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6.6 -
一、近代史界革命與“人民”話語出場的必要性
自晚清“新史學”思潮開始,注重民史書寫以及歷史與現實的互動關系,成為近代中國史學轉型發展的趨勢。20世紀以來,呼應著中國漫長而復雜的社會體制轉型與政治革命,中國近代史學經歷了三次范式轉型:首先是由梁啟超倡導的“新史學運動”;其次是以胡適、顧頡剛等為代表的“實證派”史學革命;最后則是以李大釗、郭沫若為代表的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勃興①。這三次史學界革命深刻改變了中國史學的理論方法,既推動了中國史學體系從傳統向近代的轉化,更標志著以“馬克思唯物史觀”為核心的中國史學體系最終建立②。
細究三次史界革命,中國近代史學體系的建構經歷了由“信古”“疑古\"到“釋古”的歷史觀轉化。史界革命的真正分歧都指向:誰是歷史運動之主體的問題。20世紀初,受帝國主義壓迫,正處于民族國家建制危機與社會體制變革期的中國,缺乏真正意義上“歷史主體\"的關鍵指稱。梁啟超在1902年《新民叢報》第一號的《新史學》節選中就指出“國民知朝廷而不知有國家”的社會狀態。此處,“朝廷”的用語顯然代表著封建君主專制下的舊官僚系統,而“國家”也不是現代意義的民族國家,而是作為統治工具的政府。于是“國民”一詞自然就落人了虛無之中,它找不到制度上的代言,不能成為具有歷史邏輯性的穩固主體,僅僅作為一種自身與社會的價值態度而出現,一種心理沖動,一個“待形成的歷史主體”。由梁啟超開啟的\"新史學”思潮,實際上顯示出傳統史論關系在20世紀之初到了危機時刻,面對此時內憂外患的中國,曾經以“民本思想”“帝王本位”為核心的歷史書寫方法已經不再能夠凝聚國族認同,實現社會一般人的思想解放。
至五四運動前后,啟蒙救亡思潮內部也面臨著歷史一致性斷裂的問題,主要體現為新思想極具批判性和超越性的本質,使其難以在短時間內獲得一種由漸變發展累積起來的歷史邏輯性。1923年,顧頡剛在《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中提出“層累造成的古史說”:稱“時代愈后,傳說的古史期愈長\"“傳說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①。試圖從時間維度上重新厘清歷史邏輯的發生問題,它透露出“疑古”的價值態度,質疑的實際是“核心歷史敘述”的丟失。這體現出,所謂“實證史學派”在處理史論關系時,仍然處于一種分裂狀態。面對新發現的史料,在梳理時卻未能找到與現實相呼應的方法論,導致史料無法實現有效整合,造成歷史敘述“層累地\"被夸大或受到擠壓。歷史學家呂振羽曾總結道:“‘論'就是觀點,就是馬克思主義理論;‘史'就是史料。‘史'和‘論'的統一,就是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和方法,通過對具體歷史進行具體分析,揭示出歷史發展的規律性。\"②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史論關系應當如何有機結合,是史學界自1920年代起就不斷探索的思想主題。總而言之,無論是梁啟超還是顧頡剛的史學研究嘗試,都在試圖找出近代歷史書寫的核心敘述走向,當傳統史論關系中的“君一民”“古一今”對照模式出現概念崩解,歷史敘述應當如何展開,或以誰為主體展開,這就成了中國近代史學界革命的真正問題意識。
值得注意的是,同是1923年,郭沫若在《讀梁任公lt;墨子新社會之組織法gt;》中,已體現出對上述兩種歷史的批判改造傾向,并且第一次注意到了以“人民”話語為核心重構古史敘述脈絡的必要性。在文中,郭氏對梁啟超試圖將墨子思想粉飾為歐洲初期\"民約論\"的行為提出批判,具體地指出:“君,臣萌通約也”(墨子《經上篇》),被注釋為“民約”,是釋義上的扭曲。“即便硬改稱約,也只是‘約民'而不是‘民約’,\"更何況“從墨子思想系統與淵源上看,他認為,是天賞賜君成為皇帝,天下是他們的私有財產,墨子明明是一個神權起源論者。‘并且“便是胡適和梁任公也很知道,墨子的宗教循環論難以滿足近代人的要求,所以極力用改梁換柱的方法將它移植到民約論上去”。③
可以發現,在郭氏的論述中強調兩個要點:首先,批判梁啟超、胡適等人采用觀念移植法,改梁換柱,試圖強行重構古史中“民本位\"的行為,實際上切斷了墨子思想內部歷史邏輯的一致性;其次,便是站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指出墨子思想本身以神權起源、帝王本位為核心的史觀,并不能反映一般人民的命運。前者是在重新審視胡、梁二人對史料的梳理整合問題,后者則指出了墨子理論本身的悖謬性。可見,郭氏真正做到了史論結合,注意到了史論關系之間的調和。并且,在這篇文章中,郭沫若第一次把中國近代歷史運動的真正主體“人民\"提到了臺前。試圖以馬克思唯物史觀的理論方法,重構古代歷史中人民的地位。這說明,早在1920年代初,“人民\"話語的表述就已經浮出了水面,來到了社會意識形態建構的臺前。“人民”話語在歷史范疇的出場具有必然性,它既是近代史界革命的核心問題意識,又符合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基本準則。“人民”應當成為歷史運動的真正主體,而且必須成為歷史敘述的核心主體,只有找到了“人民”一詞的關鍵表述,才能在真正意義上實現歷史書寫中史論關系的最終整合,形成以“人民”為核心的中國近現代史敘述主線。
郭沫若在1930年出版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自序中說:“社會的來源既未認清,思想的發生自無從說起,沒有辯證唯物論的觀念,連國故也不好輕談,…我們要把中國實際的社會清算出來,把中國的文化思想,加以嚴密的批判。\"④秉承此基本理念,他開始了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古代社會史研究,將“人民”話語的表述正式引入了歷史范疇。白壽彝稱其為“中國史學史上第一部試圖以馬克思主義解釋中國歷史發展全過程的著作”①
二、釋古與重構:郭沫若“人民史觀”的學術策略與政治意圖
郭沫若將“人民”話語引入歷史范疇,并進行人民史觀的建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經歷了1930年代到1940年代中期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1930年代著作《中國古代社會研究》重在釋古,而1940年代《青銅時代》《十批判書》則旨在重構與批判。“釋古”旨在重新發現史料、整合史料,就是依照“人民”的敘述視角來重構中國古史的敘述脈絡。“重構\"則是站在理論批判的視角上,論證\"人民”話語在歷史范疇中的合法性與必然性。20世紀三四十年代,郭沫若在史論結合的基礎上,以“人民史觀”的學術策略進行探索,既推進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中國化,同時也推動以“人民”為核心的敘事力量進入政治范疇,試圖將“人民\"整合為一個符合歷史發展趨勢的、生機勃勃的革命階級。
細究《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思想脈絡,郭氏通過對古代社會史料:如《周易》《詩經》《尚書》,卜辭及周代彝銘的考察,還原出中國古代社會基本生存狀態。同時,在分析社會時代變革及其思想反映的基礎上,歸納出中國古代社會歷史的發展階段,將“人民\"視為古代社會經濟活動的主要生產力和歷史發展的主體。首先,采用階級分析法,列舉出古史文獻中如:“臣”“宰”“民人”“庶人”“人鬲”“童”“妾”“仆\"“夫\"等稱謂,皆指奴隸,可被任意刑戮、買賣。“大人君子是支配階級,小人刑人是被支配階級”②,奴隸從根本上失去作為人的資格,命運被統治階級支配利用,他們卻是當時社會的大多數。其次,通過史料片段,還原出底層被支配階級民眾的一般生活場景。郭氏的書寫對象一般為:從事游牧、漁獵、牧畜的普通人,庶殷頑民,農奴,黎民邑人,服徭役者、工人和戰時軍人。在分析《豳風·七月》這首周代早期的農事詩時,郭氏總結道:“這詩描寫當時的農夫周年四季,一天到晚都沒有休息的時候,男人種田,女人織布,養織出來的成果是替公子做衣裳,而自己多是‘無衣無褐’怎么不算奴隸呢?”③揭示出,歷史上民眾作為社會主要生產力,卻遭到忽視和盤剝的現象,跳出了一直以來以帝王、貴族或英雄為核心的歷史敘述方式,恢復了被排除在外的,一般民眾在歷史生活中的地位。最后,在歸納中國社會歷史之發展階段時,郭氏展現出辯證批判意識:“《易經》是由原始公社社會變成奴隸制時的社會的產物,《易傳》是在春秋、戰國由奴隸制逐漸轉向封建制度的時代,所以《易經》《易傳》的產生是在革命的時代。不過《易經》的產生,是無差別的社會中產生出階級的時候;《易傳》的產生則是貴族的臣仆革貴族的命的時候。”④郭氏把西周以及春秋戰國時代,都劃定為社會體制變革期,前者是由原始公社到奴隸制時代的階段,后者是由奴隸制時代向封建制轉變的階段,并且,將這種社會發展階段逐步演化的時代特征概括為“革命時代”。緊接著用唯物史觀的階級分析視角,闡釋了所謂\"革命”用語的表述,是指:由臣仆自下而上地向貴族階級發起的革命。這說明,郭氏在此時,已經用社會一般人群體(奴隸)的普遍生存狀況,來界定社會歷史變革階段與時代特征(奴隸制時代);已經將“人\"的階級意識覺醒,作為劃分歷史社會發展階段的根本準則。綜上,《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作為1930年代郭氏將“人民\"話語引入歷史范疇的嘗試,主要是在運用古史材料結合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進行的釋古,發現了古史中真正的“民本位\"敘說,指出了承載歷史運動的真正主體。
郭沫若在20 世紀三十年代后期至四十年代初的歷史研究著作,主要是《青銅時代》及其姊妹篇《十批判書》,前者涉及對古史材料的繼續考證,后者則偏向于對春秋戰國時代諸子百家思想的批判,逐漸由對“民本思想”的材料釋古,走向了以“人民”話語為核心的思想意識形態重構。1943年,郭沫若作《墨子的思想》,這篇論文收在《青銅時代》中。在文中,他從“不科學、不民主、反進化、反人性、名兼愛而實偏愛、名非攻而實美攻”幾個關鍵層面,對墨子思想進行意識形態批判,并且清晰地提出了與“人民本位\"相對應的“帝王本位\"史觀:“墨子的思想根本的悖謬,是在把人民當作王公大人的所有物,他把人民僅視為雙重生產工具,一是生產衣食,二是生產兒女,…墨學的失傳正是由于過分接近王公大人而失掉了人民大眾的基礎。\"①在這種歷史觀下,國家和人民都是“王公私有的社稷”。歷史敘述僅表現王公貴族的家族譜系與權力斗爭,嚴重地遮蔽了人民大眾在歷史中的作用。可見,郭氏此時對墨子思想的批判徹底站到了“階級關系”視角上,用分析“社會生產關系總和”的方式來闡釋“人民本位\"與“帝王本位\"的根本性差異。跳出了1930年代古史研究中,受五四啟蒙思潮影響,純粹從“人性解放\"維度,來理解“人民”的本質;而將“階級解放”,作為“人民解放”的最終目標來實現。
1944年,郭沫若接續《青銅時代》所作的考證研究,在《十批判書》中開始以馬克思主義辯證唯物史觀,對古史中諸子百家的思想進行批判。作《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一文,文中,有“申述人民身份演變”一節,以史料依據加上批判議論,重新論證了作為歷史運動主體的“人民”之身份,是怎樣隨著社會生產關系變革而改變的。
首先,他指出“人民本是生產奴隸,這是我在古代社會研究中發現的一個重要事項”。點明社會主要生產力,實際上是被支配階級,身份上受盤剝和歧視。其次,從字形上考證“民\"字之來源,“辯黠柔順者為臣,頑強不聽命者為眾,為民。考察臣民二字之字形,臣是豎目,民是橫目而帶刺,豎目代表俯首聽命,橫目平視而抗命,橫目而帶刺,蓋盲其一目以為奴征,故古訓云,民者盲也。\"此處,強調人民作為未被解放的社會主要生產力,一直受制于統治階級,雖橫目帶刺,但其自身嘗試打破剝削,實現階級解放的本質愿望從未發生改變(平視而抗命)。郭氏對“民\"字的考證闡釋,凸顯出他試圖將“人民”話語引人政治范疇的意圖:既然社會主要生產力長期受到剝削,那么在新歷史條件下實現人民解放,就符合歷史前進發展的趨勢。并且,“人民”話語,不應當只停留在史觀建構的維度,而更應當被整合為一個具有不斷革命性質的階級,通過階級革命,來實現人的最終解放。以“人民”為核心的話語建構,既要涵蓋歷史范疇,也要延伸到政治范疇。郭氏在文中補充道:“人民不僅可以被授予,也可以被買賣,在市場上交易,價格與牛馬六畜同科…而奴隸漲價則是社會變革的契機。\"這表明,當統治階級意識到人民的真正使用價值時,他們奴隸的身份就要開始改變。從這個契機開始,“人民”會從歷史敘述中受壓抑的境地,來到政治斗爭的場域,通過階級革命的抗爭方式,逐漸實現作為人之本質的最終解放,作為歷史發展運動的真正動力,亦作為一股新興政治力量,形塑一個時代的特征。
總而言之,以“人民\"為核心的話語敘述,一直深深根植在郭沫若的思想體系中。20世紀三四十年代郭沫若建構“人民史觀\"的學術策略,既有基于史料的“材料釋古”,亦有基于理論的“意識形態重構”。也是在《青銅時代》《十批判書》的寫作過程中,郭沫若意識到了“人民\"話語從歷史范疇向政治范疇延伸的必然性。以“人民\"為敘述中心,整合普通群眾,進行社會革命,實現階級解放乃至人的解放,是三四十年代復雜、動蕩社會情景中的多元歷史訴求的集中體現。這就使得“人民”的概念形塑異常復雜曲折,“人民”一詞不僅承載了多元的歷史訴求,且始終處于意識形態的張力場域之中。在四十年代,關于“人民”的表述,成了國共意識形態宣傳的話語爭奪對象。
三、“民眾”與“人民”的詞義競合:“人民”話語的政治范疇
1918年,魯迅在小說《狂人日記》中寫道:“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滿本都寫著的兩個字是:吃人!\"③這段話批判性地引出了,中國社會歷史中“民本”思想的矛盾內核:傳統仁義道德與人之本質之間的相互脫離。傳統民本思想到了危急時刻,它只重“民本”,而忽視“人本”,從而亦不解何謂“人民”。而“人民\"作為中國近代國家政治主體的基本構成單位,由歷史范疇進入政治范疇的一大標志即是由“民本位\"轉化為“人民本位”。考察“人民”詞義的歷史變遷,“歷史學家趙紀彬指出,春秋戰國時期的‘人'與‘民'是兩個對立的階級,民’就是奴隸階級。而隨著時間推移,民,逐漸成為與君主、群臣百官相對應的字。\"①可見,所謂人與民的階級對立,在古代社會中就呈現為:君與民的沖突。這乃是統治階級與被支配階級之間的矛盾,也是導致中國歷史上各朝代政權更迭的主要矛盾。
從秦末“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開始,漢末黃巾軍,唐末黃巢起義,北宋方臘起義,元末朱元璋,晚明李自成,清朝更有太平天國和義和團運動,…都是由農民揭竿而起,自發領導起義運動,并通過戰爭方式推翻統治階級,這是中國王朝更替的周期性規律。可見,傳統民本思想,實際上一直都被挪用作維護統治階級利益的思想意識形態,僅為統治工具,而非以實現“人的解放”為最終目的。“君民對立”,體現出傳統政治權力協商模式的矛盾性內核。在中國封建王朝歷史中,統治階級將“人的本質”從“民\"的范疇中抽離,造成了“人”與“民”的割裂,“民”只能成為“民眾”(仍需實現聯合),而非具有政治凝聚力的“人民”,徹底剝奪了人成為政治主體的可能性。
“人”與“民\"相分裂,難以統合為“人民”的政治狀態,一直持續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尤其體現在國共兩黨政治斗爭尤為激烈的1940年代。“現代君主,不可能是‘國'或‘行政權力'本身,而是力圖掌握國家權力,同時整合社會意志和訴求的政黨。”②,如何通過社會運動,快速組織起大多數民眾實現政治整合,并建立國家,是四十年代中后期國共兩黨的核心任務。從考察兩黨如何進行政治文化宣傳工作,就可以發現二者在社會動員層面上的路線分歧。1938年,郭沫若赴武漢擔任國民政府政治部第三廳(國共合作的產物)廳長,主管抗日文化宣傳,他同時也是共產黨文化界的關鍵人物。同年3月,臺兒莊戰役大捷,4月至7月,第三廳舉行“抗戰擴大宣傳周”,郭沫若在《抗日戰爭回憶錄》中寫道:
第五日上午忽然接到訓令:查三廳近所印宣傳文件中,每有“人民”“祖國”“崗位”等字樣,一律改用“國民”“國家”“職分”,以后凡有對外文件,須經呈部核準之后再行印發。
關于這項駁斥,在事實上使得“人民”“祖國”等字樣成了一般的禁忌。黨老爺們一看見“人民”便要聯想到“人民陣線”,一看到“祖國”便要聯想到“工人無祖國”,誰要用這些字眼,誰就是企圖赤化了。③
從訓令違禁字眼可以發現,國民黨“先國后民”,顯然更重“國體制”,試圖“以國統民”,采用的是“自上而下\"的“主權在國論”;而共產黨則主張“先人后民\"\"以人治民”,通過組織社會革命運動的方式,“自下而上\"地實現\"主權在民論”。這是兩黨政治斗爭路線的根本分歧,國民黨是官僚政黨,而共產黨是革命政黨。國民黨仍然囿于傳統政治整合策略,只不過將歷史范疇中“君主\"的統治權轉移到了所謂“國家”身上,與此對應,“國民”的政治范疇自然也不能團結中國最大多數人群,因其放棄了“自下而上”的社會革命運動,放棄了群眾路線。所以,“國民”仍只是“民眾\"這個概念所包含的政治范疇之一,而區別于有凝聚力、組織性的“人民群眾”。“民眾”與“人民\"的歷史表述,在20世紀四十年代呈現詞義競合的關系,彼此包含,而選擇最符合主要矛盾的一方進行最終轉化,
1942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賦予了“人民”表述較為清晰的定義,“我們是站在無產階級和人民大眾的立場上,…什么是人民大眾呢?最廣大的人民,占全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是工人、農民、兵士和城市小資產階級。\"④他將“人民”與“大眾\"聯合使用,對此前“民眾”的范疇進行了提煉,既凸顯出對最大多數群體的涵蓋,又將政治凝聚力的中心歸納為“人民”;“人民”自此誕生為構成國家政治主體的基本單位。通過“人民”范疇的轉化:農民、工人、士兵等諸范疇之間的矛盾差異性逐漸消融,被整合成具有內在一致性的共同政治主體。而范疇轉化與政治整合,在社會實踐層面上的行動,則是由共產黨領導的社會動員及革命斗爭,例如:由歷史范疇中“農民起義\"轉化而來的“人民解放戰爭”,通過參與戰爭,將包含“農民\"在內的“一般民眾\"重構為“人民”。
1943年,蔣介石發表《中國之命運》一書(下稱《命運》),旨在論證國民黨一黨專政,建立國家統治的合法性,宣揚所謂“一個黨,一個主義,一個領袖\"的理論。書中,將晚明覆滅原因敘述為:“三百年的明室,在李闖張獻忠等流寇與滿族的旗兵,內外交侵之下,竟以覆滅。\"①,強調\"流寇”“異族\"兩個關鍵詞,影射四十年代國共政治斗爭的社會現實,將共產黨與李自成領導的農民起義軍作類比,隱喻其為“流寇”。于是,1944年,中共發起一場紀念明朝滅亡三百年的文化宣傳活動。郭沫若作《甲申三百年祭》(下稱《甲申》),在《新華日報》上連載四天,以歷史唯物主義視角,重新闡釋明朝滅亡原因:是由于封建君主專制政治腐敗。并且,李自成帶領農民起義,符合歷史發展規律。細究郭氏此文,活用歷史材料,從不同側面還原明末農民起義發展經過,并合理分析了李自成起義軍最終失敗的歷史教訓。此文被毛澤東給予高度評價,作為黨內整風文件傳閱,可見其在四十年代政治文化宣傳中的重要作用。比較《命運》與《甲申》中的歷史闡釋差異,能更加清晰地理解1940年代“人民\"表述,作為符合社會主要矛盾的政治范疇是如何發揮作用的。
首先,郭氏羅列歷史片段,大致還原李自成農民起義的發生過程,并點出當時社會民眾普遍心態:明末旱災頻繁導致大規模饑荒,朝廷政治腐敗無法及時賑災,饑民挺而走險成為流寇,作為社會反動力量的流寇,與代表封建君主專制政治力量的官兵,展開了戰爭。
當時朝廷是在用兵剿寇,而民間卻在望寇剿兵,在剿的比賽上,起初寇是剿不過兵的,然而占了一點絕對優勢,就是寇比兵多,事實上也就是民比兵多,經過十年,殺了不少寇,卻增加了無數的寇。②
這段論述,巧妙顛倒了戰爭中的敵友關系,農民與流寇之間本應該處于對抗關系,而在明末李自成農民起義中,“流寇”與“農民\"卻自覺實現了“民眾的聯合”。當\"民眾\"范疇占據了絕對的優勢,通過統一戰線共同對抗腐敗朝廷,也就決定了戰爭的勝敗格局。郭氏強調政治范疇的有效整合,而戰爭這種看似分裂的局面,反而發揮出了政治整合的關鍵功能。
其次,郭氏在文中著力塑造李自成關鍵部下,世稱“舉人公子”的李巖。他是開封進士之子,“家富而豪,樂施尚義”,為了救濟饑民,捐米賑災受到朝廷迫害被捉拿監禁。于是,“百姓共怒曰:為我而累李公子,忍乎?”劫獄救走了李巖,投奔李自成。李巖的人物形象在郭沫若筆下頗具知識階級意味:“他做宣傳工作十分高妙”“收攬民意,瓦解官兵的宣傳,取得很大效果”。③
并且,李巖勸誡李自成減少屠戮,散掠奪財物賑饑民,以“收天下之心”,使得“民受餉者不辯巖、自成也,雜呼日:李公子活我。”此后,更是流傳,“咸云:李公子亂,而不知有李自成,及自成入京,世猶疑即李公子,而不知李公子乃李巖也。”④
郭氏將李巖與李自成的形象融合,突出李巖得天下之心的優勢。他更像代表社會中層的知識階級,一位李自成身邊的謀士。當傳統社會中知識階層成為革命起義的思想倡導者,而農民與流寇則成為代表勞動階級的起義之兵時,知識階層與勞動階層的形象融為一體,形成了決定社會歷史發展的新主體,也即:由社會中多數階級群體整合成的政治共同體。明顯區別于《命運》中論述的:單純由“流寇”“異族”內外交侵,導致明朝覆亡的原因。由此可以發現,《命運》敘述主體一直是“國家”,而不是構成國家基本單位的“人民”。它側重凸顯國家外部危機,轉移了矛盾的主要方面,本質根源是腐朽的國民黨無力應對興起的共產主義運動
最后,郭沫若探討了李自成農民起義運動的最終失敗因素:沒有繼續推動“民眾”之間的深度整合,過早的屠戮了李巖,使得“農民解放戰爭沒能轉化為一致對外的種族戰爭”,起義不再能夠代表最大多數民眾利益,以致最后解體。郭氏思路清晰,他仍強調“轉化”一詞,戰爭性質轉化其實也對應著政治范疇主體之間的轉化,能否找到矛盾均衡點并整合多數力量為共同體才是扭轉政權更替的關鍵。“李自成的大順朝即便成功了,他代表農民利益的運動也遲早會變質,而他必然也會做到漢高祖、明太祖一般藏弓烹狗的德政。”①可見,郭氏意識到了傳統農民起義的缺陷:不過是再次跌入封建君主專制歷史循環,難以開創出新制度,迎接社會時代具體變革。
郭沫若《甲申》一文的寫作,活用歷史材料映射政治現實,清晰指出政治范疇之間相互整合轉化,對于最終建構國家的重要性。反觀蔣介石《命運》中的歷史闡釋,則不符合時代變革發展規律。國民黨站到了“民眾”的反面,無法推動“民眾”向“人民\"進行轉化。有論者指出,“郭沫若在1944年初之前一般會使用‘民眾'概念,而之后則經常運用‘人民'概念。”②可見,《甲申》一文的寫作,是郭氏思想演進的關鍵節點,這體現出“民眾”與“人民\"之表述,在1940年代政治宣傳領域的話語競合。總而言之,細讀郭沫若1940年代政治宣傳文章,可以勾勒出“人民\"表述進人政治范疇的整個過程,也即:“人民\"作為國家政治基本單位在1940年代逐漸完善的過程。
四、號召“人民文藝”:“人民”話語的實踐范疇
1944年底,中蘇文化協會舉辦“十月革命”二十七周年慶祝會,郭沫若在會上發表演說辭《向蘇聯看齊》。倡導學習“蘇聯精神”,既要學習蘇聯自我批判精神,在文藝創作領域增強對人民“思想改造”;更要學習蘇聯在社會組織模式上“多樣統一\"的基本原則,有效團結進行聯合反抗,在蘇德戰爭中,將德國所謂日耳曼“純粹民族\"打得四分五裂。
郭氏在演說中將蘇聯口號“社會主義的內容,民族形式的表現”③拿來強調,意在以蘇聯文藝宣傳模式,來與中國的文藝模式相結合,將“人民\"話語表述深化為“人民文藝”,引導它走向文藝宣傳實踐范疇,強調“人民文藝\"的政治實踐性。這并非是缺乏現實基礎的嘗試,1945年元旦,《解放日報新年獻詞》簡明地概述了當前時局,“一九四四年過去了,這一年是反法西斯戰爭決定意義轉變的一年,美軍展開了對日寇規模宏大的攻勢,相繼攻破日寇的內外防線,一九四四年是中國戰場上起重大變化的一年,日寇停止進攻正面戰場,轉而進攻敵后解放區,國民黨軍隊一觸即潰,解放區卻節節勝利,解放了八萬方公里國土,一千二百萬同胞,…克服這種危機的道路是廢除國民黨腐朽的一黨專政,成立聯合政府。\"④此時,人民解放戰爭已經出現了格局扭轉,國民黨退而不攻,共產黨積極抗戰,社會主要矛盾,逐漸從抗日戰爭局勢向人民內部矛盾轉化,1945年的主要任務,是加強解放區抗日工作的同時倡導建立民主聯合政府。
1945年1月18日,郭沫若作《文藝與民主》一文,討論文藝創作與民主主義之間的關系,以當前社會主要矛盾為導向,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為基礎,試圖將文藝創作的思想內核從“五四啟蒙主義思潮\"引向\"馬克思主義階級意識形態”。
首先,郭沫若提出:“文藝從本質上來說,就是反個人主義的東西,任何民族文藝,都是集體創作、集體享受、集體保存,只有社會內部起了嚴格的上下層分化,才有了雅俗之分。\"③,“社會內部階級分化”,才是導致文藝審美出現“雅俗之別”的真正緣由,上層與下層相脫離的狀態,直指當前社會主要矛盾,郭氏試圖用“文藝創作”的實踐來彌合它,于是在文藝創作中倡導將“個人”觀念與“民族”“集體”觀念進行逐步融合。
其次,他進一步將“上下脫離狀態\"舉例到中國文學史批判中。指出,中國婦女纏足正是上下層文化審美意趣導致的畸形陋習。而此時再來品評“中國正統文學史差不多全部都充斥著這種三寸金蓮,明清八股臭不可聞,對于韓、柳、歐、蘇、盧、楊、王、駱的文學評價應該完全要顛倒過來,任何文藝作品,凡是與下層生活脫離的都是歪僻的東西”。郭氏希望以符合人民大眾趣味的文藝標準,重建中國文學史的價值評判標準,以“人民文藝”替代“正統文藝”。試圖通過重整文藝創作趨勢來彌合當下社會矛盾。這實際上體現出,郭氏在1940年代中期,推動馬克思主義階級斗爭思想意識形態與五四啟蒙思潮進行中國化融合的嘗試。
最后,郭沫若在文中繼續強調建設“從屬于人民,專為人民服務的文學”,提倡“文藝本身便是民主精神的表現”“國家以民主精神培養作家,整個國家社會成為民主精神的形象化”。鮮明地號召能夠影響國家社會精神的“人民文藝”。
細讀《文藝與民主》,可以發現郭沫若在1945年號召“人民文藝”,的具體方法論體現在他對蘇聯口號:“社會主義的內容,民族的形式的表現”的引介與運用。郭氏意圖實踐性地解決,建國前國內意識形態領域的雙重矛盾,即:知識階級與勞動階級之間的矛盾;復雜多民族現狀與建成中華民族共同體未來之間的矛盾。前者照應蘇聯口號“社會主義的內容”;后者照應“多樣化的民族形式”。首先,“人民文藝\"要喚起“人民意識”,也就是體恤中國大多數勞動人民的文化審美意趣,建設為人民服務的文學,用人民眼光重新審視文學史,重建符合人民精神需求的文學價值評判標準。其次,“人民文藝\"要喚起“民族意識”,文藝創作要通過民間形式拓寬民族形式,以應對國內多民族并存的復雜情況,努力將其凝聚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沿著這條思想脈絡,可以解析郭沫若在1945年前后,將“人民\"話語引人文藝實踐范疇,號召“人民文藝'誕生的全過程,
1945年4月12日,郭沫若作《向人民大眾學習》,發表在重慶《文哨》月刊五四文藝節創刊號上,借紀念五四運動,再次表達對建設“人民文藝”的號召,清晰細化了“人民文藝\"在實踐范疇具體發生效用的方法論。他在文章開篇指出:“目前是人民的世紀,人民大眾是一切的主體,一切都要享于人民,屬于人民,作于人民,文藝也不能例外。”①將人民的主體作用完全凸顯出來,而文藝只是黏合主體間性的工具。他接著進一步指出,“從外部接近民眾是不夠的,并不能成就民眾的藝術,我們應該喊文人下鄉、文人人伍、文人進工廠。\"劃定了“人民文藝\"的具體實踐范疇,通過“下鄉\"轉變生活環境,使知識階層與勞動階層深度融合,消解人民內部矛盾,將大多數民眾整合為人民共同體。這是郭氏對馬克思主義階級斗爭學說的中國化嘗試,但體現出“中間偏左\"②的態度傾向。在文章結尾,郭氏總結到:“一定要弄清楚自己就是人民的一體,而不是人民以上或以外的任何東西,將自己的思想改造過來,才會有真正的文藝作品。\"將“人民性\"完全地融入到了文藝創作當中。
值得注意的是,1945年4月24日,毛澤東在《論聯合政府》中,也指出“中國廣大革命知識分子,應該覺悟到將自己和農民結合起來的必要,農民正需要他們,等待他們的援助”。同樣強調知識階層和勞動階層,應當在“人民”范疇下實現結合,并成為和平建國前中國民主政治的主要力量。在少數民族問題上,毛澤東也明確指出:“國民黨反人民集團否認中國有多民族存在,而把各少數民族稱之為宗族,共產黨必須積極地幫助各少數民族的廣大人民群眾實現解放。”③點明了在多民族共存情況下,將各民族形式包含進廣大人民范疇的重要性
1945年4月29日,郭沫若在重慶《大公報》上發表《人民的文藝》一文,正式提出“人民文藝\"概念:“人民的文藝是以人民為本位的文藝,是人民所喜聞樂見的文藝,因而它必須是大眾化的,現實主義的,民族的同時又是國際主義的文藝。”④,通過號召“人民文藝”,凸顯出“人民\"話語在意識形態宣傳領域的關鍵作用。在文中,他數次強調“人民文藝”和“廟堂文藝\"之間的斗爭史,實際上并不只是在單純講文藝斗爭,而是在以馬克思階級斗爭意識形態,強調人民內部矛盾之間的轉化與斗爭性質,“文藝”只是作為中間工具,發揮調和作用,以便同時解決,內容上階級融合的需求與形式上民族共存的愿景。
1946年1月,隨著《和平建國綱領》頒布,聯合政府民主政治主張得到落實。4月,郭沫若在《文藝工作展望》中正式提出“人民文藝\"在實踐范疇的方法論:“民主的一元內容,民族的多樣形式。在文中,他指出由五四啟蒙思潮所引領的文藝創作由于其形式受外來文化沖擊,內容不免脫離大眾,“所以在抗戰期間,舊的民間形式文藝,恢復了光彩,于是新的民族形式要求便誕生了。\"③
郭氏在論述中將“民間”與“民族”并列討論,實際上是希望以更豐富的民間形式,創造民族形式的新路徑。因為,由五四啟蒙思潮所引領的中國現代文化系統,與中國本身民族文化傳統之間存在著差異,中國自身民族文化傳統亦需要在新時代條件下繼續發展,而發展的活力源頭,便是具有著豐富內涵和旺盛生命力的民間文化形式,它具有樸素的人民性,借以這部分內容,便可以使文藝的民族形式多樣化,構成屬于中華民族共同體文藝價值觀①。簡言之,也就是民間形式要創造民族形式、成為民族形式,最終構成“人民文藝\"的歷史文化基礎,以“人民性\"調和“民族性”,解決建國前多民族共存的狀態與一個中華民族共同體之間的意識形態矛盾。至1946年以后,郭氏接連又作《紀念第二屆“五四”文藝節告全國文藝工作書》《從詩人節說到屈原是否是弄臣》《走向人民文藝》《人民至上主義的文藝》等文,“人民文藝\"號召逐漸清晰起來,兼具口號和方法論,直至成立后成為國內主流文藝思潮。
總而言之,1945年開始,郭沫若號召“人民文藝”,旨在以文藝為政治宣傳工具,實踐性地整合“人民”意識形態范疇,以“民主的一元內容,民族的多樣形式”作為方法論,既繼承了由五四啟蒙思潮而來的革命民主性,調和了知識階層與勞動階層之間的意識形態矛盾,喚起了“人民意識”;亦用多樣化的民間形式,來進一步整合文藝的民族形式,中和了多民族共存狀態與傳統文化之間的矛盾,喚起“民族意識”,促進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覺醒。但由于郭沫若1940年代“中間偏左\"的思想傾向,“人民文藝”在實踐范疇宣傳中仍然存在缺陷,在內部邏輯與方法論建構上,依然是“片面正確”的,將其看作一種從人民倫理準則出發的樸素情感號召,更能找到其在價值態度層面上的意義
結語
綜上所述,考察郭沫若20世紀三四十年代思想活動變遷,其“人民”話語表述經歷了由歷史范疇到政治、文藝范疇的概念形塑,最終完成了在中國思想史上的理論建構。“人民”成了國家和社會的主體。郭沫若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將“人民”為核心的話語表述引入多個思想范疇,總體來說完成了三重理論創新:其一,在歷史哲學層面突破傳統史觀桎梏,構建起以階級分析為方法論、以人民主體性為核心的馬克思主義史學體系;其二,在政治哲學層面完成現代國家理論本土化重構,通過人民概念的語義革新確立民主政治的實踐主體;其三,在文化實踐層面開創新型范式,實現意識形態建設與文化生產有機統一。
郭沫若對“人民”話語多維度、系統性地探索呈現出顯著時代特征:作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早期理論成果,既承繼傳統民本思想精神內核,又賦予其現代性政治內涵;既保持學術研究客觀性,又體現出思想轉型期知識人的現實關懷。其理論價值在于,搭建起傳統與現代、學術與政治、個體與集體的多維對話空間,為當代思想史研究提供新范式。在實踐價值層面,關于人民主體性的系統論述與多維探究,例如:“人民史觀”“人民文藝”等概念,至今仍為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提供重要理論資源
(責任編輯:何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