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語:張德強(南京藝術學院)
楊瞬小說《歸鄉記》有著精致的類似阿什貝利詩歌的結構,又不似后者那般晦澀。小說開篇很像《局外人》——個性冷淡的敘述者與小說人物“我”,對朋友余鹽以及其他親密關系者抱持毫無來由的疏離態度(尤其是小說同樣寫到了母親、死亡與養老院)。但當“我”在余鹽葬禮上遇到后者小姨,小姨說“我去照看余鹽了”時,讀者會意識到這是一篇荒誕風格的小說,很容易從中捕捉到殘雪乃至卡夫卡的影子。如加繆在《西西弗神話》中所說:“人與其生活的離異、演員與其背景的離異,正是荒誕感”(沈志明譯),《歸鄉記》從情節上所展示出的,正是這一命題。不得不說這是一個驚喜,自從新世紀以降、先鋒小說退潮后,除殘雪的創作以外,整體以荒誕風格面世的作品,可說是鳳毛麟角。
話又說回來,做一個不顧生活邏輯的噩夢很容易,把它作成小說卻并不容易。納博科夫這老派的紳士固然說過:“一個善于創新的作者總是創造一個充滿新意的天地”,但他又對這個新天地的質地做出苛刻的限定,也即“人物或事件與那個天地的格局相吻合”(見《小說講稿》,申慧輝譯)。換言之,書寫荒誕的作者,他要負責建構起他荒誕文字世界的全部邏輯與格局,那個世界縱然是荒誕的,卻要求它的外觀、結構與人物要存在著“吻合”的對位關系。這樣寫出的故事,就不僅是講述一個噩夢了,而是一件模擬噩夢的藝術品。
《歸鄉記》便是這類藝術品,它酷似一件表現主義造型作品,它的結構呈現出一種螺旋錯位的發展狀態,在這種錯位中,人物“我”及“我”口中的一切在發生著強烈的分裂與動蕩,不同人物與人物關系在敘述中不斷地重合、交匯、裂解。作者置放了結婚、死亡、禮金、出租車、殘聯大樓、針葉林大道與養老院等道具裝置,這些一再出現的裝置,起到了結構標識的作用。人物和他們之間的關系在敘述中一再遭到破碎重組并在重組中發展,但小說的結構是質地鏗然的,它講述的荒誕世界的邏輯是清晰可辨的,它用文字制造的閱讀感受充滿視覺質感,也許這多少與作者的戲文影視專業背景有關。
小說的行文也體現出現代詩性品質,讓人想起《荒原》或《尤利西斯》的寫法,從生活世界逐漸不知不覺步入一個非日常的詩性世界,敘事者“我”的講述貌似理性而實際上逐漸失控,一個孤獨的、分裂的靈魂在這種失控中反而逐漸明晰,他對存在的虛無感、對關系的疏離感、對生活世界的荒誕感叫人想起這樣的詩句:“在陌生的空虛感中,悲痛,浪漫的/迸發,幻象與幽靈。一次滿足/取消了另一次滿足。……以至現在仿佛就是昨天/而昨天仿佛就是我們不久前才離開的一個地方。”(阿什貝利《輕率的年月》,馬永波譯)。
當他提到“那條漫長的針葉林大道朝我們撲過來”,會有意無意地強調這種風景的普遍性:“在中國中部的小城市或鄉村的公路上,針葉林大道是很常見的”,而同時“一條漫長的道路向前開和向后開似乎沒有差別”,不僅是空間和人際關系的穩定性被顛覆,對時間的線性認知,也受到質疑——在小說中,同一時間線索以不同面目遭到不斷的回溯和重現。在一部小說創作日益寫實化乃至營求“非虛構”的今天,作家和讀者從作品中發現并揭開生活真相的欲望已日漸消褪。楊瞬對充滿疏離與荒誕意味的虛構世界的精心搭建,與對分裂的自我較為成功的塑造,不能不說充滿一種探索的勇氣。這勇氣不僅指向文學,也指向人的自反性,這本該是一個沿著90年代以來先鋒文學一直賡續發展的傳統。
1
昨天家鄉傳來余鹽的死訊,我啟程回家參加他的葬禮,順道準備探望我的母親。
抵達舉行追思的酒店時,我已經錯過了關于悼詞的全部部分,在靠近門口的餐桌上坐下,我看著身邊的人沉默地大口吞吃著眼前的菜品,只發出口水攪拌食物的聲音——他們剛剛一定經歷了過于冗長的懷念和無數聲不知是出于真心還是應付場面的嘆息,“他死得太年輕,太突然。” 以至于現在他們只想吃,把眼前的這些都吃下去,因為他們餓了。
在席上,我想起余鹽曾經每次見面時端詳我的臉的樣子,他總會在一段時間的觀察后斬釘截鐵地告訴我,你變了,你的樣子變得有點太多,我快認不出你了。說這話時他像醫生在給身患絕癥的病人下病危通知,我總是會回他,這很正常,同時在心里覺得他不正常。衰老,或者說時間在人身上的作用就是這樣一種東西,所有人都經受同一種考驗,最后又進入同一種境況,這不值得大驚小怪。哪怕時間在人的身上倒轉、盤桓,那也沒有任何值得驚訝的地方,那也只是會有時發生的事情。我也從不喜歡看到他看到我時常常流露出的那種憐憫眼神,現在倒好,他先我死了,那種眼神和評判也就消失了。但這不在我們的預期之內,在開玩笑時,往往會被說成暴斃者的是我,我們從未練習過角色的翻轉。
這些年,余鹽總是想要見到我,也許就是因為覺得我行將死亡,只是哪怕是他的婚禮,我也沒能來參加。我們沒能見成,其中原因復雜,除了離開家鄉這些年在我身上發生了過多的事情,它們讓我有些不堪重負,還有一個我沒法忽視,但也不愿承認的事實——我并不打心底里覺得他是我的朋友,或許,那才是真正阻礙我們見面的原因。每個人在每個時期都會發生過多的事情,至少他們自以為是這樣,很少人會說,我度過了平靜的,好像什么也沒發生的幾年,那樣好像就顯得太不珍惜生命。在沒法去見朋友的眾多借口里,這也許是最拙劣的一個。
我和余鹽是很多年的同學,我們做了多久的同學,就是多久的朋友,就是這樣的朋友而已,因為空間和時間的極度壓縮,讓我們被聯系在了一起,但他似乎完全意識不到這點,一直將我視作真正好友中的幾人,甚至在舉辦婚禮時他還邀請過我來做伴郎,我以離得太遠為由拒絕了他,其實,那是和發生了太多事差不多拙劣的借口。
他的妻子是曾經那些同學都認識的一個女孩,具體因為什么而認識,我已經記不得了,至于兩人為何結婚,我也是一概不知,或許只因為兩人都留在家鄉,到年紀后被熟人撮合,也就在一起了。出于禮數,我讓別的參加婚禮的同學順道附上了一份并不那么豐厚的禮金,在我看來,那是恰如其分的。
婚禮后過了些天他給我寄來封信,把禮金也附在里面一并寄回,具體的內容我也已經記不清——對不起,或許我已經忘得太多,我近來的記憶總是出錯,就像我的母親一樣。信的大意是他想要再見我,里面摻雜了很多寒暄的話,甚至從中我讀到了乞求原諒的意味,只是我不明白它從何而來。然而直到余鹽死我也沒有再見成他。在當時,禮金被退回比我收到那封信更讓我驚訝,也更讓我羞愧,摸到信封打開信之前我在想,或許是因為隨的禮金太少,他覺得不符合那種深厚友誼的禮數,于是退回,也許是在興師問罪,好在信的內容否認了這些,讓我免于愧疚。之后的幾年間我并非沒有回去——料理父親的后事,把阿爾茨海默癥日漸嚴重的母親送進養老院,連帶一些零碎的事情,這些事按一種節奏發生,我在處理這些事情,但回去的消息沒有告訴任何人,就算小城太小,總會在各種地方碰到各種人,人們攀親帶故,尤其是曾經共同的朋友,如果他們還留在這座城市里,往往他們占據了這城市最活躍的大部分位置——只因為時候到了。余鹽會從他們那里得知我的行蹤,但他似乎也自知不該打擾我。
2
眼前的人們開始起身,在余鹽黑白色的巨幅照片前,一位面熟的司儀開始慷慨陳詞,我清楚地看到坐在旁邊的人在站起來后臉抽動了幾下,他在努力地運用舌頭剔除齒縫里的殘渣并把它們咽下去,在完成這一切后,他擺出了一副哀思的模樣,之前那些和食欲相關的東西一下子全部消失了,連一點殘存的痕跡也找不到,我想,這無疑是一種天賦。最后的致辭并不長,無非是一些感謝的話,話音落下不久,人們三三兩兩開始往外走,我在座位上盤算著待會該怎么去養老院,似乎步行也是可能的選擇,因為這離養老院前的針葉林大道并不遠,我也很久沒有再走過那里,說實話,那讓人有些懷念。
思索當中,我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一位有些年紀的女性朝著我走過來,我認出來,這是余鹽的小阿姨。我曾常常在她那里買東西,她的店鋪開在縣殘聯的門口,那離我的家很近,每當我從臥室的窗口把握縣殘聯的模樣時,我就能看到她在門口螞蟻進出巢穴般進出小賣部,有時候,人很少的下午她會坐在小賣部前的椅子上,就等待時間過去。我們寒暄了幾句,無非是彼此身體近況,余鹽好的人品,他因為心臟病去世得突然,葬禮開始前所有人都在這樣捉對廝殺。但在這段對話正要程式化地結束時,她突然正色對我說,你母親已經不好了,你應該多陪陪她,你不見余鹽沒有什么,但你該見你的母親,我說我這會正準備去探望她,她像松了口氣,甚至臉兩旁的肉也一起垂了下來,她說,那就好,那就這樣,畢竟時間不等人,我去照看余鹽了,他最近狀態差得很,但又快高考了,他媽也真是的,他也的確麻煩你了。我說,這沒關系,我們是朋友,這是我應該做的。
3
在酒店門外我攔到一輛出租車,我等車時點起的煙并沒有抽完,于是我伸手示意讓司機等我幾秒。酒店內婚禮的氣氛已經達到了頂點,主持人大聲念著早已背得爛熟的臺詞,在這里結婚的人多半都用同一個司儀,他們結婚的流程也從來不變,結婚時說的話開的玩笑也都不變,這往往讓人混淆,讓人忘記誰同誰結婚,甚至有時他們自己也不太記得。
用皮鞋前掌踩滅煙頭,我拉開門跨進出租車內,我說,去縣殘聯旁邊的養老院。
司機回過頭來看了看我,很快又轉了回去,我認出開車的是余鹽的妻子,她叫李默。我吃了一驚,但她并沒認出我,她說,你不是本地人,或者并不常在這待,縣殘聯前些年已經拆了,那間養老院也早已經搬走了,如果要去新的養老院,多給二十塊錢。
她頓了頓,把視線從前方轉到側邊的酒店,她說,今天我男人出殯,除了我,不會有人拉你去那地方的。那地方又遠又偏,按車表算的價格連油錢都不夠,因為根本接不到回來的單,那養老院里人的子女都和你一樣,都先參加葬禮再去看望他們,除了你,不會有人從那出來,而我又不可能等你,那樣我會虧太多,也會虧掉太多的時間,你能夠想象你在那地方同你的親人懷舊時,我在車座上望著那棟慘白色建筑等待你出來時我會想些什么嗎?
她笑了一下,我從后視鏡里看到。她接著說,我不會告訴你,但你大可以試著想象。說到底它肯定是賠本的生意,只是今天我男人出殯,我想兜兜風。
我說,沒問題,我出這二十元。
車猛地發動起來,我感受得到車的震動,我們朝那地方的方向駛去,而酒店停留在那里,不會改變。
我說,我認識你,我是余鹽的朋友。說到“朋友”這兩個字時我害羞了一下,我憎恨自己的厚顏無恥,于是我補充了一下,還在上學的時候我就認識你了,你叫李默對嗎?我認識你,并不完全因為余鹽。她有些漫不經心,她說,是,但我不知道你,他的朋友我都見過,我不知道他還有別的朋友,尤其像你這樣的,我想你們本就不是朋友,因為你們實在太不一樣。余鹽有時候不明白這點,但是我一直明白。
我說,我的確從未把余鹽當作過朋友,我為此感到愧疚。
4
車開出幾公里,出了縣城的中心區,其間我們路過縣殘聯,它還在修建,已經很多年。它是一座很龐大的建筑,其實我常常好奇,一座小城市的縣殘聯為什么需要這么大,這里的殘疾人要比別處多嗎?在經過那片綠色的建筑工地時,我盯著窗外,說,以前,很小的時候我住的地方很高,就在它的附近,每天從窗臺望出去都能看到它正在修建,那時候它外面都是綠色的網和腳手架,似個筒的形狀,我越看越覺得它像個監獄,我在想,為什么會在市區修監獄,現在好了,我知道了,原來是縣殘聯。
李默似乎在笑,她說,你還挺幽默的。是啊,它修了那么多年,我記得它剛建的時候我還不認識余鹽,也不認識你,那時候我們還挺年輕,你們或許還真的是朋友,只是沒想到它修了這么多年,太久了,好多事都被忘掉了。
李默頓了頓,這是她一直以來的說話習慣。車子駛過一個轉彎口,窗外的景象變更,她就一下變得警覺起來,好像在提防著身后的什么。她接著說,我也沒想到,現在我要和你一起去探望你的母親,這讓我好驚訝,你從外邊回來后,你一直沒探望過她,有時候我甚至以為她已經死了,甚至我懷疑過你是否真的有一個母親。
我說,沒什么可懷疑的,我有一個父親,那么我就有一個母親,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車子又行駛了一會,我看到那條漫長的針葉林大道朝我們撲過來。在中國中部的小城市或鄉村的公路上,針葉林大道是很常見的,一條漫長的道路向前開和向后開似乎沒有差別,茂密的針葉林把路遮蔽。
駛進針葉林大道,我說,我來過這,之前父親出殯時我就在這里摔了一跤。我走在眾人的前面,幾步一拜,穿過這針葉林大道,盡頭就是火葬場,我父親最后要去的地方。但最后在這,在這片針葉林大道我狠狠摔了一跤,周圍的人出于某種禮數只是看著我從地上慢慢爬起來而什么也不做,我起來時,感覺到有些人在憋笑。
李默把方向盤偏了些,看了看車窗外的針葉林,說,是啊,那天我也在這,我也像現在一樣,開著這輛車,那時候我們剛認識,你記得的吧?余鹽去世沒多久,我們就好上了。李默露出甜蜜的神情,我們是在余鹽的婚禮上認識的,你是他的伴郎,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被你吸引了,之前我不知道余鹽有你這個朋友。
我說,那回只是個巧合,我回來料理我爸的后事,本不應該去參加你們的婚禮,只是余鹽再三請求,幾乎到了病態的程度,我只好答應了他,因為我們這里的習俗,他沒有收我的禮金,哪怕沒有不能接受服喪人喜錢的習俗,我想他也不會要我的錢,這是因為他太依賴我這個朋友的緣故。
李默接著說,我們是好上了,但你經常出去,回來的時間很少。你回來料理你父親的后事,他死于心臟病,你覺得這太突然,和你所理解的死亡有差異,所以你無法理解這件事情,那時候你狀態很不好,我想幫你,但你拒絕了我,我怕你出事,就一直跟在你后面,時刻提心吊膽,但似乎從高處俯瞰,我只是被靈車隊伍阻攔的一名過路司機,這很巧妙,沒人知道我和你的關系。至于后來——你看,果不其然,你摔倒了。
我說,謝謝你,我還記得這片針葉林,出了這片針葉林我們就到了,是嗎?
李默哀怨地看著我,是的,出了這片針葉林我們就到了,你的母親還沒死嗎?這么多年了,縣殘聯重修了好幾次,每次也已經都修好了,換了幾個樣子,而你每天都要我開車載你來看她,我們正常的生活還要過嗎?我的正常生活還要過嗎?你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我說,你不要著急,關于我的母親,我還有事情沒有處理好,我還有事情不知道,你應該明白的,她有阿爾茨海默癥,很多事她已經忘掉了,另一些事則混淆了。你還記得她在我們家的時候,她想要關燈卻搬來椅子把燈泡給擰下來了嗎,那次太危險了,差點她就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就死去了,這讓我心慌。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而我必須得把事情問出來。
她說,我怎么會不記得,我只是覺得不值得,和你在一起一定是我做得最糟的決定,你知道的,這里地方小,比不了你們大城市,你知道我被說成什么樣子嗎?那些話太難聽,但你在這里長大,你自己應該明白,哪怕你不明白——你大可試著想象。
李默頓了頓,這是她一直以來的說話習慣。過了一會兒,她好像如夢初醒一樣,問我,我們現在是怎么了?或許當時不跟余鹽離婚不和你在一起,才是對的選擇,對于現在這個我們已經做出的決定,我們都有些太老了。
我撫摸李默的頭發,她正在專心地開車,她的頭發一直都這么柔順。此時她并沒有說話,但我想讓她安靜些,我說,這只是個時間先后的問題,即便你不和余鹽離婚,他也還是會死掉的,或許我們早一些認識,還是會在一起,這樣想,你或許會好受些,這些都只是個時間先后的問題,時間先后而已。
5
我和余鹽從后座下了車,我遞給出租車司機五十元錢,他找回給我十元,師傅說,前面是一段很長的針葉林路,我就把你們在這放下了,再往前走就不劃算了,你們要去的地方就在這盡頭。師傅把車窗升了上去,我正準備去問余鹽接下來要做些什么時,師傅把車窗又搖了下來,他不無擔憂地說,你們也要早些回去,別讓家里人擔心。我應了一聲。
我和余鹽走進了這片針葉林大道。沉默地走了十幾分鐘,我有點煩和困,我停下來問余鹽,不如我們現在往回走吧,回去的路上我們還可以再聊聊你媽的事情。
余鹽沉默著抽煙,并不熟練,身子沒有反應,還是向前走去,他說他還想再往前走點,我說沒關系,我陪你,但你也不用太難過,這也許是很正常的事情,你的母親只是選擇了自己愛的人,如果她真心如此,其實你也許應該祝福她。事實上,你能做的事情真的不多,你先把自己的狀態調整好,很快就要高考了,別讓這些事情影響你的高考,高考結束后,你以一個成人的姿態和他們聊一聊,把所有事情都聊清楚,一切都會過去的。
余鹽哭了,這些話我同他說了很多遍,但現在他哭了,也許因為這里是針葉林大道,除了我們并沒有別人,他說,他聲嘶力竭地喊,我無法接受我的母親是個婊子,婊子!她在我高考之前一直做這種事情,我怎么能考得好?我無法接受她是個婊子!
我們繼續往前走,我撫摸他的頭發,他的頭發柔順,但我希望他安靜些,因為前面是很安靜的地方。我說,我現在沒法跟你感同身受,我很遺憾我并不知道你所說的關于我母親的事情,我想那或許只是不切實際的傳聞,我相信我的母親,在我的記憶里,這種事情并沒有發生過,你告訴了我是誰告訴你的,我會去問他,我會把這些事全記起來,全了解清楚的,而你也不用太難過,或許是我察覺力太差,那樣我將是更悲慘的那個。
聽到我這樣說,余鹽停止了哭泣,突然以一種很憐憫的眼神看著我,他說:“你變了,你的樣子變得有點太多。”我說:“其實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時間就是這樣過去的。”余鹽從褲子口袋里找出了一個紅包塞到我的手里,那是我給他的婚禮紅包,余鹽接著說:“謝謝你的好意,其實我一直想要找你當伴郎來著,可是你太忙了。”我拿著那個紅包,一種過分的羞愧攫住了我的心,我朝針葉林大道的盡頭一直走去,而余鹽停在原地,不會改變。
6
到了針葉林大道的盡頭,我看著眼前重建完成的縣殘聯,看到佇立在那甚至可以說是宏偉的門口旁有一間小賣部,我走進去,把出租車司機找回的十元遞過去買了一瓶水。我看著小賣部的阿姨,只覺得眼熟,但無法想起來,不過我無暇顧及,眼前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喝了一口水,問阿姨,李副主任是不是還在這里上班?阿姨像習慣了,畢竟來這里的大部分人,或許都是來找李副主任的,這空曠龐大的建筑里,似乎只有這一個活人。阿姨說他還在,直接進大門左轉上二樓,右手邊第三間辦公室,就是李主任的辦公室,你可以在那找到他。我說謝謝,阿姨接著說,不過剛剛已經有人來找李主任了,他們可能還在聊事情,你可以在門口等等,我又說了謝謝。
走進縣殘聯,想要抵達李主任的辦公室所在的建筑,要經過一片圓形的廣場。縣殘聯是一個筒的形狀,曾經我在離這不遠的家里俯瞰它時,我以為這圓形的作用是給犯人放風的操場,從未想過會是一片廣場。廣場上陳列著各種各樣的展品,都是殘疾人的手工制品,在這些展品旁,在宣傳欄上,你可以看到李主任親切的面容和和藹的笑,而他的身邊往往是一個局促不安的殘疾人。二者的差異如此之大,甚至會讓人覺得有一絲反諷的意味,但似乎并沒有人在意,空蕩蕩的縣殘聯,似乎就只有一個活人。哪怕有新人會來這里,但要不了多久,縣殘聯就會重新翻修,這是不變的道理。穿過廣場走進那棟最中心的建筑,向左,轉過第一個彎時我看見旁邊有樓梯通向一道墻壁,我沒有走到那里,這棟建筑里留有上一棟建筑的痕跡,每次翻修都不是推倒重新再來。這樣的地方還有很多,無法進入的地下室,隔空的樓層,通向封閉了的門的樓梯,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因為那是上一棟樓的遺跡,而這里又建造過過多的樓。實用主義的當下,沒有人也沒必要重新修建嶄新的大樓,或許也只有這樣,這棟大樓才能正常運轉。
我毫不費力地來到了第三個辦公室門前,沒有迷路,李主任的辦公室所在的長廊無比正常。在門前,我聽見劇烈的爭吵聲,我能辨認出來李主任渾厚的聲音,我們常常在一些重大的活動中聽見這聲音。它可以讓很多人安心。而另一個聲音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我猜想,那是我的父親,他的聲音不如李主任好辨認。只猶豫了一會,我敲了敲門,房間一下子安靜下來,密閉的空間像被敲門聲抽成了真空,聲音全消失在里面。很快,那種駭人的沉默并沒有保持多久,李主任渾厚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和那種沉默比起來,那讓人過分安心,他說請進,擰開門把手就可以進來。擰開門把手,門正對著的是朝南的窗戶,陽光甚至有點刺眼。短暫眩暈之后,我看到父親坐在辦公室里的木椅子上,他低著頭在思考著什么,衣服松垮地套在身上,李主任坐在對面的皮椅子上,一身正裝。他身下的那張皮椅子看起來很舒服,應該是用上好的海綿填充,我想,一定很適合在上面睡覺。
他們兩個人停在那沒動了,我的視線很難從那張皮椅子上離開。關于它,我能想到太多事情,當我艱難地把目光收回時,我發現父親已經看向了我,他看我的眼神有些怪異,李主任也是,我是個闖入者。
我問父親,媽是不是出軌了?
他說,這和你沒有關系。
我說,沒事,我想也是。你們快跑吧,這里要塌了,你們可以一邊跑一邊聊,你們還有很多話要說,我知道,這旁邊有片針葉林大道,你們可以在那想起很多事,那里或許會有利于事情的解決。他們起身,我仍然在看那張皮椅子,我看到皮椅子上有被李主任壓出的痕跡,在他離開后緩緩地膨脹回來,變成原本的樣子,有空氣進去了,海綿才會重新恢復原狀和健康。在辦公室里,他們走了,沒有跑,我看見他們臨走前仍用怪異的眼神看我,父親的身體在走出門的那一刻肉眼可見地胖了起來,鼓起的脂肪撐開了皮帶,胡子長了出來,我想起他曾經告訴我這是因為什么。我走到門口,兩人爭吵打斗和奔跑的聲音依次傳來,我想后面應該還有,但我沒有聽完,在某人的骨頭發出脆響聲后,我輕輕地關上了門。
現在我躺在皮座椅上,皮椅子根據我身體的形狀接納我的身體,這讓我覺得很舒服,于是我睡著了。在沙發上,我做了怪異的夢,我很想要把它記下來,我一直有這樣的習慣,必須在睜眼后的第一刻就把所有東西記下來,我才不會忘記,不然,只要思緒比筆快一點點,那些東西就會被全部忘記。在李主任桌子上尋找紙和筆的時間里,我就已經把夢忘了大半,最終我什么也沒記下來,我只來得及寫“一個怪異的夢”。而這句話沒有意義,我只寫了一半就意識到這點,于是我沒再寫下去。
7
外面又傳來聲音,我聽見什么東西打在肉體上的響亮聲音,還有女人的哭喊聲。又聽了幾聲,我辨認出那是皮帶打在身體上的聲音,而哭的是母親,她好像在喊我的名字,好幾聲,但我無法確定。我蜷縮在床的角落,旁邊是我一直很喜歡的玩具,我把它放在身體下,用被子蒙住了頭,我想起父親的話,這和我沒有關系。在被子制造的黑暗里,我試圖復習那個怪異的夢。
過了很久不再有聲音,我掀開被子從床上起來,身上已經滿是汗水——外面的天氣太好,而我悶在被子里又太久。我聽見外面傳來很多腳步聲,每一聲都急匆匆的,我敲了敲門,一個護工給我開了門,他很客氣地跟我說話,告訴我他很抱歉讓我等這么久,只是我母親狀態不好,讓我做好心理準備,現在我可以去探望她了。打開門后,他繞到門的另一側,給我讓出了空間。我推開門,穿過一小段走廊,我看到坐在沙發上滿臉淚痕衣衫不整的母親,身上有鮮紅的印子,但她已經沒有再哭,甚至顯得有些冷漠,也不愿意看我,而是看向窗外。外面太陽已經落了下去,只差一點就會被墻壁整個遮住,今天似乎發生了過多的事情,我問她:
“你當年到底有沒有喊我的名字?”
“我不記得了,真的。”
她想了想,變成了一個坐在會面室沙發上瘦小的女人。是我上次在護理中心見到她的樣子。
“也許,喊了幾聲吧。”
她最后告訴我。
責編: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