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J80-05;A81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3180(2025)04-0030-20
《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Der achtzehnte Brumaire des Louis Bonaparte,簡稱《霧月十八日》)是馬克思1852年所寫的一篇劇評或者說時評。“霧月十八日”指的是1799年11月9日,拿破侖·波拿巴(Napoleon Bonaparte)發動政變。路易·波拿巴(Charles-Louis Napoleon Bonaparte)作為拿破侖的侄子,于1851年12月2日發動政變,建立了法蘭西第二帝國。馬克思將該文取名為“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表明這次政變不過是侄子路易·波拿巴假借叔叔的名字上演了一出鬧劇,充滿了反諷的意味。馬克思認為,在當時的法國,一個平庸而可笑的人物扮演了英雄的角色。在寫《霧月十八日》的時候,馬克思其實是把法國的政局看成一場戲劇,甚至是一場鬧劇。馬克思就是一個劇評家,但他評論的戲劇是政局。這篇170余年前寫的評論,今天讀起來仍像在講此刻正在世界上發生的事情。
馬克思著作的閱讀和解釋方式
閱讀《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我的方法是把馬克思著作的文本跟歷史背景和各種相關文本對照、交叉、疊加起來讀,一些關鍵的段落,逐字逐句地分析。解釋學理論家保羅·利科(PaulRicoeur)提出,與“信仰解釋學”(hermeneutics of faith)相對照,馬克思、尼采和弗洛伊德是“懷疑解釋學”(hermeneutics of suspicion)的三位代表人物,福柯對此也有相關論述。這“三劍客”在后學理論中經常被提起,當然,三者之間也有很大不同。馬克思著作的傳播和解讀往往有著強烈的現實政治性——馬克思主義是20 世紀國際共產主義政治運動和思潮的綱領,至今仍是包括中國在內的一些國家的指導思想。所以,對馬克思著作進行閱讀時,解讀方法往往是非常政治化的,可稱為“閱讀的政治學”(politics of reading)。這種閱讀方式其實是一個悖論。馬克思一生始終在反思、批判、挑戰他那個時代的政治權威和意識形態主流,但在后世卻被一些政治權威當成先知和神祇來頂禮膜拜,這與馬克思本人的意圖是背道而馳的。毛澤東在延安時期即反對王明等斯大林代理人的“馬克思主義閱讀政治學”,稱其為教條主義和本本主義。更進一步說,馬克思不是神祇,馬克思主義也不是神學,這些都是馬克思一生堅決反對和抵制的。
在我的青年時代,大家對馬克思的著作都不甚了解,學馬列是政治任務,但幾乎沒有人在認真地讀馬克思的原著。在大學期間,外語系的學生每天都要經過的走廊上掛著馬克思的語錄,我們都背得滾瓜爛熟,但并不知道這些語錄出自哪里。后來,我讀到《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感到非常親切,發現原來這就是當年走廊上掛的語錄:“就像一個剛學會一種新語言的人總是要把它翻譯成本國語言一樣;只有當他能夠不必在心里把新語言翻譯成本國語言,能夠忘掉本國語言而運用新語言的時候,他才算領會了新語言的精神,才算是運用自如。”[1]669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覺得馬克思似乎是在反諷,人在講外語的時候,怎么可能在心中忘掉本國語言,轉為他國語言呢?我曾經非常相信這句話,覺得這是我學習外語的最高目標。我當時算是個“信仰解釋學”論者,但我現在似乎“墮落”成一個“懷疑解釋學”論者了。我發現馬克思其實是一位懷疑解釋學的鼻祖。我們將其著作視為圣經,但他自己卻在不斷地解構自己,自我反思和自我嘲諷。1848年,是歐洲革命的時代,但革命很快就失敗了。30歲的馬克思,還是充滿激情的熱血青年,他和28歲的恩格斯參與了共產主義者同盟的組建,一起撰寫了《共產黨宣言》(Manifest derKommunistischenPartei,1848),那是一部文學性極強的作品,激情澎湃,文采飛揚。3年多后,他寫了《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也很有文學性,卻充滿了諷刺,思想更為深邃。
馬克思的個人經歷和思想演變、所處的歐洲大環境、資本主義的大歷史背景,都是理解馬克思思想不可或缺的前提。他的思想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但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把馬克思與他的時代剝離開來,只有深入理解他的時代、他的情感,才能真正理解他的思想。馬克思30歲時的著作和活動,對我們理解他的政治思想有著重要的意義。當時,他被視為煽動家和革命家,被當局迫害,被迫四處流亡、無家可歸,因此對普魯士的專制政權充滿了怨恨。1844年,馬克思在巴黎首次遇到了恩格斯這位財力雄厚的伙伴,兩人從此成為思想上的親密戰友。馬克思從中年到晚年,一家的生活都離不開恩格斯的傾力支持。據說,恩格斯在去世后,將其遺產留給了馬克思的子女,因為恩格斯沒有直系后代和親屬。這筆遺產按照現今的價值估算,大約相當于200萬美元,這顯示了恩格斯與馬克思深厚的友情。恩格斯結識馬克思時,馬克思已經開始深入思考人類的重大問題,包括人類的命運和社會的異化現象,寫了《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Okonomisch-philosophische Manuskripte aus dem Jahre
1844,簡稱《手稿》)。青年馬克思充滿了人道主義、浪漫主義的激情和反叛精神,對法律并無太大興趣,這與其父親的期望相悖。馬克思出身于一個有一定社會地位的家庭,他的父親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律師,而他的祖父和外祖父則是猶太教的教士拉比(Rabbi)。他的故鄉是普魯士西部富足的特里爾。2023年,我曾去特里爾拜訪馬克思的故居。那是一個有后院花園的宅邸,顯然是中上層家庭的水準。1933 年希特勒上臺后,馬克思的故居被焚毀。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聯邦德國政府投資重建了馬克思故居。即使聯邦德國政府與馬克思在意識形態上存在分歧,與民主德國和蘇聯也處于冷戰之中,但他們依然尊重馬克思的貢獻。1968年,聯邦德國的左派學生占領了馬克思故居,與當局發生了激烈的沖突。這些“造反”的學生中有很多后來成了大學教授,成為現在我們所熟知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和左翼思想流派的傳人。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馬克思在人們印象中都是富有人道主義情懷的“憤青”形象。這種“憤青”形象直到大約100年后,才逐漸被改變——因為他的代表作之一《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直到20世紀30年代才被發現,并在蘇聯整理出版。而在其寫作《手稿》和《共產黨宣言》的年代,整個歐洲都在革命,馬克思也參加了各種“非法”組織,最后被迫逃到了英國。他在巴黎遇到了恩格斯,二人合寫了《德意志意識形態》(DieDeutsche Ideologie,1845)——這表明了他和黑格爾主義決裂,后來二人又合寫了《共產黨宣言》,馬克思的政治革命思想開始成型。不過,我閱讀《德意志意識形態》的感受卻遠不如讀其他的著作,大概是因為受到蘇聯教材體系或“馬克思主義閱讀政治學”的影響。馬克思主義的形成始于恩格斯和第一國際的理論家,后來由列寧和斯大林等轉變成蘇共的意識形態綱領,并在世界廣為傳播。而蘇聯對馬克思著作的解讀和傳播有一套特定的模式,這一模式是由斯大林主導建構的。斯大林組織寫作了《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并親自撰寫了其中《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一篇。這本教程——尤其是斯大林所寫的這一篇,后來成為蘇聯“欽定”的馬克思主義閱讀框架。
毛澤東說過:“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2]這句話清楚地講述了馬克思主義進入中國的路線圖。后來,《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以及《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也成為中國解讀馬克思著作的權威框架,毛澤東在延安時期則力圖突破這一框架。這便是毛澤東思想形成的重要背景。毛澤東在延安寫了《實踐論》,他明確指出:“馬克思列寧主義并沒有結束真理,而是在實踐中不斷地開辟認識真理的道路。”[3]毛澤東在延安時代提倡的閱讀法,今天還是很有針對性的。改革開放后,我在南京大學上學,學校哲學系有位著名的教師胡福明。曾受到鄧小平、胡耀邦高度重視,從此,開啟我國思想解放運動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一文,就是他寫的,該文延續的也是毛澤東《實踐論》的思路。所以,我們應該堅持毛澤東和鄧小平提倡的對馬克思經典的閱讀法。改革開放以來,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潮進入中國,其核心目標之一就是突破斯大林主義對馬克思著作的壟斷和權威框架。西方馬克思主義主張回到馬克思的原典,回到馬克思生活的時代,并發現馬克思與當代的關聯,與時俱進地重新閱讀馬克思。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目標與毛澤東延安時期的觀點相近,后者經西方左翼演繹形成了“西方毛主義”(WestemMaoism)。西方馬克思主義與西方毛主義的關聯是我學術研究的主要關注點之一,也是我近年來思考“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中的重點問題。
《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的歷史背景
我對于馬克思《霧月十八日》的解讀,首先是沿著西方馬克思主義和左翼后學的思路,把這部著作當作馬克思“懷疑解釋學”的經典來閱讀。
大概是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庸俗的時代,當閱讀這些偉大的作品時,經典思想的光輝就會燒灼我們的心靈,令我們感到十分失落。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似乎有些可以理解馬克思當年的處境了。馬克思也生活在一個庸俗的時代,政治和社會革命瞬間爆發,又迅速失敗。資本主義的商業化、工業化導致社會強烈動蕩、階級對立、價值觀撕裂。歐洲知識界、思想界的主流依然是庸人當道,馬克思寫的東西沒有人認可,很多著作沒有地方發表。馬克思的兩部重要手稿——《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1857年的《經濟學手稿》(Grundrisse,又譯《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都是生前未能發表,近百年后才被發現并公之于眾的。盡管如此,馬克思深刻的思想和穿越時空的洞見,今天仍被思想界廣泛研究和討論。馬克思的思想核心之一體現在他的《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1888)中,他提出:“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4」這句話最后也刻在了他的墓碑上。馬克思的這些手稿、提綱是他思想中最閃亮的部分,因為馬克思的自我反思和批判、自我的解構很多都包含在這些手稿和提綱之中。
《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作為馬克思的一篇時評,描述和評點的是歐洲革命時期法國極為混亂復雜的政局,寫得非常深入細致,以至篇幅很長,寫成了一本書。法國在西方現代化進程中并不是龍頭老大,當時的“老大”是英國。現代化在更大程度上是英美式的現代化,首先是商業的現代化,然后是工業和科技的現代化,在政治上則要建立法治和權力制約制衡的體制,有利于商業、產業和科技的發展和社會財富的增加。在這一過程中,市民階層是現代化的重要力量,城市化更是現代化的目標和動力。市民階層不僅是商業活動的主體,也是城市文化的重要承載者。市民階層的多樣性也反映了社會的復雜性,他們中既有貧窮者,也有富裕者,但總體上,他們構成了城市發展的重要力量。或許我們可以稱其為“城市居民”(urban residence/city people),看起來比較中性,不帶傾向性。但是,法國人不同意這種中性的處理辦法。雖然法國不是城市居民占主導地位的國家,但法語的城市居民或市民階級有一個對應的單詞bourgeoisie(中文把這個詞翻譯成“資產階級”)。Bourgeoisie 在法文中突出了城市居民或市民階層中的上層,又有一個詞proletariat指稱城市居民的下層,進而強調了城市居民不同層級的對立。當然,城市里不僅有資產階級,還有為資產階級“打工”的無產階級。所以把bourgeoisie“城市居民”這個詞包含的富裕的有產者單挑出來譯成“資產階級”,顯然是一個誤譯或曰錯譯。英語的工人階級(workingclass)就不如法語的無產階級(proletariat)那么鮮明地與資產階級對立。工人階級(working class)常常與產業家(industrialist)、商人(businessman)等一起用來形容現代社會不同階層的復雜關系。但是,在激進左翼革命家的詞匯中,法文的bourgeoisie 和proletariat開始流行。后來,歐洲語言都采用了這兩個法語詞,來指稱現代社會的階級對立和階級斗爭。《霧月十八日》就用了法語的bourgeoisie,而不是德語的burgertum(市民階層)。在現代化和城市化過程中,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都是城市居民,是現代化的主體。現代社會的繁榮必須給社會各主體打造一個相對公平的生存環境。但馬克思生活的時代是資本主義原始積累時代,他看到的是階級的尖銳對立、工廠主對工人嚴酷的剝削和壓榨。
任何國家的運行都需要軍隊和官僚體制,軍隊負責維持穩定,官僚機構負責征稅和管理。但國家的官僚系統不能太過強大,如果官僚體系過于龐大,完全成為專制皇權的工具,就難以催生現代化。所以我們今天看到的現代化不是由法國發展出來的,而是由英國發展出來的,因為英國不是一個絕對皇權(absolute monarchy)的國家。英國國王的權力早在1215年的《大憲章》中就受到了制約,在英國的貴族、僧侶、商人的力量與王權的博弈中,王權不再占上風。權力的平衡和制約是英國開啟現代化之路的關鍵因素。而法國是一個絕對皇權的國家,君主權力過于龐大,所以未能成為現代化的引領者。而馬克思的出生地、生長地德國,長期處于封建割據的狀態,雖然有漢莎聯盟這樣政治權力之外的商業和經濟力量促使了德國的繁榮富足,但普魯士國王糾結于建立統一大業,也就無法與已經全球擴張、擁有廣大殖民地的英國競爭,德國因此也未成為現代化的先行者。
我們再回來說一說法國的歷史。公元三四世紀的時候,西羅馬帝國崩潰,東羅馬帝國興起,整個歐洲大陸陷入混亂。西羅馬帝國垮臺于北方的蠻族盎格魯-撒克遜的入侵。在此過程中,法蘭克王國逐漸形成。這一王國后來又因經歷了一系列戰爭而分裂了,最終在西邊形成了法蘭西,東邊形成了德意志。德意志并不能容忍這樣的分裂情況,于是成立了神圣羅馬帝國(Holy Roman Empire),公元962年開始冠名,之后的幾百年里都沒什么大動靜。從1512年到1801年,它也始終無甚權勢和功業,連春秋戰國時代的周朝都比不上。伏爾泰很看不起這個帝國,說它“既不是神圣的,也不是羅馬的,更不是什么帝國”[5]。然而,西邊的法蘭克王國在歷史上非常強大,從墨洛溫王朝(481—751)到加洛林王朝(751—843),在鼎盛時期,查理曼帝國建立,查理曼大帝享譽全歐洲。法蘭克王國曾經非常輝煌,但這種輝煌也變成了一種包袱。相比之下,在東邊的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就沒什么權力,因為德國是由300多個小王國、大公國、獨立城邦等形成的封建體制,比中國歷史上的春秋戰國時代的列國爭雄要復雜和混亂得多。所謂的神圣羅馬帝國,大部分時間只是有名無實的空殼。神圣羅馬帝國首位皇帝為奧托一世(奧托大帝),我幾年前曾去過德國埋葬著奧托大帝的馬格德堡教堂,游人寥寥。我和那兒的德國人交流,沒想到他們竟然都不知道奧托大帝是誰。如果一個中國人沒聽說過秦始皇,那是不可思議的。但奧托大帝故鄉的德國人真的不把他當回事兒。法國則完全不同,法國皇權在歷史上非常強大,君主的權力空前集中,路易十四號稱“太陽王”,這在現代化進程中是很另類的。統一的德國形成于1871年,這時候現代民主制國家美國已經有近百年歷史了,而法國還是一個絕對皇權的君主專制國家。
法國的貴族和商人階層結成聯盟,在工業化、現代化的潮流推動下,法國社會開始出現松動。但直到18世紀末期,法國皇帝的權力仍大于其他各個階層。法國在現代化過程中的階級矛盾也極為尖銳,階級分化極端復雜。法國是現代激進主義的發源地,爆發的革命也極為血腥暴力,這與強大的專制皇權直接相關。當然,法國也有國民議會。國民議會其實在早期多少繼承了古代羅馬的貴族院、元老院的特點,皇帝在名義上保持著這種樞密院的形式。法國不像中國,采用高度中央集權的皇權專制,例如朱元璋就把所有大臣議政的機構都廢除了,他自己變成了絕對皇權。法國皇帝沒有徹底廢除議會的權力。18世紀后期,法國人看到英國最強大的殖民地北美開始鬧獨立了,于是幸災樂禍,因為法國跟英國是宿敵。法國人都支持北美鬧獨立,法國皇帝路易十五、路易十六對此都很起勁。路易十六是法蘭西第一帝國的最后一個皇帝,他積極推動改革,最終反而被送上斷頭臺。他的三級會議非常分化,元老們坐在右邊,激進派坐在左邊。“左派”“右派”的說法,就是從法國三級會議開始的。左派當然是激進派,一心一意想把皇帝趕下臺,坐右邊的元老貴族派不那么激進,但也不是維護現狀的保皇黨。三級會議中,左派、右派坐在一起跟皇帝作斗爭。現代西方政治中的左派右派之分,仍有這樣的議會斗爭的框架。后來,法國大革命爆發,三級會議不復存在,左右之爭變成了暴力沖突、流血的革命。到20世紀的俄國革命、中國革命,左右之爭就與議會斗爭之間的聯系越來越遠了。今天,“左”和“右”依然是世界上重要的政治概念之一。但不同的歷史語境中“左”和“右”的意義,已經南轅北轍。在簡化漢字的語境中,如果把中國的“左”“右”的概念與歐美國家的“左”“右”概念相比,只會導致極端的語義混亂。回到路易十六時代,他的那些元老貴族也許可以跟國王達成某種妥協。如果采取英國的辦法,就會不同。英國的政治主要以妥協為主,英國1688年的光榮革命就是不流血的變革,因為英國國王的權力1215年就被貴族限制分割了,國王和貴族多有紛爭,在權力爭奪上也反反復復,但英國國王始終沒有變成專制君主,所以英國開啟了一條現代化的道路,這點非常重要。但法國不是,法國非常激進。激進最后導致兩個結果,就是暴力運動和推翻皇權,以暴制暴。現代化運動從西歐開始,但有兩條不同的道路:一條是相對妥協的,科技的、商業的、契約制的、王在法下的英國道路,還有一條就是推翻專制君主暴政,巴士底獄血流成河的法國道路。
1848 年革命席卷歐洲時,形形色色的激進革命者都在觀察。馬克思也是一個激進革命者,他覺得法國的這一次革命很有意思。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認為,無產階級是革命的最終領導階級,但他并不看好法國無產階級的力量,認為法國的無產階級難成氣候。《霧月十八日》對法國政局有非常清醒和深刻的把握,馬克思敏銳地發現,法國城市之中的“流氓無產階級”(lumpenproletariats)生活在城市的邊緣,跟農村里的農民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們勢力很大卻又無所事事,很容易被各種力量所利用。其實,魯迅的《阿Q正傳》中的阿Q就是中國的流氓無產階級,他雖然不喜歡趙太爺,卻又自認為姓趙。當時的農村里主要有兩類人,要么是愚昧的祥林嫂,要么是阿Q這樣的流氓無產階級。馬克思對于法國社會階層的描述和魯迅對中國農民的描述不無相像之處。我們今天還可以把《霧月十八日》當成小說來看,恩格斯就認為這是一篇天才的諷刺作品。《霧月十八日》講的故事精彩紛呈,然而它講述的歷史和我們相距甚遠,而且非常復雜混亂,導致閱讀起來十分困難。
讓我們一起回顧這段混亂不堪的歷史。1789年的大革命推翻了皇帝,把路易十六這位改革派最后的皇帝推上了斷頭臺。但“革命后來又吞噬了自己的孩子”——這句話是法國大革命的最著名標簽之革命領袖羅伯斯庇爾(Maximilien Robespierre)也被送上了斷頭臺。法國革命就是一個以專制對抗暴力、以暴制暴的革命,不斷在殺戮,殺得血流成河。法國革命的口號“自由、平等、博愛”非常迷人,但革命的真相卻極其血腥殘暴。殺戮結束之后,野心家拿破侖·波拿巴上臺,建立了一個新的共和國。然而幾年后,他又自行加冕為皇帝,然后大舉發動侵略戰爭,最后失敗,遭遇滑鐵盧。拿破侖雖然是推翻了專制皇權以后的革命時代的現代皇帝,但他并沒有完全脫離專制。他也并不是托克維爾筆下的舊政權式的專制皇帝,而是法國走向現代化時代的皇帝。他頒布了《拿破侖法典》——至今依然是現代法治社會的依據。他主張發展科技和商業,也主張建立一個強大的市民階級,并在此基礎上進行了普選的嘗試。但他的這些做法,攪亂了法國的社會基礎。法國的社會基礎就是最廣大的農民,他們始終擁戴皇帝,任憑世事變幻,寧可站在皇帝一邊。《霧月十八日》對此看得很透。馬克思這本書的題目就很反諷,1799年法歷霧月十八日發動政變奪權的是拿破侖·波拿巴。但《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標題中的主角換了,不是拿破侖·波拿巴,而是他的侄子路易·波拿巴。路易·波拿巴效仿叔叔,奪權當了皇帝。但他的政變是1850年,不是1799年,也不是在霧月。馬克思很巧妙、很諷刺地把叔侄倆的政變串聯起來,要講的道理是,不管政權如何變更,不管革命與復辟如何反反復復,廣大的法國人民還是希望有一個好皇帝。這似乎是法國人特殊的政治基因,是專制皇權與農民之間長久形成的政治生態,或者說是“法國特色”。當然,法國是啟蒙運動、現代思想、現代文明的發源地之一,在皇帝和農民之間,法國社會有貴族、商人、僧侶、企業家和市民等復雜多元、活力非凡的階層。所以,今天的法國并未走向專制,而是采用現代西方民主政體和市場經濟體制的一個主要國家。相比之下,英國人就沒有這種皇權崇拜的基因,他們從來不相信一個好皇帝。而像意大利、西班牙等有著專制君主傳統的國家,則有很強的王權崇拜社會基礎;普魯士主導下統一的德國,也未曾擺脫權威崇拜的基因;橫跨歐亞的俄國專制基因強大,俄國的農民就很相信沙皇。這些國家進入現代化的道路,都復雜而漫長。
馬克思那些已經初步成型的關于階級斗爭、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無產階級革命的基本理論,在《霧月十八日》里其實很少涉及。所以說,《霧月十八日》是很特別的。可以把它當作符號學文章來讀,也可以把它當作戲劇學文章來讀——我把它看作政治戲劇學的理論文章,戲劇學是文學研究的一個部分,符號學也屬于文學研究,從這個角度上說,也可以把它當成文學理論、文藝理論作品來讀。馬克思的著述大致有三種:一種是注重學理性分析的大型學術專著,例如《資本論》;一種是文學性較強的文藝作品,例如《共產黨宣言》以及《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第三種是較為碎片式的手稿和提綱,例如《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
1848年,法國再次開始革命。法國人總是不斷革命、不斷復辟,因為法國各個社會階層的矛盾非常復雜,尤其是掌握政權的、在城市里面的那些人。當時政權主要由三個部分相輔相成,軍隊、稅務部門與官僚機構。官僚機構包括稅務部門,但又不完全是稅務部門。稅務部門管收錢,其他官僚機構要花錢,這三個部門互相拉扯、斗爭。各種政黨派別太多,在馬克思筆下也讓人眼花繚亂,讀者常常讀得一頭霧水。但是有一點馬克思說得很清楚,即當一個專制皇帝下臺之后,這個國家就陷入一個混亂的局面,各種各樣的勢力都想來分一杯羹,除非資產階級的秩序黨無比強大,可以控制局面。路易·波拿巴控制了局面。雖然在馬克思的筆下,他就是一個跳梁小丑,但他篡奪了權力。我們現在把篡位者叫作“僭主”。僭主,既是篡位者,又是獨裁者。在希臘語中,這是篡奪權力的獨裁者,所以叫τópαvvos,英文則是tyrant。不過,篡位者就是usurper,跟“獨裁者”一詞常常互換。法國處于一種十分特別的局面,政治精英都集中在城市里面,尤其是巴黎。法國面積大,人口多,實際上,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數量并不多,而且主要集中在巴黎。法國人常說,巴黎就是法國,法國就是巴黎。事實果真如此嗎?其實并不是。當真正要統計選票的時候,一人一張票就形成了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路易·波拿巴正是如此,他就是靠著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把城市里面的資產階級和各類反叛分子一網打盡的。法國議會最后臣服于路易·波拿巴,正因為難敵人民一人一張的選票以及軍隊對路易·波拿巴的支持。
圖1《1799年11月10日,波拿巴將軍在圣克勞德舉行的五百人院會議中》(Legeneral BonaparteauConseildesCinq-Cents,aSaint-Cloud,10novembre1799),弗朗索瓦·布肖(1800—1842),1840年,布面油畫, 421cm×401cm ,法國凡爾賽宮

油畫《1799年11月10日,波拿巴將軍在圣克勞德舉行的五百人院會議中》(圖1)是對1799年霧月政變非常精彩的描述。畫中,拿破侖站在中間,議院的元老貴族們義憤填膺地圍在他身邊,邊上還圍著一圈舉著槍的軍人。在軍人的擁護下,拿破侖橫眉冷對,面對元老貴族們毫不畏懼。畫面中最右后邊角上鬧事的人看起來是法國鄉下來的代表,這些法國的農民是拿破侖最主要的支持者。路易·波拿巴跟他的叔叔拿破侖·波拿巴有很多相似之處,都是從總統轉向了皇帝執政,篡奪了革命的勝利果實,因而與法國的上層階級相對立。這些有權有勢的法國資產階級上層,包括法國的貴族、商人和僧侶階層,盡管一直在與皇帝斗爭,但一直斗不過拿破侖。
作為政治戲劇學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
馬克思創作的這篇政治戲劇學評論,關乎1848年法國的混亂局面,關乎推翻一個弱勢的專制皇帝之后的情況。路易·波拿巴基本上效仿了他的遠房叔叔拿破侖,扛著拿破侖的旗幟,打著拿破侖的招牌,拉大旗作虎皮,先通過選舉成了共和國的總統,再宣布自己當皇帝。馬克思寫這本書的時候,波拿巴還沒當皇帝。但馬克思抓住了這個時刻,因為這是法國政治最混亂的一個時代,路易·波拿巴作為篡奪權力的獨裁者或者說僭主,動員了作為社會基礎的法國農民,改變了法國的走向。馬克思分析得非常透徹,僭主篡位靠的是口號和演出,靠的是意識形態,并非經濟基礎。換句話說,閱讀《霧月十八日》之后,我們會發現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所說的一類觀點,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在這里并未確立。
《霧月十八日》這篇長文于1851年開始寫作,而路易·波拿巴的皇帝從1852年當到1870年。在這期間,法國現代化的步伐邁得很快,同時也在持續對外擴張。波拿巴想要實現其偉大的法國夢,使法國更偉大,實現法蘭西的復興。他發動了普法戰爭,結果卻一敗涂地,做了俘虜,灰頭土臉地下臺了。普法戰爭以后,法國就衰落了,后來變成了一個二流國家。法國是文藝愛好者向往的地方,其文學藝術世界一流,思想文化也很輝煌,且大部分都與文藝糾纏在一起,但如果哪個國家在現代化發展路徑上效仿法國,那后果將不堪設想。法國的現代化路徑,伴隨著專制皇權與激進革命的對立。馬克思30多歲就到了英國,在英國生活了將近40年,并在英國終老,可以說,沒有英國就沒有馬克思。但馬克思的思想始終沒有脫離法國,他有著強烈的法國情結。
說到馬克思和法國,讓我們再回到《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閱讀《霧月十八日》不要有太多畏難情緒,馬克思自己其實也是邊寫邊想,思路和頭緒都比較多,也沒那么清晰,因為法國太復雜了。但無論如何,我們可以感覺到馬克思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比較愉快,沒有什么教條。馬克思在第二版序言一開始就說,他是給一位美國朋友寫的,這個朋友需要出版一個期刊,不過期刊最后沒有成功出版,只給馬克思這本小冊子印了幾百冊,最后運回了德國,[1]598不知道當時的德國人是否讀到。
馬克思提到,《霧月十八日》這篇長文是根據事變的直接觀感寫成的。[1]598那時,馬克思已經在英國住了下來,不過一直有人追捕他,導致他在英國的日子過得也并不安穩。應該說,馬克思一直是一個很邊緣的、被不斷追捕的人。他曾向英國的蘇格蘭場(Scotland Yard)申請英國居民身份。2022年,我在柏林一個“馬克思”主題的展覽上看到了一封拒信,大意為:鑒于馬克思在歷史上存在較多污點,蘇格蘭場經過嚴格審查后,認為他不適合成為英國的居民。所以馬克思在英國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三無”人員,沒有身份、沒有工作、沒有收入,日子過得并不好。多虧他的好友恩格斯比較富有,且無私地幫助他;此外,馬克思的妻子燕妮(Jenny Westphalen)的家境也非常好,她出身于一個貴族家庭。燕妮的家庭雖然不同意他們的婚姻,但也沒有刻意妨礙他們。燕妮生了7個孩子,但最后只有3個活了下來,很多都早夭了。馬克思生活不順,難免有很多怨氣和憤怒,了解這點對我們閱讀馬克思很重要。我們經常說,馬克思沒有什么個人生活上的敵人,但他生存的環境卻對他很有敵意,尤其是他的祖國普魯士。他認為法國階級斗爭之所以發生的一個條件是:一個平庸而可笑的人物有可能扮演了英雄的角色。所以,在寫《霧月十八日》的時候,馬克思把法國的局面描述成一場戲劇,甚至是一場鬧劇,而馬克思的真實身份則是一個劇評家。
恩格斯的前言為馬克思這本書增加了很多內容。恩格斯首先夸贊這是天才的著作,是“一篇簡練的諷刺作品”[1]63,意即馬克思寫的并不是一篇純粹、冷靜的劇評。其實,高妙的戲劇評論必須是文采飛揚、流光溢彩、生動活潑的,這樣大家才喜歡看。時評則要寫得精彩且最好短小精悍,而馬克思寫得已經太長了一本來是一篇時評的體量,最后卻寫成了一本書。
只是,馬克思不被理睬,非常“寂寞”。他把路易·波拿巴罵得狗血淋頭,但路易·波拿巴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一方面,路易·波拿巴此時專注于與帝位相關的事務,準備加冕;另一方面,他可能不懂德文,對馬克思不感興趣。無論如何,馬克思描繪了一幅很精彩的圖畫。恩格斯說得好:“他對活生生的時事有這樣卓越的理解,他在事變剛剛發生時就對事變有這樣透徹的洞察,的確是無與倫比。”[1]66我的評論是,他的文本就像一幅諷刺寓言體的、寫實主義的油畫。“寫實主義”意味著,他寫的都是一些真實發生的事情,但“油畫”的定位又說明了它的夸張和極其強烈的個人色彩。所以馬克思的這篇文章很難被理解,他究竟說的是誰?他說的是自己的意見,還是當時真實發生的事?
根據馬克思的看法,法國這么多的政治力量,實際上是各種喜歡鬧事的巴黎陰謀家與野心家。此時,法國的官僚機構已經開始崩潰,在王朝復辟、路易·波拿巴上臺之時,法國官僚機構仍在運作。這并不動搖法國根本的社會基礎,即軍隊對專制君主的忠誠度。此外,占絕大多數的法國農民,對專制君主的忠誠度也并沒有改變。而巴伐利亞實際上是德國一個非常保守的、帶有農民氣質的地方,那里的農民也一直站在專制君主一邊。
馬克思寫了這樣一篇戲劇評論,描述了社會上層混亂的狀況。但他在寫作時一邊諷刺、挖苦,一邊不斷思考,其中有些評論極具洞見和寓言性。馬克思寫的是一個寓言,而不是一個完全寫實主義的作品。馬克思曾諷刺雨果和蒲魯東都是寫實主義者,雨果的作品也寫那個時期,但人們牢記的是雨果的《悲慘世界》。《悲慘世界》是煽情的,雨果的煽情和馬克思的煽情有所殊異。
恩格斯時刻要把馬克思拉回恩格斯式的馬克思主義軌道之中。恩格斯有一段話頗富意味:“此外還有另一個情況。正是馬克思最先發現了重大的歷史運動規律。根據這個規律,一切歷史上的斗爭,無論是在政治、宗教、哲學的領域中進行的,還是在其他意識形態領域中進行的,實際上只是或多或少明顯地表現了各社會階級的斗爭,而這些階級的存在以及它們之間的沖突,又為它們的經濟狀況的發展程度、它們的生產的性質和方式以及由生產所決定的交換的性質和方式所制約。這個規律對于歷史,同能量轉化定律對于自然科學具有同樣的意義。這個規律在這里也是馬克思用以理解法蘭西第二共和國歷史的鑰匙。在這部著作中,他用這段歷史檢驗了他的這個規律;即使已經過了33年,我們還是必須承認,這個檢驗獲得了輝煌的成果。”[1]67我對于這段話的理解和評論是,這是歷史的理論化和理論的歷史化。馬克思要把這段歷史上升到一定的理論高度,同時馬克思又不斷在其歷史描述中對自己的理論加以修正。這一段時間是他對理論加以修正的時期。1848年,馬克思與恩格斯合寫了《共產黨宣言》。當時,馬克思看到歐洲都在革命,結果沒兩年,革命都完全失敗,王朝復辟。馬克思對此其實是非常失望的。此時,他的理論還沒有完全形成,其關于階級斗爭、上層建筑、經濟基礎的一整套理論尚處于思考之中。所以我認為,馬克思通過歷史來不斷深化自己對理論的理解,這是理論的歷史化。
細讀之一:從悲劇到鬧劇
恩格斯認為,馬克思發現了歷史發展的規律,這個觀點后來成為馬克思主義的核心論點。但馬克思自己始終對各種規律保持警覺,《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這篇文章的閃光點之一,就是基本跳開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理論框架,而主要談論語言、符號、戲劇表演等在歷史中的作用,尤其是拿破侖叔侄演出的悲劇-鬧劇所起的關鍵作用。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喜歡《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的一個前提正在于此。西方馬克思主義者認為,歷史并不是按照“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個規律來發展的,這個所謂的規律是斯大林在《聯共(布)黨史教程》里編織出來的教條,蘇聯本身的經驗其實就是對這個所謂的歷史規律的最明確否定。一個在經濟上極其落后的國家,建設了一個社會主義國家,這完全背離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一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按照馬克思的構想,資本主義經濟發展到最發達的階段才會出現社會主義。但,如何以這樣的構想來解釋蘇聯經驗?蘇聯經驗難道不是都反過來了嗎?唯一的解釋就是上層建筑決定了經濟制度,布爾什維克黨奪取了政權,推翻了沙皇俄國,改變了上層建筑。但是蘇共奪取政權后,即反過來否認這一點,認為一切都是按照歷史規律進行的,還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列寧為此寫了許多文章來論證此事,如認為俄國是資本主義最薄弱的環節,因此革命容易爆發。俄國最不缺雄辯的理論家,比列寧論述得更多、更深入的,還有托洛斯基。延安整風運動時期,毛澤東就認識到必須破除將蘇共經驗和共產國際指示神圣化的教條主義。但中國共產黨在當時還是受共產國際(蘇共)的領導,不能直截了當地否定斯大林路線。于是,毛澤東轉而強調馬克思主義的中國特色,即民族形式、民族風格,推出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或中國馬克思主義理論。
再回到《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不管恩格斯說這是規律還是真理,都是一個本質主義的說法。馬克思的這篇文章實際上是講認識論的。我們解讀認識論的路徑有很多,比如可以從戲劇的角度,從悲劇和喜劇的角度來解讀。馬克思是從文藝的角度進行解讀的,在我看來這也是一篇文藝批評。中國古典文論有三大評點:張竹坡評點《金瓶梅》,金圣嘆評點《水滸傳》,脂硯齋評點《紅樓夢》。我正是學習了這種評點方式來讀《霧月十八日》的。
馬克思著作的中譯本質量很高。中共中央編譯局組織了中國一流的翻譯人才,花了大力氣,對照英、俄、日文譯文,翻譯了馬克思的德文原著。我對馬克思《霧月十八日》的細讀以中文譯本為基礎,在一些重要的部分,則用德文原文作為對照進行閱讀。
黑格爾在某個地方說過,一切偉大的世界歷史事變和人物,可以說都出現兩次。他忘記補充一點:第一次是作為悲劇出現,第二次是作為笑劇出現。[1]668
(Hegel bemerkt irgendwo, daB alle groBen weltgeschichtlichen Tatsachen und Personen sich sozusagen zweimal ereignen.Er hat vergessen hinzuzufuigen: das eine Mal als Tragodie,das andere Mal als Farce.)
黑格爾是在談論歷史教訓時說出這句話的。黑格爾說,愷撒想要當皇帝結果沒當成,被他的助手布魯圖斯所刺殺。布魯圖斯刺殺后也沒有真的篡位,是屋大維繼承愷撒的意志當了皇帝。后來,為了紀念愷撒,就把皇帝稱為“愷撒”(Caesar)。一直到19世紀、20世紀,“愷撒”這一稱呼還是被專制皇權所繼承。德國的皇帝就叫“愷撒”(Kaiser),俄語其實也出自“愷撒”(IIe3apb),只是把“愷”
去掉了,變成“uIap”,也就是沙皇的意思。黑格爾講的就是這些內容。馬克思有很多箴言,這句話就是他的箴言之一。馬克思用了Tragodie(悲劇)和Farce(鬧劇,中譯本中為“笑劇”)兩個詞。Farce不是喜劇,而是鬧劇、荒誕劇、顛倒黑白的丑劇。
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1]669
特雷爾·卡弗(TerrellCarver)是英國研究馬克思的權威之一,他曾追問:馬克思的這句話應該怎么理解?“承繼下來的條件”是什么條件?這不是經濟條件,不是生產關系、生產方式的條件,而是“一切已死的先輩們的傳統,像夢魔一樣糾纏著活人的頭腦”[1]69(Die Tradition aller totenGeschlechter lastet wie ein Alp auf dem Gehirme der Lebenden.)。馬克思的德文原文是“像阿爾卑斯山一樣”在人的腦子里面,非常形象,夢魔就是阿爾卑斯山。過去的死了的傳統,像阿爾卑斯山一樣,一直在人的腦子里駐足。馬克思在此并沒有提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反而認為是精神的、思想的、傳統的、各種各樣化裝的面具創造了歷史:他們的名字(Namen),他們的面具、道具(Schlachtparole),他們的服裝(Kostum)。“借用它們的名字、戰斗口號和衣服,以便穿著這種久受崇敬的服裝,用這種借來的語言,演出世界歷史的新的一幕。”[1] 69(...entlehnen ihnen Namen,Schlachtparole,Kostim,um in dieser altehrwurdigen Verkleidung und mit dieser erborgten Sprache die neue Weltgeschichtsszeneaufzufuhren.)
這里,馬克思講的是歷史的重復。這是他一個非常重要的觀點。日本理論家柄谷行人的《歷史與反復》的核心理論就來自《霧月十八日》,該書第一章就討論為什么《霧月十八日》提供了思考歷史的重要途徑。柄谷行人認為,馬克思所講的歷史的重復是結構性的,且基本上是一種文化的或思想的結構,跟經濟基礎無關,實際上是一個潛意識的結構。柄谷行人發現了潛意識的重要性,而馬克思并沒有直接闡述潛意識,只是說潛意識可能在起作用。柄谷行人運用了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DieTraumdeutung,1899),采納了阿爾都塞受弗洛伊德無意識理論啟發的癥候式閱讀來分析歷史事件的重復:“如果基于《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來思考的話,我們并不需要精神分析,這是因為馬克思幾乎預見到了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他對短時間發生的就像‘夢’一樣的事態做了分析。在這種情況下,他強調的并不是‘夢的思想’,即實際的階級利害關系,而是‘夢的工作’,即那些階級無意識如何被壓縮、轉移。”[6]16阿爾都塞認為,《資本論》是癥候閱讀的典范,柄谷行人在這個判斷中又加入了《霧月十八日》。阿爾都塞和柄谷行人都是在對馬克思做弗洛伊德無意識論的癥候式閱讀。柄谷行人用其來分析日本近現代史,從明治時代(1868—1912)講到大正時代(1912—1926)、昭和時代(1926—1989),從佛教講到法西斯,重點講僭主政治、法西斯軍國主義是如何在日本崛起的。在柄谷行人看來,歷史并非事件結構的重復,而是一種周期性循環,是被壓抑者的回歸,它代替回憶在當下喚起對曾發生過事件的感知。這就是弗洛伊德指出無意識的或潛意識之中存在的“不在場”因素,我們必須通過癥候式的閱讀才能對它有所認識。弗洛伊德通過精神分析的方式對其進行思考,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缺陷的思考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通過精神分析進行的,雖然馬克思先于弗洛伊德而存在,但其方式帶有一種潛在對無意識進行精神分析的特征。柄谷行人的解構思路也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相類似。在我看來,這可以說是一種歷史的“山寨論”:歷史是可以模仿、抄襲的。馬克思講的是侄子路易·波拿巴模仿或抄襲他叔叔拿破侖·波拿巴的故事。叔侄二人都是僭主政治,他們既是篡位者,又是獨裁者。
馬克思寫道:
由此可見,在這些革命中,使死人復生是為了贊美新的斗爭,而不是為了拙劣地模仿舊的斗爭;是為了在想象中夸大某一任務,而不是為了回避在現實中解決這個任務;是為了再度找到革命的精神,而不是為了讓革命的幽靈重行游蕩。
在1848—1851年間,只有舊革命的幽靈在游蕩,從改穿了老巴伊的服裝的戴黃手套的共和黨人馬拉斯特,到用拿破侖的死人鐵面具把自己的鄙陋可厭的面貌掩蓋起來的冒險家。自以為借助革命加速了自己的前進運動的整個民族,忽然發現自己被拖回到一個早已死亡的時代;而為了不致對倒退產生錯覺,于是就使那些早已成為古董的舊的日期、舊的紀年、舊的名稱、舊的敕令以及好像早已腐朽的舊憲兵復活起來。[1] 670-671
我們如何理解“舊的斗爭”,不讓“革命的幽靈重行游蕩起來”?又如何避免“被拖回到一個早已死滅的時代”,如何不至于讓一切舊的東西復活起來?我們還可以從“二手時間”的角度來進行理解。馬克思開宗明義,路易·波拿巴之類的小丑穿著久受崇敬的服裝,用借來的語言演出世界歷史的新場面。他們運用自如,把語言化成自己的語言。而馬克思認為,真正化成自己語言是不可能的,而只能是山寨的,真正的歷史語言只能是二手(second-hand)的語言。二手是舊貨、用過的東西。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白俄羅斯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S.A.Alexievich)寫過一部《二手時間》(BpeMgceKOHO x3Ho,2016),講的是蘇聯時代如何創造新蘇維埃人的故事。在他看來,蘇聯時代就是一個二手時間。什么叫“蘇維埃人”?“蘇維埃人”是布爾什維克黨的發明創造。蘇維埃人的源頭是當年俄國都市的激進派,他們中很多都屬于無根無底的、流浪的波希米亞人(Bohemian),被沙皇秘密警察到處驅趕、抓捕和流放。波希米亞人最大的特點就是非常文藝。俄國的激進分子都很文藝,但他們有一個確定的政治目標,就是顛覆沙皇統治。當年的普列漢諾夫就是這一類型。普列漢諾夫是俄國馬克思主義之父,也是俄國社會民主工黨的創立人。后來,他的一名學生烏里揚諾夫(后改名為列寧)將孟什維克驅逐出俄國社會民主工黨,使布爾什維克成為獨立的馬克思主義政黨,并領導俄國十月革命取得成功。波希米亞人曾經有一個烏托邦理想,就是要把自亞當夏娃以來的舊人類改造成新人類,也就是新蘇維埃人,他們繼承波希米亞人的傳統,也繼承了對東正教的信仰。
在東正教統治之下的沙皇俄國是一個政教合一,推行盲目的沙皇與神權崇拜的國家。專制沙皇嚴格控制著東正教的教會,二者始終處于一種合流的關系。沙皇的社會基礎是農奴制,俄國農民占人口的絕大多數,且俄國農奴跟法國的小農自耕農相比,更加迷信權威。反觀英國,教會始終沒有與國王保持一致,英國的教會實際上與貴族商人結盟,反而對國王造成很大威脅。法國天主教則始終對皇帝保持一個較低的威脅程度,與俄國的東正教不同,天主教始終未在法國獲得絕對的支配權。經過對比,我們可以發現,沙皇專制體制、東正教會與波希米亞人的潛在因素是如何對蘇維埃人性格的確立造成影響的。布爾什維克黨后來建立了蘇聯,但蘇聯的文化基因中有多少沙皇專制體制和東正教的影子,這是需要深刻反思的。當然,馬克思不可能對這些進行具體討論,布爾什維克的十月革命和蘇聯的建立已經是馬克思去世幾十年后的事了。在這里講這一段歷史的故事,是因為它與我所要講的主題有著重要的聯系。
細讀之二:資產階級、無產階級對抗路易·波拿巴
針對《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蘇聯有一套政治閱讀法——這套閱讀法后來成為其權威的閱讀方法,主要認為馬克思在書中提出了有關國家和政權的政治學理論。書的大部分內容圍繞著路易·波拿巴時代錯綜復雜的政治斗爭展開,講述站在波拿巴一邊的軍隊、波拿巴背后強大的法國農民,與首都巴黎的各種敵對政治勢力的混戰。敵對方包括了議會、各種黨派、貴族、商人、資產階級(大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包括流氓無產階級)等,五花八門,讓人眼花繚亂。馬克思耗費了大力氣來梳理這團亂麻,力圖厘清政治斗爭的脈絡,因此他必然要討論國家和政權、法律和政治代表的問題。而在國家和政權的問題上,啟蒙思想家的探討是不能被忽視的,霍布斯的思考尤其重要。在西方政治從皇權時代向現代國家過渡和轉型的時期,霍布斯思考了法治和現代國家政權等問題。在專制皇權的體制下,所有人都要服從權力,也就是服從于皇權。而法治是一個民主的概念,所有人都應平等地面對法律,國家的權力受法律所約束是現代社會的一個重要標志。如今的社會體系是一個無比龐大的成熟構造,霍布斯在其分析中將現代社會看作一種怪獸——利維坦,它擁有強大的軍隊與官僚機構,其稅收制度能夠生成并維護絕對的皇權,而皇權就是怪獸本身。因此,我們需要法治,也只有法治能夠讓我們超越皇權。而政府則是受法律管理的對象,一方面在社會范圍內推行法治,另一方面又要受到法律的制約與管理。
《霧月十八日》中的討論凸顯了法國無比強大的傳統,以及因此而需要一場革命來實現變動的可能。為了讓這一革命得以發生,就需要將各種傳統的東西重新包裝起來,讓死人復生。為了找到革命的精神,必須讓革命的幽靈重新游蕩起來;為了革命能順利進行,必須把專制的旗幟重新舉起。此時我們陷入一個極大的悖論,也正是在悖論中,革命才能成功。然而革命并未帶來解放,革命的成功導致了新的專制的發生,這是路易·波拿巴的一場鬧劇。對于這場鬧劇,馬克思持鄙棄的態度,他指出,19世紀的革命一定要通過死者去埋葬其他的死者,這是僵化且無意義的。馬克思所孜孜以求的是革命真正的主體即無產階級,但是在當時要找到無產階級的存在是相當困難的。在馬克思看來,德國沒有無產階級,而英國的無產階級是軟弱的,不存在革命發生的條件。早在1688年,英國就完成了光榮革命(Glorious Revolution),但光榮革命實質上是一場溫和的小范圍變動,沒有流血與犧牲。而法國的革命又是過度浪漫的,大量的犧牲與浪漫的斗爭讓人類基本的生存本能被喚起,這也就是弗洛伊德所提及的生的本能與死亡的本能。對于生存與繁衍的需要成為人類發展的驅動力,也就是“力比多”。馬克思對于法國的革命是失望的,法國革命并未帶來無產階級革命的發生。他在《霧月十八日》里討論了資產階級需要借人民的名義進行統治,然而,法國資產階級并不具有權力,他們僅作為皇權的附庸存在。
馬克思寫道:
六月事變以后的制憲國民議會的歷史,是資產階級中的共和派統治和瓦解的歷史,這個派別是以三色旗的共和黨人、純粹的共和黨人、政治的共和黨人、形式的共和黨人等等稱呼聞名的。[1]678-679
資產階級共和派獨占的統治,只是從1848年6月24日起存在到12月10日止。這種統治的終結就是擬定共和主義憲法和宣布巴黎戒嚴。[1]680
然而,用這么巧妙的方法弄成不可侵犯的這個憲法,如同阿基里斯一樣,有一個致命弱點,只是這個弱點不是在腳踵上,而是在頭頂上罷了,或者不如說是在全部建筑物頂端的兩個頭腦上:一個是立法議會,另一個是總統。只要把憲法瀏覽一遍,就可以看出:只有那些確定總統對立法議會的關系的條文,才是絕對的、肯定的、沒有矛盾的、不容絲毫曲解的。憲法就把實際權力授給了總統,而力求為國民議會保證精神上的權力。可是,不用說,法律條文不可能創造精神上的權力,憲法就在這方面也是自己否定自己,因為它規定總統由所有的法國人直接投票選舉。全法國的選票是分散在七百五十個國民議會議員之間,可是在這里它們就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可是總統是由全國人民所選出,選舉總統是行使主權的人民每四年運用一次的王牌。民選的國民議會和國民只有形而上學的聯系,而民選的總統卻是親自和國民發生聯系。國民議會的各個議員的確反映著國民精神的多種多樣的方面,而總統卻是國民精神的化身。和國民議會比較起來,總統是一種神權的體現者:他是人民恩賜的統治者。海的女神西蒂斯曾經預言阿基里斯要在盛年天折。像阿基里斯一樣有個致命弱點的憲法,也像阿基里斯一樣預感到它命該早死。[1]682-684
《霧月十八日》的敘事始終浸淫在希臘神話的故事中,趣味盎然,同時透露著馬克思激光手術刀般的犀利和精準。法國資產階級國民議會這一“大雜燴”的命運終結在共和憲法的制定上。這一憲法是法蘭西第二共和國總統(路易·波拿巴)的憲法,因為波拿巴手里握著直選的選票。同時,在手握選票的人民眼中,波拿巴是神權的體現者,是人民恩賜的領袖。當然,這個恩賜是可以轉換的,是人民恩賜了領袖,還是領袖恩賜了人民?既然領袖是人民眼中的救世主,他就會把他的神權或國民精神恩賜給他的子民——《霧月十八日》最精彩的部分就是講這個轉換,波拿巴如何將陽光雨露恩賜給他的子民。國民議會里的資產階級通過的阿基里斯般的憲法使資產階級早夭,資產階級自己否定了自己。英國早在1688年的“光榮革命”就實現了漸進、改良、不流血但卻不可逆轉的資產階級革命。在北美,1789年的大陸會議確定了三權分立的憲法,美國超越英國建立了現代國家政體。然而在法國,1789年時革命才剛剛開始,攻克巴士底獄,之后是流血、暴力和動亂,直到僭主拿破侖篡奪了革命果實。法國“自由、平等、博愛”的革命理想十分迷人,法國的激進主義口號令人血脈債張,但法國革命的政治實踐始終是落后的、殘暴的、反復的。
關于法國的無產階級,馬克思這樣寫道:
資產階級革命,例如18世紀的革命,總是突飛猛進,接連不斷地取得勝利;革命的戲劇效果一個勝似一個,人和事物好像是被五彩繽紛的火光所照耀,每天都充滿極樂狂歡;然而這種革命為時短暫,很快就達到自己的頂點,而社會在還未學會清醒地領略其疾風暴雨時期的成果之前,長期沉溺于消沉狀態。相反,無產階級革命,例如19世紀的革命,則經常自我批判,往往在前進中停下腳步,返回到仿佛已經完成的事情上去,以便重新開始把這些事情再做一遍;它十分無情地嘲笑自己的初次行動的不徹底性、弱點和拙劣;它把敵人打倒在地,好像只是為了要讓敵人從土地里汲取新的力量并且更加強壯地在它前面挺立起來;它在自己無限宏偉的目標面前,再三往后退卻,直到形成無路可退的局勢為止,那時生活本身會大聲喊道:
這里是羅陀斯,就在這里跳躍吧! 這里有玫瑰花,就在這里跳舞吧![1]673
馬克思在這里引用“這里是羅陀斯,就在這里跳躍吧!這里有玫瑰花,就在這里跳舞吧!”,起到了反諷的作用。在法國,無產階級革命是不可能存在的,無產階級革命往往在前進中停下腳步,開始進行自我批評,回到已經完成的事情上,以便使這件事重新進行。無產階級不斷地無情嘲笑第一次革命中的弱點與不適當的地方,他們打倒敵人,但只是讓敵人在土地上吸取新的力量,以求變得更加強壯地再次挺立起來。馬克思在《霧月十八日》中始終指出無產階級在法國的盲目、軟弱以及不完善性。法國的無產階級中最有力量的可能是流氓無產階級,他們無組織、無紀律,玩弄陰謀詭計,但往往只是徹頭徹尾的投機分子。
雖然馬克思對無產階級懷有無限的同情與希望,但是無產階級在法國并不存在,馬克思無可奈何。無產階級在面對革命的宏偉目標時再三后退,一直到退無可退的境遇,此時他們就采取了一種懶惰又軟弱的態度,也就是:“這里是羅陀斯,就在這里跳躍吧!這里有玫瑰花,就在這里跳舞吧!”這兩句詩講的實際上是希臘神話中的故事。有個運動員因平常參加比賽時缺乏勇氣,被人們指責,只好出外去旅行。過了些日子,他回來后,大肆吹噓說,他在別的很多城市多次參加競賽,勇氣超人,在羅德島(羅陀斯)曾跳得很遠,連奧林匹克的冠軍都不能與他抗衡。他還說那些當時在場觀看的人們若能到這里來,就可以給他做證。這時,旁邊的一個人對他說:“喂,朋友,如果這一切是真的,根本不需要什么證明人。你把這里當作羅德島,你跳吧!”馬克思引用這兩句詩的意義正在于此,無產階級革命是一場遙不可及的事情。斯皮瓦克也曾經有類似的表述,弱者總是通過相信奇跡來求得解救,他面對著想象的敵人,在想象中打敗了敵人就假裝斗爭已經結束,總是對自己的未來的建樹言之過早,失去對于現實的一切感覺。歷史總是在不斷地重復,世界上的僭主或準僭主,都是自我吹噓、自我膨脹、自我感覺良好,通過玩弄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的意識形態來操縱民意。這正是一種永不停止的歷史循環。
細讀之三:“代表”與法國農民的政治無意識
馬克思的陳述并未止于法國資產階級(也包括無產階級)無法掌權的狀況——當然,把這個狀況陳述清楚絕非易事,也并未深談法國的經濟結構問題,而是從一團亂麻的局面中挖掘“不在場”的無意識因素——馬克思將之歸結為“代表”的問題。馬克思的這一癥候式閱讀聚焦于法國政壇的前臺所看不到的、不在場的后臺演員,即廣大的法國農民,他們才是決定性的政治力量,是他們讓僭主波拿巴攫取了政權。然而,法國農民對于自己的代表權問題是不明白的或不在場的,他們的這一“政治無意識”被馬克思的癥候式閱讀發掘出來了,這是《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最為精彩的部分。
馬克思寫道:
這兩個集團彼此分離決不是由于什么所謂的原則,而是由于各自的物質生存條件,由于兩種不同的財產形式;它們彼此分離是由于城市和農村之間的舊有的對立,由于資本和地產之間的競爭。當然,把它們同某個王朝聯結起來的同時還有舊日的回憶、個人的仇怨、憂慮和希望、偏見和幻想、同情和反感、信念、信條和原則,這有誰會否認呢?在不同的財產形式上,在社會生存條件上,聳立著由各種不同的,表現獨特的情感、幻想、思想方式和人生觀構成的整個上層建筑。整個階級在其物質條件和相應的社會關系的基礎上創造和構成這一切。通過傳統和教育承受了這些情感和觀點的個人,會以為這些情感和觀點就是他的行為的真實動機和出發點。[1]695
他又寫道:
使他們成為小資產者代表人物的是下面這樣一種情況:他們的思想不能越出小資產者的生活所越不出的界限,因此他們在理論上得出的任務和解決辦法,也就是小資產者的物質利益和社會地位在實際生活上引導他們得出的任務和解決辦法。一般說來,一個階級的政治代表和著作界代表同他們所代表的階級之間的關系,都是這樣。[1]698
(Was sie zu Vertretern desKleinburgers macht,ist,daB sie im Kopfe nicht über die Schranken hinauskommen,woruber jener nicht im Leben hinauskommt,daB sie daher zu denselben Aufgaben und Losungen theoretisch getrieben werden,wohin jenen das materielle Interesse und die gesellschaftliche Lage praktisch treiben.Dies ist überhaupt das Verhaltnis der politischen und literarischen Vertreter einer Klasse zu der Klasse,die sie vertreten.)
前一段寫的是議會中大資產階級的集團(秩序黨中的正統派和奧爾良派),后一段寫的是小資產階級和工人的聯合(社會民主派)。馬克思提到了他們各自的經濟利益,但更多是強調“各種不同的,表現獨特的情感、幻想、思想方式和人生觀構成的整個上層建筑”,因為這些情感和觀點才是他們行為的真實動機和出發點。他們不論在政治上(politischen)還是在文學上(literarischen,中譯本譯為“著作”)的代表性(Vertretung)都受到他們生活的制約。在這里,馬克思其實并未嚴格區分關于代表的問題,他說的代表就僅是政治代表(Vertreter),而沒有專門討論語言的代表、文學的代表。如果要區分的話,就應該用另一個德文詞Darstellung,其意思是文字、形象等意識形態符號的“再現”(reprensentation),而不是政治意義上的“代表”(representative)。馬克思沒有區分Vertretung和Darstellung,這個區分是阿爾都塞作出的,這也是我們理解阿爾都塞意識形態理論的重要內容。阿爾都塞聲稱,馬克思與黑格爾的認識論斷裂,可以用Darstellung這個概念來概括。這個詞在拉丁語中與Vertretung都是representation,在法文和英文中是一個詞,既可指文字符號的再現,又可指政治的代表。馬克思對此有所區分,“文學的代表”涉及意識形態,“政治的代表”涉及政治權力,兩者關聯密切,但有必要加以區分。《霧月十八日》分析和論證的核心是意識形態的再現,即“各種不同的,表現獨特的情感、幻想、思想方式和人生觀構成的整個上層建筑”,是借來的“名字、戰斗口號和衣服”,是“用這種借來的語言,演出世界歷史的新的一幕”。
馬克思分析了法國的城市政治團體后,把“激光刀”對準了法國廣大的農村和農民群體。他寫道:
雖然如此,國家權力并不是懸在空中的。波拿巴代表一個階級,而且是代表法國社會中人數最多的一個階級—小農。
正如波旁王朝是大地產的王朝,奧爾良王朝是金錢的王朝一樣,波拿巴王朝是農民的王朝,即法國人民群眾的王朝。[1]762
路易·波拿巴通過全體選民直選,取得了農民的支持,他的社會基礎是農民。但農民明白他們的身份和地位、他們的政治權利和訴求嗎?換句話說,農民的階級意識何在?問題的癥結就在于此。馬克思看到的是農民的政治無意識,而不是自覺自為自在的“主體性”或主體意識:
小農人數眾多,他們的生活條件相同,但是彼此間并沒有發生多種多樣的關系。他們的生產方式不是使他們互相交往,而是使他們互相隔離。…法國國民的廣大群眾,便是由一些同名數簡單相加而形成的,就像一袋馬鈴薯是由袋中的一個個馬鈴薯匯集而成的那樣。數百萬家庭的經濟生活條件使他們的生活方式、利益和教育程度與其他階級的生活方式、利益和教育程度各不相同并互相敵對,就這一點而言,他們是一個階級。而各個小農彼此間只存在地域的聯系,他們利益的同一性并不使他們彼此間形成共同關系,形成全國性的聯系,形成政治組織,就這一點而言,他們又不是一個階級。因此,他們不能以自己的名義來保護自己的階級利益,無論是通過議會或通過國民公會。他們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別人來代表他們。他們的代表一定要同時是他們的主宰,是高高站在他們上面的權威,是不受限制的政府權力,這種權力保護他們不受其他階級侵犯,并從上面賜給他們雨水和陽光。所以,歸根到底,小農的政治影響表現為行政權支配社會。①
歷史傳統在法國農民中間造成了一種迷信,以為一個名叫拿破侖的人將會把一切美好的東西送還他們。于是就出現了一個人來冒充這個人,因為他取名為拿破侖,而且拿破侖法典規定:“不許尋究父方”。經過20年的流浪生活和許多荒唐的冒險行徑之后,預言終于實現了,這個人成了法國人的皇帝。侄子的固定觀念實現了,因為這個觀念是和法國社會中人數最多的階級的固定觀念一致的。[1]763
農民不能代表自己,他們必須被代表,這也正是馬克思的論述核心。農民好比馬鈴薯,必須被裝在一個袋子里才有主體性,才能形成階級。他們平時都是一個個四散的馬鈴薯或一盤散沙,沒有階級意識,不能形成階級。階級的形成要靠袋子裝起來。農民的主體性或階級意識就是一個袋子裝起來的,這個袋子看似無形卻有形,在當時,就是路易·波拿巴,他是法國農民心目中的主宰、高高在上的權威,皇恩浩蕩,恩賜他們雨水和陽光。這個袋子不是由農民的階級意識或主體性編織的,而是由傳統和迷信所編織的。傳統和迷信也是一種想象,是一種無意識或夢想。如何釋夢?馬克思這里的釋夢和癥候式閱讀,跟后來的弗洛伊德異曲同工。農民的迷信是感性、情緒化的,是想象大于理性算計的,他們不會有意識地編織階級主體性的袋子。1983年,英國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idictAnderson)出版了一部當代西方理論經典著作《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Imagined Communities:Reflections on theOriginand Spreadof Nationalism)。其觀點是對馬克思《霧月十八日》中“馬鈴薯論”的拓展和延伸,把農民這個群體擴展到不同的民族(nationalities)、族群和族裔(ethnicities),靠民族主義的意識形態想象,來建構他們不同的社群(communities)。該書中譯本中,“共同體”的概念,近似大一統的國家或國際同盟(如被歐盟取代的前歐洲共同體EuropeanCommunity)。安德森所指的是,民族主義這個意識形態大旗更多的是想象、情感、態度和立場的集合,與馬克思所說的裝馬鈴薯的袋子相似,靠的是傳統和迷信,是“主宰”美麗動聽的承諾所建立的社群或部落,并不是“共同體”一類的國家主義的政治權力實體。
回到馬克思的《霧月十八日》,他提到了路易·波拿巴通過農民的直選來反對城市的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這也是另一種形式的“農村包圍城市”。農民選擇路易·波拿巴作為皇帝,將他作為代表推上了統治者的位置。馬克思并未預見到納粹主義在德國的崛起,但他的遠見卓識卻對我們認識納粹有深刻的啟發意義。對于德國納粹而言,1871年德國走向了統一,開始了迅猛的現代化進程,取得了高度工業化,普法戰爭打敗了路易·波拿巴,20世紀初又成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主角。德國為我們提供了一個例子,證明了在沒有政治統一的情況下,也有富裕和繁榮的可能。當時德國有300多個大大小小的王國、公國與城邦國,但他們之間都有著密切的商業往來與聯盟,比如漢薩同盟就是其中很大的一個商業聯盟,從中世紀起就將德國從南到北串聯為一個繁榮的經濟體。不過普魯士人始終希望建立一個統一的強大的國家,因為普魯士王國位于如今的東德地區,是一個各方面都欠發達的區域。德國南部則是自成一體的巴伐利亞王國,雖然這里的農民也具有頑固不開化的問題,但這里同樣崇尚冒險與貿易,經濟發展水平并不落后,馬克思所成長的萊茵蘭就是非常富饒的地區。俾斯麥統一德國后,便將一切發達的地方納入他的麾下。遠在英國流亡的馬克思,看著普魯士王國統一了德國全境,是極度失望與郁悶的,他的家鄉萊茵蘭地區被普魯士人所占領(“統一”)了。在此過程中,德國農民也是不可忽略的,他們往往帶有巴伐利亞的愚昧與偏執精神,相信德意志高于一切的想法,這實際上也是一種農民精神,是與世界主義相悖的。馬克思對德國農民關注不多,但他深刻認識到法國農民這個汪洋大海般的存在,認識到一群四處散亂的馬鈴薯被傳統和迷信裝進僭主的袋子里會有多么危險。希特勒后來也是通過直選,當上了聯邦總理,之后迅速走向獨裁極權,變成納粹黨國一體的第三帝國元首,最后冒天下之大不違,發動第二次世界大戰,給人類帶來難以想象的災難。希特勒上臺方式跟路易·波拿巴奪權稱帝的方式頗為相似。
馬克思認為,當路易·波拿巴成為皇帝并且認為自己是皇帝時,他就陷入了自己所制造的幻覺之中,這就是僭主政治。雖然他并沒有扮演皇帝角色的能力,但是他打著祖先的旗號去扮演皇帝的角色;雖然他力不從心,但他處于權力帶來的快感之中,沉浸在自己編造的政治戲劇里。他認為自己就像歷史上那些具有開創性的領導者,甚至還要超過他們,國家的振興就要在他的手上實現了。馬克思講的是19 世紀50年代的法國,但我們依然可以在100多年后的今天,看到僭主政治戲劇的不斷重演。特朗普似乎一直打著里根的旗號,即讓美國再次偉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簡稱MAGA)。雖然特朗普的僭主政治受到美國權力制衡制度的重重阻礙,但毫無疑問,也給美國這近250年的憲政民主“老店”造成了難以彌補的傷害。美國的意識形態撕裂和政治部落化,是今日世界混亂局面的一個重要因素。
馬克思寫道:“波拿巴王朝所代表的不是農民的開化,而是農民的迷信;不是農民的理智,而是農民的偏見;不是農民的未來,而是農民的過去。”[1]763-764這個道理同樣可以運用到今天世界的各類僭主身上,顯而易見,特朗普的“MAGA”運動代表的是迷信、偏見和舊日輝煌的幻象。在美國,這個“過去”的幻象是無法拿到臺面上來講的,卻實實在在地代表了美國南部、中西部鐵銹帶的藍領白人中流行的種族主義情緒,跟南方種族隔離奴隸制的“過去”有深遠的聯系。
《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的最后一段這樣寫道:
波拿巴既被他的處境的自相矛盾的要求所折磨,同時又像個魔術師,不得不以不斷翻新的意外花樣吸引觀眾把視線集中在他這個拿破侖的頂替者身上,也就是說,他不得不每天發動小型政變,使整個資產階級經濟陷于混亂狀態,侵犯一切在1848年革命中顯得不可侵犯的東西,使一些人容忍革命而使另一些人歡迎革命,以奠定秩序為名造成無政府狀態,同時又使整個國家機器失去圣光,瀆犯它,使它成為可厭而又可笑的東西。他模仿特里爾的圣衣的禮拜儀式在巴黎布置拿破侖的皇袍的禮拜儀式。但是,如果皇袍終于落在路易·波拿巴身上,那么拿破侖的銅像就將從旺多姆圓柱頂上倒塌下來。[1]773-774
馬克思的這部著作出版不到一年后,路易·波拿巴便成了法國的皇帝,并且在位時間有二三十年之久,拿破侖的銅像也沒倒下。馬克思認為,波拿巴是流氓無產階級的首領,是老奸巨猾的痞子。馬克思的這一判斷顯然帶有個人情感色彩,并不一定跟歷史事實完全吻合。路易·波拿巴實際上是一個有一定作為的法國皇帝,法國社會在其二三十年的治理中,經濟高速發展,社會欣欣向榮。然而,他與拿破侖一樣,熱愛戰爭與侵略,最終也因為窮兵武而戰敗,使法國再次陷入了混亂之中。馬克思眼里將要倒下的拿破侖銅像的確帶有一些理想主義的色彩,但馬克思的預見和洞察力才是文章的關鍵。波拿巴幾乎天天發動政變,不過這些政變更多是話術上的和辭藻上的,就像魔術師用日新月異的變臉和意外花樣來制造幻象一樣,只是愚弄法國群眾和他自己。柄谷行人認為:“總之,他能做到的是比起對現實采取什么行動來,更在于給予你一種正在行動的意象。可以說,波拿巴是第一個有意識地實踐通過媒體形成的意象來構筑現實的政治家。本來,他的存在除了是拿破侖的侄子這一表象以外,什么都沒有。”[6]23
柄谷行人指出,波拿巴是第一位利用和操縱媒體形象的政客,這尤其符合僭主類政客。這是《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給我們的一個極其重要的啟迪,它打開了一扇思想的窗口,對我們理解今天的世界來說尤其重要。如今,我們處在一個“后真相”時代,一個由移動社交媒體、大數據算法和AI推動的時代。“后真相”時代的概念在2016年被《牛津大辭典》推為“年度詞匯”,在該詞典推出的幾十個年度詞匯中,“后真相”大概是最切中時弊也最令人震撼的一個,必將載入史冊。《牛津大辭典》對“后真相”的定義是“訴諸情感及個人信念,較客觀事實更能影響民意”,指出了后真相時代的“泛感性化”(政治的感性化/美學化、感性/美學的政治化),意識形態、文化霸權的感性/審美維度,生態與人類感性化的大趨勢。“后真相”是全球數碼時代意識形態的特征。“后真相”時代的情緒、態度、立場的宣泄,通過信息回音壁、繭房效應與網絡社會的全景監控各種手段,讓民族主義-民粹主義思潮在全球傳播,覆蓋世界各個角落。從歐美國家來看,其媒體世界(mediascapes)和意識形態世界(ideoscapes)被左右兩極的激進話語挾持,對真相的理性把握和分析,均被這個“后真相”時代的極端情緒、情感、立場、態度所取代。今天,全球蔓延的意識形態是民族主義-民粹主義的聯姻。普林斯頓大學教授、德國學者米勒(Jan-WermerMuller)出版的《什么是民粹主義》(What IsPopulism,2016),近年來受到國際學界很大關注,他認為民粹主義是對“人民”代表性的壟斷。民粹主義者們宣稱,只有他們才代表“真正的人民”及其意志和利益,這種對政治代表性的道德壟斷是民粹主義的獨特之處。在現代世界上,“人民”總是和“民族-國家”綁定的,民粹主義跟民族主義總是如影隨形。民粹主義對“人民”的道德壟斷主要是情緒的壟斷、意識形態的壟斷。如今,美國極右翼的旗幟人物特朗普祭起的旗幟就是民族主義-民粹主義,以人民的代表自居,行僭主政治之實。
《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的“馬鈴薯與波拿巴”所帶給我們的啟示,在今天尤其深刻。只要在這個世界上有各類僭主及其社會土壤存在,馬克思的洞見就不會過時。我們可以把“后真相”時代的美國民眾視為一個個馬鈴薯,他們被社交媒體的信息繭房和回音壁所隔離、分裂,不斷自我囚禁在情緒和認知的牢籠中,從而無法代表自己,而是呼喚特朗普式的僭主。馬克思在他的時代看到的是路易·波拿巴身后的“法國農民”,我們今天則要認真辨析美國被不斷部落化的不同群體。而對于掌握了話語權和“代表權”的那個群體,我們不僅要剖析他們是否是路易·波拿巴或特朗普式僭主的“代表”,而且要深挖他們的話語在使民眾“馬鈴薯化”過程中的作用。民眾在馬鈴薯袋子里面時而“形成一個階級”或身份認同,但在部落化的時代,他們的身份認同又不斷地讓他們的袋子分裂和跌落,變回一個個散落的馬鈴薯,無法“形成一個階級”。在當今這個AI和數字媒體、互聯網媒體的時代,裝馬鈴薯的袋子也數字化、大數據化,甚至AI化了。但萬變不離其宗的是,袋子還在那兒,馬鈴薯也在那兒。如何避免AI大數據時代的“馬鈴薯化”?這個問題需要深思。現代西方的政治學理論引用馬克思的“波拿巴主義”和“拿破侖觀念”,主要是從國家、政權的角度來談論拿破侖叔侄的民粹主義僭主政治,但很少從意識形態的角度分析。中國的馬克思經典研究也基本上從國家和政權角度來理解“波拿巴主義”和“拿破侖觀念”,未見從意識形態角度展開的分析。阿爾都塞等法國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對《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的解讀主要是意識形態角度的,也是我們的主要理論出發點。
結語
《霧月十八日》極富遠見,馬克思的洞察跨越了歷史和國家,具有強烈的現實感與普遍性。他為我們提供了一條分析政治戲劇、政治符號的路徑,告訴我們歷史是會重復的。我們如何理解今天的歷史、今天的現實?可以從“二手時間”的角度,可以從歷史的重復,也可以從悲劇到鬧劇的角度來理解。馬克思沒有用喜劇和悲劇的二分法,而是用了更具悲劇性的鬧劇(farce)、笑劇、丑劇、荒誕劇。他的分析深人到法國農民馬鈴薯化的袋子里,是精彩的無意識或潛意識的癥候閱讀。他的分析不僅僅是戲劇的、意識形態的,也是政治的,有助于我們理解今天的國際政治局面,為我們理解今天在全球蔓延的民粹主義-民族主義提供了強大的思想武器。在我看來,當下類似民粹-民族主義等思想的病毒與情感的病毒危害性極大,是我們必須面對的大問題。從文藝理論的角度具體考慮,或許可以從文學的、戲劇的角度去嘗試與理解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以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羅密歐與朱麗葉》為例,它們實際上講的也是宮廷政變、政治斗爭,只不過帶有更多的文藝色彩、情感色彩。我們在閱讀《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時,可以將其看作莎士比亞的這類作品,而不是歷史劇。莎士比亞一生中創作了很多歷史劇,但影響都不如《哈姆雷特》《羅密歐與朱麗葉》等作品。道理很明顯,這些作品更接近我們的生活,更能打動我們,因為即使到了今天,我們仍生活在一個需要思索“To beor notto be,thatis thequestion(是還是不是/在還是不在/活還是不活)”的時代。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提供了一種“懷疑解釋學”的重要思路,是一個堅持歷史批判、理論批判的徹底批判精神的典范。
參考文獻:
[1]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M]/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2]毛澤東.論人民民主專政[M]/毛澤東選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1471.
[3]毛澤東.實踐論[M]//毛澤東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296.
[4]馬克思.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M]//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136.
[5]伏爾泰.風俗論(中冊)[M].梁守鏘,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150.
[6]柄谷行人.歷史與反復[M].王成,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8.
(責任編輯:馮靜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