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嘎!一聲呼喊從國道318公路上傳來。
好些村民跑到坎邊去看。一個穿軍大衣的司機站在貨車邊,直著嗓門嚷,你們有誰認識白嘎,幫著叫一聲。
郎卡也直著嗓門問,什么事?
司機說,他城里的親戚讓我帶東西來了。
郎卡吩咐孩子們去叫白嘎,便和幾個年輕人來到貨車邊。司機已拉開篷布爬進車廂里。他扔下三大包東西,再系好篷布,爬進駕駛室,踩下油門后,車便在白雪覆蓋的國道上向前駛去,輪胎上的防滑鐵鏈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音。
三包東西,一包是麻袋裝著,另兩包是彩色條紋的編織袋。郎卡看看村民,說,我們幫他扛回去。
他們抬上坎,白嘎和他老婆友珍才急匆匆跑來。
白嘎嘴里呼著白氣說,他們叫我才知道,我來扛。他接過郎卡身上的編織袋。
郎卡說,倒是不重。
友珍要去接一個年輕人的麻袋時,那人說,你就算了,我幫你扛。
到白嘎家,幾人坐下,友珍忙倒出熱騰騰的奶茶。
郎卡說,是你家城里的親戚托貨車司機帶來的。
白嘎一臉幸福的笑,說,都沒請司機到家里來喝碗熱茶。
郎卡說,別人趕路。
年輕人說,帶的什么東西,打開來看看。
白嘎嘿嘿笑,并沒有動作。
年輕人用手拍著膝蓋說,真讓人著急,你倒是打開啊。
白嘎擺著手說,不急不急。
年輕人瞬間明白,說,別人這是防著我們,走啊,郎卡哥,眼紅也沒辦法,我們走吧。
郎卡笑著不言語,只站起來隨年輕人向外走,白嘎也不阻攔。
臨近過年,坎上的拔桑村家家都忙碌開來,去新都橋鎮采購各種年貨,再把花花綠綠的各式糖果、飲料、啤酒等堆在藏桌上。白嘎一家也不例外,只是這一年,大家都在猜測,城里的親戚給他們帶了什么好東西來呢?這個謎直到過年時才給揭開。
大年三十,各人在家團圓,初一是佛事活動,直到初二,大家才相互走動。拔桑村習慣走家串戶,這家請了那家請,眾人穿起壓箱底的好藏裝,戴起珊瑚和九眼石,女孩們頭上掛著綠松石,盛裝出席。
白嘎有三個孩子,老大老二是兒子,老三是女兒。那時候老大也才十三四歲,老二小兩歲,女兒只七八歲。老婆友珍,是個病怏怏的女人,個子高挑,人消瘦,臉色黑中帶黃。年輕時,皺紋已在她臉上堆積,她背有些駝,腿也有毛病,走路帶點瘸,遠遠看去,像一棵沒長直的小白楊樹。白嘎倒是瓷實,一臉黝黑,個頭雖不高,人很精神,身上沒一點蓬松的肉,這是長期吆牛趕馬耕田犁地養成的,像拔桑村眾多男人一樣。初二這天,他們首先要去的當然是郎卡家里。郎卡比白嘎長一歲,他們一塊兒長大,一塊兒放牛,連到鎮上調皮搗蛋,也都在一塊兒。
郎卡把食物準備好,像砣砣牛肉、酥油、人生果等,還做了幾道川菜,土豆紅燒牛肉、青椒牛肉絲。這些東西在拔桑村,也只有郎卡的老婆布姆能做,這是她前幾年去鎮上的衛生院廚房里幫工時學的。屋里香氣四溢時,郎卡一家人穿戴好,準備迎接客人。郎卡穿著虎皮鑲邊的藏裝,戴著狐皮帽子,項下還有一顆家傳的九眼石。布姆也是盛裝,水獺皮鑲邊的暗紅藏裝,綠松石鏈盤在頭上。樓下的狗吠了兩聲,郎卡說,他們來了。他迎到門前時,門被推開,一個穿著大黃衣服的人影往屋里拱,其后還緊跟著一身粉紅的人影。
郎卡伸開雙臂攔著,用不太熟的漢語問,你們找誰?
白嘎笑著說,呀,大過年的,連我都認不出來了?
郎卡定睛一看,驚呼,天啦,是白嘎,你們怎么穿成這樣?
白嘎穿一件黃色的登山服,袖口破了條縫,讓友珍用線精心縫合,看著像爬了一條小毛毛蟲。友珍穿一件粉紅的羽絨大衣,蓬松的羽絨大衣顯得空空蕩蕩,遠一點看,像一件衣服自己在行走。三個孩子也都穿著各種色彩的衣服。
白嘎說,怎樣?這是親戚給我們帶的衣服。
郎卡說,好是好,但我總覺得是和幾個陌生的漢族人吃飯喝酒。
白嘎一家就這樣開始在拔桑村走動,像一束被兜售的彩色氣球,連自家的牛和馬看見他們都會猛然一驚,拔腿跑出一段距離,再以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們。不過后來大家也習慣了,無論在田間地頭還是在深山里撿菌子放牛馬,他們總會穿出讓人意想不到的衣服。
城里的親戚不僅送舊衣服,也送別的東西,電視手機更新換代,舊的便來到白嘎家,甚至一些家具,舊的真皮沙發、電熱茶機等,白嘎家的客廳里擺滿這些東西。拔桑村在新都橋鎮邊上,村民們開玩笑說,新都橋的四個現代化只在白嘎家里實現了。
那時候的新都橋鎮的確有些死氣沉沉,除了路過的車輛,只剩布滿大小坑的國道和一些破舊的房屋,連唯一一家民族貿易公司所出售的也只是藏族人的生活必需品。后來,新都橋開始變化,像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背后推動。
拔桑村也跟著在變,有關系的人家,安排年輕人去城里打工,一年所掙的錢,比在拔桑村務農放牧不知高了多少。說到關系,大家都羨慕白嘎一家。其實誰家沒一兩個城里的親戚呢?只是別家的親戚并不常來,有大事時才露個面。還有些人家,雖知城里有親戚,但除了一串電話號碼,好些年沒有來往。白嘎的大兒子,高中畢業后沒繼續學習,因身體條件好,考上了特警隊,雖分到偏遠的縣城,但成了公家的人。二兒子正在城里讀高中,成績也一直很好。白嘎和友珍也去學校幫工,負責門衛、收發和打掃清潔等,他家小女兒卓瑪,因自己不愿學習,從城里跑回家,去幫父母干活。藏文中學除廚師之外的所有雜活,都讓白嘎家給包了。他們還在校門邊開起一家小賣部,生意也很紅火。拔桑村的人認為這些事都是白嘎家的親戚在幫忙,再加上郎卡的大女兒沒考上高中,在家閑了幾年,后來找白嘎,他城里的親戚就幫忙聯系到賓館里當服務員。因此去城里有什么事,就找上白嘎。鄉里鄉親,白嘎再為難都會給城里的親戚打電話。好些時候,像老人生病、小孩住院這類事,城里的親戚都會幫忙,在車站接了人,領去醫院,幫著排隊掛號,在病房里安定住下才會離開。
沒用幾年,新都橋鎮大幅度改造,嶄新的油沙路繞鎮而過,臨街的房屋都做了統一裝飾。像雨后蘑菇般,各種店鋪紛紛開在街道兩旁,民族貿易公司已悄然退出。那些像彩色氣球般的衣服懸掛在店鋪里,新都橋鎮和拔桑村上,好些人也像白嘎一家那樣穿戴,這些衣服的確方便,眾人已見慣不驚。
這些年,拔桑村家家戶戶也都拼著勁在改變。尤其是松茸和蟲草的價被炒高后,大家著實賺了一把。錢寬裕一些,村民們便開始建房,一幢幢老屋拆掉,修出藏式新樓。這些樓房讓拔桑村鮮活起來。唯獨白嘎沒動老房,他在拔桑村坎下那片草甸上建起一幢平房,還用圍墻圍出一個極寬的院子。平房緊挨318國道,從外面看,雖然不像藏式樓房那般氣派,里邊的陳設卻很周全,除了那架藏式鋼爐,別的都按城里的方式裝修。他這番操作連老朋友郎卡都不甚理解,問,白嘎,你這是干什么?你是嫌棄我們了,要離我們一段距離?白嘎有些羞澀地說,你想什么呢,我把房修到這里,只是為了城里的親戚們更方便一點。郎卡一聽,瞬間明白。新都橋鎮打造成旅游區,命名為攝影家的天堂,夏秋季節,大量游客涌入,各種民宿和賓館紛紛漲價,便宜點的,住一晚也得五六百元。在抖音里,郎卡看到過他們拍的新都橋視頻,國道兩旁的大樹黃成一片,而國道筆直,再襯以藍天和雪山,郎卡驚奇地發現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生活幾十年的地方,那段路不知要經過多少次,從沒發現有這樣美,難怪叫攝影家的天堂。如今,白嘎在國道邊修房,城里的親戚來既隨意方便,又節約了食宿費用。郎卡豎著大拇指稱贊,是該為城里的親戚做點事了,他們幫拔桑村那樣多忙,我們也該盡點地主之誼。
圍起來的院子極大,還專程從318國道邊修出接口,方便車駛到院里。院子一角,搭一個狗窩,養了一條叫森格的雜交藏獒。森格在藏語里意為獅子,雖不是純種,塊頭也大,毛蓬松在腦袋上,真像獅子一般兇惡,有它護院,誰都不敢貿然進入。雖然白嘎、友珍和卓瑪都不在這房里住,但他們每天會抽些時間來照看。
一切準備好時,白嘎就給城里的親戚打電話邀請,他們說請到假時,一定會來。都在不同的單位,湊一塊兒請假的確不那么容易。眼見秋天過去,黃葉先是一片片掉,后來成堆掉,白嘎的心也跟著痛,等到樹干全部裸露出來,白嘎認為城里的親戚要來,得等第二年秋天了。再到第一場雪下過,整個新都橋和拔桑村都被雪覆蓋,白茫茫一片,白嘎的心也更死,這時候他接到了親戚們的電話,說孩子才放假,過兩天就來玩。還刻意叮囑他們只住一晚,第二天便繞著游塔公草原,從那邊回去。吃的東西也不用準備,城里帶去。哪怕只住一晚,白嘎也得精心準備,他去郎卡家里,讓好朋友幫著在學校頂一下。
白嘎、友珍和卓瑪在屋里忙碌了一天。友珍、卓瑪負責打掃,她們知道城里的人愛干凈,藏桌擦得锃亮,地板拖至能照出人影,藏床上的被單被子全部換成新的。白嘎負責足夠的柴火和一些零食,雖然他們自帶了吃的,也得像過年一樣把藏桌擺滿。沒想到的是忘了叮囑郎卡管住嘴,他把這消息透露給村民們,好些人家都把風干牛肉、酥油、人生果、青稞酒等東西拿到白嘎家來。
那天是周六,剛吃完午飯不久,兩輛轎車駛入白嘎家的院子,車上下來四個大人、兩個十多歲的孩子還有兩條穿衣服的狗。這是兩家人,洛呷和小麗是一家,絨布和高梅是一家,他們是白嘎的侄兒。白嘎忙著開鐵門、關鐵門,他黝黑的臉上堆滿羞澀的笑。友珍幫著從轎車上搬東西,她動作拘謹,也很怕羞。卓瑪怯怯地站在一邊。友珍扭頭看她,大聲說,你還傻站著干什么?快來幫忙。
洛呷說,卓瑪,又長高了,怎么越來越怕羞?
卓瑪不言語,只笑出聲,提起東西就進屋。
擺好車,大家也都進屋,只有兩個孩子站在狗窩前很好奇地看著,那條叫森格的藏獒安臥在外,像見過大世面般不搭理孩子。
小麗看見,大聲喊,兩個娃娃,別去那里,那么大的狗,要咬死人哦。
白嘎說,森格聰明,自己家的人不會咬。
洛呷說,難怪我們進來時,它都沒叫一聲,別人來,它該不會也這樣?
白嘎看看時間說,我們還得回學校,你們安心玩,明早我再過來。
小麗說,你們吃了東西再過去嘛,我們帶了各種燒烤,還有燒烤架子都準備好了,等會就在鋼爐上烤。
那架鋼爐放在藏桌邊,長長的煙囪從屋頂穿出。白嘎早把鋼爐燒旺,一架鋼爐比空調還管用,房間里的溫度像盛夏時節那樣熱乎。
白嘎說,學校那邊還有事,我們在學校的食堂吃,現在食堂里的伙食非常好。
白嘎和友珍、卓瑪走出來,關上鐵門,騎著三輪摩托向學校駛去。
白嘎邊走邊說,我們在屋里,他們放不開,我們出來,他們就能自由活動了。
這一天下午,拔桑村的村民們都在坎上關注著白嘎家,他們同樣知道,去白嘎家里會擾了城里親戚的清靜自由。他們看見女人們在屋外洗菜,兩個孩子和兩條狗始終站在森格邊上。后來,屋里有酒后的吶喊和歌聲。那夜天氣晴朗,所有星辰清晰地呈現在天幕中,親戚們在院里燃起一堆篝火,打著呼哨,邊喝酒邊看星辰,玩得很盡興。
第二天上午,白嘎快到十點半才從學校出發。親戚們洗漱好,剛剛吃完早飯。
白嘎說,昨晚冷著沒有?
高梅說,昨晚熱得出了一身汗。
白嘎說,再耍兩天嘛。
洛呷說,時間都定死了,明天我們還要上班。
白嘎將村民們送的風干牛肉、酥油等物品裝進袋子,說,這是村民們送的,在城里你們領他們去看病,幫著排隊掛號,他們特意來感謝,等會你們走時帶上。
小麗說,那是小事,客氣了,我們這就準備出發。
他們給兩條寵物狗系上繩索,交給白嘎,洛呷說,現在,娃娃們都在成都上學,我們一有假期就出去看娃娃,又經常出差,這寵物狗根本沒辦法養,想來想去,還是你這里最合適,有這樣大的壩子,不用每天遛狗,你們的時間又自由,以后你們幫著養。
白嘎牽著狗繩,連忙說,我們一輩子放牛放馬,和牲口打交道,養它們是小事,你們放心。
小麗笑著說,過去我們送衣服送舊電視,現在越送越高級,送寵物狗。這條大的是拉布拉多,它叫餃子,當時花了三千元買回來。小的這條是泰迪,叫歡歡,也是兩千元買回來。記住,喂餃子吃飯時,要數到三它才吃。歡歡麻煩點,不怎么吃東西,這都不用管,餓了它自己知道吃,它麻煩在拉屎拉尿上,必須牽出去才拉。
白嘎點著頭說,記住了。
高梅說,千萬別給它們亂吃東西,它們只能吃狗糧,我們帶了兩大袋來,過段時間,我們會再買狗糧,地址就寫你們這,你們收貨就行。
洛呷說,我們今早沒喂它們,等我們走后你來喂,這樣可培養感情。我們走后,你牽它們回屋,記得把繩子解了,老拴繩子,它們會不舒服。在屋里你們就不用管了,忙自己的,一天只須喂三頓飯,放壩子里拉完屎尿就沒別的事,它們自己都有窩,就在那里,晚上知道自己睡。
白嘎連連點頭說,記住了。
將走之時,孩子和高梅、小麗都戀戀不舍地撫摸著自己的狗,然后上車,車徐徐開出,兩個孩子仍在車窗里叫著狗名,餃子、歡歡。
白嘎牽著一大一小兩條狗,他們上車到車開動時,兩條狗有點懵,呆呆看著。車駛上318國道遠去后,那條大狗猛一蹬腿,叫了一聲。白嘎牽著狗先把鐵門關上,再將它們領進屋,解開繩子后,小狗歡歡直接坐到緊閉的門前,大狗餃子四處嗅嗅,又叫了兩聲,也學歡歡坐到門前。
白嘎坐到藏床上看著兩條狗。大狗毛色干凈,白里透黃,泛著油光,臉型也端正,時不時蹙一下眉。小狗一身暗黃色的髦毛,沒有尾巴,樣子十分可憐。只是白嘎的腦袋有些懵,之前交待時,他只顧點頭,這時候他分不清它們的名字,拉什么多,泰什么的,還有鈴鐺湯圓混在一塊兒。他拍拍腦袋,記起該喂食了,兩條狗分別有四個碗,水碗和狗糧碗都分開了。碗是硬塑料制成,印有彩色的卡通圖片,十分好看。白嘎在碗里放了狗糧,大狗坐到碗邊,歪著腦袋看他,并不吃。小狗來到碗邊,嗅一下,又退回去。白嘎沒辦法,只好給友珍和卓瑪打電話。不一會兒,她們都回到家里,看著狗。
白嘎說,這條大狗,親戚們花三千元買的,小的都花了兩千元。
友珍說,天啦,狗都這樣貴,我們可得帶好了。
卓瑪說,小的這條是泰迪,我知道。說著,想去抱它,歡歡直往后退,沖卓瑪叫起來。
友珍說,它們叫什么名字?
白嘎說,全忘了,這大的叫拉什么多,還有鈴鐺湯圓什么的。
友珍說,你打電話給親戚們問清楚。
白嘎說,他們剛走就打電話,多不好。
卓瑪說,它們都不吃東西,這電話必須打,我來聽。
白嘎摸出電話,打通了,卓瑪接過電話,聽了好一會兒,不停點頭說嗯。放下電話,卓瑪笑起來說,阿爸聽的是什么話,大的這條狗品種是拉布拉多,它名字叫餃子,小的這條品種是泰迪,名字叫歡歡,哪里有鈴鐺湯圓這說法。
友珍和白嘎都笑起來,白嘎說,我怎么會想到鈴鐺湯圓上呢?
卓瑪說,記住了,看我喂它們,餃子!
餃子坐在碗前,斜歪著腦袋等。
卓瑪數,一、二、三。
聽見三,餃子立即埋下頭去,大口地吃。
卓瑪說,歡歡不用管,它自己餓了就會吃。
喂了狗,將它們關在屋里,一家三口又去學校。友珍腿不好,就坐在小賣部里,白嘎則在門衛室,卓瑪見活就干,去食堂幫忙、打掃校院等。有餃子和歡歡后,友珍待不住,隔不了一會就來到門衛室。
友珍說,白嘎,餃子和歡歡關在屋里沒什么問題吧?
白嘎說,能有什么呢?最多把屎尿拉屋里,我們回去打掃就是。
友珍回到小賣部,但不一會兒,她又坐不住了。
白嘎,我怕兩條狗有什么意外。
家里還能有什么意外?
它們可是五千元買回來的,有什么事可不好說。
這樣一說,白嘎也不放心了,說,我回去看一下。
友珍說,我去吧。
白嘎說,我騎摩托車去,快。
白嘎騎著摩托車,剛進院子就聽見兩條狗的吠叫,尤其是大狗,叫聲傳得很遠。屋里很干凈,連尿都沒有,這讓白嘎意外,去衛生間看,餃子拉了一大堆屎在坑里,白嘎將屎沖了,嘖嘖稱奇,難怪要花那么多錢,這狗太聰明了。歡歡仍沒吃狗糧,白嘎將它領到院子里,它也沒拉屎尿。見它們沒什么事,白嘎放下心,回到學校,到吃過晚飯,沒什么事了,一家人才騎著摩托車回家喂狗。
回到家里,小狗歡歡不再咬人,而是乞求地叫著。
友珍說,它怎么了?
卓瑪忙給它系上繩,剛牽出門,尿已憋不住淌下來。拉完屎尿再回屋,卓瑪說,歡歡麻煩的事就是拉屎尿,關在家里它根本不會拉。
白嘎說,這餃子真是太聰明了,竟然知道將屎尿拉進坑里,難怪值這么多錢。
卓瑪喂狗,見歡歡的碗仍是滿的,只給餃子倒滿,數一二時,不數三,四五六亂數一氣,餃子專注地盯著她,卻不動,好不容易聽見三,立即埋頭吃起來,引得一家人開懷大笑。喂過狗,卓瑪把兩個窩擺好,她住老屋要回去,白嘎和友珍則住學校門衛室。白嘎騎著摩托車駛出院子,剛要鎖鐵門時,友珍嚷起來,我一直覺得還有什么事,這會兒才想起。
白嘎說,還有什么事?
友珍說,餃子和歡歡一來,我們把森格給忘了。
白嘎拍著腿說,唉,差點讓它挨餓。
友珍回屋里,那里備有學校食堂的泔水,她舀了一大勺,里邊混合著各種肉菜和殘飯,端到院子角落的狗棚前,森格伸個懶腰,將尾巴歡快地搖起來。友珍默默地看它吃了一會兒才隨白嘎回學校。
當夜,小麗打來電話問狗的情況,他們一一說了,說到歡歡不吃東西,小麗說不用管,餓了總會吃。
早晨,學校相對忙一些,白嘎走不開,友珍瘸著腿,自己回到院子里。打開門時,餃子搖著尾迎上來,歡歡并不搖尾,只從窩里站起來看她。她先將歡歡領到院子里拉完屎尿,再把廁所沖了,才開始喂狗。歡歡仍沒吃東西,只喝了些水。她給餃子倒上狗糧,剛數到二時,忍不住自己笑起來,像白嘎說的一樣,他們一輩子和牲口打交道,但第一次這樣喂狗。看見餃子專注的模樣,她反復了幾次都笑場,好不容易數出三,餃子忙低頭吃起來。見餃子吃得香,她并沒有把森格忘掉。過去,他們一天只給森格喂一頓,此刻,她有些抱不平,憑什么森格只吃一頓呢?從今天開始,她也給森格喂三頓。她去泔水桶里舀出半瓢,想一會兒,又倒回去。她來到狗糧袋前,看見連袋子都做得非常漂亮,粉紅袋子上印著寵物狗。友珍抓了幾粒狗糧嗅嗅,有一股極香的味道。她捧出一勺狗糧,又站在那里發呆,想想,終是舍不得,放回一半,只拿著小半勺狗糧來到森格的窩前。森格看見友珍早晨來,有點意外,懶散地站起來,搖起尾巴。友珍將狗糧倒進已經癟了的爛鋁缽里,森格嗅了嗅,它的表情顯得更奇怪,抬頭看著友珍。
友珍說,吃吧,你也開一次洋葷。
森格仿佛聽懂了話,埋頭吃起來,吃得很香,三兩口就完了。這點東西對森格來說顯然不夠,它仍用不太明白的表情看著友珍。她重回屋里,舀出半勺泔水,這才讓森格回到日常中??粗癯糟锼?,看著它用木板搭成的簡陋狗窩,看著它一身板結的毛,和餃子歡歡相比,真是又臟又丑,能不臟嗎?從小時候把它抱回家拴在院子里開始,沒洗過一次澡,更不用說修剪清理毛發。尾巴、四腿和腦袋,全是板結的毛。想到大雪天里,風嗚嗚地吹,它躲在爛狗棚里,再看它有滋有味地吃泔水,友珍就忍不住淌下淚來,淌了一會淚,她不忍再看森格,往屋里走,邊走邊笑話自己,這是怎么了?森格來家里六七年都如此過,現在反而為它淌起淚來。
午飯之后,白嘎回來過一次,把新鮮的泔水帶來。看見泔水,友珍講起上午的事,白嘎說,森格能比嗎?它是看門的。
歡歡一直不吃東西,這是個麻煩事。到夜里,小麗又打來電話,講到歡歡沒吃一點東西,她重視起來,說去咨詢一下。半小時后,又打過來,說歡歡大概得了抑郁癥,多在院子里遛遛它,它喜歡出去玩,這樣估計會好點。放下電話,白嘎還看了會電視,學校里已岑寂無聲,他們才躺下。白嘎模模糊糊將睡之時,友珍將他搖醒說,小麗天天這么晚打電話,還是不放心狗。
白嘎說,也就隨便問問。
友珍說,兩條狗自己在屋里過夜,我想這是它們第一次經歷。
白嘎打趣說,別忘了森格,是三條狗。
友珍沒笑,說,親戚們帶狗,像帶孩子一樣細心,現在歡歡又得了那什么病,得常帶出去玩,我們不管,萬一出什么事,可對不住親戚們。
這話一說,白嘎也睡不著了,坐起來,將牛角壺里的鼻煙倒滿指甲蓋,深吸一口,說,你這樣說,我都不放心了,狗一來,你在這里也沒辦法待著,這樣吧,從明天開始,你回去專門照顧狗,小賣部就在這邊上,我細點心,一人看著就可以了。
友珍立即說,就這樣辦,不然我心總是放不下來。
友珍回家專門帶狗。上午,她拿著繩子拴狗,歡歡雖然不吃東西,看見繩索,卻也難得地搖起尾來。她牽著狗來到院子中,森格從狗窩里鉆出來,好奇地看她。歡歡掙扎著要向外跑,她只好拉著它們向外走。原本以為牽出去餃子會麻煩,它塊頭大,不好拉住。不想餃子特別聽話,緊貼她的腿走,不亂跑。反倒是歡歡,這么小一條狗,見什么都興奮,友珍拉著它們走在拔桑村中,遇見路過的牛馬,歡歡都會沖上去亂咬一氣,惹得牛馬不時驚詫。村民們見友珍遛狗,都好奇地站住,說,城里的狗就是不一樣,不僅穿衣服,樣子也很漂亮,小的這條,怕是進過美容店的。
友珍說,可不是,這兩條狗,他們花了五千元買回來。
村民們聽了,吐吐舌頭,不太理解這價錢和行為,因有句諺語說,這輩子賣狗,下輩子討口。他們擔心賣狗人的命運。
在村里遛了一圈回來,兩條狗都直奔自己的水碗,吧嗒吧嗒舔過一氣,歡歡走向了狗糧碗,往里嗅嗅,又回過頭看看友珍,然后慢慢吃起來,吃得很小心。那一刻,友珍大氣都不敢出,激動得心臟怦怦直跳。吃過一點,歡歡回窩里躺下休息。友珍忙拿出電話,打給白嘎。
老頭子,歡歡吃東西了,親戚們說得沒錯,遛它們很有效果。
白嘎在電話那邊說,太好了,我馬上打給他們。
從歡歡吃飯開始,親戚們再沒來過電話。
一年之后,孩子們放假的時間,城里的親戚才再次來到拔桑村。兩輛轎車開進院子,小麗和孩子一下車就大喊歡歡。高梅和孩子走下車,看見餃子迎上來,她們吃了一驚,餃子的眼角布滿眼屎,全身也臟得沒法看。它還認得他們,尾巴搖個不停。
小麗問,歡歡呢?
友珍說,你放心,它好著呢,只是太膽小,有外人進院,它就躲在窩里。餃子和歡歡現在都不愿住屋里,它們挨著森格睡。說著,她來到森格窩前,喚歡歡。
歡歡從狗窩里鉆出來,小麗和孩子都驚異得叫出聲,歡歡的毛全都打結了,如果不是顏色獨特,會被當成森格的崽。它跑到友珍腳下,搖著尾巴。
小麗說,歡歡!
它沖小麗就咬,隨時準備退回狗窩。
小麗說,是媽媽啊,你不認得媽媽了?
歡歡有些猶豫,試探幾次,才嗅出味來,搖著尾跑上前。小麗一把將歡歡抱起來,發現它胖了不少。
洛呷說,小麗,別抱,好臟。
小麗惱怒地說,要你管。
都進了屋,高梅問兩條狗這一年的表現。
友珍說,都挺好的,餃子不用再數到三才吃東西,歡歡更不用擔心,它胃口好著呢,它們都像森格一樣,一天只吃一頓,吃得可香了。只是這餃子還保持著上廁所拉屎尿的習慣,那么大的院子它不拉,非得進廁所。
高梅說,這都是從小教的。
小麗說,我們上班忙,狗糧的事也全忘了,它們后來吃什么呢?
白嘎說,我們從學校食堂里帶泔水來,三條狗都夠吃。
小麗說,吃的泔水啊。
友珍說,你放心吧,看它都長胖了。
聽這話,小麗鼻腔一時酸澀起來,扭過頭去抹了一把淚,又怕別人看見,便低頭看狗,悄聲說,他們把你當牲畜了。
狗臥在她腿上,打結的毛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過去,小麗這樣抱它,它會很舒服,現在,它扭來扭去,始終不安定。小麗索性放開手,它便跳下去,徑直跑向了森格。小麗嘆口氣,自言自語,不是牲畜又是啥呢?說著,忍不住笑起來。她不再關注狗,把注意力轉回孩子身上。兩個孩子斜倚在藏床上,拿著手機,沉浸在游戲中,小麗說,這兩個娃娃,怎么又在玩手機?注意眼睛,哎,現在的娃娃真是沒辦法,時時刻刻都在玩手機。
兩個孩子同時抬起頭來,反駁說,不玩手機怎么辦?讓你們買機器狗又不愿意,你們看機器狗有多乖,像真狗一樣,可以在街上遛。
小麗說,買,回去就買,只是你們別玩兩三天又沒興趣了。
友珍說,沒事,你們沒法帶時就送過來,我們一塊兒帶,一輩子和牲口打交道,多養幾條狗是小事。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