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秀平小學五年級時學會了鉤花,從后座歡娣那兒學的。歡娣是個留級生,比秀平大兩歲,那時就已經“發育”了,胸前鼓起兩坨,上體育課時上下跳動,經常被班級女生背地里嘲笑。秀平沒有笑過她,她天性不是個刻薄人兒,只要人家對她好,她心里邊感激都來不及,哪里會去嘲笑。
秀平學得很快,第一次鉤塊圓形小茶墊便有模有樣,唯一讓她煩惱的是沒有一根真正的鉤針。歡娣是有鉤針的,她鉤花可不是玩兒,是幫媽媽掙錢養家。她媽媽是家庭婦女,給人織毛衣、鉤花掙手工錢,歡娣也要幫著干活。她上著課,手就在桌子底下翻飛,秀平覺得這就是歡娣成績差的原因,她沒什么心思上課。
秀平的鉤針,是將一根大號別針一端掰直,一端仍保持彎曲,能用但用起來很不得勁,別針弧度太大了,老是鉤住旁邊的線。歡娣使起鉤針手指翻飛,秀平就做不到,用別針改良的鉤針不好使。
學校生活飛快地過去了。歡娣小學畢業就沒再讀,幫家里干活,十七八歲就嫁到外地去,從秀平生活中消失了。
秀平自己,小學畢業,她娘說女孩子讀這么多書就夠了。倒是爸爸說:不讀書能干什么?就讓她讀咯,多認得幾個字也好。
爸爸在縣城商業部門工作,那時什么都憑票,他管著糖票、煙酒票、布票。他很廉潔,從不拿票送人,每年年底都領著優秀工作者的獎狀獎品——一個臉盆、一個水壺或一個搪瓷缸子這類東西回家。平時一個月只回來一次,家中都是娘在操持。娘脾氣暴躁,父親不想惹麻煩,一般都順著她的意,不多發表意見。
對孩子可以發表意見。爸爸一回來就檢查考試卷子,秀平的分數總比弟弟高些,爸爸便會說,女孩子考到了80分,男孩子才考到60分,兩個人要換一換才好。有時怪秀平:怎么不幫助弟弟好好學習,把成績搞上去?一臉的不高興。看到地上有點臟,他會說,女孩子不做點事啊?看到地上臟了也不掃。其實秀平幫家里做很多事,洗碗煮飯帶弟弟,出門撿木炭渣煤炭渣(省得家里拿錢去買柴火),這些爸爸都看不到。秀平從沒跟爸爸親近過。只是沒想到關鍵時刻,還靠他支持了秀平。
這樣秀平上了初中。不過也沒學到什么,正趕上學制改革,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初中從三年改為兩年。兩年中也沒上幾節課,多數時候學農,下鄉幫農民種田插秧去了。此外就是搞宣傳,秀平唱歌跳舞都會一點,一直是校宣傳隊成員。
初中畢業后娘沒讓她繼續讀高中,這回爸爸也沒說什么。她待在家里,一時沒有正式工作,就到居委會幫助搞宣傳,年輕人沒有事嘛。
有天居委會主任說,縣里有個赤腳醫生培訓班,為期兩年半,可以把這個名額給秀平。
秀平欣喜若狂——怎樣一根救命稻草!那會兒她在家的日子十分難過,娘逼她同意跟一個男的結婚,快要把她逼瘋了。這下好了,可以離開家住出去。
二
娘對秀平一直不好。秀平是太婆帶大的。太婆是娘的外婆。太婆二十歲生外婆,外婆二十歲生她媽媽,她媽媽二十歲生她。到秀平出生,相隔三代,太婆也不過六十歲。
回想起來,小時候最快活自由的日子就是在太公太婆家了。毛栗子成熟的季節,和小伙伴一起去山上采栗子,各人挎個竹籃,竹籃里放把已被大人使得黑漆麻烏的剪刀。山坡上到處都是矮矮的野毛栗子樹,樹身不到一米高,枝杈上卻掛著成串的毛栗子,黃綠色,滿身刺,他們用剪刀一個一個剪下來。
她八歲那年,六十八歲的太婆死了。可能是吃壞了東西,拉肚子不停,然后就死了。
她被接回父母家。那時娘已經生下兩個弟弟,就不上班了,在家帶孩子。
那是秀平人生第一個轉折。每晚她都躲在被子里哭,哭了幾個月才好。也不是真的“好”了,是知道太婆死了,沒有路走了。也知道那個女人是她媽媽。
除了上學,回到家便是帶弟弟和幫做家務。娘不喜歡她,總是咬著牙齒拖著長長的嗓音叫秀——平——秀——平,喊她干活。聽到這樣的聲音她真不想答應。不答應就要挨掐,掐臉掐胳膊掐腿。她犟著不作聲,獨自一人時躲在廚房里一邊做事一邊哭。
后來娘連名字都不喊了,喊她“木逼”,嫌她木呆呆的。她的名字就用這個詞代替了。應聲稍微慢一點,做事稍有不如意,娘就拖長聲音叫:“你個木——逼。” 就一個釘宮鑿鑿過來——手指節彎曲,狠狠地鑿在腦門上。她用力這么大,一個鑿下來,額頭上就鼓起一個包,好多天梳頭發都痛。
冬天的夜晚,夢到上廁所,結果尿床了,娘就用鞋底打,打得第二天屁股坐凳子都疼。
考試比弟弟好,也要挨釘宮鑿:豬不肥肥到狗身上去了,女孩子學習要那么好干嗎?
她見到娘就怕。
但最大的噩夢是在初中畢業后降臨的:娘逼她嫁給一個人。這件事情直到現在,秀平都快七十歲了,也沒明白母親當年到底是什么心思。
那時她才十五六歲,壓根沒到嫁人的年齡。娘說又不是讓你現在就嫁!就讓你同意一下。
她看不出那個男的有什么好。她不喜歡他,更不想“同意”。那男的姓李,二十六歲,在鎮上榨油坊當機修工。有段時間娘去榨油坊給工人煮飯掙點錢,就這樣認識的。他們認識就認識吧,跟我有什么關系呢?為什么要逼我嫁給他呢?秀平想破腦殼都想不通。
娘天天逼問,同意不同意啊?不同意就掐她。大腿根掐得青一塊紫一塊,疼死人。
有時不準吃飯,“不同意就死遠點,不要吃我的飯!”
晚上睡著了會被掐醒,“你同意不同意啊?”
…………
秀平覺得自己快瘋了。她想,這個樣子,要死掉了就好啊……我明天就跳井,死掉去。
晚上做夢,夢到自己好像跳下去了,“啊我死了我死了!”她一骨碌坐起身,大喊大叫。
娘聽見聲音到她房間里時,她還在說,“我死了,我死了……”
娘使勁摑她兩巴掌,把她打醒,“你還裝邪是吧?你個邪子逼,瘋魔逼……”
秀平不停地提醒自己:我千萬不能癲哦。要是我真的癲了怎么辦?
小時候住在太婆家,在大街上經常看到瘋女人,小孩子都朝她們扔石頭。她好怕自己成為那個樣子。
好了,現在她要離開鎮子,去縣城接受培訓,可以暫時逃脫一下娘的手掌心。
三
過了兩年半安生日子,秀平從培訓班結業,分配回鎮上,在鎮醫院當護士。她脾氣好,輕言細語,動作也輕,逐漸地很多人來打針都希望遇上她,說她打針不疼。
病房有六個床位,那段時間都住滿了。其中一個病員叫危福林,是醫院對面那所醫療器械廠的職工。他一米七五的個頭,五官也算英俊,只是眼睛有一點點鼓。他對病友很友善,肯幫助人。有個四歲的小病號,有氣管炎,又最怕打針。每當秀平端著盛著針頭的白色瓷盤輕快地走進病房,四歲的小朋友哭兮兮的,那個危福林就喊:“打針不痛的阿姨來了,打針不痛的阿姨來了!”那男孩就會從媽媽懷里鉆出來,乖乖地打針。秀平很感動,能被病人愛戴的感覺真好。也覺得這個叫危福林的人真好,長得也好,高高的。秀平長得不高,找對象便很想找個高個兒。
這危福林對秀平也有好感。他很快就出院了,可經常在秀平面前出現。醫療器械廠就在鎮醫院對面,秀平去食堂買飯,一回頭危福林就站在身后,她在哪張桌上吃飯他就跟過來。大家都看在眼里,經常有人起哄他倆有夫妻相。
有時秀平下班,危福林已經在門口等著了,陪她往宿舍走一段,臨別時還不忘叮囑:“你走路一定要注意安全。”或者“天氣預報說明天變天,記得多穿點衣服,不要感冒了。”就這樣幾句話都能讓秀平好生感動,因為從來沒人這么關心過她。母親對她只有罵和掐。父親多數時候是冷漠的陌生人。回到宿舍,她還止不住在心中回味這些話。
娘還在逼她嫁給姓李的男子,一日死死揪著她的耳朵,問:“小李哪里不好?無父無母,單身一人,嫁給他,什么事都你做主。”
“他好丑,我不喜歡他。我真搞不明白你為什么硬要我嫁給他。”
娘沒作聲。
父親也知道了這事,私下跟她說,我的女兒再怎么樣,我要養過二十歲再嫁出去。無論你媽媽怎么逼你,你都不要同意。
又加了句:不要說是我說的。
他是怕她娘跟他鬧。
有了爸爸的話撐腰,秀平更覺得不管娘逼得多厲害都不能同意。只是她實在苦悶極了,有一天就到鄉下找她小姨。小姨剛結婚半年,嫁到離鎮子不遠的一個村上。秀平想去她那兒散散心,也傾吐一下那驅散不了的愁苦心事。
一見小姨,沒想到她也是一副愁苦樣。小姨告訴秀平,結婚半年,丈夫才回房住過兩晚。每天都和他娘睡一張床。她去找婆婆,說:“結了婚的男人依然要和娘睡,又何必結婚呢?”
婆婆兇巴巴地回答:“我生下建國他父親就不在了,這二十五年,建國一直和我睡。你屄子沒人戳難受吧?賤逼。”
小姨說,一番話羞得她臉都沒處放,現在只想盡快離婚。
沒想到小姨遇到這么糟糕的人家。結婚真是可怕,好像攤上怎樣的命就是怎樣的命,一點由不得自己。什么愛情,什么幸福,書里描寫得多么讓人向往,她在生活中卻從沒見過這兩樣東西,簡直是一點兒幸福的影子都沒有。不,她決不能這樣。她要追求幸福,找個喜歡的人一起生活。無論娘怎么逼迫她,都決不能同意嫁給那姓李的。
想起這事她不由得愁容滿面,抱著小姨哭了起來,細細說了幾年來為逼她同意嫁那姓李的,娘怎么打她罵她不準她吃飯。她娘說小李可憐,因為家庭成分不好,沒有姑娘肯嫁他……可是沒有姑娘肯嫁他,也不能把自己女兒當犧牲品啊!
小姨狐疑地說:“是不是他們兩人有關系哦?她都帶小李到我這里來玩過哦。”
“不會不會,我娘不是那種人……”秀平嚇了一跳,連連否認。
無論娘待她怎么不好,她都不愿意那樣去猜測自己的母親。娘不是那種人。娘到底是哪種人,其實她又哪里知道。
一日她正在炒菜,姓李的來了,見家中只有她在,用胳膊一把箍住她,把她頂在墻上,伸手就往她身上亂摸。
秀平拳打腳踢,大喊大叫:“流氓!流氓!”
姓李的放開了她。事后跑去跟她娘說,你還說你女兒要嫁給我,她還罵我流氓。
娘當晚就去醫院宿舍找她了,拽住她兩條長辮子就往外拖。頭發被扯住有幾痛啊!掙也掙不脫,只能趔趔趄趄跟著一起走。鎮醫院坐落在一個山坡上,門口有一個大下坡,她娘一直一直拖,把她拖過長長的坡道,拖到大馬路上,過了馬路拖到一個僻靜地方,停下來,開始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抽打她。
她娘說,你罵他流氓就等于罵我。
秀平想,我罵他流氓怎么等于罵你?
那地方有一口老井。她娘拖她到井邊,松開辮子,說:“你就是不同意是吧?你不同意我就跳井,死給你看。”
秀平在心里喊:“那你就跳啰,你跳啰!”
她轉身跑開,站得遠遠的,心里繼續喊:“你跳啰你跳啰!你跳了我就解脫了。”
娘見她跑走,不跳井了,又跟過來打她。體力上秀平已經可以反抗了,但她不敢,她是母親啊,怎么能和母親對打呢?
秀平心中太氣恨了,想起小姨的話,叫道:“你喜歡那姓李的你就喜歡啰,不要逼我。你還帶那姓李的去小姨家玩過是吧?”
娘叫起來:“哪個講的?哪個講的?!”正在揮打的手停下來。
秀平趁機跑掉了。
四
這次之后,她天天過著心驚肉跳的日子。家是不敢回了,那等于自投羅網。待在宿舍也不能安心,就怕她娘又像那天找上門來。她主動要求多上晚班,她娘還不敢跑到她上班的地方放肆。
一天上晚班時,危福林來了。說了一會兒話,也沒什么可說的了,他百無聊賴地東看西看,看見椅子上放著一個包包,外層是用鉤針鉤出來的,一朵朵橘黃的小野菊彼此連綴,襯里用的黑棉布,橘色花紋被黑色底子一襯托格外醒目。
“你鉤的?”他問。
“是啊。”然后就講起小學五年級學鉤織的事情,跟歡娣早就沒了聯系,但記得對她的鉤針的羨慕。
過兩天,危福林來了,拿出一樣東西遞到她面前。
那是一枚鉤針!黃銅做的,打磨得特別精細,金黃閃亮,頂端還刻了一朵小花作為裝飾。
她喜悅感動的表情危福林看在眼里,他說:“我是鉗工,什么都會做。你要什么東西就跟我講,我做給你。”
這人真好啊!手這么巧,講話實實在在的。她拿著鉤針,越看越愛,做得真是漂亮精致吶!這輩子還沒人送過禮物給她呢。
這輩子秀平就收到過這么一次來自戀愛中的男人的禮物——一枚鉤針。
她情意綿綿地看著危福林。危福林跟她越挨越攏。接著就開始親她,摸她。病房已熄燈休息了,值班室只有他們倆,周圍一片闃靜。危福林關上門,一下把她推倒在值班室的小床上,然后整個人就壓上來了。
秀平使勁掙扎,小聲說著“不要不要!”哪里掙得脫,那雙做鉗工的手也像鉗子一樣鉗住了她的胳膊,腿壓住她的腿。她的上衣被掀到脖子處,一只手粗魯地揉她的奶子。那手又伸進她下面,把蚌殼一樣閉攏的私處硬生生打開。有另一個堅硬的東西在撞擊她,要挺進她的身體。
最初那一下疼得她失聲大叫。危福林去捂她的嘴:“別喊!會聽到。”
沒多久事情就結束了。危福林從她身上起來,兩眼色色地——她那時候以為是愛——盯著她。她臉上滾燙,體會到的只有疼,但她不怪他,她愿意把自己交給他。
五
這一次秀平便有了身孕,于是很快和危福林領了結婚證。
領完證,危福林說上街給她買件新衣服。她喜滋滋跟著他走。一家家店鋪看過去,她中意的他都不肯,嫌貴,哪怕只比他砍的價多幾塊錢都不行。左挑右選買了一件紅呢子半長大衣,她實在不喜歡,料子不好,顏色也不襯她的膚色。但危福林說紅色喜慶,還硬要她當場穿在身上。一件原本以為快快樂樂的事情讓秀平窩了一肚子氣。但她還是順從了,畢竟是個好日子,畢竟男人是一家之主,不要結婚第一天就違逆他。
走在路上,又出了一件十分可笑的事。危福林邊走邊算剛買大衣找回的零錢,不當心一個五分硬幣掉到了地上。硬幣根本不知道它對主人的重要性,自顧自由著性子滾進路邊的地縫里,了無蹤影。危福林趴在地上,循著那長長的地縫尋找,只可惜沒有鋤頭,要不然他大概會挖開地縫去找那五分錢。秀平看平時人模人樣的危福林趴在地上找五分錢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終沒找著,危福林直起身,頗沮喪。秀平說:“哎算了,不就五分錢。”
好巧不巧,迎面醫療器械廠一個同事走過來,危福林一掃剛才的沮喪,笑瞇瞇跟對方打招呼,又指指秀平說:“看,剛跟老婆買的呢子大衣,穿起來客氣啵?”(注:客氣,好看的意思)
一路上只要遇到熟人,危福林都會介紹秀平身上的紅呢子大衣。等兩人回到家里,危福林給老婆買了呢子外套的事已經傳開,家喻戶曉。
女鄰居說:“福林對老婆真好,舍得買這么貴的衣服。”
“買給老婆有什里舍不得,只要她喜歡。”危福林說。(注:什里,什么的意思。下同。)
進到屋里,危福林很嚴肅地對秀平說,呢子大衣在家不能穿,怕弄臟;上班不能穿,穿得那么好看會惹來男的糾纏;去菜場不能穿,怕搞邋遢。
秀平原本就不喜歡這件廉價的呢子外套,還有那么多約法三章,根本懶得穿它。心里邊只覺得有一百個不對勁,又有點害怕去想這些不對勁。她還是個新娘子呢,她想當個快樂的新娘。
結婚后第三個月,婆母的哥哥——危福林的舅舅來他們的新房了。舅舅一直對危福林蠻好,危福林也喜歡舅舅。他買了肉,剁肉包餃子。他們的新房是公婆騰出一間房給他們,公婆就住隔壁。爐灶擺在過道,燒飯就在過道里。
危福林在外面剁肉,婆母蹭過來在屋里跟秀平講話。婆母是個不幸的女人,從小給危家當童養媳。公公危寶生不打老婆,但基本不理睬她,夫妻像住在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婆婆長得矮小,成天牛馬一樣干活。婆婆挑水,路上危寶生若遇到,就讓到一邊,絕不會接過擔子。
秀平坐在床沿,婆母坐在靠門口的飯桌旁跟秀平說話。
“我呀一出生,我娘就死掉了哦。我好可憐啊秀平。”
“以前是可憐。今天高興,就不要哇這些啰。”秀平說。這些話婆母早就跟她說過幾十遍了,但還是逮著她就說。(注:哇,說的意思。)
“秀平,哇得你聽我心里好過一點。我娘死掉了,我就做童養媳……”
門敞開著,危福林一定聽見他母親的絮叨,沖進屋,“你娘死了怎么了?你娘死了怎么樣啊?”用指頭點著她,“盡談些這樣的事……”
“那就不說了吧。”秀平害怕地看向婆母。
“哎今天,秀平哎,今天硬要哇給你聽。”
“今天我就不準你哇。”危福林接著她的話音。
“崽呀崽呀,我生了你,哇點事還不能哇了……”婆母開始抹淚。
“什么崽啊崽!”他一掌劈過去,把他母親抹淚的手打掉,“你哭什里啊?!”。
“哎,崽啊崽,做什里啊?”
“什么崽啊崽啊,你生了我怎么了?你小時候沒教好我,大了還想教我,我打了你又怎樣?你再哇,我吃都不準你吃,你是看母舅來了作興是吧?”(注:母舅,舅舅的意思。作興,起勁的意思。)
“今天不準我吃?今天我吃也要吃,哇也要哇。”婆母就拿了桌上的紅星二鍋頭自己往杯里倒酒。
“你還翻了天,今天我就不準你吃。”危福林一步邁過去,把酒杯往墻上一砸,玻璃當啷碎了一地。他看都不看,繼續沖他母親嚷:
“你看你吃得到吧?今天做什里啊?你都這么大年紀來了,孫子都快有了,還緊著說那個。你要吃就老老實實吃,過了身的事就不要再哇。”
“我是可了憐哎……”
“我弄得你吃,你不老老實實吃,過去的事還緊在這里哇,你給我死出去。”
“我就不出去。”
危福林把椅子連他娘拎起來,往外頭拖。他娘抗拒著掙扎著,人一半在門里一半在門外,嘴里嚷著:“哎喲不得了啊,崽打娘哎……”
秀平嚇得縮在床邊。母舅開始沒敢說話,見這局面,只能硬著頭皮攔:
“哎呀福林,這是娘哎,不能這個樣子哎。”
“是娘怎么了?她到這里又哭又哇。你哭什里啊?你死了人啊?”手指頭對著他娘額頭一點一點,每點一下他娘身體就往后倒。
秀平縮在床角,第一次看到危福林的狠勁兒,眼睛暴起的樣子真嚇人。
六
秀平第一次挨打,離新婚也就半年。
肚子慢慢大起來了,上了一天班回到家里就想盡快倒在床上。一次危福林說,懷個孕就那么矯情,鄉下人挺著大肚子照樣下田做工夫,打禾耘禾樣樣都做。你是不是懷了個皇帝老子?樣子十分不耐煩。這之后她就不敢不做飯了。
那天危福林下班回來時,飯菜已經上桌了,不知他在廠里遇到什么事情或者犯了哪門子邪,進屋后招呼都沒打徑直躺到床上閉眼睡覺。
她不敢驚擾他,自己先吃了點,給危福林留了大半。
一會兒危福林從床上起來,說:“我要吃面。”
“好,我去煮。”秀平放下飯碗,走到過道打開藕煤灶蓋子,把鍋里放上水,走進屋對危福林說,“你看著點,水開了放點面條進去……”
危福林突然一拍桌子,大叫道:“戳你個屄啊!討了老婆吃碗面還要自己煮。”兩個耳光驟然扇過來,秀平頓時眼冒金星。還沒回過神,危福林又一腳踹來,秀平倒退幾步才站穩。
她氣得啊!想用頭撞過去,還沒來得及撞,危福林對準她左右開弓連扇幾巴掌!秀平跌跌撞撞沖出屋,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一會兒出來好多鄰居,不遠不近地看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勸道:“福林,別打了,你老婆還懷著孕,這樣打會打死人的。”
危福林用食指點著說話的人,“你什里意思啊!你和我老婆是什里關系?你不要搞錯了,她是我老婆,我想打就打,不關你的事。”邊說邊端起自家爐灶,連爐子帶那鍋水往過道外面的水泥地上一扔,幾塊通紅的藕煤從傾斜的爐灶里跑出來,冒著紅黃的火焰滿地亂滾。
那次以后,秀平再挨打時,不管怎么喊救命也不會有一個鄰居出來管閑事了。
有了這個開頭,挨打就成了秀平的家常便飯,根本預料不到什么時候會挨打。
一日,秀平炒好三盤菜放桌上,等她忙完廚房的事走出來吃飯,三盤菜已經讓危福林吃了個精光。
“怎么不留點給我吃啊!我還懷著孕呢。”
“戳你個屄啊!你懷孕關我屁事。你這人好惡啊,老公吃掉了菜應該高興才對。我能吃證明我身體好,你應該高興。你的意思是我吃多了。”
“你怎么是這樣一個人啊!蠻不講理,‘屄’字不離口,我真是看錯人……”
兩個耳光扇過來,“你還敢罵我!我娘爺都不敢罵我。你是我老婆,我想怎么罵就怎么罵。”又一個耳光扇過來,“我扇死你!吃點菜還那么多啰唆。”
秀平哭叫道:“危福林你是不是人啊?”
“再罵?再罵還要打。”
秀平不敢罵了,她知道他會。
挨了打,晚上危福林還要和她做那件事。秀平經常被打得全身疼痛,心里還恨著他,便賴在地上雙手抓著床沿不肯上床。
“你是我老婆,我要戳屄子還由得你不肯?”危福林說著,一把把她提到床上,嫌解褲帶麻煩,一把把褲子撕爛了,一只腳死死壓在她腿上,接著就進去了。秀平死人一樣躺著,眼淚滾滾而落。
一陣抽動后射了,從她身上起來,蔑視地看著她的臉,“人家操屄高興,你操屄就哭啊?打了你就不讓我戳你逼子,沒那么好的事。我想戳就要戳。戳了你屄子你還不快樂?”
女兒是晚上出生的。白天秀平肚子就開始痛,危福林讓婆母來照顧她。那一整天他態度都很好。
護士將包裹好的嬰兒給等在外面的危福林和他母親看,“恭喜啊,是個千金。”
危福林說:“我才懶得看。她又沒有卵雞,有什里用。”
他果真對女兒一點興趣也沒有,好像那是個跟他不相干的孩子。讓他幫忙把下尿,他會說:
“你不要吵我啰,要是有卵雞我還會把下尿,卵雞都沒有,你讓我把什么啰。”
坐月子時,嬰兒有時哭,危福林說:“吵死了吵死了,總哭總哭。帶個小孩都帶不好,你是怎么當媽媽的?我明天還要上班,聽不得哭。”把被子一扯,將嬰兒兜頭兜腦蓋起來。
秀平急了,說這樣會悶死的,趕緊去掀嬰兒身上的被子。婆母也在,也趕緊過來幫忙。危福林使勁攔住她倆不讓掀被子,“哪里會死嗎?不是還在哭嗎?”
“不哭就已經死了!”秀平哭叫道。被子好不容易掀開時,女兒的臉都悶紫了。
秀平想,危福林是想把女兒悶死的。這人真的有膽子殺人。
七
一結婚危福林就要求秀平工資上交,他來管家。秀平想都是一家人,誰管錢都一樣,何必分你我,渾然不知自己的天真。
第一個月,他甚至自己跑到醫院財務科領她的工資,被拒絕了,會計說:“好玩吶,你跑到這里來領她的錢啊?讓汪秀平自己領。”
頭兩個月她還沒養成領了工資就上交的習慣。一天回家,危福林圍著她轉了兩圈,像只隨時會發起攻擊的野獸一樣看她。
“哎,汪秀平啊,你吶貴人多忘事嗬,你看樣子有點不想跟我過是吧?”他開口了。
“做什里嗎?你又來了事。到底有什么事?”
“你想不起來啊?你想不想跟我過啊?”
“我不天天在這里,不跟你過跟到哪個過啊?”
危福林不說話,到房間里轉個彎又過來,“你想不到是吧?”話音剛落手就扇了過來,“你那個錢呢?你拿到哪個管去了?你想自己管是吧?你是我老婆,你工資不交給我交給哪個?”
原來是這件事!這月剛發工資,秀平把錢揣到包里忘記交給他了。趕緊到房間里掏包,把剛領到的錢全給他。
說好每個月給秀平20塊自由支配,但一個月末了會這樣算:20塊錢你上個月買了什么?沒有買什么嗬,那你那個錢還在咯,那這個月就不用給你20元了。
所以,秀平身上的錢從不會超過20元。
一次秀平帶女兒出門遛彎,見到大卡車上賣蘋果的,價格便宜。她身上只有兩塊錢,便買了兩塊錢蘋果回家。
“你這個人呢,就是不會過日子,專門買零食吃。”危福林說。
“買給小孩吃啰,小孩子要吃點水果的。”
“你這個女的,有幾多錢就花幾多錢。”
“總共就兩塊錢,還能有幾多錢就花幾多錢。”
“我還講錯你了?你這個好吃逼,不吃零嘴就過不得日子了?小孩從小就被你帶壞樣。吃飽飯就夠了,還要吃零嘴啊?”
又是一頓打。
廠里搞活動,每人要出份子錢。秀平手頭沒錢,打電話到車間,“福林,要拿點錢。”
“你故意打電話拿錢做什里啊?要他們聽到,那意思是我管得你好緊哦?”
“那我是要錢啊!你拿走了我的錢啊。”
“我管了你錢,你要宣布是吧?你這樣做是什里意思啊?”
秀平知道,今天回去又要挨頓打。
連買包衛生紙都要算了又算。錢上交后,找危福林要錢真是難。
八
有次危福林姐姐要帶兒子來做客,危福林預先買了一箱豆奶。女兒冬冬那時三四歲,喝了一瓶。危福林看到大怒,一巴掌抽翻女兒,“這是買給你喝的嗎?!”冬冬臉上瞬間有了五個手指印。秀平攬住抽噎得喘不過氣的孩子,怒視著危福林,“她也是個小孩,怎么就不能喝一瓶了?”
“她又沒有卵雞!就不準她喝!”
女兒一見到爸爸,像老鼠見到貓,大氣都不敢出,可憐巴巴的。秀平心疼不已,可她連自己都救不了,哪里又救得了女兒。
冬冬十歲那年的一個星期天,從早晨起,綿綿不斷地下著雨,到處都濕瀝瀝的。冬冬乖巧地一聲不響做著作業。危福林忽然走到女兒面前,“出去、出去!”
冬冬站起來,有些莫名其妙,“外面下那么大的雨,要我去哪里?”
“出去、出去!”他推搡著女兒出門,“走,我要和你媽媽戳屄,曉得不?”
秀平天靈蓋都要炸開了!他居然對女兒這樣說!畜生都不如哇!她攬住女兒,“冬冬,你別走,你爸不是人,是魔鬼!”
她感到冬冬的小身體在她懷中顫動。危福林一把把母女倆扒拉開,把冬冬推搡出去,“走,走,死遠點。”
秀平第一次激烈地反抗了,她用手拼命抓撓著危福林,哭叫著:“你是畜生,畜生!”
危福林一拳擊中她下巴,一陣劇痛。她想下頜骨是不是脫臼了,連忙用一只手托住下巴。
危福林看見,“下巴掉了?那我再給你一拳,幫你打回去。”話音未落他已揮拳對準下巴從下往上重重一擊。
秀平往后一仰,疼得昏了過去。
九
真的過不下去了。這樣下去她會被打死。離婚她不是沒提過,提一次就挨一次打,打得她不敢再提。
也不是沒報過警。腳踝骨被打得腫脹,自己一瘸一拐走到派出所報案,派出所的人說這連輕傷都不算,不能立案。后來一次腿被打折了,那次派出所的人也來看了,看到她那條裹著石膏與繃帶直挺挺擱在凳上的腿,也看了醫院檢查報告,她想這回總算“輕傷”了吧?但也只是教育了危福林幾句,讓他以后別再打老婆。危福林哼哼哈哈應承著,遞上香煙一起吞云吐霧。大家都是熟面孔,不會把他怎么樣。秀平對報警這事不抱任何希望了。
單位同事早發現她挨打,時不時一張臉青紫腫脹著來上班,挺同情她的。醫院配電房幾個單身的女的說,汪醫生,你到我們這里睡啦,我們這里有好幾個人,挺好玩的。
配電房的女工宿舍在醫院深處一個角落,幾乎是個半地下室。她們騰出一張空床給她。她帶女兒擠在窄窄的單人床上,指望分居六個月后可以起訴離婚。
危福林追蹤到她的住處后,幾乎天天來找她。女工們很潑辣,攔住不讓他進門,“我們都是女同志哎,你不要跑到我們這里來,不方便哎。”
危福林面對這群女工不敢用蠻。但是,他某天在秀平下班路上攔住了她。
“你到哪里賣屄去了?”他問。
“你明明曉得我到哪里去了。我真的跟你過不下去了,我要離婚。”
“你要離婚啊?有那么好的事啊?”路上人來人往,他不好動手。
“你這么對待我,不離婚我會死在你手上。女兒也會死在你手上。”
“你還想離婚啊?不離婚我有屄肏。等我找到了屄肏的時候再跟你離婚。”
幾句話下來他忍不住了,揚手就甩了秀平倆耳光。恰好科室一位向來與秀平關系不錯的男同事路過,停住腳步說了兩句話,說對女同志還是要溫柔點,她是你老婆,不是別個,不能動不動就打人。
這下捅了危福林的馬蜂窩,惡狠狠沖那人吼,“你什里意思啊,你戳了我老婆的屄子吧?那么心疼她。你也曉得她是我老婆,不是你老婆啊?!我想打就打,關你什里事。”
秀平恨不得把頭鉆到地縫里去。自己挨打不算,還連累對她好點的同事受羞辱。她拔腿便向女工宿舍跑去,危福林沒跟過來,知道跟去也進不去,悻悻地回家了。
然而女兒生病了,高燒,渾身打寒戰。那半地下室宿舍陰暗潮濕,墻上常常洇著一層水珠。被子總是濕重濕重的。小孩子免疫力畢竟抵不過大人,就感冒發燒了。
帶女兒去醫院掛水,把燒退下來。孩子還是很虛弱,想來想去,只能帶她回家休養。
女兒還沒好透,她自己也傳上了感冒,一模一樣的癥狀:燒到三十九攝氏度多,全身酸痛,站都站不住。高燒又打擺子,渾身發冷,躲在被窩里哆哆嗦嗦。
不算熱的天,危福林偏要開起吊扇,說他熱,他熱就要開風扇。故意這樣折磨秀平。嘴里嘮叨著,“討個老婆總生病,害得我不能戳屄子。”
她自己起來,摸著墻壁走,想去醫院。鄰居見狀,正好他在公安局工作的弟弟騎著公安局配發的大摩托車來了,便讓弟弟送秀平到醫院。
危福林騎自行車跟在后面也去了。醫生說,“燒得那么高才來,人都要燒壞啊。”
離開病房,走廊里危福林就開始罵,“找個老婆總生病,一個病秧子。今天晚上就沒有老婆過夜,沒有屄戳。”走廊里有來來往往的人,秀平的臉都沒地方躲,“求你啦,忍一忍,在這人來人往的地方怎么能講這種話,也太丟人了。你能不能講點人話,想點別的事?”
晚上體溫又上升了,人滾燙,但又冷得抖個不停。秀平從柜子里翻出冬天的被子蓋在身上。危福林見到,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端來一碗水,含一大口在嘴里,然后對著她睡的那半邊床噴灑。他的嘴就像一個灑水壺,一口一口把那碗水都灑完了,把秀平睡的那半邊均勻地噴濕了,然后得意地說:“我讓你睡,我讓你睡!”
他睡在干爽的那半邊,幾分鐘后就聽到鼾聲大作。秀平蜷縮在冰冷的席子上,心里那個恨啊,殺了他的心都有。
十
危福林倒也不是完全不介意她的同事們知道他打老婆,后來他常常改用胳膊肘頂。他的胳膊肘像塊鐵板,疼痛比以往更甚。
秀平知道想留著這條命就得離婚。協議離婚不可能,危福林怎么肯放她走。可是起訴離婚的條件就是必須先分居六個月。她決定到外面租房子,住出去。六個月,只要挨到六個月就可以起訴離婚了。
幸虧剛結婚時頭幾個月工資沒交給危福林,把這點錢放在了要好的同事那里。她用這點錢在鎮子邊上一對老人家那兒租了一間屋。還買了一個煤氣罐,置辦了簡單的鍋碗瓢盆。老兩口聽她訴說遭遇,很同情,對她和女兒十分好。她能做的回報就是每天到醫院食堂買一碗綠豆湯給兩位老人家。
也就過了一個星期的安生日子——那幾日和女兒過得很開心,好似壓著的大石頭搬開了——誰知危福林悄悄跟蹤她,找到了租處。
一個星期天的上午,他早早地來了,還提著兩包點心一瓶酒當禮物,對兩位老人家輕言細語地說:“我老婆就是脾氣不太好,吵了幾句架就要搬出來住,我來接她回家。”
老兩口將信將疑看著危福林。他人模人樣,提著禮物,看起來十分誠懇。
危福林又說:“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她是我老婆,這是我小孩,我肯定要接她們回去的。”
說得十分在理。老兩口只能連聲說:“要接回去,要接回去。”
他提起煤氣罐收起鍋碗瓢盆,放在自行車上推著就走。娘兒倆垂頭喪氣跟著他回家。
十一
過了一段時間,醫療器械廠倒閉了,危福林被調到坐落在城市邊緣的一個大型汽車制造廠的鑄造車間。
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秀平怎么也不肯松口跟著同去。別說危福林毒打她這件事,她當護士,工作得好好的,干嗎要跟著走?
危福林第一次表現出服軟,“你不去我怎么生活!公不離婆,秤不離砣,夫妻本來就不應該分開。算我求你,只要跟我去,我再不打你。”
他真的能改?秀平腦子里倏忽閃過這個念頭。自從醫療器械廠倒閉,危福林有段時間沒打她也沒打女兒。看看女兒,心里想,如果他能改好,還是有個完整的家好哇。
——回想起來,她恨自己哇!怎么就心軟,相信這個惡魔能改?!
“你真的能改?”她問。
“我給你寫保證書可以啵?保證不打你。你要我怎么就怎么寫,你要我賭怎樣的惡咒就賭怎樣的惡咒。”
秀平和危福林一起調到了那個大型汽車制造廠。危福林在鑄造分廠。鑄造廠沒有秀平能干的事,就臨時安排她在廠辦幼兒園當老師,教小朋友們唱唱歌跳跳舞。
安頓下來第一個月,危福林問秀平工資每月多少,答說三十七元。
危福林大叫:“戳你個屄啊!你比我還多,我才三十五元!”
秀平說:“我賺得多還不好,都是用在家里。”
“你個逼崽子,你有什么本事啊?你去鑄造車間拖個板車試試?你去搬個鐵錠子試試,看搬得動啵?!拿的錢比我還多,這是什么道理!”
“分工不一樣啊,又不是所有工作都要賣力氣。我能教小朋友唱歌跳舞,你能啵?”
心里想,危福林真是不可理喻,老婆工資比他多兩塊也要生氣。
他們之間是不能談坨(方言,聊天之意)的,一談就不知要觸到他哪里。有次說起,小時候買米要憑糧票,沒有足夠的米吃,吃飯之前家里人都會先吃個紅薯。危福林說:“你個逼崽子,過得這么好,還有紅薯吃。老子都餓肚子。”說起端午節吃咸蛋,又能惹出事來:“逼崽子,吃那么好,還有咸蛋吃啊……”順手就削她兩下。
回到家里,炒菜時秀平輕輕哼著幼兒園的歌,怕自己忘記。危福林下班回來聽見了,走過來,站在她身后:“誰戳了你的屄子,那么快樂,炒個菜還唱著歌。”一個胳膊肘朝她腰上一搗,秀平一下歪倒在灶臺,火舌把衣服都燎著了。她顧不得腰間劇痛,趕緊先把身上的火撲滅。
“你寫過保證書不再打人。”
“我還可以寫啊,你要不要?再寫一百份夠不夠?”
“我要教幼兒園小朋友唱歌,怕不記得,炒菜時練練,這又礙你什么事了?你除了會打人還有別的本事嗎?打老婆不算本事,你看看左鄰右舍,有哪個男的動不動就打老婆?你怎么會是這樣一個人!”
“我看不得你快活,我就是想打你。”
“你的手作癢,那么想打,去打墻壁。”
危福林走近她,左右開弓兩個耳光,“我就是想打你。”
秀平舉起鍋鏟,今天就和危福林拼了這條命吧!剛剛放學回家的女兒站在門口看到這幕,大哭起來。秀平忽然就泄氣了,緩緩地放下鍋鏟。
第二天秀平炒菜,不再唱歌。危福林下班回來,“你家里今天死了幾個人?歌都不唱了。”又是胳膊肘對準她腰眼一搗。一陣劇痛。
她哭叫著:“你這人到底要我怎樣,唱歌不行不唱歌也不行!你不要太欺負人了!”
“我就是這脾氣,喜歡打人。”又是兩個耳光連扇過來,“我打了你你能怎么樣?我打死你也不會抵命,頂多坐幾年牢。”
無窮盡的挨打日子又開始循環。一日危福林和別人打牌輸了點錢,一看他進屋的樣子,秀平就知道可能要挨打,雖然也不知他會找個什么由頭。那是個星期天,她正安安靜靜坐在家里打毛衣,危福林走進來,扯過毛衣,“你給哪個相好的打毛衣?那么認真。”
“我給女兒打的,你仔細看看,那么小。”
危福林拿把剪刀,把毛衣剪成幾塊,把毛衣針掐斷,和毛衣一起扔在地上。秀平連哭都不敢哭,怕招來打。她木然地坐在椅子上,居然逃過了一頓打。
有一天秀平先炒的蔬菜,放在桌上,人還在廚房忙碌。危福林突然出現在廚房,“怎么搞的,都是蔬菜。我買的魚呀肉呀到哪里去了?戳你個屄啊!”手就扇過來了,“你什里意思啊?你不曉得我要喝酒嗎?”又一個耳光甩過來。
一天中午危福林的小弟弟建業來了,他剛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暫時也沒找到工作,就閑逛到這里來了。危福林在上班,秀平就做了頓飯招待建業。建業很開心,還跑到小賣部買了瓶啤酒喝。
傍晚危福林下班回來,看見桌邊地上的空啤酒瓶。
“哦豁!這是跟哪個相好的還喝起酒來了?肯定很開心,酒足飯飽之后好戳屄子。”
“是建業來了,看我炒了幾個菜,自己去買了一瓶啤酒。”
“你們戳了屄子吧?他年輕,肯定戳得快活吧?”危福林邊說邊走進臥室,到處看,連被子都翻開了。
秀平氣得眼淚嘩嘩流,“你怎么講得出口!你腦子怎么這樣骯臟。哪個像你這樣,一天到晚嘴巴上掛著那個字,想的也是那個字。他是你的親弟弟呀!他剛高中畢業呀,人還剛成個人……”
危福林大叫,眼珠都要暴出來了,“戳你個屄啊!我家不要男人來!”一個耳光扇過來還不解恨,一個又一個耳光連著扇。
冬冬上高中了,學校鄰近武警部隊大院,她上學放學的路上常會碰到當兵的。一天放學路上,一位士兵靦腆地向她詢問附近哪兒有裁縫鋪,他軍裝的袖子脫了線。冬冬說她也不知道,看了看他袖子,又說,我家有縫紉機,我會踩,幫你踩兩下就好,很容易,不用找裁縫。
那幾天秀平接到弟弟來信說母親病了,請了幾天假回去看母親了。冬冬把戰士領到家,讓他脫下軍裝,飛快地把袖子脫線處踩好了。戰士很開心,一再謝謝,正要離開時,迎面碰到下班回來的危福林。
“哦豁!”危福林一聲怪叫,“把個當兵的都帶到家里來了,好大的膽子!”只聽啪的一聲,一個耳光重重地扇在女兒臉上。當兵的站在門口要解釋,危福林大喝一聲:“滾!”那位戰士很年輕,估計二十歲都不到,哪里見過這陣勢,嚇得趕緊走了。
危福林左手緊緊地摁住女兒肩膀,右手一下一下對準她臉,左右開弓扇過來扇過去,嘴里不停地問:“他戳了你屄子吧?他戳了你屄子吧?”
冬冬的臉由紅變青又由青變紫,手指印在臉上重疊起來,她就只說兩個字:“沒有。”
“沒有?!我看你吃不吃得住打,還嘴硬不嘴硬。”
“你打死我也沒有。”
等秀平回家,她認不出女兒了,冬冬一張青紫的臉變了形,腫脹得跟個冬瓜似的。她驚得半天都講不出話來,抱著女兒號哭不止。
危福林說:“我沒這個時間跟你們一起哭喪,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冬冬蜷縮成一團,渾身發著抖,哭號道:“我不去!我不去!”
秀平驚詫:“要去哪里?”
“我曉得她破了屄還是沒破屄啊?她說沒有就沒有?要到醫院檢查了我才相信。”
他要帶冬冬去醫院做處女膜檢查!
秀蓮:“你不要這樣說女兒啊,她還是個中學生!”
危福林把秀平撥拉到一旁,拽起冬冬要去醫院。冬冬哭號著賴在地上,危福林硬生生把她拽起。到門邊時冬冬又死命把住門框——然而都沒有用,她硬是被危福林拽到醫院做了檢查。
當晚危福林喝了酒,睡得死沉。半夜,秀平不知怎么突然醒過來,蒙眬中見床前站著一個身影,剛嚇得出聲要叫,又趕緊捂住自己嘴巴——是冬冬,手里高高舉著拖把桿子,定定地看著熟睡中的父親。黑暗中看不見冬冬的眼神,但秀平知道那里面只會有刻骨的仇恨。她知道女兒想干什么。
秀平一個激靈爬起來,一把抱住女兒,把她拉到門外,極力壓抑著哭聲說,“女兒啊,他五大三粗,力氣又大,這根棒子你打不死他,我們反會被他打死。他心狠手辣,即使不打死也會把我們打殘。你再忍忍,媽媽另外想辦法,分居半年媽媽就能離婚。”
十二
秀平給冬冬辦了寄宿手續,雖然家離學校就一點點路,但冬冬已經跟危福林不共戴天了。
她又開始給自己尋找租屋,必須離開這個魔鬼。
一日,在找房子的過程中,偶遇一個給人當保姆的婦女。秀平說起想租間房子的事,那女子問:“幾個人住?”
“就我一個人。”
“我在照看一個中風的老太,全天二十四小時。要不晚上你幫我照看一下,這樣就可以住到那里,你就有地方住了,不用租房子。白天你上你的班,我去照顧老太太。”
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秀平欣喜若狂,又突然想起:“你這樣幫我,那你晚上住哪里呢?”
“我租了間小房子,我老公經常會從外地過來。”
“原來這樣。那就太謝謝你了。我回去拿點衣服就來找你,你在這里等下我,我很快就來。”
秀平跑回家,趕緊裝好一袋自己和女兒的換洗衣服,如一個小偷般溜出來,飛快地跑去找到那個女的,和她會合后就去老太太家,終于可以在這里暫時住下來了。
女子姓潘,跟她一樣年近四十,比她大幾個月,她就叫她潘姐。潘姐說給秀平也配把老太家的鑰匙,秀平沒答應,畢竟人家雇的是潘姐,她拿著鑰匙,萬一少了什么東西怕說不清,寧肯每天傍晚去潘姐的租屋找她拿鑰匙。天天見面,兩人很快熟悉起來。
久而久之,秀平發現傍晚有很多男的會來找潘姐。“你在這里有很多熟人嗎?怎么總是有人找你?”
“我做生意。”
秀平朝四壁望望,沒看到潘姐的小屋里有什么貨,“你賣什么東西呀?”
“我賣自己。”
秀平愣住,旋即明白,臉上一陣發燒,原來潘姐是個暗娼。“為什么呀,要做這種事?”
潘姐抓住秀平的手坐在床邊,“妹子耶,我也是沒有辦法,老公身體不好,兩個兒子要讀書,我想多賺點錢。其實來找我的男人都是打工的,沒什么錢,有時一雙襪子一條毛巾就了事——你一定要幫我保密啊。”
“我肯定幫你保密,潘姐,你這么幫過我。只是,這也不是長久之計,這是犯法的事啊。”
一日秀平去拿鑰匙,潘姐邊打電話邊給她開門。潘姐對著電話那頭的人說:“親愛的,還不過來呀!”那聲音跟平時不同,甜甜嗲嗲的。
她倆站得很近,話筒那頭的聲音秀平聽得清清楚楚——“會來呀,想我了吧?”老天啊,那不清清楚楚是危福林的聲音嘛!
潘姐放下電話,秀平迫不及待地說:“這是我老公呀!”
“對呀。我還以為你知道,他和我有半年了。”
秀平只覺得熱血噴涌,心跳加速,“你知道是我老公,知道我和老公關系不好,怎么還讓他來找你啊?!我們算朋友了吧,是不是?你對得起我嗎?”
潘姐滿臉無辜:“不是我讓他來,是他要來找我啊!總沒有把上門的生意推掉的道理吧?”
秀平要瘋了,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巧的事!不過想想也不奇怪,廠子離市里遠,所在的城鄉接合部就這么大地方,“資源”就這么些。原來危福林還嫖娼!想不通的是,她相貌比潘姐好,工作比潘姐好,是危福林名正言順的老婆,危福林天天打她,卻對這潘姐這般情意綿綿!她脫口而出:“我老公看中你什么呀?”
潘姐看透了她的心理活動,一屁股在床沿坐下,叉開雙腿,拍著自己的褲襠,“看中我什么?看中我這里呀!”
秀平覺得一刻也不能等了,危福林成天懷疑她跟男人亂搞,有影沒影亂說一氣,動不動借這由頭毒打她,而事實上是他自己嫖娼!她可是親耳聽到他跟暗娼的對話,決沒冤枉他。她要當面質問他,讓他羞愧,讓他認錯!
也不去老太家了,她打了個車便往家趕。危福林正施施然在家待著,見她回來,立刻變了臉色,鼓起兩只眼睛瞪著她:“你死到哪里去了?還曉得回來?”
“我總算知道了,你在外面找暗娼,難怪回家就看我不慣,打我罵我。我把工資全部給你,我買衛生紙你都不肯給錢,原來你嫖娼需要錢哪!”
危福林壓根沒有慌張,睨視著她:“你看到我戳誰屄子了?”
秀平這回不示弱:“我沒有看到,我可是清清楚楚聽到了!‘會來呀,想我了吧?’潘姐都承認你跟她搞在一起半年了!”
危福林眼珠子都要暴出來,“走啊,帶我去跟她當面對質,她敢胡言亂語,我一個嘴巴扇死她!”
這話提醒了秀平。她不能害潘姐,危福林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
“走哇。”危福林催促。
“當你面潘姐不敢講真話,她怕你打死她。”秀平囁嚅著說,原先的氣勢弱下來。
“我看是你在瞎說八道,栽贓陷害你老公,對不對?”巴掌隨著尚未落地的話音扇了過來,力道特別大,秀平連打幾個趔趄往后退。危福林跟上來一腳狠踢,秀平便一下側倒在客廳地上,半邊臉貼地,半邊臉露在外面。危福林再往前一步,一腳踩在秀平露著的半邊臉上。
秀平只感覺貼在地上的左耳嗡的一聲響,像踩破了一個乒乓球的響聲。
耳骨膜破了。秀平的左耳從此聾了。
十三
危福林是不可能同意協議離婚的,即便她愿意凈身出戶,什么都不要。這些年,她掙的每一分錢都交給他,而現在唯一乞求的是留下一條命。他不會放她走的,他無數次放過話了:“離婚是不可能的。你當我老婆一天,我想打就打,想戳屄就戳屄。”
唯一的活路是起訴離婚。可她無論如何也滿足不了起訴之前需要分居六個月的條件,她沒有房子。好多次嘗試都失敗了,危福林隨時會破壞她的計劃。她幾乎力竭。但是,離婚對于她是一個活著還是死去的問題,想活下去就得離婚,離不了婚遲早會死在危福林手里。她決定拖著殘軀再做一次努力。
她去找了廠里工會主席,懇求組織出面幫她把這婚離了。她遇到了她唯一的一份運氣——工會主席是位袁姓女子,非常有正義感,聽了她哭訴遭際,看了她出示的醫院證明——左耳聾了,踝骨被打折過,腿被打折過,看到她被打歪的鼻子,身上數不清的瘀青……氣憤不過,女性對女性天然的同情油然而生。她沒有像別人那樣勸合不勸散,也沒有像別人那樣怕沾上事情,她懂得事情的嚴重性。她說我陪你去法院,我去做證人,非把這婚離了。
沒兩天袁主席就經由鑄造廠廠長,通知危福林去法院。她自己則陪著秀平母女去了法院。法院院長也出來了,袁主席向院長簡單介紹了一下情況。院長也很氣憤,一句都沒調解,直接讓辦事員立即幫著辦了離婚手續。
秀平緊緊捏著那印有“離婚證”三個字的小本本,喜極而泣,瘋了一樣念叨著,我離婚了,我離掉婚了,再也不用挨打了!
長達二十年的折磨終于結束了。秀平四十歲,此后沒有再婚。婚姻的事想都不再想了,再遇到一個“危福林”,那不是作踐自己嗎?
今年秀平六十八歲,好幾次在夢中,還是和危福林生活在一起,危福林還是扇她耳光,用鐵板一樣的胳膊肘杵她,用那句最臟的話罵她。她在夢中恍惚地問自己:“怎么回事?我怎么還在那里?我不是離掉婚了嗎?”
每次醒來,全身濕透,驚懼不已,但旋即意識到:是的,我早就離婚了!不用再跟那個惡魔在一起了!
責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