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抒懷
四月未半,那些舒展開的
綠色的錦緞,此刻簇擁著傍晚。
光影聲色的組合總是隨機,
像一行神明的句子,有奧妙的、
宛曲的章法。你看到云的輪廓
——風賦形一些潔白的虛無。
起風的時刻,蟲鳴鳥語的
人間的時刻。那些未被幽暗染指的
漂亮的人們,單車一路的滑行
和笑語……多么無所掛礙的年輕,
在我們之間投下一條清晰的暗河。
你愛我嗎?多年后的回答
因冗長以后的懸停
而變得困難。你愛我,一定是
站在遙遠生活的另一端,
引起一顆凡俗的心,多少年的悲歡。
這就是為什么在多年后
我不再輕易地勝任結論,只在漂亮的
茂盛的季節里沉吟。你看,
那些救過我們的事物也會一點點變舊、
剝落,而終于無形嗎?我的記憶
也已在消弭的途中。生命曾勝利,
生命還知道圣頌的背面,但生命
是因許多偉大的時刻而終于失敗的么?
四月未半,相思相望的遙遠時間
在此刻輕輕地絆倒一個漂亮的花神
——使她起落煙塵,使她得好顏色。
所有美的陷落都可以是史詩嗎?
她看著世界翠綠的生機,也想到了遠處。
說到青青子衿,多少年往事就長出新綠。
他的幻影還在花間彈奏枝蔓的琴,
她的此刻還在窗邊回憶春的消息。
秋以為期
夏天的空氣里充滿了撞擊。
小區里那些打樁和修造的、轟鳴于白晝的
大機器,和空氣里云間的雷暴,
和無數的蜻蜓棲止又死去……
夏天像暴烈的攻占在大地上蔓延。
不會想到死亡和耗盡。
不會想到萬物勃發的生長都有邊框立定。
不會溫柔地了解,那就憤怒地愛。
因為憤怒的愛至少誠實,
當我們都知道人的容忍里有多少失望
和多少冷卻以后的放棄。
夏天的約定大約都是分裂開來,
季節的暴雨和洪水,從來不適合契約。
我沿著小小的郊區河道走路,這里不適合
說什么死生契闊,但總有雷擊到來,
那時可以悄悄任淚流如注,
吐納歲月,或復習永訣。
愛在這樣的星球上如何是可能的?
你愛,愛美麗的無情的都城,
愛驅逐了理想生活的一切掣肘,
愛勞動,愛受苦和解釋受苦,
愛小貓小鳥小確幸,
你愛一切必然所分派的,因為能動的
是那樣有限,那樣不能匹配這人間。
從書本里我們學過一場崩毀的期盼。
在廢墟上張望未來的少女不知道命運。
那些龜甲和蓍草就一起說服她,
把命運的暴力當作宜室宜家的因緣。
后來他們的命運成為典籍中的風俗展覽,
男男女女就這樣預習了人類史。
將子無怒,秋以為期。
因為我總是把期盼投向更遠的地方。
那里更加荒蕪,適合擺放過于卑微的愿望。
你不知道我,此刻在窗前拆解哀歌的我。
夏天那樣盛大,但那樣多刻骨的斷裂,
仿佛是痛在了盛大的幛蔽之中。
夜中不能寐
當代的房檐低矮,
下面人與人的綁架正熱鬧著。
公寓不供應阮籍的鳴琴,
但音箱還奏出些懷古的塑料音樂。
你在當代獲得了什么?
你在當代放棄了什么?
海在遠處浩瀚,月亮的奏鳴
太闊大了,容不進一點點宏偉以外的事務。
人的世界怎能如此呢?
他們模仿著彼此所以文雅地角力,
他們認準了彼此弱點確實有那么多那么相似,
他們仇恨著彼此臉上藏起的表情都是鏡子。
他們不能沒有彼此——這世界多荒涼啊。
當代的地獄叫人愛,地獄以外空無一詞。
他們今夜又在哪擁吻彼此的惡毒呢?
落單的人不得已睜開眼睛。
文學教科書讓他背誦默寫過一些句子。
他至今還記得一些句子。
他睜開眼睛,沒一個句子是有效的。
時無英雄,豎子早名貫了海內。
窮途是普遍的命運,他們于是就笑嘻嘻,
把對命運的不滿涂抹在普遍的煩憂的睡眠里。
人們學習愛人,沒什么人學會過,
人們學習自愛,沒什么人學會過。
所以要嫉恨著時間里一切放出光來的時刻。
我們還能繼續嗎?我的力量就要用完了啊……
月亮還在和液態的浩瀚拔河,它的意志永遠純
粹嗎?
當代人看著這場神明間的勝敗決死戰,
想起自己有很多戰斗,
都是不敢輸掉的,都是不致命的。
他才覺有點遺憾。
生命是那么無聊但必須靠咖啡避免困得睡去,
從無法返場的斗獸臺永遠地睡去……
具體的生活者
——冬天,寫給我的友人們
具體的生活者,此刻有具體的
名字。她的生活是具體的
一條路,曲折地滾動著向前。
那些具體的花、具體的樹、具體的
新生和墳墓,都是路的內容。
具體的生活者愛具體的土地,
認識遼闊的土地上來回的蜿蜒。
每道蜿蜒都藏著她愛恨不已的人們。
具體的人們犯具體的罪,啊同伴!
但也有些人不這樣,他們總是抽象地
對照著、審判著、傲視著,具體的日子
因他們的努力而必定是痛苦的。
具體的人,帶著她具體的身高,
她知道限度。那些會淹沒她的深河,
會不屬于她的遠方星辰的光輝……
具體的人知道她會一萬次復活,
——以別的名字和局限,但一樣是
愛這殘損、作惡、懺悔又忘卻的土地。
具體的人仍在寫一首具體的詩,
她的一位朋友在危險之中。
她的朋友和同類,總是無法節制地投身
世界的光影聲色、速朽的花和樹、
新生和墳墓……那些感到憤怒的判斷
但放棄指控的人……他們是朋友。
她愛那些朋友,他們有具體的日子。
在現代的城市,有藍玻璃的高樓,
每一棟都像琳瑯的人性的陳列。
她的愛不在陳列之中。他們是曲折、
幽暗,因在寂靜之中而暗暗生動。
他們的沉默是雷暴的巨響嗎?
他們通往的沉落也很具體吧?
具體的人知道,他們學不會生活。
每一分學會的努力,每一分放棄,
都使她不斷地選擇這晦暗的領地。
殘損者說
——為新年的電話致H師
昨晚在家里接到你的電話,
我只覺斗轉星移,思緒回旋
向著深埋于寒冷的過往。
因為這些年所有人都太過凍餓,
凍得彼此區隔出了公與私。
人們在海淀,自負又孤執,
曾一心捍衛自我與他人的分歧。
大概都是以晦暗而嘗試的人,
而光的發明從來靠了辯證法。
我自己,因徹頭徹尾錯了,
才偏執地懷抱糾錯的責任。
之后多年的積累,逐漸磨鈍了銳角,
痛就滯重而且本質。人
都是這樣變化而成熟的吧?
昨夜我聽到些南方的片語,
無希望的堅強者,脆弱嗎?
在有生之年看過另外的自己嗎?
我總是感謝那些因浸淫寒冷
而熱烈的心。我應該尊重每一種風俗
和它的發明人。那發明風俗者
發明我們的生活。因此能無痛棲居
在自己的癥結里、在身外的石窟中。
我若發愿鑿刻出健全的人形——
他們會奮起爭求,建成世界
正面的性格嗎?但心靈若可靠,
也是因許多錯認才這樣搏動啊!
多謝你一切了不起的營造,
我讀懂世上的扭結多么源遠流長。
至于我,做夢的時間全似耗盡,
和生命繽紛的節日、往日慷慨的揮灑……
此刻的我,正大量坐擁著無聊的實際。
但感應到部分的他人像看到鏡子,
沒了情緒的生活也有照徹之痛。
遂想要奮起燒完這時間里的制作,
想心潛得更深,在明暗之間辨認和安頓。
人間清唱記
比如在回家的巴士上看夜色,
看明滅街燈支撐了郊縣夜生活,
看陳列櫥窗里一位不識憂不識愁的
清唱歌者,她今年去年的一致性
就可認證是不老的女神嗎?
我的生活也多想有今年去年的一致性,
但歌聲鼓舞不了我現實的全部。
我也真想愛一個提純后的偉大宿命,
但這時生活就蹦蹦跳跳來了,
他給我一些糖的甜,一些漂亮的
斑駁污漬。能斑駁也好,
終于就認了。
我想她的清唱之詩如今的困難是提煉欲過剩。
一切像幼年在游樂園的BGM里待下來,
像傷口開裂后又結出厚厚的糖霜。
人們永遠在解釋,
用解釋涂抹掉我羸弱的知覺。
“你痛嗎?你的生活痛嗎?
痛到甜如蜜嗎?”
我終于在騎墻的搖晃中覺出下墜感。
失重的那刻,
最愛的女歌者又唱了,
“生活是天涯戀人們多么甜的憂傷……”
但這樣的踩空里我眼前一黑,
知道幽暗的部分影影綽綽,
寂靜宣示它巨量的所有。
歌聲統治欲有所遮掩的世界,
親愛的,沒話語權的人哪有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