利用又極度猜忌防范,推行的實質上仍是“胡漢分治”的隔離政策,進一步加劇了族群間的隔閡與對立。這與后來北魏孝文帝時期主動、全面、深入的漢化改革、推動胡漢融合、構建新的“北魏\"認同形成了鮮明對比,也預示了大夏國在文化整合上的失敗命運。
統萬城本身的空間布局與建筑命名,成為這種文化認同困境的直觀物質載體??脊排c文獻證實,統萬城的四座城門被分別命名為“朝宋”“招魏”“服涼\"\"平朔”。這些充滿軍事征服指向的名稱,與其國號“夏\"試圖傳達的“華夏正統”“仁德王化\"內涵構成了尖銳的矛盾。這種“文化宣稱”與“實踐邏輯”的嚴重脫節,深刻反映了匈奴游牧政權在深入農耕文明核心區建立統治時面臨的“文化邊界”困境:他們既無法徹底割舍賴以生存的游牧軍事傳統和價值觀,又難以真正理解、接受和融入農耕文明主導的、更復雜的政治倫理與社會價值體系。這種文化上的無所適從和撕裂,從根本上消解了政權的合法性與凝聚力,加劇了宏觀制度矛盾所引發的社會緊張。
2.生態脆弱性與游牧經濟的不可持續性
環境考古研究顯示,5世紀初毛烏素地區進入小冰期,年均溫下降1一 ?2°C ,降水減少。統萬城周邊的奢延澤等湖泊萎縮,草場退化,直接威脅了游牧經濟的根基。民族學的文化適應與生態脆弱性理論指出,游牧生計對氣候波動的敏感度極高,當草場承載力下降時,游牧政權必然陷人資源危機。而大夏國為維持都城人口與軍事活動,大規??撤ブ苓吷帧㈤_墾耕地??脊虐l現統萬城周邊存在明顯的植被破壞痕跡,這種“軍事中心一生態透支\"模式使本就脆弱的農牧交錯帶生態系統迅速崩潰。這種對生態資源的掠奪性開發和透支,正是宏觀層面生產關系與生產力尖銳矛盾在具體生態環境中的直接體現和必然結果。
更深層次的矛盾在于游牧經濟模式本身在農耕區的不可持續性。大夏國的經濟結構過度依賴畜牧業產出和周期性的軍事掠奪。它未能建立像成熟農耕帝國那樣穩定的農業生產體系和糧食儲備機制。當強大的北魏政權采取針對性的“踐其稼禾”焦土戰術,對統萬城周邊農業區進行系統性破壞和經濟封鎖時,大夏國本就脆弱的經濟體系因資源供應鏈條的斷裂而迅速走向癱瘓。民族學基本原理認為特定的生計方式必須與其所處的具體生態環境相匹配,“‘游牧’,從最基本的層面來說,是人類利用農業資源匱乏之邊緣環境的一種經濟生產方式”[12]。在生態本已脆弱的半農半牧區強行建立龐大的、消耗型的軍事政治中心,并試圖以游牧經濟的邏輯來維系,其結果必然是生態系統承載力的崩潰與經濟系統的瓦解形成惡性循環,最終導致整個政權支持系統的坍塌,印證了馬克思主義關于生產力最終決定生產關系乃至整個社會形態存續的宏觀規律。
四、結語
統萬城的衰落是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其中,馬克思主義理論揭示了根本動因:大夏國未能在農耕區域建立與之適應的封建生產關系,反而以游牧軍事體制透支資源導致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不可調和;民族學闡釋了具體機制一文化認同的分裂削弱了政權合法性,生態失衡摧毀了經濟基礎。
歷史啟示有三:其一,多民族政權的治理應構建兼容多元文化的認同體系;其二,生態敏感區的開發必須遵循環境承載力;其三,跨理論協同揭示了歷史現象的本質:歷史唯物主義確立了社會發展的根本矛盾律,而民族學補充了關鍵中介變量。二者分別詮釋“為何崩潰”與“如何崩潰”,使統萬城案例成為解析文明興衰的立體范式。統方城以其深刻教訓,為后世昭示了文明存續之路:尊重規律、敬畏自然、促進融合、追求和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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