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教筆記》發表前后（散文）

作為一名從內地到廣東的再就業者兼文學愛好者，2018年我很榮幸地成為首批《作品》評刊員之一。在充分認識和認可這份省級文學大刊之后，我期待著，期待自己也能像那些作家一樣，把自己的名字也嵌進《作品》里。

然而，造化弄人，好刊難進。無論我多么努力，無論編輯老師多么有慧眼抬愛之心，我的長篇散文《小村》稿子送審多日，最終沒有通過終審——似乎總欠那么一點點火候。

我并不氣餒，繼續寫，繼續投。散文不行，就投科幻；科幻不行，就投小說；中篇不行，就投短篇。就像是個任性的孩子，憋著一股子勁，想用努力叩開《作品》的大門。——現在想想，《作品》的編輯老師們是多么宅心仁厚，并沒因此而把我標注為不受歡迎的投稿者。

也許是看見了我的“著急”與“無奈”，主編老師直接在郵箱里直言相告：

你的問題，在于寫作時，選材不講究。一篇小說，刊編發表出來，推薦給讀者，總是有一些理由的，或者藝術上有創新，或者寫出了新的生活經驗，或者塑造了新的人物，或者對生活有新的發現。而對于一般的寫作者來說，藝術創新，是極難的，那就要在新生活經驗上下功夫。大作讀了，會覺得，沒有多大意思，沒有支持我們編發的理由。不對之處，見諒。

這忠告如醍醐灌頂，使我頓時明了寫作的短板在哪里。而我的“新生活經驗”也恰好在這時候來臨——我被學校委以重任，赴外省支教。

2019年8月底，我一個人開車，載著妻子和一歲六個月大的孩子，到廣西自治區河池市都安縣百旺鎮中心小學支教。這是一所建在刁江河畔、大山深處的鄉村小學。我發揮文學特長，教三四五六年級學生寫作文，在學校校長們的支持下創建了百旺文學社，給文學社同學上課，指導他們閱讀和寫作，編輯《百旺星空報》，給學生的習作及文學作品發表搭建平臺。妻子十一假期帶著孩子回到了深圳，留我一人在這所學校，繼續我的支教生活。

百旺小學距離都安縣城有七十公里的路程，需要走蜿蜒盤旋的山路，需要走狀如長龍的沿河路，沿途風景美如畫，恍如來到了桂林。刁江河匯入紅水河，河水如琉璃如翡翠，清亮得讓人想捧上一口來喝，水邊是山，各種形狀，連綿不斷。景雖美，路卻遠，鎮上沒有大城市人習慣的林林總總，到縣城去又耗時費力。對于習慣于都市生活的一般人群，這里是清苦的，但對于我這樣的文學愛好者，這里卻如天堂，遠離浮躁，盡享自然之美、人情之美，做喜歡的文學新苗培育者，安靜地教書，安靜地編報，減少物欲追求，丟開凡俗事務。夜里，我打開電腦，敲一些文字，寫百旺的山水，寫百旺鎮，寫百旺中心小學的老師和孩子們，還寫都安高中莫振高校長，寫我知道的一些事情……

陸陸續續寫了近三萬字，像是一鍋大雜燴，以“人間況味”為題，電子郵件發給了主編老師——對，就是給我忠告，為我指明寫作方向的老師。雖然蒙他熱心指導，但我卻不曾和他見面，所謂只聞其聲其名，不見其人其面。時到如今，也是如此。心中總是想著，會有某個恰當的時候我們一定會見面的。對于我而言，他就像是熟悉的陌生人，卻如一盞明燈，照亮我文學的路。

《作品》雜志的投稿郵箱是公開的，任何人都可以投稿。作為評刊員，當然也可以投。有著幾次送審不通過的經歷，我心里忐忑不安：會不會又一次被瞧見自己的“淺”？會不會被不予理會或者禮貌地退稿呢？像《作品》這樣的大刊，投稿者眾多，我這樣一次次投，會不會被嫌棄呀？……當時真有這樣的心理。所以，我在投遞的文稿之前，寫了幾行字，算是給編輯老師的一封短信吧。

主編老師：

您好！上次投稿承蒙您坦誠無私的指點，我就嘗試在新生活經驗上動筆。這篇接近三萬字的支教手記《人間況味》，剛剛寫完，可能還有些不成熟，是最新最誠實的作品，第一時間投稿，看能不能在努力兩年之后，叩開《作品》的大門。

此致

敬禮

楊剛

2019年10月31日

僅僅過了十天，我就收到了主編老師的回信，很長的文字。還記得當時看到時——雖然看到時它已經在我的郵箱里躺了兩天，但我的激動、感動、興奮之情無以言表。

2019年11月10日10：17（星期日）

楊剛兄好，大作讀了，是好題材，可惜沒寫好，但有修改價值。我改動了一點，發回你看按這樣再改。

一、紅色部分，是我認為應刪去的。

分兩種情況，一是大段刪去，是我認為這一段沒有價值。

現在第二節，我認真給你刪節了示范你看，是你的語言太拖沓，沒有節奏感，刪節后才可讀，不至于事無巨細，讀來沉悶。后面每一段，你都要如此刪節。

二、藍色是我增加的，如標題，不如直接用《支教筆記》，一目了然，現在的標題太空，太個人化。

三、綠色部分，是我認為內容很好，但你沒有寫好，沒有修改價值，要推翻重寫的。

寫莫校長，這樣重要的一節，居然寫得如此虛浮，不應該，另外這一節的情緒沒有把握好，過于抒情，文風陳舊，像20世紀70年代的口號文。

四、支教筆記，還是寫“物”太多，寫人太少。好文章，是以人為本的。

最重要的，是你居然沒有寫到一個學生，支教，支教，教書育人，可通篇沒有寫到你要育的人。這是本文要重點寫的地方。

你最少要寫上一群你的學生，有群寫的，有深入寫的，否則文章寫得再花哨都是失敗的。

我說這么直，而且修改發回，是覺得，這是個值得寫的題材，有改的價值，而且《作品》雜志沒有發過類似題材。

但以你現有的文字功底、寫作能力，估計后面還要改上好幾遍，直到滿意為止。

好多作者的稿子，特別是評刊團成員的稿子，都是改上多遍的。連某某這樣的高手，他的散文，也是改了四五次才過關的。

某某這樣的全國知名青年作家，小說在我這里也改上了六七遍。

希望你能過這一關。

不知為何，這則消息我竟然在發來兩天之后才看到——不得不說，之前疑神疑鬼過度擔心的心理在作祟，以為自己的投稿會被忽略。于是，馬上回復：

2019年11月12日19：13（星期二）

主編老師好！謝謝您細致地指導。我一定好好打磨，爭取過這一關！這真是一次難得的機會：能過好這一關，我一定知道以后的語言該怎樣錘煉。非常感謝您！

后來，主編老師加了我的微信，還給我發來語音指導。評刊活動中聽到過的熟悉的儒雅的略帶沙啞有著磁性的聲音，如甘泉流進我耳中，暖在我心里。可能是他覺得僅有文字的建議，怕不夠明白，還要再語音指導一下。

主編老師在語音中進一步強調文學當以人為本的原則，作品語言必須干凈利落，不拖泥帶水，要掌握好節奏，更重要的是文本要為人服務，要將人文放到重要的位置。他建議我大刀闊斧地刪改，該突出的地方要突出，有看點的、感動人的地方，一定要鋪開來寫，語言要貼著人物寫……

我感受到的是，一位高度負責任的如兄如師的文學前輩，在為我打氣，心中充滿力量。我立馬行動，按照他一二三四的建議，逐一打磨修改，周末還特意開車去了一趟都安縣城，到都安高中去實地觀察和探訪，為的是寫好莫振高校長這一章節……

我將標題改為“支教筆記”，砍掉了近兩萬字的內容，邊讀邊改，精簡語言，把主編老師發回的稿件修改樣本來來回回地看，看后再去修改自己的稿子。修改到第六天（當然，這樣的事情只能是下班之后、晚睡之前來完成），自認為已經基本符合要求了，我便將改稿文本用郵箱發給主編老師看——仍然是既充滿期待，又小心翼翼的樣子。

2019年11月18日21：38（星期一）

主編老師：

您好！這幾天一直思索您回信及微信語音的指導，按照您的建議，我對各個章節進行了刪改，重寫了關于莫校長的章節——為了寫好莫校長，我特意在周末開車去都安高中。加進了更多人的內容，兩章專門寫學生的，寫人的關系，寫我們得到的禮遇，寫這邊教育教學的問題，寫作文教學的困境。正如您所言，我的文字功力有限，有太大提升的空間。第一修改稿寫成后，我又逐句改了兩遍。覺得憑自己的能力，已經不知道再需要刪改什么，所以，只好先發來給您看看，看進一步該如何修改。謝謝您能抽出寶貴的時間，來幫助我這樣一個文學青年（年齡已經四十二歲了，但我仍要努力）！

祝您愉快！

郵件發出之后，我舒了一口氣，心中既想主編老師能早點看到并回復，又擔心他看到發現并沒改好而發回重改——這時候，我充分體會學生收到老師要求修改作文并重寫作文的心情了。

又過了六天，我收到了讓人歡欣雀躍的回復：

2019年12月24日14：53（星期二）

楊剛兄好，改過后的文章讀了，大體可以了，比之前強許多，我轉交李京春責編具體編輯，一些小的文章問題，就由編輯和你溝通處理了。祝好。

…………

李京春老師，就是幫我送審《小村》等文稿的編輯老師。她從自然投稿中發現了我這篇有著鄉音鄉情的長篇散文，主動聯系我，告訴我要如何修改，以及她決定把這篇稿子送審的消息……喜悅的等候，等來了審核不通過的失落。她的遺憾似乎比我還要大，卻安慰我，加油，下次努力！

這一次，主編老師將責編《支教筆記》的任務交給了她，是一種信任，也是一種賞識。

李京春老師先前已加過我微信，為我那一次的投稿溝通。這次，我們為《支教筆記》一遍遍溝通：

楊老師，你寫風景這節的字還是有些多，要再刪減一兩百字。

楊老師，你看，我在兩節之間加了一句話過渡，“到百旺街走走，是我最愛的休閑”，你看行嗎？

楊老師，“街日子”是廣西那里的方言嗎？是不是集市的意思？

楊老師，那兩個得肌肉萎縮癥的孩子真的都是教師子女嗎？現在情況怎么樣？你接觸過他們嗎？

楊老師，你帶的百旺文學社有哪些出眾的孩子？和深圳一樣嗎？

…………

她看得真仔細，完全沉浸于文字之中。

在她的提示下，我再觀察，再思考，再讀，再改，一個個問題被解決，文字逐漸變得暢通起來，有了精簡表述的模樣。只是文字還是有些多，多出了兩三千字，要刪減至一萬字，我取舍困難，不知剪刀剪向何處。

聽她講，編審要求將這篇刪至八千字，她據理力爭，說，我做過老師，要想寫清山區支教的現實，寫深刻些，八千字怎么夠，至少要一萬字才行呀。最終，她爭取成功了。

我一遍遍讀這篇文字，修改，再修改……直到讀到自己乏味，改到自己抓狂。我對李老師說，我實在不知道再怎么改下去了！

她仍是勉勵我，要珍惜爭取到的一萬字呀，我們再一起努力，好好改，已經很好了！馬上就要過三審了。

過了一段時間，在讀改膩煩味消散之后，我們整出了送審的定稿。

嗯，這下沒錯了，協作操刀之下，這篇文字干凈多了，主編老師先前評說的“語言太拖沓，沒有節奏感”等毛病，已經不那么明顯了。刪繁就簡三秋樹。從近三萬字，刪減到一萬字，就等于要把繁枝濫葉一一剪掉，如同給花草造型的園藝師，為美而揮動剪刀，咔嚓咔嚓之后，文字的拖沓感沒有了，節奏感出來了，語感在反復讀改中也訓練出來了。我想起魯迅先生那句名言，文章三分在寫，七分在改。當時還覺得，應該是七分在寫，三分在改才對。現在覺得他說得太對了，修改真的太重要了，它是錘煉提升寫作者的法寶。

同時，我深感：編輯和作者是互相成就的，他們是合作創造的關系，像老師和學生，更像是伯樂和千里馬。

這次會通過的，她對我說。——她早已把這件事當成共同的事。

是的，會通過的，有您的專業指導，肯定能通過的，謝謝您。——我在心里對她說。

2020年9月，這篇刪至一萬字的非虛構，經過大半年之后才正式在《作品》發表。這是我的散文作品第一次上省刊。我小小的愿望實現了！特別感謝李京春老師，她的敬業精神和專業素養讓我感動。當然，更應該感謝的是給予我無私指導的主編老師。這次經歷，讓我發現，像《作品》這樣的大刊，他們的編輯、主編老師，是真正在閱讀自然來稿的，只要你的作品有價值，他們是很愿意成就文學愛好者的發表夢想的。

收到厚重的三本《作品》樣刊，翻看嵌入其中的我的名字，我內心的喜悅無以言表，我把這次發表當成自己文學之路的里程碑，當成一個新的起點。

2021年2月，《散文選刊》頭題全文刊載了這篇《支教筆記》。而我接到《散文選刊》葛一敏老師的電話時，還一臉驚愕：什么時候被看上的？

2020年，我的《遷徙》獲評深圳市優秀群眾文學評選短篇小說三等獎。2021年，《支教筆記》獲評深圳市優秀群眾文學評選散文單篇優秀獎；同年，我加入深圳市作家協會。2023年，我的《養鳥人家》獲評深圳睦鄰文學年度十佳；同年，我加入廣東省作家協會。2025年4月，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匆匆》由內蒙古文化出版社正式出版。

一路成長，與《作品》有關，與加入《作品》評刊團有關，與發表《支教筆記》有關。

彈指一揮間，我已在《作品》當評刊員第七年。《作品》雜志70周年紀念，我覺得自己有必要寫篇文字，為這段經歷留下記憶。自《支教筆記》之后，我繼續投稿《作品》，卻沒能在它上面再添一篇小說或者一篇散文，甚至連一篇短評也沒有。但，我很知足，感恩《作品》雜志給我的機會，感恩負責任的編輯老師們給我的溫暖和指導，這讓我受益終身，值得一生銘記的呀。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