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白色身影在林間閃過的一瞬,我知道那一定是她——像山神用指尖蘸取白色顏料在暗色畫布上隨意點出的光點,隨著河谷吹來一陣清冷的風,拉出了熒熒的狹長墨跡。
那一刻,天地忽然離我遠去,只留下山澗里幾聲幽遠的鳥鳴。我知道我來對了。
我要找的她不是阿芝,是耶利亞。
阿芝是去年離開我的。人老了哪有不走的,只是沒想到衰老、死亡、別離最擅長的是偷襲。這人只是躺下去睡了一覺,第二天就怎么叫也叫不醒了。算一算,阿芝和我一起生活了三十七年,不知不覺地,竟這么久了。阿芝走后,我的日子入了秋。我每天坐在院子那棵紅豆樹下,看枯葉和豆莢落成一片小湖。我感覺自己的腦袋、眼皮、四肢都掛了鐵錨,在這片小湖中央不停往下沉。沉到快要窒息時我突然驚醒,是本能的恐懼讓我拼命撲騰著浮上水面。意識恢復時,我摸到胸口還有死亡尚未褪盡的微涼。
我咽得下悲傷,但經不住恐懼。所以我要去找耶利亞。
這是阿芝在一次夢里告訴我的,她還是那樣一眼就能看到我心中所想。
“阿風你在害怕對嗎?”她踩著舞步,右手劃出一道溫潤的弧。
這是我們年輕時在工廠舞會上常跳的舞,她在邀請我。我熟練地擁她入懷,把自己交給她。“對不起,我想早點來見你,可是……哎,是我懦弱。”
“見我是什么著急的事兒?”阿芝撲哧一笑,帶我在她的酒窩上轉了個圈兒。
“噓——你聽。”阿芝閉上了眼睛,我也照做。
“聽見了嗎?”
“你是說這首舞曲的唱詞?”
在遙遠的地方有個女郎
名字叫做耶利亞
“嗯。還有,你再仔細聽。”
我讓自己的耳朵穿過舞廳里所有的喧囂,走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我聽見松針碰撞的聲音,聽見大雪一層層摞起,聽見在山谷中央涌動的海浪,還聽見了一位白衣女郎輕輕的呼吸。
“是她嗎?”
阿芝點了點頭,輕輕推開了我,又好像緊緊抱住了我。
我在阿芝的枕頭上醒來,摩挲著她的舊枕巾,上面不知道什么時候濕了一小片。夢里的一切還在我腦海中環繞。原來安靜也是一種聲音。
所以,我上山來。怎么會有這樣一座山呢?有松針、雪頂和海浪。我在阿芝常常伏案的桌子前看到過一座山,那是她很久之前就貼在那里的。直到她去世,我們也沒去成。
“別去了,那地方去了就回不來的?!崩险啧酒鹈?,一條條皺紋便往頭巾里鉆。我先坐火車往北,再坐汽車往西,這才到了山腳。幾天幾夜的路途對六十幾歲的身體實在不友好,還未上山,我就先敲開了一位老鄉的家門歇歇腳。噼噼啪啪的火盆前,我講明來意,得到了上面這句。
“老哥,看來我問對人了。”
看我沒有退意,老者灰撲撲的臉上毫無表情,伴著火光的跳動明明暗暗。
“為什么要到那去?”
“不怕老哥笑話,這個歲數了,我不想再變老了?!蔽液V信眼前的人能聽懂我的意思,“你知道的,那里有位佳人,能實現我的愿望。”
老者頷首,手臂沉沉一揮,給我指了個方向。
當我穿過樹林、走過草甸,終于跨過雪線時,疲憊早已將我剝皮抽骨。極低的氣壓不再從我的胸脯壓出氣息,反倒要壓出鮮血,我的嗓子里涌上一陣陣令人作嘔的甜腥。夜晚的昏暗一團一團,讓我早已看不清路,但我總能時而瞥見那道白色身影,引著我機械地挪動腳步。
不知走了多久,那道身影停下了。
“你很累了吧?!彼曇艨侦`,像山間染著月色的泉水在和我說話。
她許是看出我這副陳舊的身軀再也走不出幾步了吧。
“風,在這里停下吧?!?/p>
我迫切地點點頭,來不及想她為何知曉我的名字,仿佛這句話是我自己說與我自己的。我走上前,斜倒在她身邊,看見她赤腳站在一塊圓石上,和冰雪搶著地盤。我盡力挪動上身,用手臂和臉頰貼緊她白皙的雙腳,用我僅剩的溫度溫暖她。
“我不冷?!彼p輕一笑,發笑時身體顫抖的頻率讓我覺得很熟悉。
“終于找到你了?!?/p>
“嗯。我在等你來?!?/p>
“我想看看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她沒有低下頭,而是望向前面更深的夜色。
那濃黑的是一道裂谷,原來此處就是臨淵的崖壁。
我感覺到清香的裙角掠過我的臉頰,下一秒那雙腳便掙脫了我的懷抱,躍向了面前的深淵。我聽見她的裙裾在極速下降中發出獵獵的響聲,緊接著化作一片浩大的海浪聲向我涌來。
“耶利亞!”我掙扎地站起身,被崖下的景象震驚。
那道細長的裂谷像一只巨大的眼睛,下面是一片正在不斷漲潮的海洋。海面奔涌的浪濤像是眼波搖蕩。
阿芝,原來雪山上真的有海洋。
我忽然覺得那眼眸向我輸送了無盡的力量,就像阿芝每每注視著我一樣。
我后退,然后向前助跑,踏起雪塵,也朝著山間奮力一躍。這一次下沉我不再恐懼掙扎,我知道下面有她的擁抱。
在耳邊呼呼的風中,我又聽到了阿芝曾經最愛的那首歌——
在遙遠的地方有個女郎
名字叫做耶利亞
有人在傳說她的眼睛
看了使你更年輕
如果你得到她的擁抱
你就永遠不會老
如果你能住進她的心里
死亡就當是永恒
責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