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妮·卡森的文本實驗室里,特洛伊戰爭的硝煙與好萊塢的聚光燈完成了一次顛覆性的碰撞?!短芈逡恋闹Z瑪·簡·貝克》以希臘悲劇為經線、20世紀明星史為緯線,將海倫與瑪麗蓮·夢露(諾瑪·簡·貝克)這兩個相隔三千年的女性形象編織成一張意義的網——她們同為“美的能指”,在父權制文明的暴力機器中被反復撕裂又重塑,最終成為戰爭與欲望的永恒祭品。
作為加拿大文壇最具實驗性的詩人與古典學者,卡森的創作始終游走在學術與藝術的邊緣。她深諳希臘語詞源的隱喻潛能,擅長將語文學的精密考據轉化為詩歌的狂放張力,這種獨特的“卡森式文體”在《特洛伊的諾瑪·簡·貝克》中達到巔峰:戲劇場景的碎片化敘事、古希臘語詞源的哲學解構、戰爭史注釋的冷峻旁觀,三者交織成一部自我指涉的意義機器。當劇中諾瑪·簡宣稱“這出戲是個悲劇?,F在請仔細看我如何把它從悲傷中拯救出來”時,卡森已然揭示了文本的核心悖論——女性既被符號暴力所困,又不得不借由符號完成對暴力的反抗。
卡森在文本中解鎖的第一個希臘語密碼是“ε?δωλον”(eidolon),這個意為“形像、擬像、幻影”的詞匯,恰是連接特洛伊與好萊塢的精神臍帶。歐里庇得斯在悲劇《海倫》中早已埋下顛覆性的伏筆:真正的海倫從未抵達特洛伊,十年戰爭的導火索不過是眾神制造的“ε?δωλον”(幻影);而卡森則將這一神話設定移植到20世紀的洛杉磯——諾瑪·簡被鎖在馬爾蒙莊園背誦《夜間沖突》的臺詞,特洛伊戰場上那個引發千艘戰船的“諾瑪·簡”,不過是米高梅公司精心策劃的“一朵女人形狀的云”。
這種仿像機制暴露出驚人的歷史連續性??ㄉ凇皯馉幨罚旱谝徽n”中列舉的“案例研究”耐人尋味:俄羅斯軍方使用充氣塑料制成的坦克、戰斗機作為誘餌武器,與特洛伊的云之海倫共享同一邏輯——戰爭需要可見的“理由”,而女性的身體最易被塑造成這種理由。當希臘士兵辱罵諾瑪·簡是“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時,卡森完成了對美之政治經濟學的精準診斷:女性的美從來不是自然屬性,而是被權力編碼的戰略資源。諾瑪·簡兩次登場時重復的“諾瑪·簡·貝克登場”,恰似商品標簽的強制粘貼,揭示出名人形象生產的工業本質——正如特洛伊的云是神明的造物,瑪麗蓮·夢露的形象也是好萊塢的“神圣騙局”。
卡森對名字的處理構成精妙的符號學實驗。“諾瑪·簡·貝克”是工廠女工、單親母親的“本真”存在,“瑪麗蓮·夢露”則是被好萊塢賦予的性感符號;正如海倫既是斯巴達王后,又是被荷馬稱為“特洛伊的妓女”的欲望客體??ㄉ尳巧趦蓚€名字間滑動,模糊真實與虛構的界限:當諾瑪·簡說“米高梅有一部戰爭電影的版權,有大投資者參與,事情是怎么運作你懂的”,她既是在揭露電影工業的造星邏輯,也是在重演海倫被神話改寫的命運——女性的身份永遠是被他者命名的戰場。
這種命名暴力在語源學層面更顯殘酷??ㄉ粉櫋?ρπ?ζειν”(harpazein,奪取)的語義流變:它演變為拉丁語“rapio”(掠奪),最終衍生出英語“rape”(強奸)與“rapture”(狂喜)。這組同源詞揭示出父權制的核心悖論:對女性的掠奪既被譴責為暴行,又被美化為英雄史詩。當諾瑪·簡平靜承受希臘士兵的唾罵與吐口水,當海倫被普里阿摩斯稱為“死亡的撒播者”,卡森展示的是同一出悲劇:女性的身體成為公共話語的涂鴉墻,贊美與侮辱不過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
“戰爭造就了兩類人:那些能活下來的人和那些不能活下來的人。兩種人都身負傷痕?!笨ㄉ凇皯馉幨罚旱诙n”中的這句宣言,將荷馬史詩的肉體創傷與現代心理創傷并置成一幅跨越時空的創傷圖譜?!兑晾麃喬亍分斜婚L矛刺穿的脾臟、喉嚨、顱骨,本質上都是暴力的遺產 —— 特洛伊的鮮血雖已干涸,但父權制的創傷仍在以新的形式侵蝕女性的精神世界。
卡森特別關注歐里庇得斯筆下海倫的精神崩潰:這個從未親歷戰場的女人,僅因“凝望戰爭太久”便陷入癲狂。這揭示出創傷的傳導機制:女性即使不是直接的殺戮對象,也會成為暴力符號的最終承載者。諾瑪·簡在風力電話中對赫敏的呢喃——“特洛伊的所有生命,所有那些因我而墜入冥府的靈魂——誰來付出代價?”——正是這種替代性創傷的體現。當女性被建構為戰爭的“原因”,她們便永遠背負著莫須有的原罪,這種精神枷鎖比肉體的τρα?μα更難愈合。
卡森在“戰爭史:第三課”中構建了令人心驚的暴力譜系:“如果你摘取了一朵花,搶奪了一只手袋,占有了一位女性,洗劫了一座倉庫,蹂躪了一片鄉村或占領了一座城市,你就是一個掠奪者?!毕ED語“?ρπ?ζειν”的語義網絡將私人領域的性暴力與公共領域的戰爭暴力連接成同一套語法——掠奪者始終以“正當性”為自己加冕。
珀耳塞福涅的神話在此構成關鍵隱喻??ㄉ檬返俜颉な访芩沟脑娋洹拔揖褪悄莻€珀耳塞福涅/曾在西西里島與親愛的密友嬉戲/在社會規訓的保護下”,揭示出女性命運的原型:從陽光下的花朵到冥界的王后,掠奪者總是以“愛情”或“命運”的名義實施暴力。諾瑪·簡將自己與珀耳塞福涅、海倫并置,“強奸是海倫,珀耳塞福涅,諾瑪·簡,以及特洛伊的故事”,這一斷言打破了神話與現實的界限——特洛伊戰爭與好萊塢的造星工業,本質上都是用不同方式完成對女性身體的“?ρπ?ζειν”。
“古希臘的經濟,如同早期現代美國一樣,依賴于奴隸制度。而戰爭則是生產奴隸的工廠?!笨ㄉ凇皯馉幨罚旱谒恼n”中直擊歷史的殘酷真相:戰敗者即奴隸,正如女性即被觀看者。海倫憑借“口才、魅力或誘惑”擺脫了奴隸制,瑪麗蓮·夢露則用“收音機”的雙關語(記者問“what do you have on”,她答“The radio”)反抗記者的物化審視,但這種反抗本身仍被困在“被觀看”的框架中。
卡森對“妾”(παλλακ?)的詞源解析更顯辛辣——這個源自“撒播”的詞匯,暗示著女性如同種子被隨意播撒到陌生的土地。海倫將希臘的泥土帶到特洛伊,諾瑪·簡在染發時猶豫是否要“把那里的頭發也染成金色”,都體現了這種被迫同化的焦慮。當奇斯曼醫生用拉康的“三角欲望”解釋諾瑪·簡對阿瑟的感覺時,卡森實際上揭露了精神分析與父權制的共謀:即使在心理層面,女性的欲望也必須通過男性的凝視才能確認。
荷馬在《伊利亞特》中曾描繪海倫坐在普里阿摩斯的宮殿里,將特洛伊戰爭的場景“直播”到掛毯上,卡森敏銳地捕捉到這一細節:“她的紡線是深暗的紅色”,每一針都在編織死亡的敘事。在《特洛伊的諾瑪·簡·貝克》中,諾瑪·簡的編織成為海倫掛毯的現代回響——“我正在把每一個細節都織進去。普里阿摩斯草坪上的每一根草,戰士臉頰上拂過的每一縷風,黃昏時分掠過希臘帳篷的每一只棕色小蝙蝠……”
這種編織行為是女性的敘事反抗。當男性用長矛書寫歷史時,女性只能用針線在織物上留下隱秘的痕跡。海倫的掛毯與諾瑪·簡的編織,本質上是對戰爭敘事的“重寫”——她們不直接控訴暴力,而是將暴力的細節轉化為織物的紋理,用女性的細膩解構男性的宏大??ㄉ诖税凳荆号缘纳嬷腔?,恰恰在于在被書寫的同時,偷偷改寫著書寫的規則。
特洛伊的云之海倫與好萊塢的瑪麗蓮·夢露,都被貼上“?π?τη”的標簽——前者被指責用幻影欺騙希臘人,后者被嘲諷用性感偽裝愚蠢。但卡森卻為這種“欺騙”賦予了積極意義:當諾瑪·簡說“繼續蒙混過關”,當她用赫敏的 “過量服藥”作為逃離馬爾蒙莊園的借口,這種 “欺騙”實則是女性的生存智慧。在一個不允許女性說真話的世界里,“?π?τη”成了她們唯一的語言。
諾瑪·簡對著日本的風力電話呼喚女兒赫敏的場景,是文本中最動人的隱喻。這個“用轉盤撥號”的舊電話亭,本是地震幸存者與逝者對話的媒介,卻成為諾瑪·簡與被符號暴力隔絕的“真實自我”溝通的通道。當她反復說“你好,我是赫敏,你好你好你好你好你好”,這種語無倫次的呼喚暴露出女性的根本困境:她們既無法被真正理解,也無法真正理解自己。
卡森在此呼應了拉康的“符號性死亡”理論 ——女性在進入父權制符號秩序的那一刻,便與真實的自我永遠隔絕。海倫與夢露的悲劇正在于此:她們成為所有人欲望的對象,卻永遠失去了欲望的主體地位。風力電話的意義不在于能否接通,而在于呼喚本身——那是女性在符號廢墟上重建自我的微弱努力。
《特洛伊的諾瑪·簡·貝克》的結尾,諾瑪·簡與阿瑟、珀爾·貝利乘坐三列槳戰艦逃離崩塌的馬爾蒙莊園,航行在漂浮著“汽車座椅、淹死的貓和藥品”的海面上。這個荒誕的場景既是特洛伊戰爭的重演,也是好萊塢神話的終結 ——當“日落大道充滿了五層高的黑白泡沫”,卡森暗示著舊的符號秩序正在崩塌。
海倫的幻影與夢露的云,最終在這場洪水中完成和解??ㄉㄟ^這部文本告訴我們:女性的命運不是被美拯救,也不是被美毀滅,而是在認識到美的符號本質后,依然有勇氣用這符號編織新的敘事。正如諾瑪·簡在編織特洛伊陷落時,也在悄悄織進自己的反抗——女性的歷史,從來都是在廢墟上開花的藝術。
安妮·卡森的偉大之處,在于她既不是簡單地譴責父權制,也不是盲目地贊美女性反抗,而是在語源學的褶皺中、在神話與現實的裂縫里,揭示出一種更復雜的真相:我們都是符號的囚徒,卻也都是符號的主人。特洛伊的云終將消散,但諾瑪·簡的編織永遠不會停止——因為那是女性寫給世界的,最動人的史詩。
責編:鄭小瓊 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