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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貴門(短篇小說)

2025-10-03 00:00:00王婷婷
作品 2025年8期

1

鐘馨馨遠遠飄過去一個欲說還休的眼風時,他正看著一對西人老夫婦像小孩似的手舞足蹈地拉老虎機看得出神。那對夫婦捧著一堆角子一忽兒擊掌、跳躍,一忽兒相視大笑,不過是幾十塊錢的輸贏,但他們開心得像中了幾千萬。杜峻峰有些鄙夷,也有點嫉妒。一心幾用著,那個時間他還在琢磨另一個事兒,小項目,他閑了大半年,好不容易等到一個事兒有了點眉目。 曾經,不上億的項目他都不怎么管,給公司副總們練手,他用以觀察手下的能力和能量。如今虎落平陽,做成了最多有一百來萬的利潤,他在心里掂量來衡量去地想了幾天了還沒決定下一步怎么做,這令他很不爽。他感覺到她拋過來的信號,行動比大腦快半拍,身體和腳步同時朝她身后踱了兩步,腦子這才反應過來不該被她當成提線木偶。鐘馨馨又瞟了下他站著的左下角,胖乎乎的小手輕輕地把三分之一籌碼推了出去。

桌上一共六個人,有四個已經蓋牌。唯一的對家略微猶豫了幾秒,吐出一個囫圇的輕聲但帶著狠意的字:跟。兩人同時亮牌,這邊是對A,倒霉蛋是對K。杜峻峰扯了下嘴角,吐出一個聲音小到對方不會被激怒的字:操。鐘馨馨的臉龐依然掛著刻意裝上去的播音員式微笑,輕柔地歸攏面前的籌碼,撿了兩個五十甜蜜地扔給發牌員,起身同時抬起胳膊,并不對著具體某個人地用她的胖小爪兒張合兩下做了個bye-bye的手勢,低眉順眼地跟著杜峻峰往兌換籌碼的方向走。

“宵夜?”

她的聲音有點暗啞粗豪,但重慶腔的婉轉彌補了這一點,甚至不甜美也是一種武器,像麻辣火鍋的霸道,習慣的同時就上了癮,不像江南的甜食引人警惕糖分的侵害。

“不。這把年紀消化不了。”

鐘馨馨懷疑他的拒絕是一語雙關,她的困倦頓時消失了,但她扮豬吃老虎的技能就像是自動應激反應,與生俱來,又磨煉到了無形。她微微一笑,側過臉假寐。

“我一會兒還要和國內開個會。”

他補了一句。補完就后悔了,犯得著給她解釋嗎?咋混成這樣了!

杜峻峰打開溫哥華本地的95.3音樂頻道,又是瑟琳娜的那首wolves,他英文不好,但愛聽美國妞唱的歌,野性味兒的溫柔和深情比柔弱的呻吟有誘惑,他不喜歡病態的攀附。他突然想到鐘馨馨的眉眼和身量與傻臉娜神似,更多一份亞洲女人才有的靈動,就這個鬼精勁兒,嫁了十幾年還沒離開,他大概小瞧了老陳,以為他就是一個小地方出身的矮矬丑土老帽。就當是賭一把,也許押對了。他自己知道,手里沒剩幾張像樣的牌面了。

鐘馨馨終于過了筆試,她約了個陪練隔天練車兩個小時,才練第三次就要去別的城市,總是沉著臉的教練不讓她上高速,說她得先改掉幾個壞習慣,她當即炒了老頭兒,天津大叔也不含糊,借口別的學員已經在考試中心等候,放下她就走了。她還不知道在加拿大怎么叫出租車,不愿意欠女性朋友的人情,最后還是覺得使喚杜老板方便。晚上跑賭場也求杜峻峰,兇巴巴地撒嬌,說賭場邪氣,只有他的氣場能鎮壓。

“老陳知道嗎?”

“No!”

“國內也玩這個?”

“飛機上的鄰座教我的。”

一開始杜峻峰沒太在意,新手開門紅,剛開始玩手氣都旺的。一連去了十幾天,那個剛學的、說偶爾打幾把麻將的女人每天都贏錢,一千多二三千,最多的一天十分鐘贏了六千多。這也不算多稀奇,賭桌上運氣好的人他看得多了。這個女人輸錢面不改色,贏錢最多瞟他一眼,帶著小女人的傲嬌和得意,多一分顯輕狂,少一分欠把情趣。

杜峻峰大概是閑的,竟然感到一絲抱歉,回應或者主動調情是一個男人的基本美德,即使是朋友妻,眉梢眼底適度就好。早兩年,哪怕早一年,他都會不動聲色地接住她烏溜溜大眼睛遞過來的小情趣,再添點什么兜個圈還回去。他沒有浪費過與生俱來的英俊和聰明。

一出機場,鐘馨馨認出了接機的杜峻峰,憑直覺感知到這個男人不大好用,他分寸得宜的禮貌標準得像是NG過無數遍之后的完美偶像劇,送她回家的路上,激起了她已經快要徹底失去的小女孩兒心性。剛剛從國內來的女人或多或少都有點不習慣西岸的氛圍,這邊的男人少,過來前被先驅們告誡,做好了修身養性、顧家愛娃的心理建設,女人們肩負著培養下一代的重任遠渡重洋,沒什么閑人看伊們面目是否還能看,也就互相傳染著削減了化妝打扮的投入。東岸的燈紅酒綠、觥籌交錯、包間和包房里掩映了的曖昧和放蕩在這里缺少了滋生的土壤,8990公里的太平洋洗去浮塵的誘惑,就像是不能使用美顏技術的膠片,都得面對真實的皮囊和衰敗的肉體。

鐘馨馨的父母在重慶萬州縣城綜合市場里開了一家小電器門市,生意時好時壞,365天從早到晚守在店里,無論節假日一堆一堆人來還是從早到晚只有蒼蠅飛進飛出。她剛會走路就在街上的店鋪間鉆來躥去,很快就長大了。才十幾歲,如果她守店,不但冰箱彩電走得快,她家沒進過貨的煤氣灶都能先收了錢再讓她爸去超市拿批發價回來。要不是老陳主動把她家的鋪子擴充改造成電器專賣店,她父母哪里舍得放她出嫁。

老陳不中用了,她早幾年就起了心思,但三十歲是她心里的雷峰塔,權衡著挑選著,日子如流水一般悄悄淌過。重慶市區大改造,萬州被收編為市區,一片一片的高樓剛打了地基就賣光了。她娘家的電器超市開了三家分店,她的身價提高了,下家卻越來越難找到合意的了。年輕時依靠直覺,三十歲徒然增長了沒什么用的理智和權衡。迅速膨脹的重慶直轄市,她倒嫌是個小地方了。

老陳和她商量,讓她帶兒子去外國念書,她有些蒙,剛剛從重慶市中心搬到上海別墅區,從房地產老板娘們的闊太太圈跨到上海名媛圈,還沒完成二線到一線的全面迭代,大上海的馬路還不太熟,她憑什么孤身一人帶孩子?她鬧脾氣說外國好你去你去,你去找個洋婆子我都不管。老陳就說她頭發長見識短,那誰誰老婆孩子在英國,誰老婆在美國,杜老板的夫人早就去了溫哥華定居,他們那個圈子的太太逢年過節飛回國,平日里住在外國,你不出去,飯桌上就你分不清加拿大和美國。

鐘馨馨嘴上罵老頭子居心叵測,恐怕是打什么壞主意,心里其實聽進去了。她翻了幾天的朋友圈,私下里問了幾個閨蜜,就像突然之間長出了比從前更大的翅膀,上海新買的雙拼別墅和她衣帽間里才添的香奈兒同時變成了舊愛。她報了個初級英語培訓班,聽了幾次課,結識了兩個都在辦投資移民的同學,課后喝咖啡吃蛋糕逛小店,聊多了她就不發怵了,外國也沒什么可怕的,她們那樣的中年婦女都要去了。

杜峻峰玩老虎機玩得興起,他終于懂了一點老年人的快樂。贏了一大堆硬幣,手拿不下,一抬頭,看到鐘馨馨端了個盤子在他身后等著。回家的車子里,鐘馨馨問:“明天我陪你到大桌子玩德州?”

鐘馨馨會享受,上車就把副駕駛座位的按鈕往后面掰兩下斜靠上去。他太太曾硬聲嗔怪過:“她坐這里?”自那之后,他回到家里的車庫總要再坐到副駕駛上調回座椅才鎖車。他每次都要罵一句臟話。要是從前,這樣麻煩的女人他早就沒耐心了。

“不用。老虎機好玩。”

“你行!”

“年輕的時候玩過。賭得大。”

杜峻峰不相信現在的自己竟然給這樣的女人提從前。

鐘馨馨說她約了路考,最早是下個月底,杜峻峰停頓了一會兒,過了一個紅綠燈,輕笑一下,說:“來加拿大要學會等待。”

“給美女當司機的機會難得。”又過了個路口,杜峻峰仿佛不情不愿地咕噥了一句。

“有情后補。”鐘馨馨這故意拖著音嗲出來的四個字逗笑了杜俊峰,這是看不起他的腦子還是瞧不起他人?

換個男人,大概會趁機問:“什么情?什么時候補?”

但無論怎么回答,鐘馨馨都能倒打一耙,讓對方欠點什么。

才十點多,街燈寥落,車子稀少,明明是著名的城市,村里村氣的,還沒小時候的萬州熱鬧。鐘馨馨落地幾天后就抱怨她上當了,這里的店面簡陋得可以拍九十年代的電影了。老陳,只能隔幾天匯個幾萬塊安撫。但市道悄沒聲息地變了,拿地越來越透明,成本暴漲,從前隨便蓋個房子就能賣,這些年的房子和女人一樣,得精致到腳趾頭才有機會,小開發商無論哪個方面都拼不過那幾個頭部公司集團軍式的攻城略地,老陳眼里的幾萬加幣越來越值錢了,他不由開始擔心,早晚有一天,年輕漂亮的老婆那如狼似虎的欲望會掏空他的身體。

2

Richmond左邊的機場是花重金沿著海岸線鋪填出來的,天然具有金錢的屬性。右邊突出來的半島區域早在1792年就以第一個踏上這片風水寶地的英國探險家喬治·溫哥華命名。西南角的這塊洼地肥沃平坦,早期移民的版圖從東岸擴張到西部盡頭,用了兩百多年,橫跨六千多公里。Richmond就是英國北約克遜地區,繁盛富庶了幾百年,大概是人口膨脹過快,機會越來越少,培育出了許多探險家和殖民者,當被迫遠走他鄉的清教徒、冒險家和不甘貧困的農家子弟們馳往遙遠的黃金之地后,思鄉之情無以排遣,或者說有些識字不多的歐洲移民能想到的名字只有老家,Rich又是他們最大的夢想,于是,Richmond在東西兩岸、新西蘭與澳大利亞大陸上大概有幾十個,并不在乎這里一馬平川的地勢和Richmond這個名字的含義相去甚遠。

一開始,香港人喜歡來這里買地建房。漁村人擅長把日常英文改成粵語版,于是,R成了比較順口的L,Mond的原意是山,香港人才不理這些,列治文叫著順口。2000年后,逐漸增多的內地人終于不用學會粵語才找得到工作,能用普通話點菜,他們根據意譯和意向把這里叫“富貴門”,仿佛多喊幾次富貴,國內賺到的錢就能源源不斷地轉移過來,不求千秋萬代,怎么也要蔭蔽子孫。

以杜峻峰的心性,他更喜歡依山傍海的溫西或者真正的富人才去住的西溫,但家里的大事夫人說了算,她不喜歡他剛有錢時的暴發戶嘴臉和做派。這里具有一切中國城的特點,出門有熱鬧,拐個彎就得清凈,擁有大隱隱于市的所有條件。杜峻峰給自己找了個理由:離機場近,離最大的賭場也近。他夫人像沒聽到他給自己搬的臺階,他心里嘆了口氣。子宮癌手術后,她似乎大徹大悟,又似沾染上了死神的堅硬與冰冷。

鐘馨馨玩得上癮,每天跟上班打卡一樣去半個小時,贏多贏少幾把就走人,杜峻峰前面幾天還客氣地恭喜一句,夸贊她氣場強大、心態巨好,載著她去上了二十多天班,看著她光在這個賭場就贏了幾萬刀,他面上不動聲色,心里改變了一部分對這個女人的看法。也奇怪,做司機的這些日子他不煩,反而有一點說不清楚的樂趣時而如貓爪搔癢時而如啖辣根。他見過更多更大的輸贏和更美更傳奇的女人,那個時候,他隨手就攬住某劇女主角的腰,某名人的太太贏點錢就沖他粲然一笑,美人遲暮但韻味上乘。

他戒賭好幾年了。財富的數字沒來由地往上漲的那段日子,他必須在牌桌上酒桌上KTV包間昏暗的色彩里把那種暈乎乎踩在云端的感覺消耗出去,騰空酒窖一般,再灌入新的瓊漿玉液以供意氣風發時肆意揮灑。他算是賭運亨通的,最多一次贏的錢給太太在西安城全款買了一棟別墅,在越南贏的最大的那次,他隨手就把贏來的所有籌碼都給了在他身邊竭盡全力服侍了三四天的助理,他嘻嘻笑著當著一堆人的面把手伸進助理領口內隨意覆蓋著一層薄薄的喬其紗裙內的C杯杯底,告訴她,這些用來付英國碩士的學費和倫敦市公寓一年的租金。那個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女人可以雞犬升天,想飛哪里去哪里,唯有那樣,才和那幫小老板不一樣。那些年,他樂意看到女人跟著他的信用卡旋轉諂媚,想盡辦法讓他興奮,金錢就像魔術師的手,能讓女人們和有求于他的男人們做任何事,變出一切他想要或者沒想要的。

說起來,好日子不過十年,前幾年開始不順,然后總時運不濟,才幾個項目賠錢就有些頹勢了。就像他在賭場的境遇,明明摸到了很大的牌面,總有人比自己運氣更好。他當然不服氣。生意的事總有人掣肘,牌桌上他不用顧忌。賭場最愛的客人并不是那些傳說中錢多得花不完的沒事就去賭場輸個十萬八萬當散心的圣誕老人,他們最愛“不服氣”的人。當他老婆把他輸掉的賬單扔到他面前時,他被那個總數的一大串零嚇得心臟怦怦跳。那是他年輕時做夢都不敢想的數字。

鐘馨馨沒有單純到以為杜峻峰是看在她男人的面子上任由她使喚,老陳在杜峻峰面前就是一個小蝦米,該她觍著臉好好敷衍巴結才是。機場初見,杜峻峰不咸不淡的態度和愛搭不理的鬼樣子無意中激活了她身體內潛藏的好斗又好勝的基因,她不信杜峻峰是圣人,除非他有病。

鐘馨馨的兒子十二歲,九月份就要入讀這里的七年級,也就是初中一年級,杜峻峰托朋友介紹的老師每晚七點過來一對一補習兩個小時,她約杜峻峰七點左右到她家門口,他們趁這個時間直奔賭場,她去德州撲克大牌桌上玩幾把就去換籌碼,到家正好是本地時間晚上九點北京時間中午一點。老陳只有午飯時間能和她及兒子視頻,或許也有順便查看老婆晚上在不在家的小心眼。

六年級小學畢業典禮一結束,鐘馨馨就帶著兒子元寶飛抵了溫哥華。要說這個女人一天都沒上過班,做事情真有一套,落地一周,看到第十二套房子,她里外看了十分鐘,對她的經紀說:“幫我講個價,便宜五萬就成交,我們是全款。展示用的家具給我標上價格,不離譜的我都要了,都是一筆付。要賣就賣,不賣咱們繼續看房子,來回啰唆就不談了。”地產經紀本來還想說說市場如何爭搶,溫哥華這里的房子都是加價這種話,鐘馨馨斜眼一笑,轉身就往外走。

自從他不得不在Richmond這一頭的家里躲避一些人一些事,他才學著剪草、修枝,跟著視頻學做菜,陪老婆購物買菜散步。他們結婚二十多年了,除了新婚時每天在一起,自從大兒子出生后,他們一家人一年里在一起吃晚飯的次數大概和三口人的手指頭腳趾頭加起來那么多吧。一開始,他挺新鮮的,也曾享受這種緩慢的、簡單的、從未品嘗過的家庭生活。但這樣寡淡的、平庸的甚至有些窩囊的千篇一律的日子很快就膩了,有時候他幾乎想砸碎個東西,想在高速上踩到二百碼,想上不一樣的床,哪怕比他家扔在地下室里當垃圾的床都廉價低級只要是不同的香水不一樣的肉體。在這里,他再想也沒機會。

李霞的父親是看到外孫之后才把杜峻峰當成自己人的。老爺子并沒有逃過五十五歲不進步就退步的魔咒。杜峻峰后來回想當年被岳父和大舅哥精心栽培的往事,他確信他的路早就握在李霞和她父親兄長的手里了,他曾以為是他賣力的表現才贏得的機會其實是胡蘿卜偽裝的。這并不重要。潛意識里,或者他不愿意承認和面對的內心深處,李霞也是他的獵物。新生報到那天,他無意中聽到輔導員和同事悄悄說他們班有個得罪不起的公主,是抱怨也是炫耀地說自己可得打起精神做人時,這個家貧如洗的少年就已經撥動了命運的齒輪。他與生俱來的野心和豬窩一樣的家庭竟然生出他那樣的俊朗加上老天爺糊里糊涂塞給他的大腦,在那樣的家庭和環境里只有毫無希望的吃苦和屈辱。無論如何,考上大學之前的十八年,是他的臥薪嘗膽,也是他超乎常人的干勁、闖勁和迭代學習及謀略的來源。好在,無數的金錢填上了他心里深不見底的黑洞,女人們的肉體滿足了他對母親的乳汁和懷抱的渴望。

比起吃過晚飯看電視吃零食打發時間,鐘馨馨不懂事地央求他開車,讓他陪著打牌這份差事是他被迫提前在溫哥華養老的日子里不多見的福利,不自覺地,他還主動去給白白使喚他的女人主動買咖啡奶茶請她吃烤串。養了只寵物貓,不得扔幾塊餅干幾塊肉嗎?

和老王老李老張喝茶喝酒打球這種借口,杜峻峰編的瞎話還不如一個小學生高明,但李霞懶得計較。可次數多了,性質就變了。李霞不喜歡鐘馨馨,她第一次在家里接待鐘馨馨時倚老賣老問知她是1989年的,對她兒子已經十二歲表達了適度的禮貌性的驚訝和贊許。大概住在富貴門的日子對習慣了家庭生活的女人來說也太過漫長悠閑無聊吧,她問知老陳大概是1963年或者1964年出生,了解他只是一個小地產商,有點小運氣,不知道怎么勾連的,拿到了她男人手里一個項目的承建商,她白了杜峻峰一眼:“讓你去機場接他老婆你就去了?自己幾斤幾兩都搞不清楚你把項目給他?”杜峻峰沒說話,他也懊惱,那次,不知道老陳說了什么讓他心情大好,他主動給老陳說去機場接他老婆孩子,幫她在這邊安頓。

鐘馨馨來他家送禮時,李霞本來端了點架子,看客人做出一副乖巧懂事的樣子,重慶妹子嘴又甜,也會看人眼色,聊著聊著就忘了對方的身份。她在富貴門這邊熬移民監像在深山老林修道,看到個狗都想去逗會兒。這女孩子道行算淺的,缺了點大智若愚的穩重,以她的身家和身份,犯不上和她做朋友,倆人幾乎算是兩代人了,只能偶爾解個悶。溫哥華只是他們夫妻倆住,兒子住在洛杉磯,這一年正在南加利福尼亞大學讀一個全班都是內地留學生的碩士,讀了兩年還沒畢業。拼了老命生的小女兒剛滿十八歲,在紐約讀大一,大概是保姆帶大的緣故,和他們倆不太親,飛出籠子就抓不住了。夫妻倆這幾年心情不太好,杜峻峰的商業版圖接連被人切割走,他找不到地方發泄,就在一些小事上偷偷逆反。李霞心知肚明,但有時更年期荷爾蒙不穩定,總是陷入某種情緒里,陽光燦爛時,她很快就自我調節好了,連續的陰雨天氣里,她無數次想離婚想給這個男人的咖啡里下蒙汗藥,有時候她還有拿花瓶把他腦袋砸開花的欲望。要不是他當初的膨脹,不至于混成這樣。

他倆是同學,杜峻峰比太太小六個月,漫長的婚姻生活把時間軸拉長了,幾個月的差距早就忽略不計。以前,他心里略有障礙,李霞也是,很在乎他緋聞女人的年齡,時常陰陽怪氣地說他想彌補吃嫩草的遺憾。杜峻峰大概被老天爺特意關照過,一大家子人里,他從小就俊俏聰穎,也很努力。他們那個小鎮中學,他是唯一考上本科復旦的,至今還是。他還有怎么吃都不胖的體質,別人的五官被歲月搓來揉去早就亂了形,他卻打敗了歲月的蹂躪。中年之后,他的膚色深了幾個號,眉眼鼻唇周圍的皮膚有些懈怠,他知道自己的優勢也知道如何拼命利用優勢,有幾次陪太太出門散步,遇到眼神不太好的同胞大刺刺地問他太太:“這是你弟弟還是你大兒子?”幾年前因摘除了子宮,心理打擊甚于癌細胞的侵蝕,李霞整個人垮了下來,病愈后,倆人年齡差像有二十年。

鐘馨馨的鄰居自告奮勇陪她去買了部GLS450,杜峻峰看到她的新車不由笑出了聲,心口合一地評價:“這款車和你的氣質很搭。”

鐘馨馨不相信:“諷刺我?”

“沒有沒有。這車的安全性好,跟個坦克似的。”

“老陳還嫌貴,哼!”

杜峻峰又樂了。他好多年沒和這種市井味兒濃厚的聰明姑娘說過話了。

七八年前,李霞的身體開始排斥他,大概癌細胞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裂變的,他還以為自己的小動作被發現了,自覺地清理了個干凈。其實他早就膩了,什么事都懶得主動做,被女人追著問要這個要那個煩得他要死。那幾年,公司的發展和李霞整個家族綁得死死的。他也很賣力地在床上討好老婆了,但適得其反,搞得倆人都很尷尬,不約而同想各種辦法避免在臥室里溝通交流。

后來,杜峻峰開始整夜整夜睡不著,必須吃安定片才能睡著,第二天口苦頭暈,精神不濟。他以為來加拿大陪著老婆住在世外桃源大概會有幫助,加拿大的家庭醫生建議他不要吃安定片,去運動去跑步,他試了幾個月,還是讓人從中國帶安定片過來,吃一粒睡著了又混過去一天。起床后渾身綿軟,胸口發悶,直到下午頭腦逐漸清朗,鐘馨馨央求他陪著去賭場消遣,于他,何嘗不是逃避晚飯后陪太太看電視劇的借口。

3

鐘馨馨的中國駕照翻譯后可以用三個月,教練陪著練習了幾次,她就開著車到處跑了。但她非說女人去賭場不安全,尤其帶著不算少的現金。杜峻峰幾乎習慣了和這個女人一起去賭場,回來的車里一起聽歌,不用特意找話題,偶爾說說話,大部分時間就像是身邊有個活物的陪伴。來這里后,他的社交生活少得可憐。從前,說的是在國內時,如果愿意,一天能喝五頓酒,有時候分身乏術,助理就把客戶朋友及各種名目的同學聚會安排在他參股的酒店里相鄰的包間里,他這邊說幾句敬杯酒告個饒去旁邊包間握手捧杯暢懷大笑,講幾句俗務纏身實在抱歉的場面話再竄去有熟人的包間里喝幾杯酒。仿佛沒有他們這幾個人,那個城市的齒輪就會嘎吱作響似的,有時候他真的以為他跺跺腳,半個城市都要抖一抖。

剛來溫哥華“休息”(他把在溫哥華熬移民監說成是休息,休養)的第一年,一天兩頓酒、三個會,見五六撥人的日常生活陡然變成普通人的家常日子,他很不習慣。先是幾個朋友為他接風,太太的朋友們接風,抽空陪著太太添置生活用品,他和溫哥華的蜜月過得很快。第二個月,門庭冷落車馬稀,他一開始還挺享受安靜、自然醒和大自然的,不久,他渾身難受起來,開始召集熟人朋友讓他們多帶些朋友出來他請吃飯。還是沒事兒做,他就去打球,去賭場,約朋友出海釣魚釣螃蟹,去拉斯維加斯,跑洛杉磯與墨西哥舊金山紐約。折騰了一年,北半球的楓葉看過了,班夫逛了,多倫多的餐館也去了,他還是睡不著,還是沒找到新的項目,依然沒忙起來。有些移民年頭久一點,年紀大一點的人喝幾杯就要勸人也是勸自己:“差不多就行了,放下就放下了,過來過點清閑自在的日子養養生。”他笑笑不語。這些人賺個幾千萬就滿足了,收手了,覺得這是祖墳冒煙,只能冒這么多煙。燕雀豈知鴻鵠之志?他心里冷笑。

杜峻峰有時候在心里罵老陳腦子進了水,老婆年輕漂亮還不安分,他怎么想的?讓她帶著兒子在這里不等于把狐貍放進深山嗎?有的女人不啰唆是因為蠢,不會說話,有的是太聰明,懂得閉嘴。他不知不覺中依賴了鐘馨馨的陪伴。不找話題閑聊,也不問東問西的伴兒很難得。但他還是睡不著,不吃藥睡不著,吃了藥也要難受大半天才緩過勁兒。

失眠的時候會想起她的濃妝、在這個國家顯得過于正式隆重的打扮、她的Logo明顯的包包和她看新大陸的稀奇的表情,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庸俗和市儈。他不用約定,每天晚上七點準時在她家門口等著她飛奔出來去賭場抓一杯雞尾酒,夸張地坐在德州撲克桌旁,她有股莫名其妙的喜慶,像那些年他的光輝歲月里圍繞著他的那些庸脂俗粉帶給他的滿足感和成就感。

最近,這個女人玩膩了德州,改成百家樂,這種玩法輸贏太快了。他不禁有些擔心,賭是無底洞,他見過。

鐘馨馨又贏了五千多塊,她贏得沒感覺,還有些不痛快,百家樂也不夠刺激了。她被金錢的光芒鍍了一層金,以為從此再也不會往下走。她還是年輕,只見過往上走的路。這一天,唯一的小插曲是坐在她身邊的一個老頭兒手氣也很好,她站起身要走的時候,老頭兒抓了一把籌碼扔給她,對她豎了下拇指說:“你命里帶財,面相上帶著的。”

她坐在副駕駛上大概依然在回味這句話吧,得意地跟著音樂調頻里正播放的《哈瓦那》唱了一句,音不太準,嗓子也不太美,聽得出來經常在KTV混,基本的調調過得去。側臉看,她依然很美,也很俗氣,喜歡穿大牌拎大牌,渾身的俗氣以為是貴氣,拽得二五八萬的,似乎天生屬于富貴門這個城市。他羨慕她這么快就適應了這邊,羨慕她來到新的地方如魚得水的樣子,都是不認識幾個英文單詞的人,差距怎么這么大。他在這里睡不著也睡不好,他沒有人可以說。但鐘馨馨一上車就說“我昨晚沒睡好”或者“今天我睡到中午了”,她喜歡這樣的開場白,他每次都微笑著點頭:“啊,不錯。”

她一點都不笨,有時問一句:“你怎么樣?”

“很好。謝謝。”

“OK。”

她這句OK倒是落地就會了。

“你和老陳怎么認識的?”

“你想問我怎么嫁給他的吧?”

正好遇到紅燈,杜峻峰左右看看,說:“路考的時候記住啊,有沒有人都要這樣兩邊看看,一定要有動作,不是眼珠子兩邊動動,這特別重要,教練不一定會特意強調。”她又沒考過,氣得哇哇罵人。

“我從小發誓一定要嫁有錢人。遇到老陳的時候我怕再也找不到更有錢的,想了個辦法,認識一年多完成了領證懷孕生兒子。哈哈哈哈。”

“你的賭運亨通,我也是服了,再去幾次,買車的錢大概夠了。”

“快夠了。我啊,哼,厲害吧。”

杜峻峰是七〇后,表面上的紳士風度和骨子里的男尊女卑和諧而統一。鐘馨馨并不介意,她喜歡大男子主義的男人,最怕男人要和她講平等,那還有什么意思?女人不占男人的便宜,不是傻子就是丑八怪。鐘馨馨吃準了杜峻峰不會拒絕一個女人,一個像她這樣漂亮性感的女人。

古人說福過災生,大概是經過了許多實例總結出來的屬于大自然的規律吧,鐘馨馨沒忍住得意了那么一次,手氣開始壞了。德州撲克是賭場里賭性最小的游戲,資深賭客不大看得上那點輸贏,一般游客去拉幾次老虎機就算打過卡了,真的坐在德州撲克桌上的一般是那種愿意費點腦子但不太愿意冒大險的。這種游戲的技術很簡單,與斗地主類似,比的是手氣。鐘馨馨的手氣眼見著差了,她從百家樂回到根據地德州撲克牌桌,還是輸。她有節制,輸到一千左右一定收手,她依然不太談論輸贏多少錢,表情管理得很好。杜峻峰好幾次想勸她別去了,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她只有去賭場玩才需要他開車。

她又輸了,要去吃乳酪蛋糕,吃完又想吃一盒冰淇淋。

“不怕胖嗎?”

她賭氣地說:“胖就胖,不在這一口上。”

杜峻峰輕笑一下,方向盤一轉,拐進了麥當勞的免下車窗口。他倆在停車場的車子里一起吃麥當勞卷筒,互相對看一眼一起笑了,氣氛有些曖昧。在國內就很簡單,他身子一歪就能吃到那個奶油味道的舌頭,吃就吃了,不算什么事。但在富貴門這個說小不算太小,說大也不大的地方,她兒子的同學里有他家鄰居,她去做按摩遇到過他太太,前幾天老陳和他聊事兒時說他兒子想騎馬,問他知道不知道去哪里,他老婆不讓,兒子就磨他。

他對這種事也提不起興致了,連他自己都暗自驚訝這么久都沒撩過她。她倒沒有故意給他機會,叫他當司機,這本身就是機會。

“老陳問你兒子騎馬的事,我給你打聽到了,有點遠就是了,馬場挺多的。”

“我和老陳剛認識的時候,老陳的大兒子開車撞死了個老頭兒,賠了人家二百多萬才擺平。我總覺得騎馬和開車差不多,盡量避免。出點事多觸霉頭啊,做生意的人,對吧?”鐘馨馨看著即將被消滅的蛋筒說。她第一次講了這么大一段話,杜峻峰心里有些異樣,他很警惕女人對他傾訴心扉,那是女人慣用的或者是本能拋出的誘餌、陷阱,有時候是深淵。

“他還有個大兒子?也正常,老陳比我都大好幾歲。”

“本來他老婆以為有兒子不可能離婚,老陳也不想離婚,他說那女人不礙我的事。誰知道那一年吧,他兒子撞死了人剛剛搞定,他被工地上要賬的民工扎了一刀,脾臟摘了,晚送十分鐘他就掛了。人還沒出院呢,他爹摔了一跤就死了。要不是他想轉運,就他那樣的農民出身怎么可能離婚。娶了我,他又發了,算命的說我旺夫。”

杜峻峰聽不懂這和她兒子想學騎馬有什么關系,但他沒什么好奇心,假裝理解了其中的邏輯,抽出紙巾遞給鐘馨馨,說:“咱列治文的高爾夫球場多,還近,找個時間我帶他去打打球,你給他找同齡小男孩兒一起玩幾次就喜歡了。”

4

鐘馨馨剛拿到牌就扔了,她只在賭場待了五分鐘。杜峻峰去洗手間清空膀胱,出來看到她站在走廊上等他,他沒問鐘馨馨的意見,車子出了賭場停車場直接左拐。每次都是右拐再右拐然后上3號路再拐兩次就到她家了。開到白石鎮的路上有四十多分鐘,音樂調頻里反復播放那幾首歌,廣告也是那幾個,路邊的田野廣袤,看著很肥沃,藍莓農場或者荒地里郁郁蔥蔥。溫哥華的房子貴得要死,但大片大片的農地和沒開發的荒地也有很多,一看可知,這里的房地產商不太活泛,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那么多精明的有實力的商人移民到了溫哥華也都變得保守而遲鈍,任由各種法規捆住手腳。杜峻峰從前以為人來了這里會變笨,后來才知道人啊真的是環境的產物,是時代和環境造就的,和造物主他媽的沒什么瓜葛。

白石海邊的落日霞光很美,美得很平常,沒有比普吉島比巴塞羅那比悉尼香港甚至三亞青島更美。也不能說白石鎮的夕陽與西溫和溫西的不同。風景不是那樣子比較的,看似漫長的一生里走馬觀花了許多落日,心境、人、時間、地點,每一次都是獨一無二的,或平常,或美好。坐在窗邊的鐘馨馨的臉蛋上映著淡淡的粉粉的余暉,杜峻峰覺得自己沒花一分錢獲得美女陪伴算是占了便宜省了錢,出于商人的本能,他的心情愉快了一點。

意氣風發的那些年,十七八歲的,美得像充氣娃娃那般的女人他一樣弄得她們渾身顫抖,咿咿呀呀地亂叫。有時候他也戀愛的,偶爾也產生愛憐、想念、懷念那些越用越少的感情。有幾個懷過孕,有的拿到錢懂事地處理了,有的哭哭啼啼非要說是真愛,到最后真愛的結晶也沒真的生下來過。十幾年前他就再也不會“愛了”,意思是再也不會心軟和心動了,也膩了,就像他很早就吃膩了鮑魚和魚翅,就那么回事。這些年,那個地方都不大容易被喚醒了,越來越難蹭地就挺立。隔七八天的早晨的自然起立不算,那只代表他的身體機能還不算太老。

鐘馨馨這種女人沾不得,太聰明。她的身材就像熟透的水蜜桃,時刻散發出一股股乙醚攻擊著身邊還不大成熟的果子。她的肉體一定很棒,胸大,臀部肥美多汁,不會和男人談戀愛,她們只要實際的碰撞和真金白銀,不講廢話。杜峻峰想起太太,患癌之前她還算是賢妻良母,比較有大局觀念,盡管掌控欲有時候過分,女人嘛,都那樣。有時候她讓人看不透,他想著,女人嘛,都說女人的心事最難猜,只要她不鬧事就行了。她幾乎沒讓他費過神。她從小看慣了父親的官場謀略,在她母親身邊熏陶,她們家和省里一半的廳級干部沾親帶故,他沒選錯太太。

李霞上學的時候屬于臉蛋身材都很普通的那種,書包不普通,皮鞋不普通,她手腕上的手表是他認識的第一個外國品牌。太太的名字普通到土氣,大概她父親不希望她顯眼,市委書記的孩子越低調越好。這個秘密李霞只告訴了杜峻峰。這么多年,他身邊的大部分人,合作伙伴包括同學,一直不知道李霞的父親離休之后依然通過她哥哥表哥們的手左右著那個地區的官場格局,左右著他的身家,還有性命。太太算是好太太,對他不算太好,也沒太壞,他沒什么可抱怨的,如果把他那些年在外面做的事算上。他的道德觀自然是傳統的。中國的傳統觀念維護男人的一切,對女人最大的保護就是妻子的合法性,所以他從未想過換個老婆。他有時覺得自己算不錯的男人,光憑富貴不換妻這一點自己就算是個好人。他聽到太太給朋友們說:我老公是個好男人。

他不喜歡在微信上說正經事,偶爾幾句話還行,他打字很慢,一根手指頭戳,有的字拼音總拼錯,標點符號也讓他頭疼。他對鐘馨馨說聲“sorry”,接起電話走到路邊示意要過馬路。他在白石鎮的海邊鐵軌附近踱了大概有一千多步才掛了電話。手機燙燙的,握在手里有些燒手。

鐘馨馨在面對海濱的那面墻幾乎都是空的店堂內看到外面的他的臉色什么都沒說,放下手里的飲料去柜臺結了賬。回富貴門的路上——他倆總是很默契地把列治文叫作富貴門,一路上誰都沒說話。到鐘馨馨家門口時,杜峻峰沒有像往常那樣停在路邊隨即開走,他把車子開進她家車道,熄了火。鐘馨馨正要習慣性打開車門時反應了過來,她回頭看他的臉色,帶著她慣常的那種有點輕挑的、漂亮的和不安分的女人用慣了的一種“你說吧,我聽著”的眼神瞟了瞟他,又把焦點放在邁巴赫的車標上,給他醞釀情緒的時間。她很懂得以退為進,知曉男人不喜歡女人蠢也不喜歡女人賣弄聰明,她都準備好了聽他表白,她不用準備也知道怎么擋回去。她再寂寞也不會傻到搞上男人那邊的男人。

“老陳出事了。”

等了幾秒鐘,鐘馨馨沒說話,他不得不抬起眼皮看她的臉:“進去了。”

這是他的項目,他比誰都著急。想了很多辦法,搭進去了很多錢,老陳沒出來,他手下又進去了十幾個。他想飛回國內親自坐鎮處理,他太太不讓,告訴他:“人家就是要你回去才下手這么狠的,你沉住氣。我哥已經進去了,你還不知道現在什么情況嗎?”

他不甘心,想賭一把,太太要是不許,他就沒太多賭注翻本。太太的哥哥幾年前就不大中用了,他心里知道和他有關系,也沒關系。他要不想黑錢,大可以一開始就不許親妹夫沾手。能娶到這個太太,岳父和大舅哥大概早就想好了他未來的作用。這件事有沒有提前和太太商量過,他沒問過。

項目上死了十幾個人不算什么大事,沒有錢搞不定的事,基建項目死人是常事,現在農民工不好招了,民工年紀越來越大,出事越來越多,成本越來越高。但時運要是不濟,錢砸再多都沒用。或者說,大樹倒了,猢猻早晚都要散。如果散了倒好了,被人捉了去關在籠子里向他示威逼他回去,他還真的沒什么辦法。他有些后悔當初決定賭一把,不應該賭的。

他太太飛回國了,說是代他處理一些事。他就像是困獸,只能等微信等電話,有時候是郵件。他現在只有這么一個消息渠道了。鐘馨馨也沒回國。他們倆不怎么聯系,除了問幾個事,幾個很小的事。他們都懂,社交媒體上的聊天記錄可以調出來作為證據的。項目的事很簡單也很清楚,其他的事就不是她一個沒工作過一天的女人需要知道能夠知道的了。

他去她家里問她為什么不回國,也許她那邊有什么路子能把老陳弄出去。老陳就是項目負責人之一,人又不是他殺的,質量問題導致的事故,只需要賠錢就行了。鐘馨馨搖頭,說他前妻動作很快,他大兒子不知道怎么做到的,把他的幾套投資房過了戶。銀行戶口被凍結了,老家的房子前妻帶著人去占了。她回去不但沒用,可能連自己的一些私房錢都會搭進去。人關著就關著吧,出來也賺不到錢,家底子已經空了,他又沒直接犯事兒,不過就是多關幾天。杜峻峰一聽這個,還能說什么,人要走背運,老天爺都拉不住,倆人誰都別笑話誰了。

他家的東西基本都在太太名下。他太太借出去的錢大概有個七八百萬,有的有借條有的沒有,給他父母和親戚買的房子差不多也有近千萬,那些年他們一家人靠著他才能拿到的,普通人三五輩子都賺不到,這個時候她不計較他也不能跟她算賬。前幾天,他終于拿到了家里的保險箱密碼,一大摞房產證,只有富貴門市中心的一間二臥房投資公寓在他名下,車子不值幾個錢。他們現在住的大房子早就過戶到兒子名下了,李霞說,他要是愿意住,可以住到兒子結婚。將來住不住,兒子說了算。小女兒在紐約花銷巨大,太太在那邊早就置辦了一套小公寓,雖然很小,但在皇后區,如今價值不低,早就說好算是小女兒的嫁妝。他能說什么?李霞回國時他就有不好的預感,但江河日下時,誰都無法阻擋命運的洪流。

鐘馨馨倒不太氣餒,她說自己運氣好,老陳出事之前全款買了現在這個房子和車子,當時老陳勸她貸款,她講了一些貸款得提供好些收入證明之類的話就拿到了全款。只要住夠三年就能申請入籍,她變成了加拿大人了,再回國去時,中國的法律就管不到她了。杜峻峰笑了。女人有時候很可愛。明明不關她的事,中國的法律也沒說男人的賠款不夠要老婆進去抵債的,又不是古代。她早就想甩了老陳才是真的。

5

杜峻峰想不通為什么變成了如今這樣。他見過那么多錢,就像流水和歲月,逝去了失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周圍那么多人都保住了大部分身家,他以為最安全的太太成了他最后輸掉的一把好牌。再也不可能東山再起,不用任何人告訴他,他知道自己完了。太太原來并不愛他是他心底深處不愿讓人知道的纏腰火龍,劇痛,看不到傷口,也不想讓人知道。兒女也是沒用的,都沒人安慰他,家人群里靜悄悄的,好幾個月沒有一個人發一個字。

他需要三顆藥才能睡著,有時候一覺睡十七八個小時。但他還是覺得醒著的時間太長了,八九個小時才過完一天,一秒一秒地,秒和分怎么那么長。他的藥吃完了,以前給他寄藥的人微信拉黑了他。家庭醫生還是不肯給他開藥,他說他破產了,老婆要他簽字離婚,腦袋锃亮的香港男醫生同情地看著他,從抽屜里翻出來一瓶藥免費贈給他吃,囑咐他一次只能吃一片,藥效太大,多吃損傷大腦。

鐘馨馨再也不去卡西諾了。她說,不是她改邪歸正,是每次去都輸,莫名其妙地輸,明明沒打錯,但每一次都有極小概率的對手比她的牌好那么一點點。不能再去了,贏來的菜錢不能都輸回去。她瘦了一點,看著比從前漂亮,輕減比美容都有用,身上的俗氣少了,打扮樸素了點,臉蛋的修飾又不肯減,算是抓住了打扮的精髓。她還是不大講話,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聽別人講話,那點小聰明一點都藏不住。

他們需要見面商量一些事,比如撈老陳出來的步驟,比如她這邊需要簽什么文件,需要哪些人,做哪些事。老陳托人告訴他了幾次請他送鐘馨馨回國,讓她賣掉房子。他托詞鐘馨馨和他失聯,那邊總算沒再提了。

他賣掉邁巴赫換了一輛寶馬,她和他一起去的車行,順嘴問了一句她的車子估價,車行經紀報了價,她問旁邊停的一輛舊毛豆3多少錢,把車鑰匙從包里扔出來,叫經紀把車子里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搬到毛豆里,她一會兒就開走。富貴門的車行比別的城市多幾倍,生意好幾倍。特別是這幾年,國內人賺錢快破產更快,房產經紀與車行經紀忙得昏天黑地。

杜峻峰有時無法忍耐鐘馨馨,把他當成她家里的長工使喚,就盯著他一個人用,他再落魄也不至于當她的舔狗。他搬到市中心的公寓里住,東西很少,家具不多,很少在家煮飯,也愛上了去賭場里消磨時間。不怎么玩,主要是吃飯,賭場的餐食不錯,價格不貴。吃完飯各處走走看看,有時候推幾把老虎機,時運很差,但他的運氣似乎好了點,時不時就把一星期的飯錢贏了回來。去了幾次,他就不想再去了,哪怕告訴他保準贏錢也不想出門。

鐘馨馨還沒死心,時不時要去碰運氣,她稍微謹慎了點,頻繁扔牌,極少跟到最后。這種事她很在行。她說這段時間總體算下來既沒輸也沒贏。

“你還想怎樣?”

“我的時間成本不算嗎?”

他笑了,這個女人什么時候學會了“時間成本”這么高級的詞。

鐘馨馨啐他:“狗眼。”

他羨慕這個女人這種時候還能和剛登陸時一樣笑嘻嘻的。他沒有打情罵俏的心情,只有鐘馨馨偶爾能讓他笑。

從前,他不喜歡加拿大,太太喜歡,他出于幾種考慮經常往返兩地,制造一種成功人士的形象。他愛國內燈紅酒綠的夜晚,喜歡一堆人圍著他小心觀察他的臉色說笑話講事情談生意的氣氛。他的太太,如今是前妻,為了讓他出來經常說這邊如何如何好,說她多喜歡列治文,喜歡加拿大。如今,她住在上海的房子里,那個她早就不喜歡的聯排別墅里和他離婚。兒子和女兒以前和他不是很親密,如今一個月例行公事問一句答一句。他突然就失去了全世界。

鐘馨馨在國內處心積慮搞的大部分錢都沒有了,她竟然有心情逼著他陪她兒子打網球。她說網球比高球便宜,運動量更大,如今省錢第一。

他不想去:“游泳最便宜了,還不曬,也不怕下雨。”

“臭小子不喜歡游泳,弄不動他。”

鐘馨馨拍著他家的桌子說他:“總比你每天吃藥強吧?是藥三分毒。”

他打起精神做了點正經事,比如入了籍,托家里人把國內的房產和一些亂七八糟的事統統清理了。如果余生只是吃吃飯,倒是夠了,再多就沒有了。即使從前他覺得便宜到可以忽略不計的高球也不想打了,不想遇到人,西人也不想看到。散步也免了吧,吃飯他都不愿意出門,何況散步。

“咱們就像是《傾城之戀》。”

“什么戀?什么虐戀?絕戀?”

杜峻峰想起鐘馨馨只是初中畢業,不可能讀張愛玲。他的大學時代,幾乎每個人都愛讀張愛玲的。他趕時髦看過幾個故事,早就拋在腦后了,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來。對了,國內翻拍了這部電視劇,他刷了幾集,很難看。大概是溫哥華特有的雨季來了吧,成天陰雨綿綿的,他倆貓在家里無所事事,沒話找話,隨口說了這么一句。

鐘馨馨和他上了床之后經常來他的公寓里消磨時間。他只不過是心煩到極點,半開玩笑的,也是想讓這個女人再也別來煩他才把手伸過去的,沒想到她扭捏一下都不肯假裝。

“我打牌的秘訣是,沒有看到最后一張底牌不要輕易扔牌。大部分時候我就靠這個秘訣贏錢的。等我的衰運過去我還會去贏錢的。”

他沒聽懂,明明他問的是:“你為什么答應我?”

她是天生的賭徒。他也是。

玩個石頭剪刀布誰輸了洗碗,他輸得多贏得少,只好認命。他強迫自己從女人的身體里,從洗碗和做飯里找到樂趣。

他實在無聊時想過一個問題,《傾城之戀》里范柳原和白流蘇算是真正的愛情呢,他們倆算什么啊,用奸情來形容最恰當不過。但他有些高興,有時候還生起一些幸福感來。他沒看錯,鐘馨馨好吃懶做又嗜賭還不愛做家務,把他家里搞得亂七八糟,穿上褲子就走人,幸虧她看不上他,有一次他開玩笑說結婚吧,反正咱倆都是光棍兒了,她支支吾吾說什么對婚姻恐懼之類的話,沒想到她也有智商不夠用的時候。她的身體飽滿如水蜜桃,他雖然雄風不再,但有時候會升騰起從前沒有過的感覺,有點像喝酒,好不好喝不重要,喝多了能睡覺。

他還是每天靠吃藥入睡,他不喜歡鐘馨馨留宿,她就算睡在另一個房間里他的藥都會失效。不是因為有欲望,就是單純的煩躁。好在鐘馨馨的新鮮勁兒過去后一周來一次。這樣很好。

他很快厭煩了她,再也不回復她的微信也不接她的電話,她竟然過來按門鈴,他沒開門,但她有辦法混了進來,也不知道怎么做到電梯停在他家這一層的,她使勁拍門,他就是不開。她不死心,換了小號加他微信,他怎么會上當?他去家庭醫生那里開藥,那個禿頭總算同意給他開了處方。他只想睡覺,一次睡夠二十三個小時最好。但全世界都和他作對,他吃了藥,睡了很久很久,醒來天還是黑的,或者依然艷陽高照。

某富商半夜時分從二十幾層的公寓樓一躍而下的新聞,剛剛凌晨就在各個微信群里以各種驚悚的標題反復推送,文章內容充滿了各種猜測和臆想,陰謀和愛情,政治與金錢,大時代背景里的小時代縮影,每個小編都像看TVB劇集長大的。鐘馨馨直到下午才看到新聞,還是國內認識的人推給她的,附了一句話:“好像是咱們那里的人。”她從小就不愛看書,看到字頭疼,文章配了幾張圖,像是網絡圖片,遠景的公寓大樓有些眼熟,這邊的公寓樓和國內一樣,都長得差不多。她放下手機給兒子燒飯。從前,這些家務事她幾乎沒摸過,比不得從前了。

李霞給她打微信語音電話,她有點不想接,雖然她睡的是她的前夫,在他倆離婚之后,誰都不知道,可她心里別扭。李霞掛了又打,還挺執著的,她只好接了,那邊問她:“你最后一次見到杜峻峰是什么時候?”

她的心臟怦怦直跳,常在河邊走,從未濕過鞋,運氣怎么那么衰?那邊很急,沒耐心等她回憶到底是哪天,嗓子有點嘶啞,朝她吼叫:“他為什么跳樓你知道點什么嗎?”鐘馨馨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她不相信:“杜峻峰跳樓了?什么時候?在哪里跳的?為什么啊?他好好的跳什么樓?”

“我怎么知道?我要知道干嗎問你?這給我惹一屁股事兒你知道嗎?你們家老陳也算一個,就他媽的凈惹事。”

李霞總是看起來很溫和,也很有教養的樣子。鐘馨馨掛了語音電話對著屏幕罵:“他媽的還給我裝淑女,朝我喊什么!”

她兒子元寶趁她不注意,偷偷刷她的卡買了幾千塊的游戲卡,買完看到他媽還在沙發上發呆,他后悔買少了,琢磨著趁他媽跟個傻子似的坐著再買點別的。他書包里的成績單裝了快一個月了,鐘馨馨不問,他才不會主動上交。學校里的哥們兒教他對付家長的辦法他一個都不需要。他媽媽心里只有搞錢,只會吼他好好學習,其實這個紙老虎很好對付。

富貴門這個地方什么人沒見過?多少金錢在這里流經?起起伏伏,花開花落,都是大自然的規律吧。金錢如流水,也如沙,既溫暖也殘忍。

鐘馨馨還在沙發上躺著,這個晚上,她大概會品嘗到失眠的滋味。

責編:周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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