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庫塞非壓抑性文明觀的探討

在1933年加入法蘭克福學派之后，馬爾庫塞進行了深入的社會批判研究。馬爾庫塞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了各個方面的強烈批判，提出科技進步導致人性的壓抑，最終導致人成為單向度的人。在批判與繼承弗洛伊德文明理論的基礎上，馬爾庫塞提出了“操作原則”和“額外壓抑”兩個全新概念，他認為隨著社會的進步和人類思想的解放，壓抑最終會被消滅，并指出當前資本主義文明是造成“操作原則”和“額外壓抑”的罪魁禍首，理應被消滅。馬爾庫塞認為資本主義文明最終會被一個全新的非壓抑性文明取代，這一理論揭示出人類文明另一條解放之路，把視角從全人類整體解放轉向個人的愛欲本能解放，為人類擺脫壓抑和滿足自我需要提供了一條全新的路徑。

一、資本主義現實社會的壓抑

馬爾庫塞在《單向度的人》中詳細闡明了資本主義社會中單向度的人（由于壓抑的社會制度，失去否定性和批判性思維，只剩下肯定、認同和順從秩序的人）的形成原因，批判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壓抑現象。

首先，在科技發展方面，資產階級通過科學技術壓制人們自由全面的發展，控制整個社會的意識形態，使整個社會完全籠罩在科技統治之下，從而使人成為單向度的人。

其次，在社會經濟方面，馬爾庫塞認為：“為了特定的社會利益而從外部強加在個人身上的那些需要，使艱辛、侵略、痛苦和非正義永恒化的需要，是‘虛假的'需要。\"資產階級創造出來的\"虛假需要”，重新定義人們的消費需求，主導人們的審美模式和消費價值觀念，塑造消費至上的意識觀念，讓人們淪為資本主義消費機器的“玩具”，成為單向度的人。

再次，在社會政治方面，資本主義社會通過工具理性創造了新型極權社會。資產階級通過控制輿論壓制異議，使人們沉浸在其創造的虛假的物質世界，自覺為資本主義存在的合理性辯護，最終成為單向度的人。

最后，在社會文化方面，資本主義社會通過極權主義文化，以科學技術為主要手段清除否定性思想，捏造“消費就是幸福\"的理念，麻痹人們的思想、削弱人們的反思能力，導致人變成單向度的人。馬爾庫塞對資本主義壓抑的分析和批判為其構思非壓抑性文明提供了現實起點。

二、弗洛伊德的文明觀：文明即壓抑

弗洛伊德認為“文明以持久地征服人的本能為基礎人的本能需要的自由滿足與文明社會是相抵觸的，因為進步的先決條件是克制和延遲這種滿足\"[2]。可以看出，弗洛伊德認為文明是一個以人類本能被消耗、被壓抑為代價，實現人類社會進步的過程。

弗洛伊德提出的快樂原則認為，人類具有追求快感、本能欲望滿足的天性。但是無壓抑滿足快樂原則，只在前文明狀態中存在，因為一旦對人的本能不加限制，愛欲和死欲就會無限擴張，這樣必然會同其他個體的愛欲和死欲相沖突、矛盾，最終導致整個人類文明的毀滅。因此，文明想要存在和發展就必須對快樂原則進行壓制，而負責這項工作的就是現實原則。

弗洛伊德認為現實原則與快樂原則相對立，在外部條件的約束下延遲、調整和控制本能滿足，以避免危害社會規則或摧毀人類文明。但現實原則并不是要完全否定快樂原則，而是要對它進行一個有效、合理的控制，以保障本能在更大范圍和更久時間上被滿足。因此弗洛伊德認為文明是快樂原則和現實原則相統一的過程，若二者分離，那么文明也會不復存在。雖然這一觀點把文明的壓抑絕對化，強調文明只在壓抑中存在，但是這一觀點為馬爾庫塞構思非壓抑性文明提供了理論思考的起點。

三、馬爾庫塞的非壓抑性文明觀：可能性論證與路徑

資本主義社會的壓抑為馬爾庫塞非壓抑性文明觀提供了現實基礎，弗洛伊德的文明觀為馬爾庫塞非壓抑文明觀提供了理論根源。馬爾庫塞在對弗洛伊德文明觀的批判繼承的基礎上區分了基本壓抑與額外壓抑，揭示了額外壓抑和操作原則的歷史性與可消滅性；在對資本主義壓抑文明的尖銳批判的基礎上闡明了消滅額外壓抑的物質基礎（技術進步帶來的物質極大豐富）正在走向成熟，從而論證了非壓抑性文明實現的可能性，提出了非壓抑性文明觀。

（一）額外壓抑和操作原則：非壓抑性文明實現可能性的理論基石

弗洛伊德把壓抑看作人類文明存在的永恒，把壓抑同文明直接聯系起來，認為文明的進步必然伴隨著壓抑，但馬爾庫塞對此觀點持不同看法。馬爾庫塞非壓抑性文明觀最具革命性的理論貢獻就在于其創造性地提出了額外壓抑和操作原則這兩大核心概念，這不僅是對弗洛伊德壓抑文明永恒論的關鍵突破，還是論證非壓抑性文明實現可能性的理論基石。馬爾庫塞認為可以把人類文明的壓抑分為基本壓抑（也可直稱為壓抑）和額外壓抑。

基本壓抑即人類文明存在和發展過程中對人的本能的部分限制。在物質條件極其短缺的情況下，壓抑是文明存在和發展的基礎，具有必要性和合理性，但這并不是否定非壓抑性文明實現的可能性，壓抑反而為非壓抑性文明的實現提供了前提條件。

而額外壓抑是現實存在的剝削制度的操作原則的產物。操作原則是現實原則的現行歷史形式，其存在不再是為生存而做出的必要壓抑，而是服從資本邏輯，其本質是把人的本質能量轉化為資本的“勞動績效”，使個體淪為資本主義大機器中的一個零件。

額外壓抑就是在社會生產已經基本滿足人們的生活需要的情況下，由于統治階級自身利益的需要，通過操作原則對本能作出的超出基本生存需要的壓抑。這種壓抑并不是為了人類文明的發展，而是出于統治階級維護自身利益的需要，是多余且非必要的，必須被消滅，即資本主義壓抑性文明必然滅亡。馬爾庫塞指出，到了發達的工業社會，物質財富已經極大豐富，先進生產技術已極大地緩解了社會物資匱乏問題，基本壓抑存在的條件已經明顯改變，維持操作原則以及其產生的額外壓抑的目的已然異化，其發揮的主要功能不再是保障生存，而是維護那些高高在上的統治階級和他們行使的僵化的社會控制秩序。因此，馬爾庫塞清晰地闡明了基本壓抑和額外壓抑、現實原則和操作原則的區別。這一區分對論證非壓抑性文明的可能性至關重要，它解構了弗洛伊德文明絕對伴隨壓抑的觀點，指明了壓抑性文明及其一同產生的額外壓抑消失的必然性，實現了對弗洛伊德文明理論的批判超越，也為馬爾庫塞非壓抑性文明實現的可能性提供了理論前提。

（二）對資本主義文明的批判—非壓抑性文明實現可能性的現實基礎

馬爾庫塞認為，社會缺乏一開始就成為額外壓抑的借口，但隨著生產力的發展，這種借口就越來越沒有合理性。壓抑之所以是需要的，是因為人類的需求和欲望與滿足這些需求和欲望的條件之間存在自然、持久的失調，一旦這種失調消失，那么壓抑就沒有存在的必要。這就表明隨著文明的進步和生產力的發展，壓抑、統治機構必然會消失，非壓抑性文明的存在具有可能性。而實現非壓抑性文明的關鍵在于對操作原則和額外壓抑的揚棄，而這種操作原則和額外壓抑都集中表現在現存的資本主義文明中。因此馬爾庫塞對資本主義文明存在的合理性進行了批判。

一方面，資本主義社會加強了控制的合理化，也加深了人的生產的非合理化。生產率作為衡量一切的指標，成為社會合理化壓抑個人的需要。資本主義通過技術創造了一種新型極權主義控制人們的思維，把一切都簡化為可量化的標準，使人們逐漸喪失批判思考的能力，人們自愿服從這種無形的控制，否定了人自由而全面發展的可能性。另一方面，異化也進入消費者需要的領域，資本主義社會通過一定手段塑造虛假需要，從而達到壓抑的目的，控制消費者的一切社會生活，這種需要并不是人的本能需要，而是為資本邏輯服務的。資本主義通過虛假需要使人逐漸淪為商品奴隸，人的精神追求被物欲取代，社會矛盾被消費活動掩蓋，人們在追求物欲中逐漸被控制，工人為滿足物質需要甚至自愿被剝削，這些都使人們在“痛苦中幸福地生活”，無時無刻不被壓抑和控制。馬爾庫塞指出，資本主義文明通過操作原則及其產生的額外壓抑來維持社會秩序，其存在的合理性基礎已經被科技進步帶來的豐富物質所削弱，因而其存在的唯一理由已經變為維持作為統治階級的資產階級利益，以保證他們能夠繼續在社會中掌握主導權。因此，資本主義壓抑性文明是非永恒、非理性的。批判資本主義文明的合理性，揚棄操作原則和額外壓抑是實現非壓抑性文明的前提，而生產力的不斷發展為揚棄額外壓抑和操作原則提供了物質條件。

（三）審美藝術與“大拒絕”：非壓抑性文明實現可能性的解放路徑

資本主義文明的操作原則以及隨之而來的額外壓抑是非壓抑性文明實現的主要障礙，在如何消滅操作原則和克服額外壓抑的問題上，馬爾庫塞把重點放在了人的意識層面，將審美藝術作為壓抑解放的關鍵。在資本主義文明中，由于技術理性的統治，人們在追逐物欲滿足的過程中，逐漸喪失了批判精神和革命意識，生活在壓抑中。而藝術可以重構人們的感知方式，通過審美釋放受壓抑的感性潛能，形成反抗壓抑的新感性，這種感性不僅具有美學意義，而且還會成為摧毀現存壓迫制度的物質力量，最終迎來非壓抑性文明的實現。

馬爾庫塞還通過提出文化領域的“大拒絕\"引導人們釋放本能、恢復否定、反對額外壓抑，即拒絕消費主義循環，抵制壓抑文化對意識的控制，利用藝術和審美來重構批判意識和否定精神。簡而言之，馬爾庫塞提出的審美藝術解放之路就是通過審美教育和藝術創造喚醒人的批判意識和否定性思維，按照審美感性規律重新構建人的生活目標和生活方式，把人從“機器化生活的流水線\"解放出來，使勞動變為“自我消遣”，使人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從而真正解放人的本能，即愛欲。審美藝術與“大拒絕\"喚醒批判性思維的路徑，強調意識層面的革命，旨在為之后進行的物質解放創造主體條件。

四、馬爾庫塞非壓抑性文明觀的評析

（一）非壓抑性文明觀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

一方面，馬爾庫塞非壓抑性文明觀中提出了一種愛欲解放論，一定程度上豐富了馬克思的人類解放論。馬爾庫塞的愛欲解放論將解放的范圍從馬克思的宏觀政治經濟領域延伸并聚焦個體生命本能即愛欲領域，強調個體情感、感官的解放，這豐富了人的全面發展視域，為人的自由解放提供了微觀論證。馬爾庫塞認為：“當馬克思說人的解放時，實際上也就是指愛欲的解放。”“愛欲則會使個人獲得一種全面、持久的快樂，并使社會建立起一種新的關系。”[3]在現實社會中，人的愛欲總是受到壓抑，雖然這不可避免，但在一定條件下，人類終將擺脫壓抑，每個人的本能都將得到充分釋放，需求得到充分滿足，人可以實現自由而全面的發展，實現愛欲的全面解放。這種愛欲解放論拓寬了人類解放問題的視角和場域，人自身的愛欲及其內在的解放被充分放大，為人的全面發展提供更充實的條件，從而實現個人現實原則和快樂原則的統一。

另一方面，馬爾庫塞非壓抑性文明觀超越了弗洛伊德文明觀。馬爾庫塞認為隨著人類社會生產力的發展，特別是工業文明發展達到一定程度的條件下，物資匱乏已經不再成為特定階級的現實原則存在的合理理由，維護統治階級的利益成為這種操作原則存在的唯一理由。在這個時候，這種操作原則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人們就會推翻這個原則并推翻主張這個原則的階級，從而推翻現行的壓抑性文明，建立一個全新的、非壓抑性文明。這種非壓抑性文明觀也對當前資本主義存在的合理性提出了疑問，從人本主義的角度論證了資本主義的必然滅亡和社會主義的必然勝利。馬爾庫塞指出文明的基礎是基本壓抑，而非額外壓抑，消滅額外壓抑也不是毀滅文明，而是解放文明，弗洛伊德描述的那種壓抑是包含額外壓抑的特定歷史形態（尤其是資本主義形態）的壓抑。因此，在主體條件和物質條件成熟的情況下，創造一種非壓抑性的文明在理論上是完全可能的。這為人類的解放開辟了新的思路和重要的思想空間，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

（二）非壓抑性文明觀的局限性

馬爾庫塞對非壓抑性文明觀中勞動的認識具有片面性。雖然馬爾庫塞強烈地批判了資本主義社會操作原則下勞動的深度異化：在操作原則下，勞動失去了自由自覺的本質，淪為資本牟利的工具；勞動過程成為同愛欲滿足相違背的、受壓抑的主要場所；工人被虛假需求驅使自覺地接受壓迫性勞動和工作中的剝削。但是馬爾庫塞認為“苦役（勞動）變為消遣，壓抑性生產變為表演”4，它們完全擺脫了生產和操作的價值標準：消遣是非生產性的、無用的，這恰恰是因為它取消了勞動和閑暇的壓抑性和開發性特征，它‘只是消遣'現實”5]。這也暴露了馬爾庫塞對勞動理解的片面性：他把人的本質屬性的勞動等同于特殊歷史階段下的異化勞動，忽略了勞動作為“人的類本質”所具有的歷史性和解放性，把勞動在壓抑性文明中具有的負面特征，即苦役、壓抑、剝削視為勞動根深蒂固甚至不可剝離的內在屬性；他片面地強調了勞動是“非生產性的、無用的”，徹底否定了勞動具有的創造價值和自我滿足的維度；忽視了勞動的歷史演進，只把勞動看作為靜態的勞動，忽略了勞動形態會隨著社會生產力發展而變化的可能性，把勞動看作壓抑性文明的糟粕，認為隨著非壓抑性文明的到來，勞動會自行消失。雖然馬克思也深刻批判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異化勞動，但從未否定勞動本身的價值。馬克思主義認為：“勞動會成為吸引人的勞動，成為個人的自我實現，但這決不是說，勞動不過是一種娛樂，一種消遣真正自由的勞動，例如作曲，同時也是非常嚴肅，極其緊張的事情。\"[6馬克思構想的自由勞動是揚棄了異化的勞動，是建立自由王國的基礎，是人自由而全面發展的必要條件。這種勞動是一種創造性、自主性、社會性的勞動，是幫助人在物質、精神、社會關系、自然關系上自由而全面發展的勞動，它絕不排斥創造的嚴肅性、追求“工藝完美\"的挑戰性以及認真付出的責任性。這表明馬爾庫塞對勞動的認識具有片面性和靜態性，此觀點與馬克思唯物史觀中關于生產力發展和勞動的核心觀點是相違背的，因此其非壓抑性文明觀中關于勞動的構想具有明顯的理論脫節和烏托邦色彩。

五、結語

馬爾庫塞在批判地繼承弗洛伊德文明觀的基礎上提出了“操作原則\"和“額外壓抑”兩個新概念，并以此論證了非壓抑性文明實現的可能性，實現了對弗洛伊德文明觀的超越，批判了資本主義文明的壓抑現象，論證了資本主義文明的非理性和暫時性。這一理論成果對當前人類探求解放道路和厘清前進方向具有積極意義。但是馬爾庫塞的非壓抑性文明觀由于沒有對勞動形成正確的認識以至于把人類解放的重擔完全寄托于藝術審美上，企圖靠文化的“大拒絕\"實現意識解放和社會解放，這就使其理論帶有烏托邦性質，使非壓抑性文明觀逐漸脫離了承載它的物質基礎，變為一個似實似虛的幻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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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