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靜靜地坐在車里,車窗搖上的時候,黑色的車窗膜過濾了的陽光,柔和地打在她的臉上,形成了倫勃朗的光暈。
寧驚鴻,曾經也是這個姿勢坐在教室的窗前。
那時候,她喜歡梳著麻花辮,穿著淺色的衣裳,總是熨帖過的,筆挺。阿嬤總在裁衣服的時候說做人也要筆挺,那時候阿嬤是全村最會熨衣服的,熨衣服五分鐘,看得出裁縫的功底,也看得出裁縫的品行。總是會有裁縫店以沒空為由,拒絕村里熨衣服的事情,一是熨燙收的錢頂頂少,二是得把裁衣服的地方重新鋪過,因為占的面積還是太大了,三是一不小心就燙破了,還得賠錢。所以村里有什么紅事的時候想熨衣服就會找驚鴻的阿嬤,因為她手藝好,且愿意燙。
作為阿嬤的孩子,她自然天天都有新熨的衣服。
她有一個伙伴,叫桂意,她家村口常賣桂花糕和桂花酒,還做桂花的頭油,尤其是桂花糕,又黏又軟,帶著濃郁的香氣,街坊鄰居總是會買幾塊,家中常備給孩子吃。由于僅此一家,四季都賣,所以賺得也多。兩個家庭生活富足,她和桂意是全班最令人艷羨的一對好伙伴。
其實互相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記得桂意一開始就覺得,寧驚鴻這般挺括的衣服,整個人又清爽又干練,真真是美極了。她好奇燙一次衣服得五塊十塊的,她家必然是富裕的,于是乎便每天給她帶桂花糕,可是驚鴻吃不慣,總覺得吃的時候上牙膛膩膩的,混著一股沖鼻子的味道,她還是愛吃清淡的。可是又不愿意明說,且桂意的頭發油亮亮的,在陽光下分外好看,于是乎也開始暗暗欣賞起了桂意,不過桂花糕呢,只是每天吃幾口,就包起來,說要帶回家。后來由于吃得太多,漸漸地倒也接受了這個味道。吃得實在不好意思了,于是乎就給桂意帶了朵絨花。
由于互相送東西這事,全班其實都將她們心照不宣地看作是一對好伙伴了,順理成章地,二人就在一塊玩耍了。
其實驚鴻還是喜歡獨處,但是最終也遷就桂意,兩人形影不離了。她想著讀完書就留在家這邊,繼承家里的手藝,反正村里還能吃到桂意家的糕點,無論怎樣生活的滋味也不會差到哪里去。
這些心思桂意總能揣度到七八分,但是桂意還是喜歡烈火烹調的人生,她想日后去大城市,她總覺得桂花糕還是太寡淡了,糯米的香氣混著些許桂花,自己也吃厭了。要是能去外頭做一番事業,衣錦還鄉,這樣的日子該多好吶。
一次她問驚鴻,如果自己在大城市里,去開飯館,不在她身邊,她會去看自己嗎?
驚鴻只是笑了笑,告訴她,自己就是個未來的裁縫哪有那么多可能去大城市啊。
后來呢,桂意和家里人不辭而別,驚鴻知道她去了縣城,也不便多說,就選擇了沉默。
不知道是因為桂花糕,還是因為桂意,她總是在學校的窗前靜靜地坐著,不知道為什么,浮現出了曾經的點點滴滴。
屋的眼角滴落了雨水,好像在替驚鴻滴落似的,帶著幾分惋惜和不甘,在窗上呆了一會,那顆雨滴才滴落到了泥土路上——驚鴻就這樣,一直看著它落下。
看著雨水滴落的聲音,她還是選擇了去找桂意。
手藝還未學成,寧驚鴻便辭了父母親,穿著身青布衣裳去了縣城,說是去學裁縫手藝,不久便能歸鄉。
縣城這么大,怎么去尋桂意呢?
為了尋桂意,她還是決定打了車,去問問司機消息。
司機聽了她的故事,只是淡然一笑,紅綠燈口,指尖嫻熟地劃起了手機說道:“妮兒啊,你可知道縣城多大,你就這樣尋一個以前賣桂花糕的孩子?咱這縣城我跑了那么多出租,聽了那么多的故事,你這故事,我倒是第一次聽吶。”
她靜靜地坐在車里,車窗搖上的時候,黑色的車窗膜過濾了的陽光柔和地打在她的臉上,形成了倫勃朗的光暈。
她看到了廣告牌,瞄了眼司機的車座,后視鏡里,雨絲正織起了天青色。她看著面善的師傅,急忙數了數自己手里的紙幣,遞了過去。
她想租借司機師傅的后座,掛個牌子,去尋桂意。司機思忖著,綠燈亮起時,他收了,要了驚鴻的聯系方式。
她其實也并沒有寄希望于司機師傅,她跑了數家店鋪,杳無音訊。雨絲打濕了她的發,這種天氣,未明之后是陰是晴。
她的頭發已然凌亂,撐著傘的衣服角,也濕了,隨意找了個住處便歇下了。
一星期后,她已然萌生了退意,不過還是決定再等等。又兩三天后,她收到了短信:已然尋得桂意,她在草木知路11號的店鋪里。
她見到了桂意,然桂意一臉驚訝地問道:“你?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呢?”
“你不用知道這些,你只需要知道,我尋了你一段時間。”
驚鴻回答完,那份興致也涼了三分。
后廚桂意掌著勺,升騰著的白色縈繞她的臉,就像月半明時的云霧,看不清。
桂意其實想告訴她,她自以為的衣錦還鄉,除去房租水電、通勤路費,也沒有多少了。她隱約望著驚鴻的眼睛,卻發現她正像一池初春潭水一樣地望著自己——但是她拉不下自己的臉。她知道寧驚鴻細細反芻過自己的話,才可能尋得到自己。
驚鴻不知道是否感知到她的意圖,站立了會兒,捋了捋自己的碎發和辮子,離開了廚房。
她依舊還是靜靜地坐在車里,她其實已然升起了對城市的好奇,但是她還是不語,她不清楚桂意過得如何,但是這里的些許復雜,她覺得她自己并不能處理得好。她覺得桂意變了,又沒變。
她原以為是天陰或天晴,結果天氣起了霧,車的音響放著《青花瓷》的樂曲,她搖上車窗,不想看清這個世界。
廣告牌上,有個女子依舊站在那里,不知道在等待誰。
驚鴻只當看不見,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打算回村里。外面的行人看不見她,她也只是兀自坐著,霧里,看不清景。她不清楚自己和桂意的關系,但是,她就想在村莊做一個衣著筆挺的裁縫。
她回到村莊,村莊的天,已然進入垂暮之時。晚上她拾掇拾掇自己的淺色衣裳,突然有一瞬間,她覺得這些衣服并不是那么地適合這個時節的厚重了。她依舊選擇在村莊里裁制布衣,雖然這些深色的布衣,除了她一輩的人,已然沒有人在穿了。
步入深夜,夢里的她,看不清桂花糕。
責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