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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粵語講古大師張悅楷在世,由他來講一段《作品》編輯部的故事,看誰能抵擋誘惑?好故事常有,而張悅楷不常有,真是遺憾。區區不才,不忍心《作品》的故事埋沒,且學講古佬來一段。老牌名刊《作品》,出過好作品,推過好作家,執過牛耳(曾在三年內,《作品》所發作品五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有過蟄伏。這毋庸多說。《作品》編輯隊伍創作實力之強,作為文學現象一直引人注目。眾所周知,早期三任主編歐陽山、秦牧和蕭殷都是文學大家。20年來,魯迅文學獎得主三人,茅盾文學獎提名十部作品一人,魯獎提名獎一人,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兩人,《人民文學》“未來大家top20”三人,莊重文文學獎、人民文學獎、中國小說學會獎、百花文學獎、《小說選刊》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詩刊》陳子昂詩歌獎、《廣州文藝》都市小說雙年獎、冰心散文獎、老舍散文獎、琦君散文獎、馮牧文學獎等獎項30人次以上,廣東省魯迅文藝獎及廣東省新人新作獎得主,均在兩位數以上。有人戲稱《作品》編輯部是廣東文學的黃埔軍校。有人斷言,這即使放眼全國也純屬罕見。
我2007年7月入職,相較“《作品》的黃金時代”(1978—1999年)以及在21世紀10年代的狂飆突進捷報頻傳,相對平穩。縱使如此,編輯部依然藏龍臥虎,有一伙妙人,有很多趣事。我口拙舌笨,性情拘謹到搞笑,竟也有一些好笑的事落到頭上。
我知道《作品》及其他文學期刊,應在1991年9月,考上化州三中讀高中,有幸見識了縣城圖書館及其所藏書刊(學校沒有圖書館)。記得1992年前后,《作品》是32開本的,印象較深的有韓東中篇小說《本朝流水》、林世斌(世賓原名)短篇小說《魚》、趙紅塵組詩《擊壤歌》(配發楊克評論)、周崇賢中篇小說《那雪·那窗·那女孩》。巧的是,都是廣東作家(這樣說沒問題,韓東當時確是廣東省作家協會青年文學院的合同制作家),后三人都獲過省新人新作獎(周崇賢還獲第十一屆廣東省魯迅文藝獎)。當時主編是黃培亮、楊干華(執行)。那時,我嘗試投稿并偶有發表。1994年9月,赴省城讀大學前夕,遇見我主持三中春苑文學社時的副社長張同學,她遞給我一個右下角印著魯迅體“作品”字樣的牛皮信封。9月號《作品》發表了我的短詩《民間》,同期還有東蕩子的短詩《水又怎樣》,這是我首次跟《作品》結緣。后來,我才注意到責任編輯是溫遠輝先生。我讀大學時,寫作課老師譚海生說,在《作品》發表文章,就稱得上是作家了。直至現在,我才偶然(從《作品》1993年第8期卷首語)發現,這說法來自蕭殷先生:“先生多次說過,誰在《作品》能夠發表文章了,人家就把他當作家看了。服不服由你,這無他,皆因它把關嚴,要求高,代表著廣東文學創作的高水平,不是輕易能上的。”(楊干華《肖殷精神永在》)
大一時,我參加中山大學紫荊詩社主辦的第二屆廣東省大學生詩歌創作邀請賽,以《純凈鄉土》(組詩)獲三等獎,林世斌組詩《風暴是如何預告消息》(外二首)獲一等獎,獲獎作品小輯(配發評委熊國華前言,他是我大學的古典文學課老師)在《作品》1995年第3期(早改回了大16開本)刊出,責編是同為評委的溫遠輝,另一位評委楊克先生也是《作品》編輯。之后,溫老師還發過我幾次詩。
1996年,我向《作品》投稿散文《我贊美飛翔》,有個叫歐陽露的編輯回信(手寫),字體很老辣,鐵鉤銀劃,鋒芒畢露,說通過終審了,留用。我欣喜若狂,天天去校圖書館翻期刊,盼望能看到拙作。一年多過去,我才放棄幻想。1997年,《作品》雜志想推校園文學,召開廣州高校文學社座談會,我作為廣東教育學院(廣東第二師范學院前身)秋實文學社社長兼主編,帶著一個姓黃的副社長出席了,編輯部在越秀區文德路。見到歐陽露,沒想那么年輕,等做了同事,才知道是70后。我將涌到喉嚨的問話一次次咽回去,只望她主動提起那篇小稿,而她只是笑容可掬,公事公辦。一直到離開,我都沒膽子詢問。讀了幾年中文系,我聽普通話已無問題,也能潦草說幾句,但一種鄉下人與生俱來的怯懦仍無從改善。到了中年,社恐仍無任何改觀。那次,在會場聽了什么,說了什么,都忘了。楊干華先生臉容清癯,菩薩低眉,又如刀砍斧削般風霜撲面,一頭白發,粗短如戟。他平易近人,親切風趣,后來才知道是茂名(信宜)鄉黨。我在《作品》讀過他幾篇卷首語,文風質樸生動。他主編的雜志,佳作迭出,我讀過東西的中篇《城外》、鐘鳴(后來收入《畜界·人界》)的隨筆《星球上動物的最后漫畫》(四篇)。郭玉山、溫遠輝、楊克、艾云、朱春花、歐陽露等人,都是有口皆碑的名編。20多年后,聽楊克講過,不少著名作家的處女作或代表作,都經他之手發在《作品》,譬如西川、東西等等。
楊干華先生駕鶴西去,楊羽儀先生接手(跟楊先生見過,還是他自《作品》榮退、創辦并主持《粵海散文》時期,用過我幾篇散文,寫過幾封手寫信鼓勵)。《作品》辟有推舉廣東實力詩人的欄目“南中國星空”,我垂誕欲滴,但沒有機會。2000年前后,我寫出三四十首詩作。《低語》(組詩)經常務副主編郭玉山先生之手,分兩期發表在《作品》,其他發表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詩刊》《星星》《詩潮》《詩選刊》等期刊,逐漸引起文學界關注,為我后來入職《作品》埋下伏筆。
1999年夏天,我投稿一部短篇《初中生》,接到郭玉山電話,叫我去編輯部談稿子。他提了修改意見,叫我好好改。我覺得無從改起,寫時想過種種可能性,自以為選了最佳方案。又先后投給《收獲》《小說界》和《青年文學》,收到編輯廖增湖、魏心宏和趙大河的手寫信,都建議我修改再投。
這對我打擊不小,暫停寫小說,投入長篇散文《少年史》的寫作。部分章節在《人民文學》《散文》等刊出,其中《蟬蛻》一文,經張鴻約稿發在《作品》(2003年第10期)。認識張鴻,是在宋祖德的詩歌研討會上。那時她到《作品》不久。這場研討會來了省內知名詩人數十位,熱鬧非凡。歐陽露、張鴻參與會務工作。我入職作協以來,至今仍是各類活動的工作人員,迎來送往。之前,我頻繁參加《作品》及省作協的文學活動(包括采風、筆會、作家班、詩歌節),想是郭玉山、溫遠輝等師友給的機會。譬如2004年參加在茂名召開的廣東省詩歌研討會。2005年,東莞召開首屆廣東詩歌節,我作為唯一的詩人代表在開幕式發言。
那次,張鴻跟我閑聊,問我除了詩還寫什么(顯然對詩歌沒有興趣)。我說在寫散文。她眼睛發亮。我有幸成為她職業生涯較早的那批作者之一,她也是最早評論我散文的行家。
發我詩文的《作品》編輯,先后有八九位。艾云約我寫過幾次散文征文,譬如《我在廣州的教師生涯》《30年,改變了我的命運》。我的寫作跟《作品》關系之密切,無論如何強調都不過分。發表越來越頻密,獲過幾次《作品》的全國征文比賽(如詩歌、散文)二等獎。
歐陽露注意到我小妹黃春紅(黃奕靜)2002年前后在《詩刊》《星星》《詩選刊》《青年文學》等集中推出組詩,在2002年第5期“新詩人”欄目,給我們做了小輯,寫了“編者語”:“黃金明、黃春紅是廣東詩壇難得一見的‘兄妹詩人’。黃金明是頗具影響的70后詩人,而黃春紅出生于80年代,正在讀高三。因其兄的影響而愛詩習詩,僅一年時間,就以大批短詩引起了詩壇的關注。妹妹在詩人哥哥的引導下成為詩人,這本身就是一種詩意,在大眾日益遠離詩歌的現實里,尤為可貴”。一天,她來電問我在寫什么?我當時在《南方都市報》寫武俠故事專欄“江湖告急”,有點昏了頭,說話也就不知輕重,說需要什么就給你寫什么。好作者應像有幾把刷子的廚師,顧客要吃什么菜,就炒什么菜,你盡管點好了。她(在電話那頭)笑聲響亮。后來沒下文了。我可能將她嚇到了。
2005年,《作品》雜志創刊50周年座談會邀請了我。楊羽儀和我分別代表老作家和青年作者發言,忘了說過什么,我發言能力很差,又不想寫發言稿。
《花城》(2006年第1期)“花城出發”欄目推出我的小說專輯,包括《我們的秘密》等兩部中篇,還配發創作談及孤云(魏英杰)的訪談(責編是申霞艷女士)。恩師田瑛先生說,從現在起,你的約稿會多到窮于應付。我的小說稿至今仍難覓出路。約稿是有的,只是發表不暢(不能老歸咎于我執著實驗寫作,寫得不夠好才是原因)。艾云看到了,約我兩部短篇,要在《作品》最重要欄目“作家現在時”配發評論力推,未果(此欄目主推名家,我分量不夠)。稿子都發表了,先在2006年第9期“本省關注”欄目發出《客村,客村》(同年第6期、第11期發表我的散文和組詩),又在2007年第4期“金小說”欄目發出《挖下去》。
2006年秋,我參加在江門臺山召開的《作品》重點小說作者筆會。在大巴上,我跟小說家姚偉坐在一起,聊了一路天。他的杰作《尼祿王》橫空出世,是2010年前后的事。會場設在下川島的海邊別墅,我首次見識了一個有人居住的海島。島不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有溪流,有田野,有山林,有村落,山脊就是島的高處。稻穗成熟了,一片金黃,讓人恍惚仍在大陸。《作品》編輯部全體出動,忙于會務。見到副社長朱春花,一個氣質優雅的知識女性,讓人如沐春風。她眼光犀利,推舉過很多新人,不少都成了大器。她文筆很好,但不輕易出手。偶爾見到她寫的一兩篇活動側記,清清爽爽,活色生香。我跟幾個作家在海邊的星空下聊天。我說別的不行,談起小說卻口若懸河,眉飛色舞。當晚湊在一起聊得過癮的作家,我們都是初次相識,基本來自深圳,譬如謝宏、宋唯唯和弋鏵。跟我同住的王新軍,甘肅“小說八駿”之一,他擬作為特殊人才引進省作協,在《作品》上班一兩個月了。但我們都不茍言笑,沒什么交流。他干了數月,又回甘肅去了,據說調動手續不順。
筆會上的作者,后來我在《作品》編發過不少人的力作,姚偉和宋唯唯是散文,別人都是小說。這也是下川島筆會給我積累的作者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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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沒想過會到《作品》工作。沒有途徑,也沒有征兆。2004年,我從報上看到省作協招聘第二屆簽約作家的啟事,就交了申報材料。廣東青年文學院曾聘過余華、陳染、韓東、東西、曉蘇、畢飛宇、曾維浩、商河、曉音(我讀中學時相識)等作家,每月發錢,在文學界影響很大。現在,廣東文學院要改革了。我跟張蜀梅(時為《南方都市報》記者)作為南方報業傳媒集團員工應聘成功。
一個跟平常沒什么異樣的夏日下午,我接到一個電話,普通話口音很重。對方說,我是程賢章——我有點懵,以為打錯了。他不以為忤,大聲說,我在近期《人民文學》讀到你的散文《河流》。我腦子正常轉動了,趕緊向他請教。在廣東文學界,程賢章德高望重,寫點東西的人,很少不知道。但我怕見大人物,縱有心儀之人,也是將尊重放在心底,素無結交之意。沒想過他會找我,一直惦記我,還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他在提攜新人上不遺余力。程老師說要推薦我去省作協當專業作家。他跟我分析了搞專業寫作的必要性,怕我在報社耗掉了,也不諱言收入銳減。他說,你看重的不是文學嗎?希望你全力以赴,終有所成。我很感動,但又考慮到父母是農民,沒什么收入,四個弟妹尚在學校讀書(從小學到大學都有),需要我照顧。我舉棋不定,一拖就是三年多。其間,田瑛也有意讓我去《花城》做編輯。
2006年,詩人世賓(這哥們,曾任《南方都市報》副刊編輯。都是南方報系的人,又因詩人東蕩子的關系,交集甚多。例如,我是他倆跟黃禮孩發起的“完整性寫作”成員)跟我說,廣東文學院準備引進駐院作家,他推薦了我跟盛慧(盛慧另有考慮),問我有沒有興趣。程老師又來電說,還是希望我調去省作協。2007年,我下決心調動(有兩個弟妹快畢業了,壓力漸減),按廖紅球書記指示,將材料交給世賓,辦調動手續。安排我到《作品》過渡,日后再轉入文學院。我才知道,所謂的過渡,是要參加全省公務員統考的。這猝不及防,只好寬慰自己,實在考不過,就在《作品》待好了。盛瓊、魏微、世賓、盛可以等人都這樣安排。
初到《作品》,編輯部(位于天河區龍口西路)架構是這樣的:名譽主編陳國凱,社長廖紅球(兼),主編謝望新,副社長朱春花,常務副主編艾云(郭玉山剛退休),主任歐陽露,副主任是張鴻和我,編輯有盛可以、世賓、梁紅(稍遲來)等,美編張林嬰、鄭旭彬(后來也做編輯),編務張麗、嚴春等。楊克、溫遠輝這些前輩,都升遷到機關當主任去了。溫老師是大好人,幫人無數,可惜英年早逝。
月薪到手,我有心理準備,還是嚇了一跳,稅前三千多(扣這扣那后實拿二千多,不夠孩子入幼兒園一個月),不及報社月薪三分之一。有個番禺詩人跟我說,他聽一女編輯說過,只有兩三千,根本不信,沒想到是真的。有個前輩困惑地說,別人本來就是沒有工作的,調過來當然可以,但你是有正式工作的啊,工資又少那么多!他介紹過好幾位詩人到南方報系工作,了解情況。郭玉山老師更問過我好幾次,你后悔嗎?我說,不后悔,這邊時間還是多點,也許能寫出點名堂。數年后,報業日落西山。回頭看,我調離算是歪打正著。
《作品》是月刊,工作量比做報紙小多了,編輯部人強馬壯,平時氛圍很好,友愛、輕松、活潑,有什么事,大家也一起做。我初來乍到,表現積極,什么稿都送。看稿不分片區,也不分體裁。詩歌基本由我負責,尤其是世賓回歸文學院后,大家似有心照不宣的默契。與其說大家信賴我看詩,不如說我看別的體裁并無優勢。編輯數年,約過多少名家力作,我記不清了,但更看重有潛力的新人新作。我將精力放在挖掘新人上,很重視自然來稿。一次,我從自然來稿中送審一沓詩稿,發了三首,作者譚夏陽是個新人,不認識。此事在編輯會受到主編肯定。我編過七八年報紙副刊,編文學期刊上手不難。
那時我年輕力壯,看稿快,寫稿簽也快,領導認為稿簽寫得不錯,拿過給實習編輯做樣板。十幾年后,有個男編輯還津津樂道,說有條稿簽,我寫了一大段意見,結論是,此稿很有意思,可發。二審批復:此稿有點意思,可考慮留用。到了終審,批曰:一點意思也沒有,不發。此事我有印象,忘了作者是誰,應是個新人。猶記得小說梗概,說一對年輕男女在綠皮火車上邂逅,由此發生了一個大起大落、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故事分別從兩個人的視角講述,但不是一個故事的兩種講法,而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故事——原來,在長達30多個小時的火車旅行中,這兩個面對面坐著的年輕人,壓根就沒說過一句話,自始至終都是咫尺天涯的陌生人。兩個人都在自己的想象中完成(或經歷)了一場跟對方的婚戀生涯。換言之,這只是一(兩)個可能的、潛在的、尚未發生的故事,或者是某段可能性的人生,但這一切從未發生過。哪怕只要其中一人開口搭個訕,事情都可能改觀,至少也會截然不同。這是一個有先鋒實驗意圖的小說,敘述脈絡不夠清晰,如草蛇灰線,又枝蔓橫生,不好捉摸;語言密度很大,籠罩著潮濕、燠熱和黏稠的氣息,像南方熱帶植物那樣瘋長,失之節制。總之跟刊物用稿風格不太相符。我稿簽的具體內容,記不清了。上頭意見雖簡短直接,卻暗藏玄機。二審留有余地,可進可退;三審斬釘截鐵,一錘定音。真是高手過招,讓人目眩神搖。我研究了半天,覺得云山霧罩,又看不出個中門道。本想再為作者爭取一下的,還是知難而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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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打工作家一茬茬冒了出來,風云激蕩,尤其是珠三角如深圳、東莞等經濟發達地區,更成了打工作家的搖籃,不要說《佛山文藝》《江門文藝》《大鵬灣》等關注打工作家,就連傳統報刊也深度介入。純文學期刊不斷推出打工作家,《周方周末》報道過深圳“31區作家群”。上頭認為這是廣東文學突破的一個契機,決定順勢而為,從省勞動和社會保障廳申請到一筆資金,擬創辦《作品》下半月刊,重點推介打工文學;設立“外來青工文學創作培訓中心”,以《作品》為培訓基地之一,為打工作家提供編輯培訓機會,并在此基礎上,以引進特殊人才的方式錄用佼佼者。
當時,呂雷先生任省作協專職副主席,要放開手腳,施行新政。呂雷是著名小說家(《海風輕輕吹》《火紅的云霞》分別獲得1980年、1982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也是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他為人實在,不擺架子。他對單位近年來的官僚化甚為反感,希望扭轉風氣,說都是文友,不要叫他主席,直呼其名就好,叫老呂也行。他未能如愿。
呂雷任期不足兩年(到齡退休),卻干成了好幾件大事。這惠及《作品》,更惠及一批打工作家的成長(據王散木撰文《大德永存憶師恩》說,王十月就受過他指點,2010年獲第五屆魯獎的中篇小說《國家訂單》,是跟呂雷聊天時催生的,標題也由《星條旗飄揚》改之)。其中一件功德,是跟廖紅球先生一起努力將王十月、鄭小瓊以特殊人才調入《作品》,這是編輯部的大事,為《作品》后來再創輝煌打下基礎。他倆是打工者,沒有高學歷,要入職難度可想而知。呂雷是很多年輕作家的老師,也是我的恩師。2008年我申請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他主動做介紹人,還幫我請了廖紅球做介紹人。
呂雷一心做事,摒棄等級觀念,直接找我,說了扶持打工文學的重要性,準備創辦《作品》下半月刊,讓我牽頭執行。他說,這非常有意義,是可以干出成績的。錢他搞到了,我只管大膽去做。我聽得熱血沸騰,認真做了個方案,擬定編輯部框架及辦刊思路。上頭表示認可,只是,原則上不能增加人員,工作還是由原班人馬負責,作為馬前卒,我得承擔更多具體事務。至于那筆錢,只能花在排版、印刷等辦刊經費及稿費上。
擬于2008年1月推出第1期,當務之急是到省新聞出版局變更刊期(由月刊變更為半月刊),社里覺得我不懂社交,又安排辦事利索的鄭旭彬一起跑。我們準備好相關文件,跑了幾趟,順利辦好。這是《作品》的一件大事。后來,鄭旭彬還編過《作品·詩書畫》(下半月刊),干得有聲有色。
按照計劃,《作品》2008年1月號下半月刊如期刊出,推出“深圳青年作家專號”。由于推新人為主,面孔有點陌生,但今天看來,作者陣容豪華,有王十月、蔡東、宋唯唯、謝湘南、潘漠子、杜綠綠、陳詩哥、弋鏵、衛鴉等人。不少作者仍在成長期。蔡東算是文學素人,我從自然來稿中挑了她的短篇《黃花》,請王干先生寫評論頭條刊出。2022年,她憑短篇小說《月光下》獲第八屆魯獎。中篇發表了王十月的《沒有名字的生活》,近三萬字。如是,這期雜志有兩個未來魯獎得主、一個未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得主(陳詩哥)。
下一期,推出“東莞青年作家專號”,東莞小說勢單力薄,我還是拿到幾篇好稿,馬云洪短篇《貨郎》、劉芬短篇《城市里的樹》不錯。好在詩人及散文家出色,東莞是打工詩人的集散地,人數之多,跟深圳相比不遑多讓,這次發了方舟、黎啟天、龐清明、吾同樹等人的詩。鄭小瓊已在詩壇引起關注(2005年參加第二十一屆《詩刊》社青春詩會,比我2008年參加要早),也寫散文(我之前在《南方農村報》從自然來稿中發過她的散文,她進步之大,讓人刮目相看),我在“狀態”欄目重點推出她的散文《在鐵皮房》(外一篇)和詩歌《碎石場》(外七首)。東莞重要作家陳啟文、詹谷豐、柳冬嫵、塞壬、穆肅、丁燕等人的作品,日后我才有機會責編。這期刊物還過得去。
我使盡渾身解數,編出這兩期刊物,上頭表示認可。我發現,大家六七個編輯共同編12期上半月刊(我要照樣參與),而看樣子,我一個人要編12期下半月刊,實在吃不消。在編輯會上,我提出了這個問題。領導當場決定,每個文學編輯輪流去編,下來的思路是,全省21個地級以上市都擼一遍。說是以打工文學為主,其實比較靈活,主要是有潛力的新人新作,都在關注之列。這就等于辦成了以各地市為單位的文學擂臺賽。
組稿、送審、編輯、校對,都由責任編輯按部就班去完成,其中涉及排版。上半月刊編務由張麗負責,下半月刊就得聘人。艾云請來王往排版。他原籍江蘇淮安,算是南漂廣州的打工作家。他交給我一個中篇《歲月刻刀》,發表在上半月刊,并于2008年獲得《作品》“金小說”大賽二等獎。
下半月刊推出的同時,呂雷扶持、培訓打工作家(或稱農民工作家)的舉措逐一落實,省內嶄露頭角或潛質非凡的打工青年陸續來編輯部培訓,名分是特約編輯,每期兩人,為期兩月。列了一份名單,有柳冬嫵、塞壬、于懷岸、夢亦非、戴斌等15人。名單整整齊齊一個方陣,全印在版權頁上,可謂打造了文學期刊最大的一支編輯隊伍。這樣,負責下半月刊的值班編輯,就多了左膀右臂,跟我拓荒期單打獨斗相比,輕松多了。那一陣,編輯部兵強馬壯,熱鬧非凡。兩月一輪,迎來一批,又送走一批,走馬燈似的,時間過得很快。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來培訓者固然依依不舍,我們也老是沉浸在送別的氛圍之中,眼眶潮濕。有的人后來再也無緣相見。年輕人很有活力,也很真誠,大家相處融洽,那些日子,估計會在他們心里留下印痕。我之前推的作者,不少在培訓名單上,如曾楚橋、衛鴉、葉耳、劉大程等。如今不少人碩果累累,聲名遠播。
下半月刊由編輯輪值,我壓力驟然減輕。作為編輯部副主任,偶爾盯一下,做點統籌,也不算什么。2009年,艾云升遷到省作協組聯部當主任,朱春花平調到省作協創研部,歐陽露升為副社長。艾云常務副主編一職,由展鋒先生返聘出任。鄞珊以美術編輯身份入職,后任文學編輯。
說到專題策劃,我自得的還是幾個下半月刊。在下半月刊發稿,影響有限,勝在稿費可觀,稿費發到千字200元。2008年,各地期刊還沒怎么漲稿酬,上半月刊就只有千字100元。可惜發了幾期,難以為繼,一度跌到了千字60元。不久,全國各大期刊紛紛漲稿費了。《作品》上半月刊開始漲稿費,應是2014年改版后了。
我在《作品》上半月刊(2011年10月號)策劃的“廣東文學院專號”,推出詩人東蕩子的散文《沉下去的是魚》,在下半月刊(2009年9月號)發過他的散文《遠處有什么東西》(外二篇)。那些年,他寫了一批好散文,但少人關注。
2011年1月起,編輯部在下半月刊辟“新活力”欄目,每期重點推一名省內年輕作者,計有曾楚橋、王威廉、陳再見、李德南、葉清河、王哲珠、彤子等人,影響很大。頭炮讓我來打,我選了時在東莞中學松山湖學校當初中語文教師的陳崇正(筆名有傻正、且東。展鋒輕描淡寫地說,“且東”這筆名劍走偏鋒,你提醒他看一下甲骨文。我不好提。這次署名“傻正”,2012年底才改用回原名),展鋒讓他幾經修改,推出他的中篇《半步村敘事》,四萬多字,配發創作談《在故事的中途》和陳培浩教授的評論《想象、細節和命運》。11月,陳希教授也撰評《沉重而漂浮的記憶——解讀〈半步村敘事〉》登在《作品》。數年后陳崇正撰文稱這次發表對他有重大意義,那我也樂于承認這是編輯工作的精彩一筆。
編輯部舉辦過多次全國性征文比賽,涵蓋散文、詩歌和小說。2010年,我受命責編一套兩卷本的《“作品獎”獲獎作品集》,收入“作品獎”全部獲獎作品。從2001年舉辦第一屆“作品獎”開始,共九屆,全書按體裁分為“小說”“散文”“詩歌”三大板塊。在廣東文學院時,還責編過二三十種不同文體不同版本(或語種)的文集及叢書。
之前,我做作者盲目投稿,知道底層作者要脫穎而出,真是難如登天。及至做了編輯,才知道各有難處。編輯畢竟是發稿少斃稿多,到頭來還是得罪人多。別人成名了,覺得是他的本事,給你稿子是看得起你;你不發他的稿子,不是有眼無珠,就是給臉不要臉。我只能謙卑點,對編輯多些尊重,我上稿了,是編輯給我機會;又耐心點,對作者多些理解,作者成名了,是我沾光。對無名作者來說,編輯強勢也是事實。真正的寫作者,無非是希望能在一個相對公平的環境里投稿競爭,搞關系是對公平的最大損害。站在編輯的角度,也是為他人作嫁衣,開門辦刊,視顧客如上帝,這個上帝不僅是讀者,還首先是作者。編輯發現/挖掘/培養作家之類的話,我是斷不敢說的。人家作品也是一字一句嘔心瀝血寫出來的,你頂多是個接生婆,可千萬別說孩子跟你有什么關系。
我的編輯生涯不算出色,自認還算合格,很單純,認死理,努力做到相對公正。天地良心,我無意冒犯任何一個作者,對每一份稿件也認真對待。我有個偏見,一個人寫得還行,就不會耗時費力搞關系;一個人老是搞關系,也不會寫得多好。我尊重有風骨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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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部有很多妙人,男的數王十月風趣,女的數歐陽露鬼馬。歐陽露是一個模仿秀愛好者,模仿他人的動作、神態和語言,惟妙惟肖。她戲仿(十幾年長盛不衰的著名節目)廣州電臺零點1+1老中醫自吹自擂的粵西口音,一句“你揾到我就冇有使驚”,笑死人不償命。每次外出活動,她都唯恐氣氛沉悶,一逮著機會就拿我開涮,我被迫自衛還擊,唇槍舌劍,你來我往,竟如講相聲似的,承包了大家半天笑點。這次,我跟她求證幾個細節,就給我提供了幾段趣事。我喜出望外。她硬要我在文末注明:歐陽露對此文亦有貢獻。我一口回絕了,說這是大家的共同記憶,又不是你一人獨有。
那年單位舉行迎春晚會,每個部門都要出節目競賽。大家很頭疼,又不想費時排練。有個男編輯好整以暇,笑瞇瞇地說,咱們集體上陣,搞大合唱——張麗嘀咕,我五音不全,最怕唱歌——他說,不要緊,我們就唱龔琳娜的《忐忑》,這可是火透半邊天的神曲,也不用排練,大家就大聲地唱就好,金明不唱,另有重用——
先是別的部門陸續出場,有老詩人的兒童詩朗誦、女職工的太極扇舞蹈、女聲獨唱等等,都中規中矩,略顯拘謹。輪到我們,全體出動,盛裝打扮。領唱者手搖折扇,音樂一響,就咿咿呀呀地唱起來。他長嘯一聲,忽如銀瓶炸裂,鐵騎突出,本是一通亂唱,卻唱出了風在吼、馬在叫的聲勢。他張開大嘴,籠罩著麥克風,放聲高歌,聲波一浪壓過一浪,幾乎要掀掉天花板(有個女編輯扛不住了,中途被震出表演隊列)——我呢,從魯院學習歸來半年,別的沒學到,卻跟小說家林權宏學了一套趙堡太極拳,此刻正好一顯身手,在隊伍前頭上躥下跳。他們唱得太快,我就被帶偏了節奏,將白鶴亮翅打成了黑虎掏心,將如封似閉打成了葉底偷桃,活生生將一套太極拳打成了霹靂舞(有人還表揚我一套猴拳打得形神兼備)。我一個人仿佛在為合唱隊伴舞,云手打得風車般亂轉。他們唱得地動山搖,一動一靜(他們人停聲響,我是聲寂人動),對比鮮明——居然獲得滿堂彩,節目大受歡迎,媲美張建渝先生的脫口秀。就是有個心臟不太好的男同事悄悄跑到走廊避風頭去了。有好事者撰聯說:青毛獅吼破南天門;黑悟空亂入蟠桃園。橫批:神仙搖頭。
我耳濡目染,一張苦瓜臉竟開朗多了。平時我在辦公室埋頭苦干,苦大仇深,一到外出活動,就像放出鳥籠的鷯哥,有話要說。社恐是我,話癆也是我。可能平時太壓抑了,外出就有囚犯放風的雀躍。用張鴻的話說,次次都像打了雞血。我的特點是插科打諢,借力打力,臨門一腳,將別人(講好)的故事推向高潮。在一個組稿會上,有個男詩人未老先衰,一口牙齒掉光了,扯著鴨公嗓叫嚷說要吃豆腐。女編輯不答腔。他又吹噓說朋友要給他眾籌,準備裝一口和田玉牙齒,以后就能啃硬骨頭了。我給他夾了豆腐,說,這副牙齒太值錢了,可得日夜保護好,建議在嘴巴裝上防盜網。眾人笑得岔氣,他也笑。有人問他,嗓子怎么啞了?他答,小時候吃流水席被雞骨頭戳了。
一次是去潮州跟當地作家交流,當時輪值培訓的作家夢亦非和一個男先鋒作家也去。一路上,我們高談闊論,指點江山,笑聲不斷。我很怕坐車,旅途身心俱疲,有人聊天,正合我意。路途太遠了,我跟夢亦非、世賓等人山吹海侃,又找了個維持熱度的方法,就是輪流朗誦廣東青年詩人不存在的作品,亦即模仿其風格口占一首。夢亦非有急才,出口成章,模仿得有點神韻。先鋒作家只寫小說,人也挺逗。黃國欽(時任潮州市作家協會主席)是當地名流,對潮州文化地理及舊聞逸事了如指掌(后撰有《潮州傳》一書),帶領我們一邊參觀,一邊講解。大家深入潮州大街小巷,拜謁韓公祠,漫步湘子橋,參觀老建筑、木雕廠、潮繡館、陶瓷館等等,收獲豐厚。
那天,我們住在盛產單樅茶的鳳凰山腳下。鳳凰山風光秀美,天池如一潭凝冰,四周雜樹生花,郁郁蔥蔥,一株株高山老茶樹在風中起舞,粗如胳膊,婀娜多姿。眾人走在綠樹掩映的石階上,我忽然發現前面有一座肉山在顫巍巍地挪動,一束霞光如聚光燈打下來,依稀勾勒出歐陽露氣勢磅礴的背影。2016年,她調回省作協創研部。2019年輪崗,我們都到了省作協社聯部,兜兜轉轉,又在同一個部門。這幾年見她愈發苗條,忘了她曾是虎背熊腰之人,據說這得益于吃素。她當年的減肥故事之勵志,堪比賈玲電影《熱辣滾湯》。同事們捏著一把汗,提心吊膽地目睹她如何從一個龐然大物硬生生瘦身成了蜂腰猿背。我跟她在編輯部時,聽她說要整理詩稿,出版詩集,質量不擔心,就是數量不夠,評職稱得有兩本書。我多嘴說,你這些天發力再寫一批,找幾個評論家寫詩評附在后頭,就出兩本,不用太厚。她眼睛一亮,連說好主意,那你就幫我寫一篇!我苦笑著扛下了。這就叫請君入甕。大約個把月,她天天在寫詩,竟呈井噴狀,寫出了好幾十首。兩部書稿擺上案頭,我讀后震驚,沒想到她深藏不露。詩好,就有話說,近五千字的《秘境與密室的發現者——歐陽露詩歌肖像素描》很快交稿。她順利評上文學創作二級,詩集《將水潑還水中》獲首屆廣東省“桂城杯”詩歌獎。
那次住在鳳凰山腳下的客棧,晚餐不錯,潮州飲食之精不必細表。有個標致的女服務員見來了一伙作家,一臉傾慕,追著先鋒作家問東問西,但他心不在焉。她端上幾壇客家黃酒,扭頭對他說,我讀書時作文也不錯,大哥你好好寫,爭取拿個魯班獎!他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我素來滴酒不沾,為此得罪過不少人。世賓、夢亦非等人都有海量,鯨吞牛飲,來者不拒。當地有個報告文學作家,不敢去招惹他們,卻盯上我,柿子揀軟的捏。他之前已糾纏不休,這次更是非要找我喝不可。我煩了,把心一橫,豪氣陡生,大聲說,好,喝就喝,大家先喝十杯再說!酒杯很小,待雙方喝到五杯,對方已面如土色,擺手求饒,下來數日,再也不敢招惹我了。那黃酒甜絲絲的,好喝,后勁卻足。我腳步踉蹌,酒勁上頭,也就不知天高地厚,顧盼自雄,扯開喉嚨,唱了一首不存在的歌,用的是化州土白話,聲如裂帛,響徹行云,其實就是借酒發狂,鬼哭狼嚎。眾人面面相覷,繼而鼓掌,無人聽懂一字。我咧嘴一笑,又以普通話重新翻唱了一遍(其實吼的是另一首“歌”)。我少時有隨口編唱歌詞的童子功,跑調卻是難免。十六七年了,大家仍記憶猶新。世賓說那是我最放開的一次。張鴻說我嘴巴大張猶如狂怒的河馬。歐陽露則說我嗓子如雷鳴,遠勝牛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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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張鴻在同一個辦公室待了四年。她為人爽快,愛憎分明,不管公事私事,我都跟她說一說,她不少方面都有指點。我遇事會焦慮,她就說,天塌不下來,不用慌。她目光如炬,對我(及散文)看得很準:“我與金明同事多年,都有大夏天不能開空調的頸椎病。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仍然安靜、綿軟,性格趨于平和,顯然沒那么焦慮了,但還是那么倔,十頭牛也拉不回來。他依然敏感、細膩、孤獨、自尊,隱藏著謙卑和柔韌,他對人對事滿懷感恩之心,處處良善。這是純樸的鄉村孩子的性格共性。他一如既往地寫鄉村,鄉村是他的榮,也是他的痛。他的散文顯現了他超凡的特質和心性。”(張鴻主編《中國實力散文五十家:大地上的標記》)
我投稿,徑直寄至編輯部,不寄個人,稿子基本是這樣發出來的。張鴻對我這樣亂投一通不以為然。她認真說,要直接寄給固定的編輯看,效率更高,對編輯也更尊重。盡管我有社恐,但還是不得不認同。后來有了電子郵箱,我就多投給相熟的編輯了。本城幾個雜志,幾乎每個編輯都發過我的作品(包括詩、散文和小說)。她直說,就煩這樣的作者,本來聯系開了,他又跟別的編輯聯系。
張鴻是優秀的散文家(散文集《月白如紙》在讀書界受到好評),但對編輯工作是真愛,能量太大了,資源也多,光是編輯部的工作,還滿足不了她做事的勁頭。她是往編輯家路上狂奔的人。她常在外頭主持散文欄目,后來編起各種叢書來(如“現代性五面孔”小說系列)。她的讀稿札記是一絕,給新銳作家做的訪談也是一絕。她是文學活動的積極策劃者兼主持人。她還喜歡旅游和攝影,不少好散文,都是在旅途上完成的。十多年前,張鴻調至《廣州文藝》做副編審,之后接手鮑十主持工作,任副社長兼總編輯,不斷改版,刊物越辦越好。
編輯部有三位如雷貫耳的70后女作家。盛瓊是安徽的高考狀元,在《作品》沒呆多久,考公一擊即中,調入廣東文學院,后以短篇小說《老弟的盛宴》獲第五屆魯獎。魏微以短篇小說《大老鄭的女人》獲第三屆魯獎不久,作為特殊人才引進《作品》,后當廣東文學院院長,并以長篇小說《煙霞里》提名第十一屆茅獎。
盛可以呢,2008年,我們一起考公,我落榜,她順利過關,留下的辦公桌及位置,我用上了。2009年,我也考過了,關系先轉到廣東文學院,但人還在《作品》。常務副主編展鋒新官上任,找我說,你算是主力編輯,不少統籌工作得由你做,尤其是下半月編務。他還有不少改革措施,希望我回來幫忙,當然是義務的。那時,我做責編署名“沈博”。一幫忙,又是三年。到了2010年3月,我參加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高研班學習,盛可以恰好是同學。不久,盛可以調離省作協。2012年,省作協專職副主席廖琪先生將我轉回廣東文學院,完全脫離《作品》,終于當了幾年專業作家。那時,展鋒理順了雜志社各種關系,辦了不少實事好事。《作品》一次性提拔了六位干部。展鋒還笑著跟我說,你不走,也有份,誰叫你走呢。
展鋒面相憨厚,做事公道,為人隨和。在他手上,雜志辦得可圈可點,轉載率也高了。編輯部氛圍很好,笑聲朗朗。展鋒是獲過省魯迅文藝獎的小說家,長篇小說《終結于2005》近90萬字,對創作和編輯自有一套。他早年做過名刊《百花洲》編輯及《珠海》副主編,發表過好些名作家的處女作。
2010年夏天,我從魯院讀書回來,雜志要力推付秀瑩的短篇小說《如果·愛》(《作品》2010年第10期),我說起她是魯院同學。我平時跟同學很少交流。她倒是代《山花》約我的短篇《神的經紀人》,收入該刊“魯十三小說專輯”。年底,展鋒帥兵去京津組稿,見了付秀瑩,回來贊不絕口,說她不僅是個好作家,還是好編輯,早就轉載過我們發表的小說。他才知道,她是《小說選刊》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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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2014年3月號全新改版。從大16開80頁擴大到特16開128頁,從封面設計、內文版式、欄目設置到內容提供上,都煥然一新,好評如潮,《人民日報》刊文《老牌文學雜志〈作品〉鳳凰涅槃》盛贊。當時,省作協專職副主席楊克兼任社長,找王十月談話,策劃改版,欄目設置多由王十月策劃,并由鄭小瓊、梁紅等編輯落實(見王十月《作品的突圍》)。改版半年,就在2014年度中國期刊交易博覽會中榮獲“中國最美期刊”稱號等榮譽,從低谷期逐漸躋身主流文學期刊陣營。楊克主編的《中國新詩年鑒》影響很大,我有幸列為年度推薦詩人一次,后參與編選一次。楊克退而不休,現任中國詩歌學會會長,有多部詩集譯成多種文字在海外出版。
2017年,《作品》改版力度更大,增加到176頁,稿費大幅度上漲。《文學報》(2017年1月10日)撰文《〈作品〉:告別“純文學”,提倡“真文學”》說:“在稿酬機制上,《作品》雜志借鑒了網絡文學網站的機制,在千字五百元的基礎稿酬之上,推出了季度賞和年度賞,也就是說,將有大量作品能拿到千字一千至一千五百元的稿酬。在人才機制上,《作品》雜志也不拘一格,2016年末將青年作家王十月和鄭小瓊從編輯崗位升職到副總編輯和副社長的崗位,同時任命兩名非科班出身的青年作家任文學名刊副總編、副社長之職,這在全國還是首例。”作為《作品》原編輯,我由衷地高興。此后,《作品》每年都有改版動作,策劃了不少出色欄目及品牌活動,效果很好,譬如“推手|90后推90后”“大家手稿”“經典70后”“大匠來了”“超新星大爆炸”等欄目,必將在期刊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如今《作品》辦刊思路非常靈活、獨特、開闊,創意層出不窮。通常,編輯是根據欄目去組稿的,仿佛拿著一個模具去套取合適稿件,而他們不是,只惟好稿馬頭是瞻,不惜為好稿專門開辟新欄目。譬如力推后來獲第八屆魯獎的青海蒙古族青年作家索南才讓(在2019年第11期一次性發表七個短篇,配發對話及評論),2024年特辟“特別關注”,分兩期推出柳冬嫵長篇隨筆《〈野草〉時期的魯迅、軍閥與“文人學士們”》。只要是好稿,就不惜篇幅、期數猛推。目前雜志有218頁,作為月刊,容量名列前茅。《作品》2024年獲評第六屆廣東省優秀期刊。現在,王十月是廣東文學館(廣東文學院、《作品》雜志社)社長兼總編輯,鄭小瓊是副總編輯。
那些年,我經歷了幾任領導。廖紅球時期,格外尊重作家,營造了很好的創作氛圍。不少《作品》編輯、文學院作家及創研部評論家,都是他任上引進的,其中出了三位第五屆魯獎得主(王十月、熊育群、盛瓊)。張建渝先生對我高看一眼,讓我放松,去他辦公室討過茶喝。還是在《作品》最自在,大家個性張揚,歡聲笑語不斷。那幾年,我身心舒暢,寫作得心應手,年年都有點收成。
《作品》編輯部,不管哪個階段,總潛伏著一支讓人望而生畏的作家隊伍。跟我關涉的那些年,有陳國凱、廖紅球、謝望新、朱春花、艾云、展鋒、歐陽露、張鴻、盛瓊、魏微、盛可以、世賓、王十月、鄭小瓊、梁紅、鄞珊、塞壬(特聘編輯)、蘇蘇(特聘編輯)等人。更早一些,有楊干華、楊羽儀、廖琪、郭玉山、邱超祥、楊克、溫遠輝等前輩。《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我。《作品》給我的美好,從中學時代起,至今仍在持續著——此刻我對《作品》的美好回憶,又成了新一輪美好之事。屬于我(記憶中)的那部分《作品》也是屬于大家的,更是屬于編輯部的,70歲了的《作品》才是主角。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