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娜的詩

凋零辭

云斂翅時，天空空出白瓷盤

某些芬芳正拆解星子的襁褓——

失重的香氣滲入風的脈絡，在暮色里

洇開半枚褪色的郵戳

蟲鳴纏繞生銹的枝丫，我從樹下經過

踩碎滿地碎銀。那些被時光

注銷的遺囑，正用齒間白蕊

在裂縫里兌現下一個春天。

少女的麻裙蘸著暮色擰出綠意

我仰頭接住懸在喉間的月光。當根系

開始拔節，所有墜落都成了

向上的軌跡——看吶，大地正托起

整片星云的倒影

而閃電劈開寂靜的一瞬

我們互為未完成的碑文：在彼此的

殘影里，篆刻比凋零更長的

回響

蝶影

光與影在蝶翼上刺繡詩歌

一張透明的網正透過鱗粉呼吸

它們是塵世的精靈，每次振翅

便有光的針腳顯露詩行

山巒用力咬合陰陽的榫卯——

半邊霜雪晝沉后冬眠

半邊繁花夜醒后綻放

而蝶影棲在夾縫，像一枚

會飛的楔子，釘住晝夜的合本

變化無常的是天氣，而非氣候

蝶的觸須輕顫，翅尖劃過

空氣的震顫：云層簌簌剝落

墜在青巒的背脊，荒原頓起

萬千星芒，每一粒穗子都在

搖晃中抖落碎鉆

蝶影在空中寫著未封緘的信

每個旋停，都是押韻的句讀

解讀這些飛翔的密碼

如解讀遷徙途中

那些掙脫形骸的星辰——

它們在光陰的縫隙間游弋

讓光與影，互為背景

此刻，不再適合將才氣折疊

當詞語追不上振翅的弧光

它們便從語言的釉面滲出

于虛實交界處懸垂成

密網

草原

飛鳥劃破天空的絹帛

輝騰格勒草原在天邊燃著野火

我躺成草尖上的露珠，用身體丈量

綠浪起伏的韻腳。白色大風車

把云擰成了繩，在天穹打結

幾只昆蟲馱走格?；ǖ臍埌?/p>

牛群被地平線輕輕攬進臂彎

遠山的褶皺，在我眼里

融成一汪解凍的藍

這片草原是宣紙上

正在洇開的潑墨——

霞光從萬千草莖的根部涌出

給每株草都鍍了金邊

在草原，時間之羽逆向生長

順時碾磨星辰的碎屑

逆時篩落蒼鷹蛻下的喙

而我的呼吸

恰與草浪的起伏同頻

迷途者終將把腳印種進草原

當骨縫里的風催發了新綠

塵與光的隱喻，便垂手可得

而胸腔的小鹿，正飲下

這漫野的清輝

我的身體里淌過一條舒緩的河流

只要我抬手擷取半截草莖，

就能卡住，晝夜翻轉的軸心

折斷的光陰

露珠從麥穗尖跌落時

一道鋒芒正劃破晨光

布谷鳥換了新裝，繞田壟飛成圈環

喉間抖落的脆響碎成一地銀箔

驚起泥土里蟄居的舊事

我解下背囊，把腳印種進田壟

麥子拔節的聲響滲進詩行

稻草人垂著帽檐，沉思如哲人

在田壟的皺紋里，鑿刻

讓時間停駐的榫卯

與一株麥穗對坐

順勢剝開她裹著月光的襁褓——

黃金簌簌墜落時

有萬足金的光，鋪陳了大地

風割過麥浪的弧線，比鐮刃更鋒利

日子早已被割出疤痕

直到我折斷這截凝滯的光陰

才聽見井臺邊，石子與青苔

得知彼此年齡之后

的對話

暮色

北風挾持了落日，將霞光

沉入河心織就千絲緞錦

金絲絳在靜水里，洇開暗紋

平野被分成了兩半：

半畝鎏金傾灑，半坡蒼綠凝釉

行人往來如游弋的木梭

在天地經緯間，忽明忽暗

蒼茫以墨色遮住了人間破碎

我看見南歸的雁陣，排云成字

老樹在每一處皸裂處孕育春生——

它們在流年里淬煉晨昏

驚醒我體內沉睡的初心

此刻，風是我的祝禱：

吹紅檐下的鳥鳴，吹綠柴門間的犬吠

時光掠過，田壟里又翻出陳年的詩行

萬物在翻動間重獲新生

炊煙在天邊又開始了流浪

野蒿叢中，竄起縷縷思愁

無數根莖叩擊了大地——

此刻的靜默比鐘鼓更響

待遲暮收走最后一顆星

山河在余燼中，重鑄為璧

凝滯的瞬間

新生的皺紋在鏡中蛻成蟬蛻

積雨云正砸向我陶罐般的

心臟。候鳥把遷徙的鹽

腌進生活的溝壑

檐下的苔蘚用星星般的眼睫凝視

它的年輪在潮濕里生長成環——

而我的年輪，在瓦檐夾縫里

銹蝕，像被谷蟲啃噬的鐘面

詩句風干成褪色的標本，夾在

日歷的最后一頁

所有的綻放都需要練習脫骨：

當我把鐘擺揳進檐角裂口

時間便凝滯成半輪月亮

我用雙手撕開釉色斑駁的黎明

墜落的塵灰中，有我半生的倒影

正以懸停的姿態結晶成

永不碎裂的理想

守山人

野菊在暮色里燃成火星

老人舉起青銅杯盞，白酒里晃蕩著

自己漂泊一生的萍影

月光從墻的裂縫擠進老屋

風干的野菊正咬著詩頁

它們用褪色的金黃，守住

明目醒神的舊藥性

鸚鵡啄食著時光的斑痕

老人的臉像一塊風化的碑

把無欲無求，砌成最后的城

朝露在鸚鵡的羽尖稱重——

這身披拂的藍，是天空

遺落的契約書

腰間別的翠，是山谷

裁剩的邊料

翼下抖落的銀，是

大山解開的舊繃帶

這些會飛的生靈，正替老人

續寫生前沉入暴風雨的

守山日記

在黃昏

在鄉間，北風挾持了落日

把霞光藏于水深處，組成水下千絲萬縷的色帶

在黃昏，田野一半金，一半綠

路人穿梭在天地間

像一道光，也像一陣風

一種蒼茫，蓋住了人間破碎

在黃昏，我會感動于南飛的雁

感動于越冬的樹，它們鮮活了流年

風也是一種信仰

吹紅了鳥鳴，吹綠了犬吠

鄉間的風一吹，世界是自由的

炊煙在天空流浪，叢生的植物

再次引發鄉愁

這個季節，有些靜思

勝過了所有宏亮的吶喊

鳥鳴

透過一聲鳥鳴，我寫下去年的雪花

墜落的方式

壓迫天空的灰，曲線降落

平日里的一些碎念

以輕快的步伐離開

一聲鳥鳴之后，升起一片蔚藍

無數的雪花落過無數的鳥巢

在天上，也在樹上

無數的福窩里藏匿起一片深海

雪花，一改去年的慵懶

世界在鳥鳴里新生，空氣的濾芯

流竄著茉莉清香

一聲鳥鳴，輕掠過山崗

在削平的河面上

發出一連串翠響

青草

從波浪形的水面，從婆娑的羽翼

我見識到風之迅捷

而當風抵達一片青草

平穩中閃現橘紅的微光。這些薄霧里的翠柔

惹來風的愛戀

陽光之下，青草榮獲了太多美譽

它們是翠玉，是晶露

是散落于原野的行星

青草的寂靜，是風的愛護

偶爾即時舞動，引來藏匿于天地間的精靈

在冰雪來臨之前

青草率先掌握抽丁拔楔的技巧

深扎僻壤的根系，曲線生長

即使沾上大地潮濕的苦難

也不會沉溺蟲鳴后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