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里（小小說）

陣陣雨絲飄來，葉丹秋用鏡頭紙擦拭取景框。水珠順著梅枝滑落，在脖頸處激起一陣涼意。她抬頭望見石縫里鉆出的蕨類，蜷曲的葉片在晨光中緩緩舒展，像外婆布滿皺紋的手?？諝飧又嗵εc泥土的氣息，讓她想起兒時在外婆家度過的雨季。

“靚妹，這個角度拍不到梅關門樓上的青草，這樣的攝影不夠意思??！”一個渾厚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回頭，看見斗笠下露出花白胡須。那人指著右側陡坡：“往上走七七四十九步，當年蘇軾題詩的位置。”說話時，背后的竹簍里伸出來的那枝枯梅，上頭的雨珠微微扭動，將滴未滴。

相機發出電量不足的提示音。他掏出纏著塑料布的充電寶遞到她面前，袖口露出一截深色藍布。他自我介紹，是珠璣中學退休的美術老師，名叫李柏年，家住珠璣巷，閑來無事，出門寫生。說話時，花白的胡須隨著嘴角起伏，宛如風中搖曳的蘆葦。得知葉丹秋來自廣州，李柏年多了幾分熱情。

“若不嫌棄，待會坐我的車回城，順路到寒舍小坐?！崩畎啬甑难堊屓~丹秋有些意外，但她鬼使神差地點了頭。或許是李老師眼中那份真誠，又或許是連日沒有出“大片”的懊惱，反正，此時的她渴望一絲安慰。

一路上，兩人拉起了家常。李柏年早年在華南師大進修過三個月，四十四歲離婚，再未續弦，退休后，主動申請做護林志愿者。葉丹秋祖上，是民國時期高第街的顯赫大戶。八歲時，父母離異，是外婆將她帶大的，后來她考進了廣州美院，一直未婚。

李柏年家在沙水湖邊，葉丹秋跟著他走進堂屋，她注意到墻角的酸菜壇蓋子上起了一層類似包漿的東西?！拔依霞以谄禾?，老家的人愛腌制酸菜、酸筍。那些壇子我父親生前留下的。今天，就嘗嘗南雄的酸筍鴨吧?！彼议_磨口玻璃瓶，琥珀色的湯汁里浸著暗紅的辣椒，“當年紅軍駐扎南雄，鄉親們就是用這個給戰士驅寒?！?/p>

李柏年下廚煮飯，炒菜。葉丹秋坐在木沙發上，回放相機里的照片和視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李柏年叫她：“坐上來，開吃！微辣，我知道廣州人不吃辣?！?/p>

飯后，李柏年從樟木箱底翻出本泛黃的相冊給她看。褪色的照片里，年輕的李柏年戴著草帽站在千年銀杏樹下?！斑@棵樹受過雷擊，樹心是空的，卻活過千年?！彼氖种竸澾^照片，“苦難留下的傷疤，最后都成了呼吸的窗口?！?/p>

葉丹秋拿起相機，鏡頭對準相冊，突然被夾在其中的銀杏葉標本吸引。金黃的葉脈在陽光下宛如流動的落日熔金，邊緣壓著一張紙條，上面用鋼筆寫著“1983年護林紀念”。李柏年順著她的目光，打開了話匣子：“那年，大雪封山，我父親帶著正在休寒假的我，還有二十多個基干民兵用稻草裹樹，救活了九十九棵老白果（銀杏樹）。這本相冊，就始于那年?！?/p>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雨停了，李柏年突然起身：“帶你去個地方?！?/p>

兩人驅車進城，直奔湞江廊橋。橋南有棵樹齡六百年的細葉榕，渾身系著紅綢帶?！斑@是還愿條。”李柏年從懷里摸出一枚康熙通寶，“我兒子考上大學那年，我系了七根還愿條。”

暮色漸濃，賣糖畫的商販支起攤子，做銅勺餅的阿婆燒旺油鍋。湞江南流，遠處亮起一溜燈籠。“那是林記酒坊的燈籠?！崩畎啬耆∠陆曠R，細心擦拭，“他家的糯米酒是用錫杖泉的水來制作的，泡、瀝、蒸、拌……前前后后十八道工序?！?/p>

葉丹秋架起三腳架，鏡頭里，李柏年的身影與江水中飄動的燈籠漸漸重疊。江面游來一條木船，帳篷里飄出客家山歌：日子難捱事多磨，看你衰鬼怕老婆；肚里心思唔敢講，蚊子咬了唔敢動。

“三十年前發洪水，這江面漂滿木板、竹簍、青菜、黃煙、化肥袋?！彼粗莻€賣糖畫的，嘆了一口氣，“現在啊，日子甜得像糖畫。”

夜漸漸深了。李柏年見她略顯疲憊，說道：“早點休息吧，明天你還要去拍攝呢。不介意的話，發幾張攝影作品供我欣賞，好嗎？”

“行。明天我自個去。過兩天再回家?！?/p>

葉丹秋回廣州那天，李柏年提前一小時到賓館接她去火車站，并送她一只板鴨?！斑@板鴨用松油柴熏了七道。記得要把蒸鍋的水燒得嘩嘩響，以蒸汽喚醒臘味里的松香?！?/p>

綠皮火車啟動了，李柏年站在銀杏樹下，與金黃融為一體。

回到廣州，葉丹秋挑了幾張照片發給他。不久，她收到一個快遞，是他寄來的，一幅裝裱完好的攝影作品。照片中的銀杏，下半身有個大大的窟窿，像一只巨眼，注視人間。

三個月后，葉丹秋的攝影展在越秀公園開幕。布展時，為置放題注，她拆開相框，發現里面有一張銀杏書簽，上面有一行小字：今日巡山，見你拍過的那棵古銀杏發了新芽。

她凝視這片葉子出神，突然感覺字跡有些熟悉。找到那張翻拍的1983年老照片，對比之下，這筆跡與老照片邊上那片銀杏葉上的字跡如出一轍。

展廳中央掛著李柏年撫摸銀杏葉標本的側影，題注《守綠人》。電子屏循環播放著湞江漁火與酒肆燈籠交相輝映的畫面，參觀者說那光影里藏著歲月的故事。

撤展后她再次整理在南雄拍攝的素材，驚訝地發現所有李柏年在湞江河畔的照片，其水面倒影，在沿江彩燈的照射以及水流的攪合下，有的像挺拔俊俏的松柏，有的像鐵骨虬枝的梅樹，有的像歷盡風霜的銀杏，有的像穿戴金色鎧甲的勇士，在她的電子相冊里，靜靜地守護著，守護一片翠綠的心意，一個難以言說的秘密。

三年后的某個秋日，葉丹秋再次來到珠璣巷。向鄰居打聽后得知，去年春上，李柏年進山護林，遭遇車禍離世。她趴在木窗前朝里頭看，墻上掛著幾件土灰色的衣服，還有一條深藍色護套。不禁心頭一愣，多年前的梅嶺偶遇，猶在眼前。

站在千年古榕下，輕風吹來，樹葉颯颯作響。葉丹秋望著湖面上的粼粼波光，恍惚間，聽見外婆熟悉的聲音：樹會記住風的形狀，人會記住歲月的溫度。

責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