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里,懷念一位詩人
山川從窗外一閃而過。去往莫斯科的
鐵皮車廂里,我們面對面坐著
說起西伯利亞的雪,有時下在紙上
被流放的詩人,死于一場雪后
如今,他的墳前堆滿了鮮花
像是一種全新的告白
曾經的苦難為酒,大地替他飲下
悲傷化作翅膀,隨著時間飛走
叢林里,一只小鹿奔跑著
以他的名義,親吻草葉
在冰雪融化的地方,河水流過平原
接下來,我們陷入許久的沉默
只因一輪落日,正緩緩地落下
在廣州,北京路
在廣州,北京路,我得知兩旁的騎樓
始建于民國。而道路的中間
碎磚石平鋪的地面,來自明朝的工匠
它們讓我穿過了
幾個世紀的風雨,看見兩旁的樹
依然粗壯高大
此時剛下過一場雨,路面潮濕
往來于其間的亞洲人,歐洲人……行動緩慢
彼此打個照面,又擦肩而過
藏品店里,有人找到了
一幅山水的字畫
以慰平生,野鶴之志
有人在涂鴉墻上,留下了
一道灰色的背影。在北京路
時間模糊了
我們每個人的臉
我第一次因為感到孤獨
轉身抱緊了你
靠窗的座位
這里有向東的河流,攜帶著
泥沙和濁水,傾瀉而下
有遠山的屏障,阻擋了
臺風的猛烈
當它來到此地時,已化為細密的雨水
撒在谷穗之上
幾只白鷺,在田間翻飛
或在枝頭望哨
一大片菜地,在腳下鋪開
萵苣、常海青、西蘭花……正排隊
等待收割
有一座綠樹掩映、白墻灰瓦的
希望小學,杵在瑯瑯的讀書聲中
有我對這個世界的愛
微小如塵埃
越過這世界殘缺的一角
早晨扔掉的廢紙,到了下午就變成紙飛機
回到手里
屋子凌亂,撞倒的椅子、掃帚
翻過身來的玩具小汽車
爆破的氣球碎片……此刻,他坐在一張地圖上
指著某些紅色的圓點
當他說出它們時,地球的那邊
也有一個小男孩
只身坐在廢墟上,望著遠處
偶爾沖上天空的炮火
以及斷墻里,狀如死亡的寂靜
許久,房間里的他
才從地圖上站起。淺粉色的紙飛機
越過城市、山脈和海洋的領空
越過這世界殘缺的一角
雨天讀米沃什
打雷了。外面下著雨
我在讀一本書
已故的波蘭詩人,切·米沃什
寫到黎明、海洋、菲奧里廣場
寫到一個人的出生,一棵年輕的樹
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失望與孤獨
他像一只鳥兒
同時擁有了天空、森林、語言
和破折號——
生前,他曾獨自一人
駕著馬車,進入一片沙地
后來,他逃離自我
長眠于,一片詩的沃土
被鮮花和大理石,簇擁著
在這個世界上
某個安靜的角落
黃昏的菜市場
每到黃昏我穿行于凌亂的菜市場
詢問白菜的價錢
今年多雨,許多地里的蔬菜
都漲了價
像江水,時常高于警戒水位
在離我最近的攤位上
一個女人正彎下腰去,揀出發芽的土豆
她說:“雨再多下幾天,我也要發芽了?!?/p>
她看了一眼對面殺魚的男子
他正手法熟練地
在一條魚的肚子上
劃出一道峽谷
剝掉的魚鱗,發出微弱的光芒
我想加快腳步
但總有人,將我叫住,留在每盞燈下的
陰影里
四十歲后
接受頭腦一片空白
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意味著,我將失去某些記憶
藍色的海水,從窗前漫上來
試圖重新填滿
身體里的空缺
四十歲后,我常常待在原地
望著窗外的浮云,西沉的落日
我懷疑自己
此刻的真實性。茶壺里的水
漸漸冷卻下來
我接受時間的灰燼
被一陣風吹散
信都的荔枝
五月,信都的荔枝熟了
我們在你鄉下的老家
親眼見證一種水果,是怎樣累倒了
一匹匹唐朝的馬
明白了,從抽象到具體
就是從嶺南到長安
我猶豫著,把它塞進嘴里
吐出堅硬的內核
我的身體里有幾百匹白馬
列隊跑過崇山峻嶺
在太陽落山之前
沉重的木槌,一把敲開了
古老的城門
一個想要征服大海的男人
巖層之下,巨浪拍打著礁石
一個試圖在此潛水的男人
猶疑之后,提著氧氣瓶走遠了
他繞過島上的樹叢、火山巖
穿過一片正在生長的芭蕉樹
去一家海洋飾品店里
買下一個巨大的蚌殼,一串珍珠和一只虎紋螺
再去餐館里,點了一盤花蛤
一條剛剛捕撈回來的海魚,一壺酒
到了晚上,他回到旅館
打算第二天再去征服大海
當他卸下裝備,從背包里
取出一支煙點上
看著它在手中燃盡,直到熄滅
便倒頭睡去
蒙眬中,他看見成群的鯨魚
背負著海島,遠遠地,向他游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