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天（隨筆）

與往常一樣，他對調情比對婚姻更感興趣。

——雷蒙德·卡佛《差事》

1867年7月16日，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年輕的妻子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在維斯巴登度過了絕望的一天。

這年，兄長過世，費奧多爾承當起兄長的債務和難以想象的痛苦。他希望通過賭博改善一家人的生活和經濟狀況。“我會贏光所有人的?！彼麑ψ约旱呢敻徊珦粜g很有信心，沉迷在賭博的希望與魔力當中。

早上，費奧多爾吃了口面包就來到位于靠近萊茵河右岸繁華地帶的一家輪盤俱樂部坐下。這是早上八九點鐘，俱樂部里幾乎坐滿了人。費奧多爾坐在一個顯眼位置，彼時他口袋頗為充裕，因而信心倍增。妻子安娜在家中謄寫昨天晚上費奧多爾因心情不錯寫成的一大章節小說新著，他頗為輕巧將其命名為《一個賭博者的手記》（即后來更名的《賭徒》）——盡管寫得潦草。同時他還在寫年輕人犯罪的好故事（指《罪與罰》）。為了償還債務，他須在半年內完成這本心目中的小說巨著。安娜對丈夫懷有信心。安娜在嫁給丈夫之前做過他的速寫秘書。他知道費奧多爾有這種能力。他能同時向秘書口述兩篇不同題材的小說——堪稱獨家技藝。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個身體欠佳的天才。

列夫·托爾斯泰伯爵一早起來，換上農裝，戴上掛在書房墻壁上的草帽——那對他而言有某種神圣的意義。他在自己莊園里勞作，接著躍馬馳騁。時間剛好，他方返回房舍。他進屋，妻子索尼婭沒有注意到他。她已經習慣了這位老爺的怪異。妻子只是將一道由家仆準備的早餐——春光蔬菜湯提前擺上桌子。這是列夫·托爾斯泰伯爵最愛的一道菜。早在25年前他就堅持吃素。57歲成為一名素食者，作家體魄還很強健。他每天早晨要騎馬繞著那30公頃蘋果地跑上一圈。也許心血來潮會下馬走進蘋果樹林間，看一看那些蘋果樹，低聲啜泣一會。誰知道呢，一個人的怪異沒人能理解。

伯爵在喝湯時，妻子皺著眉頭。因為這個人進食的姿態很不優雅，就像一位田間來的老農，喝湯嘩啦嘩啦的。就連菜葉粘上胡須他也顧不上用手清理一下。蓄一大堆胡須果真能增添男人理智的魅力嗎？

妻子不敢肯定。

安娜還在謄寫書章。由于長期以來身體的緣故，作家的字寫得一向潦草。安娜富有工作耐心，因為她知道，這是丈夫的心血，是一切意義所在。

“噔噔噔”丈夫上樓來了。妻子正揣摩著那幾個墨水點的確切含義。丈夫返回家，妻子倒沒怎么在意。她知道他可能是忘記了什么或者是回家再拿“一點本兒”。丈夫經過妻子工作的書桌稍作停留，妻子沒有詢問關于那幾個墨水點的事。丈夫看了她一眼，摸摸她肩頭，接著“噔噔噔”下樓去了。丈夫的腳步消失在懸空樓梯上。這是位于三層的小鐵皮房子。大概是一個旅館，也可能是從一個陰郁沉默的老太婆手里租來的短租房。房子沒有窗戶，只有一個不大的窗洞。窗洞有光漏進來，作家的書桌就擺在窗洞邊。陽光好時書桌是明亮的。天氣不夠晴朗，或者干脆下雨，整間房子被陰霾填充。妻子安娜善于處理環境和工作的關系。而作家只能在晚上工作，這時夜晚的黑暗和房間的黑暗一致。在昏暗的燈光下工作有一種無可言說的神秘，一種類似無可逃避的責任。那是昏暗的共謀，不管外部情況怎樣，作家必須做此勾當。況且白天他需要去碰碰運氣。倒霉的事就交給夜晚吧。

吃過早飯，列夫·托爾斯泰伯爵坐在位于亞斯納亞-博利爾納莊園內的家中，那兒有一大片明亮空曠的草地，湖泊。伯爵用完餐，正要開始一天的工作，妻子走了過來。她照常穿著高領束腰裙——哪怕她的腰不再纖細，她依然愛著那副裝扮。妻子手里拿著什么，像是幾頁稿紙。她聲稱并抖動紙張說，這是她近十年來的一次發現。她可以容許丈夫在農場里干一些“不體面”的事，但她不允許丈夫對她隱瞞和背叛。她想不通做妻子的為什么不能看丈夫的日記，她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個：丈夫一定在日記中說她的壞話來著。此刻，她手中緊緊攥著丈夫昨晚剛寫的那篇日記——他居然將其藏匿在馬靴中。即便日記中沒有涉及對妻子名譽破壞的只言片語，那也是一件不能容忍的、叫人傷心的事。

他們失去了最起碼的信任——他們的情感基礎瓦解了。妻子要求看丈夫十年來全部的日記。事實上，近些年來，她從未忘記這件事。伯爵委托他身邊一個值得信任的人把日記存進了一家銀行。妻子相信，如果不是丈夫身邊的那些人，丈夫不會如此固執。在托爾斯泰伯爵信念的追隨者中有一個叫切爾特科夫的人，他深得伯爵好感，而妻子知道，他不過是一個投機取巧的小人物。他的出現是為了謀奪作家的一部分著作權。早在1891年作家就公開宣布放棄他1881年之后的全部著作權，任何人都可以免費出版。這簡直瘋了。

妻子難以抑制自己的心疼，指責丈夫虛榮心太強，沽名釣譽，不尊重自己對這些著作的貢獻，并因此生氣準備臥軌自殺?？梢韵胂?，她大概氣憤地想成為小說中的安娜?！栋材取た心崮取?，盡管她知道，她不是的。

費奧多爾第二次返回家中的時候，安娜的謄寫工作還在進行著。這時她已經“破譯”了那些墨水點中的內容。她心情看起來不錯，因為她知道，這是本不錯的著作。這是作家身體力行在賭窖中完成的艱難任務。她甚至有點欣賞作品中那個賭徒的性格，和丈夫有點兒相似，有激情，愛沖動，事后又善于表達悔意。

她只是不很喜歡小說中的“女主人”琳娜。她想到丈夫曾給另一個女人——阿·蘇斯洛娃寫過信。作家在信中寫道：“她要求的人是集一切盡善盡美于一身，絕不因其他優點而原諒一個缺點?！卑材戎?，這篇小說的主人公不是她，而恰恰是那個要求盡善盡美的女人。

自己是寬容的，能忍受的。丈夫第二次咯噔咯噔跑回家她甚至伸展胳膊來擁抱丈夫。她試著向丈夫展示她一上午的成果，費奧多爾有點遲疑地看了妻子一眼，眼神飄忽，就像不是在看妻子一樣。妻子想起第一次見他。安娜是這樣描寫她初次見到未來丈夫時的情景：“乍一見，他似乎年歲很大，但一談起話來就顯得年輕了，像是個35歲上下的人。他中等身材，體態勻稱，紅褐色頭發。最令人吃驚的是他那雙眼睛，一只是茶色的，另一只則瞳孔放大，已經看不見虹膜了，表情叫人捉摸不透。據說是因為癲癇病發作時服用藥物阿托品使這只眼睛受了傷。他這張病態的憔悴的臉孔，我仿佛已經非常熟悉?！卑材缺唤榻B給作家去完成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出版商在合同上規定：月內必須交出一部書稿，否則出版人有權利出版作家未來9年內的全部著作。安娜對丈夫很有信心，如果他白天不老往外跑的話。

丈夫回來準是拿本兒的。如今所剩不多了，所有剩余的部分都放在那個破舊衣柜里，包括這個月的房租、生活和寫作費用?？偣膊坏?000法郎，可那就是一筆可觀的數目了。事后，作家給朋友寫信說：“輸得很慘，要知道，2000法郎足夠我們，連同彼得堡所有的親屬花上四個月……”

中餐時分（他未有進餐），伯爵正準備小歇一會。盡管早上和妻子吵了架，他似乎也不放在心上，畢竟這就是生活。他下午還要做場報告，就在家中，關于他信仰的一場演說和對談。那個他親近和值得信任的人就在身邊，為他整理上午剛寫就的一篇講詞。切爾特科夫是篤信他的。

作家每寫完一頁，切爾特科夫就要大聲宣讀。樓下的索尼婭卻祈禱著上帝，上帝應當阻止不正當的事情發生。可是誰知道他的日記藏在哪兒呢？

妻子痛苦地忍受著樓上的喧嘩和眾多不明來歷的拜訪者。妻子只想安安靜靜地過屬于自己的日子，這難道有錯嗎？妻子不明白丈夫的所思所想，她也不需要明白。她只須準備一日三餐，了解丈夫的身體狀況就夠了?？墒蔷瓦B這簡單的，顯而易見的事，妻子也沒有把握了。丈夫的精力太過旺盛，他這把年紀還能策馬奔馳，去田間走動，和農婦攀談。農婦臃腫的體態和丈夫的粗布長衫看起來相當和諧。他那茂密的胡須對一些不相干之人產生了謎一樣的吸引力。

這真是糟糕，一個妻子不了解丈夫的內心世界也不知道他的身體極限。他會不會在走訪那些農婦過后，躺在一棵蘋果樹下——不是休息，他不需要休息？那個身材臃腫的俄羅斯農婦在田間勞作——丈夫會不會留意她？他也許會撕扯她的羅裙，把她按在泥地里，去實現他“平民化的信仰”。這是有可能的。一個貴族老爺的做派就是隨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怕在田里，在臟臟的農奴中間。他只是不想享受貴族老爺的特權，他要把自己的財產散盡。他寧可把他的財富散盡給陌生人也不留給自己親愛的子女。

他的日記藏在哪兒呢——除了馬靴他會不會也把他的“秘密”藏在馬廄呢？索尼婭不肯錯過家中任何一個可能的角落，甚至幾個和托爾斯泰私交不錯的馬夫。

她有理由相信伯爵會這樣做。一個晚飯時分的黃昏，夫人來到一戶佃農家里。夫人的身后站著兩個高高舉著火把的貼身侍女，她們在簡陋的房舍里四處翻找，而夫人像黑暗中循著光亮的一只可憐的蝙蝠。她沒有任何表情，也沒人知道她在干什么。沒人說話?？蓱z的農婦張大嘴巴，一個很臟的孩子眼珠一動不動。孩子“哇”的一聲哭泣，夫人悻悻然離開。托爾斯泰從農莊回來。傍晚他在蘋果樹林間打了會盹。度過了一個十分恐怖的黃昏，他夢到一些事物。

晚上回來，妻子把春光蔬菜湯擺在桌上。

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難以抑制因賭博失敗所帶來的憤怒，原本他期待今天能有好運氣。眼看那個該死的輪子就要轉到自己身邊，他明明押中了，可偏偏到最后就差那么一點。這不是技術問題，他僅僅是欠缺一點運氣而已。他希望下一局時來運轉，況且他掌握了豐富的輪盤玩法的知識和技巧，截至目前，他看過了百余篇與此相關的很實用的文章。1863年9月，他在都靈給親友的信中說：你問我怎么賭得一塌糊涂，一個子兒不剩。在維斯巴登，我發明了一種巧妙賭法，一下子贏了一萬法郎，第二天，我改換了辦法，讓激情占了上風，我馬上就輸了。同一天我用自己發明的辦法，按最嚴謹的愿望，又贏了，沒費事就贏了三百法郎。怎么可以不信用我的辦法能夠發財？我需要錢，為我也為你，為我太太，為了寫我的小說。在那里可以贏成千上萬像沒事兒似的。并且我來是為了拯救你們，也使我擺脫貧困。有一次在巴登堡，我贏了六百法郎，像著魔一樣激動，但忽然就開始輸了，我不可能停下來，欲罷不能，孤注一擲，用四枚拿破侖幣贏了三十五個回來，半個小時后再去賭，三十五個又全輸了，付了房租，還有六個拿破侖金幣。

在日內瓦我贏了一塊表。

然而，1865年的這一天，在維斯巴登，他輸得精光，連旅館費也付不起，他求助于朋友們，赫爾岑、屠格涅夫等人，他向屠格涅夫伯爵借了一百法郎。也許是兩年前的事了。那天他心情很差，屠格涅夫伯爵寫信來報告他一件“好事”，伯爵瘋狂愛上了一個有夫之婦，歌唱家波利娜·維亞爾杜，他被迷得神魂顛倒，他正準備籌款在她家隔壁蓋一棟別墅。（他雖然沒有提及到那一百法郎的事）但這讓費奧多爾感到很難堪，而且那天他輸了錢，他看到伯爵剛剛發表的長篇小說《煙》，他很不喜歡，評價不高，同時對伯爵的貴族作風大加嘲諷。這件事讓他們不歡而散，直到十三年后在普希金紀念碑落成典禮上才重修舊好。

那天的費奧多爾顯得很精神，他在眾人的矚目下走上演講臺。那是1880年6月，莫斯科的積雪正在消融。費奧多爾語速沉緩，對自己心目中敬仰的作家（他認為普希金和果戈理是具有革命性質的“新作家”，而托爾斯泰伯爵的作品在他看來只是如實記錄了俄國社會的壯麗畫卷）。當然他也羨慕能像伯爵那樣寫出有分量的大部頭來?？墒撬?，他的精力不夠，條件不允許。他沒有一座明亮的藍頂白墻的二層樓，也沒有可以策馬奔馳的三十公頃蘋果園。當然，很幸運，他也沒有一個檢閱自己日記的妻子。當時他的妻子就在臺下，當他的演說進行著時他突然停了下來。他在尋找妻子的面孔，他焦慮地往人群中張望，他一刻也不能離開妻子安娜（作家除了老毛病癲癇外，同時又患上了恐死癥）。直到妻子出現在他眼前，對他揮舞著白色手帕，才讓他內心平靜和恢復自信。直到他死——他永遠記得那閃爍著銀色光芒的白手帕。

列夫·托爾斯泰伯爵的焦慮與日俱增。他和妻子越發不能溝通了，干脆分房獨睡。事實上，早在十三年前他們就分居著。

丈夫在給妻子的信中這樣寫道：

我的生活與我的宗教信仰的不一致已經折磨我很久了，我不能強迫你們改變你們的生活，改變我讓你們養成的習慣，到現在為止我也不能離開你們。我想，我不能在孩子們還小的時候奪取那些我能夠給他們的影響，即便這些影響很小，但我還是要傷你們的心了，我再也不能繼續像我這六十年來的生活，時而抗爭并激怒你們，時而又陷于那些將我包圍的誘惑中，我再也不想這樣了，所以我決定，現在就做我早就想做的事——離開。

伯爵早想這么干了。他離家的想法不是出于一時激情，而是常年來思量的結果。

事實上，這四十年來他一直想著這個。

他想離開他的生活，徹底按照自己的信仰度日。可是他辦不到，他有太多理由走不開。他的身份注定讓他待在原來的生活位置上。

直到小兒子過世。瓦涅奇卡是托爾斯泰六十歲時生下的。幼子離世時方才七歲。

那天老人在日記中傷心地寫道：

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體嘗了無盡的痛苦。

在瓦涅奇卡下葬的那天，老人手扶著棺木，喃喃自語地說道：“從大地中來，到大地中去?！彼X得自己再沒有力量生活下去，至少在原來的生活中待下去了。

1967年8月23日，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妻子離開了那個傷心之地，美麗的維斯巴登。

七個月后，他們的第一個孩子索妮亞出生。費奧多爾一連幾個小時坐在床邊給她唱歌，對她百般愛撫。那還是個兩個月大的孩子啊。那年他才四十七歲。如果婚姻的基礎是孩子——那件事從信念上徹底動搖了作家對婚姻的認識。

費奧多爾第三次返回家中的時候，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在編織一只小孩的襪子。此時她已經懷孕。她不過是一個剛過二十歲的小姑娘，而作家已經不年輕了。向她求婚。一個悲傷的中年人的天真令人難以拒絕。

丈夫再次把手伸進柜子。這是最后一點用作餐食的費用。然而，作家卻信誓旦旦。他甚至跪下來請求妻子。妻子害怕見到這一幕。在妻子心目中，丈夫幾乎是個巨人。

可她現在只想悲傷——為丈夫悲傷。

維斯巴登的夜色并不比其他地方的暗淡。萊茵河，河水平靜，擊打著右岸，那一幢幢建筑的影子。燈光給人美好的假象，致人迷幻。萊茵河的右岸，文明人向往的地方。

在一幢幢古舊的房子中央，在巨大的輪盤上，那些眼睛發光的人，丈夫是其中的一個。他目光迷亂，須發亂糟糟。

當丈夫對她提出那個“要求”時，安娜頭腦中像有千百架飛機在嗡嗡響。

然而對列夫·托爾斯泰夫人來說，那是好運氣好的一天。那晚很晚的時候，她在書架間發現作家遺落的一頁日記。

這是破天荒的一次“重要發現”。

索尼婭反復盯著那頁日記，那日記上的內容。

那“瘋人日記”上寫著：

“今天，在古老的大樹林子，我是一個傻瓜，一頭野獸。”

妻子馬上聯想到糟糕的事情。在通往蘋果園樹林子中的路上，一位皮膚黝黑的小伙子，也可能是位少婦。

小伙子懇求他說：“老爺，別這樣?！钡@是位老爺，有權利干見不得人的事并事后把“骯臟證據”隱藏起來。

妻子沒有忘記丈夫干的任何一件“好事”。

《瘋人日記》是列夫·托爾斯泰1883的一篇小說。作家在小說中寫道：“我曾試想，是什么東西占據了我的心靈？是買到的東西（莊園），還是妻子？沒有什么值得快活的，這一切都成了虛無?！?/p>

他有一次喜歡上一位小女孩，很快，丈夫被女孩身上的純真氣質吸引?；朔し蚪咏?。但是很遺憾，不是他想象中的。作家喜歡她的孩子氣，但她卻表現出來成熟的一面。一次失敗的追逐。

“真遺憾，她既沒有火氣，也沒有骨頭——像個布丁?！笔潞笞骷覍懙?。那年作家三十歲，尚沒有結婚。

生活就是這樣。在此之前，他就有過不計其數的女性（哪怕妻子沒見過他的日記），他讓一個女人連續十三次懷孕。其中有幾個胎死腹中。他在這方面有永無滿足的需求?；诜蚱揲g的秘密，妻子不想隱瞞任何“什么”。

男人為什么就不能坦然面對自己的欲望？

托爾斯泰與索尼婭養育了十三個孩子，有幾個早夭。

那晚，他們激烈爭吵。妻子對他大喊。最后她說，她甚至不痛恨切爾特科夫，但她不能原諒丈夫，哪怕她一直愛著丈夫。有一回，索尼婭聲稱她喜歡上（也許是真的喜歡）了一位給她彈琴、夸她漂亮的音樂學院院長。托爾斯泰聽說后很生氣，但又不愿找妻子談話。他說：“上帝有眼，我真的曾試圖和這女人談話?！?/p>

大女兒第一次談戀愛，他給女兒寫信說：“我無法理解一個純潔的姑娘怎么會想攪進這樣一樁事（結婚）?！?/p>

妻子又一次哭鬧時，丈夫也喊叫道：“我把我的一切都交了出來：財產，作品……只把日記留給了自己。如果你還要折磨我，我就出走，我就出走！”

妻子感到丈夫的決絕和狠心。這時她卻意外冷靜下來。她懇求他，跪下來求他——為她朗誦一篇丈夫年輕時寫給她的詩歌散文。

但此時作家的心已經死了。

夜已經很深了，甚至快接近天明了。安娜躺在座椅里，她一整晚等著丈夫的回歸。她手里攥著筆，筆尖的墨水弄臟了手。她想到，他們還有未完成的工作。

如果這個禮拜再不結束它，一切就完了。

妻子沒有忘記丈夫對她提的那個“請求”。當丈夫提到要典當她的首飾時，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號啕痛哭起來。

她后來回憶說：“費佳跪在我面前，吻我的胸脯，吻我的雙手，說我是一個善良可愛的女人?！边^了大約三個小時，陀思妥耶夫斯基回來了，他對我說，全輸光了，甚至連當耳環的一百二十法郎也輸光了。他試著讓她相信這是最后一次了，但又說不下去，便把兩肘支在桌子上，像個孩子一樣放聲痛哭起來。第二天他帶著他們最后一點伙食費走進賭場，結果又輸光了。他把自己的訂婚戒指當了二十法郎，也輸了。安娜獻出了自己珍貴的花邊大披肩（母親的禮物）和自己的訂婚戒指。他對這些物品不再抱任何希望。當天夜里深夜他回來了，他給她獻上一束鮮紅的玫瑰，他把兩只贖回來的訂婚戒指交給她。這天他贏了一百二十法郎。兩天后一百二十法郎又被賭場輪盤的輪子卷了進去?！拔覀儸F在的確是無以為生了。”安娜在7月21日的日記中寫道。

那段時間作家患上了“恐死癥”。一閉上眼睛，他就看到自己躺在棺材里。棺材黑漆漆，他被一塊黃色裹尸布包裹著，這讓他萬分驚恐。只有妻子在身邊他才能感受到遠離死亡。死亡離他還有一段距離。而妻子正是那一段距離——那距離墓碑的明耀空曠地。于他而言，妻子是高度幻想凝結的結晶。童年作家穿梭在墓地、教堂和孤兒院之間，和他的哥哥輪流給從監牢中走出來的瞌睡中的父親驅趕蚊蟲。

他的心中落滿黑壓壓的烏鴉，烏鴉時而騰空離地。他的內心像整晚在傾聽一個塑料袋中的飛蛾的掙扎。黑夜中永無寧日的惶恐。除了妻子的發釵和耳環的微渺光芒，他能擁抱的只有黑色的死亡空氣。

作家又一次舊疾復發，抖得像生病的公羊。

他的精神狀態、他的全部心神環繞著一個巨大的“虛空”。那虛空里裝滿危險、期盼和不確定的依戀。

因為他知道愛的魔鬼會糾纏著人的一生。人痛苦是因為過去的夢。他是個從死刑場上下來的人。當絞刑架套上他的脖子的時候，他內心卻嗚咽著想到他的哥哥。他最愛的哥哥，“我心里想到的只有你，只有你一個人。”他懷念他的哥哥。他賭博。他夢見自己被裝在棺材中，被絞首。

直到死亡前一刻，他才感到平和安寧。他躺在妻子懷里，他的大腦是片翻騰的血海，可那血海中卻有一個白色的身影——妻子，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安娜揮舞著手帕，從人群中探出腦袋來。

可現在，“眼前一切都結束了！這是真正的最后一次。你能相信嗎？安尼婭，現在，我的身心都解放了；被賭博迷住了的意志，重新獲得了自由……”

作家全身顛簸著，嘴里充滿回憶與混亂的夢語。而這邊傳來電報，是那個出版商。

他在電文中威脅說，他不再需要他。他將回收預支的二百法郎，并將作家告上法庭。

真是絕望的一天。

伯爵也永遠忘不了和妻子爭吵的那一夜。他想起多年前的一天，他去鄉下解決田產問題，途中于阿爾扎馬斯過夜。

沒人知道他經歷過什么，他寫信告訴妻子：

“夜里兩點鐘，我苦惱、害怕、恐懼起來。這是我從未有過的感受，出現了許多異乎尋常的思想?！弊骷蚁Ｍ拮永斫獾脑竿遣磺袑嶋H。

“妨礙一個人變得偉大的正是愛他的人?！贝耐裨诮o托爾斯泰具有自傳性質的劇本——《光在黑暗中發亮》（1890年）補寫結局當中寫道。

“列夫·托爾斯泰的生活與他的思想相矛盾，他用著銀質的餐具，寫著人間的苦難。因此，他出逃了，‘也因為，走得也正及時，因為只有這樣死去，才算完成他的一生，使他的一生更加崇高’?！保ù耐瘛度祟惾盒情W耀時》）

在那個霧氣朦朧的早上（也許是那樣一個早晨），黎明時分，他駕著馬車和杜山醫生（他的私人醫生）離開。

在走出莊園的那一刻，他回頭張望著那片無來由鐘愛的蘋果園。水氣氤氳，泥土的氣息翻騰。

這是他必須走的路。他一生中大部分時間在這片土地上度過。他樂于在田間勞作，待人親熱。他常常開懷大笑喊著某個人的名字。那些佃農、馬夫的面貌他都記得。好像這就是他一生的命運。這四十年來，他頭腦中無意識地想到會有今天這樣的時刻到來。這是上帝的安排。

伯爵臨行前，給妻子寫了一封長信。他希望這一切還來得及。列夫·托爾斯泰在給妻子“最后的信”中寫道：

如果我的行為讓你們難過，請原諒我。是真心的，主要的是，你，索尼婭，心甘情愿讓我走吧，別找我，別怨我，別罵我。

我離開你并不能說明我對你不滿意，我知道，你原來不能，確實不能，將來也一樣不能看到并感受到我所看到的和感受到的，所以你無論過去還是將來都不能改變自己的生活，為你意識不到的東西而做出犧牲。因此我不責備你，相反我會帶著愛與謝意回憶我們三十五年漫長的生活，特別是前一半的時間，當你用本性使然的母性的犧牲精神，那么充滿活力并堅定不移地做了你認為自己該做的—切，你給了我和世界能夠給予的東西……我也不能責怪你跟我步調不一致，不論現在與將來我都會感謝并帶著愛意回憶你所給予我的一切。

1910年的這個冬日，伯爵聽到了從原野上傳來的樂章。那熟悉的飽含清新力量的曲調，在中亞細亞的草原上。他身體散發車前草的氣味。

那天，也許在此之前，他在日記中寫道：

“可怕的情欲是人體的一種疾病。必須有一個女人——色欲使我片刻不得安寧。”

原野上出現陣陣硝煙，吶喊聲。許多年輕的戰士騎馬跨越農場。那是很熟悉的一幕場景，是與死亡榮耀為伍的瞬間。老人突然感到全身的力量在沸騰——他感受到一股強大的、不可抗衡的俗流席卷著人的肉身。他寬大的花白胡須，垂至地面。他聞到自己透明軀體的清新的氣息。一生中纏繞著他的惡魔離開了他。老人大踏步走在晨光降臨的原野上。

責編：鄞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