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茶餐廳的格局是典型的民國廣式風格,綠白相間的小方格地磚,地板和墻上也氧化得有些黑了,一張張方形的折疊木桌子,縫隙處油漬有些發黃,再搭配一張年老包漿的木凳子。形形色色的人進來吃飯,有的人臉上像褶皺的抹布,有的人臉上像緊繃的皮鼓,在這里只用30塊錢就能吃一碗沙嗲牛肉面,若是再加6塊還能加一杯檸檬茶,但是服務員的態度確實差極了,我不喜歡這樣,不過這大抵就是人家所說的港味吧。
我剛畢業就在天水圍的一家茶餐廳里當了侍應,經理說,我說話咬字不清,招待不了老主顧,就給我安排了一個專門端菜的活兒,不過還是有一些大爺對著我唾沫橫飛,說我慢手慢腳,老板也很猶豫要不要開除我,不是因為他仁慈,而是因為開除了我,就再也找不到薪水這么便宜的服務員了。
有一天來了一個新員工,他穿得很考究,上身是羊毛的針織毛衣,下身是一條綢緞光澤的西褲,皮鞋底邊略微有些磨損,但是鞋面依舊瓦光锃亮,用上海人的話說,就是很有腔調。聽說他是名牌大學畢業的,不知道為什么,來了這家小店當服務員。
店里的人喜歡叫他Doctor林。他總是在休息時提他的大學生活,談大學時內心仰慕的女生,談他們社團去外地演出的經歷。談到他曾經發表的文章時,他激動地大聲朗讀,突然又停頓,坐下低著頭嘆息。這時其他員工打趣道,Doctor林,你這么厲害,怎么還跟我們一起在這當服務員,不去當大學教授啊?眾人跟著哈哈大笑。他那時坐在凳子上看著地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經理好像不是很喜歡他,常給他安排一些不討好的活兒。有一次招待幾個難搞的老頭,老人指著餐牌,說:“細路哥,你幫我下個餐蛋面,走青,熱奶茶飛沙走奶。”他聽后愣了一下,有些尷尬地笑著說:“老人家,不好意思,我聽不太懂,您能再說一次嗎?”老人不耐煩地讓他滾一邊去,換個會點餐的人來。
盡管如此他也總是露出一副爽朗的笑容,對每一位顧客都禮貌相待,只不過受到的回應大多是一雙斜視的白眼。還有一回,我看到有幾個老員工“寫嘢”后,喊Doctor林去廚房給廚師報菜單。等了一會兒,廚師把菜做好了,Doctor林微笑地低著頭,端著一碟炒油麥菜和白粥送到客人的桌上,“客人您請慢……”Doctor林說到一半突然停了,臉上停留著微笑,此時稠密的米粥從他的頭上臉上緩緩流下。客人大聲說:“我要的例水,你給我上粥,是想強買強賣嗎?浪費我的時間。”客人往地板上啐了一口,站起身走了。
Doctor林頂著頭上滾燙的米粥,眼鏡片上水汽充盈,已分不清是粥的水汽,還是臉上的熱淚,他隔著幾張桌子對幾個靠著墻邊偷懶的老員工說:“不是你們說他要的‘靚仔’的嗎,怎么他又說是‘例水’,為什么你們犯的錯,我要被客人潑熱粥?”
那個約莫四五十歲,體型肥胖的中年女人說:“不就是說錯了,你至于嗎,什么玩意兒?不就是個爛博士嗎,牛氣什么,還不是在這里端盤子。”
Doctor林聽罷,臉色越發漲紅了起來,說:“我有說過我博士學歷怎么樣嗎?我只是說你們下錯單,害我被客人潑了白粥,我有狂什么嗎?”
經理聞聲趕來,看了看兩個人,胖女人一臉不服氣,Doctor林急忙說:“經理,黃姐她報錯單,害我被客人潑……”
尖嘴猴腮的經理打斷了Doctor林,指著他說:“潑什么潑,這點委屈受不了,你干什么服務行業,人家黃姐說得有錯嗎,你不就學歷高一點嗎?你狂什么,覺得我們都比不上你?滾后廚換身干凈衣服,然后趕緊給我出來干活。”
那天Doctor林在后廚蹲著,沉默了許久,我剛好那時候無聊,上去和他聊了兩句。他說:“李哥,你說我是不是不適合干這行啊,我感覺他們都因為我的學歷針對我。”
我絲毫不嫌棄地上的油漬,緩緩坐在地上,倚著洗碗臺排水閥的門,點了支煙,嘆了口氣,緩緩說道:“不管是欺負你的經理,還是害你被潑白粥的黃姐,他們都有過跟你一樣被客戶為難的經歷,所以他們變得刻薄,也算是他們保護自己的一種面具吧,你是不是因為學歷被針對我不知道,但我也覺得世界不應該是這樣的。”
Doctor林變得沉默寡言了,遇到客人也不露出他那標準的微笑。有一回又遇到幾個難服務的客人,他們剛坐下沒多久,就拍著桌子喊:“服務員呢,死光了嗎,不知道過來寫東西嗎?”
“這不過來了嗎,急乜捻嘢。”Doctor林裝著一副不耐煩地走了過來,其實手心浸滿了汗,若是冬天,你說不定能看到,手套里涌出一絲絲的熱氣。
那客人看著Doctor林的樣子,那張滿是麻子的臉笑了起來:“丟,說這些,給我來個魚蛋河,再來一個凍朱古力。”
Doctor林也笑了,他說“好,一會兒過來”,然后走去吧臺出了單子,套了個人造皮革做的單套,經過那客人位置的時候,隨手把加了單子的單套扔在了桌子上,本就狹小的桌子上,幾杯餐廳的水在晃動,不過這客人見此也沒有說什么。
Doctor林后來再也沒有穿過他那身羊毛的針織毛衣和綢緞光澤的西褲,他標準的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邋遢的爛polo衫和一條緊繃的牛仔褲,配上一雙爛拖鞋,臉上總是掛著一副尖酸刻薄的嘴臉,或許這大抵就是人家說的港味吧,但我不喜歡這樣。
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因為我離職了。走的時候,Doctor林把他那雙舊皮鞋遞給我,拜托我走的時候把它扔了。我把它放進了一個大紙箱里,紙箱里躺著黃姐華光依舊的西鐵城手表和經理學生時代的一副黑框眼鏡,現在還要加上Doctor林的這雙舊皮鞋。
出了這家茶餐廳的門,我突然想起自己還有一個文件夾放在員工柜子里。我跑回去翻了半天,它被柜子里的一堆重物壓著,我費力把它拔出來,卻失手讓它滑落在地上。我把它撿起,擦了擦上面的灰塵,打開,我看到的是一張有些發黃的證書,上面寫著“依章授予哲學碩士”。
出餐廳后,我打了一輛綠色的士。在車上,我戴上了那塊西鐵城手表,擦了擦黑框眼鏡也戴上了,最后還穿上了Doctor林的那雙黑色皮鞋。夕陽下的車影拉得特別長,車輛在地平線上漸行漸遠。
責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