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丟掉攻略
飛機起飛延誤了兩個小時。雖然提前得到通知,避免了在機場的無聊等待,但行程的節奏就此打了個結。原計劃中,我們一家會在酒店允許最早入住時間——下午三點左右抵達,放下行李,然后奔向熱情的芭東海灘。那是一天中最美的時光。陽光正好,大海蔚藍,沙灘柔軟,帶著咸味的海風不疾不緩地吹拂。我們可以投身海浪,也可以漫步徜徉,或靜靜地躺著,讓日光浸潤到身體的每一個細胞。
我是一個習慣做詳細攻略的人,每次出發前,我都會把行程安排發給每位家庭成員,從第一站的打卡時間到晚餐推薦,一絲不茍。兩個小時的延誤直接讓首日攻略失效,如同一部精心構思的小說突然被撕掉第一章——劇情開始前的鋪墊被打亂,人物還沒登場,旅程已自亂陣腳。
剛下飛機,熱浪便撲面而來。黏膩、渾濁,空氣里混著芒果、汽油、青草和一種不明發酵的甜味。天上堆著厚重的灰云,陽光頑強地穿透下來,熱得膠著。
普吉國際機場有兩個預約的士的站點,似乎隸屬不同公司。我們報出目的地,對方報出一個比網約車高出一倍的價格,還說已進入用車高峰,需要等候半小時以上。網約車進不來這個區域,我們別無選擇。四十分鐘后終于上了車,陷入另一輪等待——塞車。攻略中的景點在我腦中一頁頁翻過,現實卻像一只不合作的腳,踩在泥里,拖拉、沉重。我越來越煩躁,無心欣賞窗外風景。天空暗得像得了抑郁癥,果然,雨點不緊不慢地落了下來。
原本不到一小時的車程,我們走了兩個小時才到,天已經黑透。等辦好入住已是晚上九點。孩子們累癱在床上,連晚飯也不想吃。在我的攻略里,這個時刻,我們應該剛剛享用完晚餐,坐在陽臺上喝果汁,欣賞夜色。帶著些許不甘,我問先生有沒有力氣到鎮上走走,至少填點肚子。他說剛才辦入住時,看到不少游客正三三兩兩地出門,夜生活才剛剛開始呢。孩子們不愿出門,我們便決定自己出去看看。
我們的酒店離芭東海灘不過幾百米,搭上酒店的突突車,五六分鐘便到了鎮中心。
街道兩旁招牌密集地重復:Thai Massage、Tattoo、Bar、Foot Spa、Weed,顏色艷麗,字體夸張,像是為初來乍到的旅人設計的一場文化入門測試。招牌下,是形形色色的人,坐著的女人,赤裸上身來回走動的男人,濃妝艷抹的表演者,正對手機自拍的年輕人……他們有的看向你,有的絲毫不在意你,他們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早已習慣了這條街的來來往往。
惦記著孩子,我和先生沒有走得太遠,在街口拐進一家小餐館。一個中年婦女笑著遞上菜單,我點了一份冬陰功湯。在家時我常做這道湯,我喜歡它的酸辣勁,喜歡那些奇異植物香料交織出的氣味,也喜歡喝下去后滿頭大汗、五臟六腑都被洗凈的通透感。冬陰功湯里的檸檬草,是靈魂一般的存在——光聽這名字就帶著某種來自熱帶的魔力,它的香味陌生卻不拒人。
來到冬陰功的故鄉,第一餐就點它,渴望與味蕾中的記憶重逢。結果出乎意料——也在情理之中——這是我喝過最驚艷的冬陰功湯,酸得銳利,辣得溫柔,湯汁濃稠滾燙,每一口都牢牢抓取味蕾。我永遠也煮不出這份感覺。一個地方的招牌美食,不只是原料和技藝的組合,它還藏著某種只屬于這片土地的氣息和溫度,到了原產地,這種說不清的能量能讓美食呈現出無法復制的巔峰狀態,并且毫不費力。如果不是太晚,我真想再要一碗。
這碗湯像是一道暗語,被身體聽懂了,熱辣的氣息穿透了白天的煩躁與不甘,一連串失序的節奏——飛機延誤、計劃打亂、車程變長、天色黯淡——都被湯勺輕輕攪散。當味蕾被徹底打開,身體也跟著放松了。我隱約意識到,或許是我執著的事無巨細的安排,才讓旅程一開始就背上了沉重的負擔。真正的旅程不該像執行一份精確的計劃,而應該充分地允許肉身和這個世界發生偶然性的碰撞。
回酒店的路上,拎著給孩子們帶的食盒,夜色在招牌燈光下泛著迷幻的光,忘了攻略。
二、浮潛
人為什么要旅行?
我相信很多人并不懂得旅行的意義,我曾經也是那樣走過來的,上車睡覺,下車拍照,旅行變成打卡,人并未在其中享受更多。當有一天非常渴望旅行,主動地想從朝九晚五、柴米油鹽中逃離,我才發現旅行是本能的需求,是逃離重復和壓力的一種方式。
不同的語言、習俗、食物、風景……都會給大腦帶來新鮮感,不斷輸入的過程也是成長。我們深陷的日常可以說是某種意義上的停滯,旅行帶來了地理上的移動,還有心理上的松動,人需要旅行。
在陌生的地方,很多時候我們會變得更真實,無人認識,沒有社會角色和身份包袱,我是誰,變得更純粹。在海邊可以坦然地穿上比基尼,完全忽略身材;在酒吧可以濃妝艷抹穿吊帶喝得七葷八素;在曠野可以披頭散發大呼小叫隨地大小便……我敢說,很多人會在旅途中才驚覺自己一生所愛、一生所盼、一生所困。
參加大小皮皮島一日游是臨時起意的,早前做攻略在小紅書上看到有豪華游艇的推薦,因為要提前好些時間下單便放棄了。孩子們偶然提起浮潛,我記起一日游的行程中有兩次浮潛的安排,在網上跟客服隨意問了問,竟然第二天早上客輪還有四個空位,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我馬上把位置訂下來。
幾十號客人在碼頭上集合,導游準備了暈船藥,他反復提醒容易暈船的要提前把藥吃下。我是有過暈船經歷的,那種感覺比暈車更難受,雖然展示在我面前的是風平浪靜的廣闊海面,但我了解它是有脾氣的,我沒有猶豫,取了一片白色藥片服下。
船在幾聲鳴笛后離岸,穿行在安達曼海上,島嶼接連映入眼簾。陽光慷慨肆意,云影落在水面上,起起伏伏,它們之間像是在談一場生死相隨的戀愛。一切都是有鋪墊的,船開始是平穩的,海風也是清爽的。漸漸地,海水從翡翠綠過渡到湛藍,船在浪尖躍起又落下,身體在不斷失重與回彈之間重新確認了存在。甲板上的風太大,作為一名經常被頭痛困擾的中年婦女,我沒敢長時間地把自己晾曬在甲板上。孩子們卻一刻也不愿意待在船艙里,船頭飛濺的水花灑滿他們的臉頰,他們一邊尖叫一邊笑著抓緊欄桿,像是隨時都能飛起來。
這里的大小島嶼陡峭嶙峋,怎么看都有桂林山水的氣質。Maya Bay因電影《海灘》取景而天下知,如今實行游客管控,我們被導游告知整個上島時間只有30分鐘。來回行程得花20分鐘,大家都明確知道在最美的地方只能逗留10分鐘。匆匆的步伐注定這只能是到此一游,不過,它仍然是值得的。我從來沒見過如此潔白的沙灘,白如雪,延展出去的海面非常安靜,海水泛著不同層次的綠光,一座座浮現的小山像是在海水撫摸下還未長大的孩子,它們遠離塵世,清秀、與眾不同、驕傲也善良。
我的孩子們顯然并不在意這樣如仙境一般的存在,就像跟他們推薦任何當地的美食,他們都覺得不如KFC美味。他們的喜歡和不喜歡都簡單而直接。大寶手捧著白沙,像在研究它們為什么這么白。二寶蹲在一只螃蟹跟前,眼睛閃閃發亮,他用樹枝輕輕撥動它的殼,一邊尖叫一邊退后。我們在潔白柔軟的沙灘上留下一串串腳印。天空高遠,浪聲輕拍,在這方天地里他們不需要長大。
離開Maya Bay不久,船在蜜月島附近停駐。蜜月島水淺清澈,是天然的浮潛樂園。我們換上裝備,接受教練的指導,教練教大家如何呼吸、怎樣調節浮力。也許是教練在指導中說到錯用浮潛用具的后果,二寶心里產生了不確定的畏懼。他戴著面鏡,嘴里咬著呼吸管,腳趾緊貼甲板邊緣,遲遲不肯邁出那一步。我沒有勸他,我告訴他,媽媽也沒有浮潛經驗,也害怕被海水嗆到,不過,為了海底的美景,媽媽等會兒會試一試。
二寶猶豫了很久,最終一咬牙,閉上眼,縱身一躍,像一顆種子掉進水里。
浮潛的初體驗并不如想象中美好,他還是沒有馬上適應用嘴代替鼻子呼吸,嗆了海水,幾次想放棄。可他沒有真的放棄。他看到他的哥哥游得很遠,還有別的孩子發出快樂的笑聲,他羨慕也有不服氣,他重新戴好裝備,再次下水。終于,在某個安靜的瞬間,他掌握了節奏,像動物覺醒了本能。他從容地睜眼看海底的世界,那一刻,他看見一條魚從珊瑚縫隙間探出頭來,花紋像一只游動的小斑馬,他還看到很多的海膽分布在海底的巖石隙中。他吐出呼吸管,興奮地跟我分享,分享完他又馬上戴上面具繼續他的海上漫游。
我也開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浮潛。浮潛不是沖浪,也不是游泳,和力氣無關,和速度無關,放下控制身體的沖動,把自己托付給海,才能看見水下的美好。這真是一種奇異的體驗,像是短暫地脫離了人類的身份,成了一只靜靜懸浮在水中的生物。魚兒一條一條從珊瑚縫中穿過,黃藍斑點、銀白尾鰭、粉紅的背鰭像一面扇子,它們一點兒也不驚慌,在我身邊優雅地游動。我想,它們已經把我看作它們的同類。二寶在水里朝我揮手,那一瞬間我看見他笑得眼睛都彎了。
美好的旅程隨同如火的夕陽一點點落下帷幕。下船時,有人舉著一幀幀照片在叫賣。我們和其他客人在旅行中的很多個瞬間被拍下來了,不知道船上的哪一位是潛伏著的攝影師?照片洗曬好用紙相框裝好,還貼上白色的沙粒和小貝殼做裝飾。當然,每一張照片的價格都不便宜。我與售賣者還價,原售價每張100銖,我愿意用七折的價格打包買下有我家兩個孩子的三張照片,至于以我和我先生為主角的照片,我完全不考慮。議價失敗,售賣者態度堅決,一分也不能少。我說如果我不買,這些照片也不會有其他人買,不就成廢品了?他依然不為所動,堅持一張售100銖。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策略,不與當事人商量擅自拍下照片,然后一口價,他是賭人都不愿意讓自己的照片變成垃圾?他應該早就有經驗的,我看到的是,同船的游客幾乎沒人購買照片。大家的手機隨時可以記錄美好的瞬間,沒人愿意付出另外的代價。
我還是買下了照片,他賭對我了,我沒辦法接受我家孩子的照片被扔進垃圾桶里。旅行中留下影像仿佛是必須的,可實際上,在這個旅程中,水的浮力,風的凌厲,沙粒的溫度,還有孩子的笑聲,這些是影像無法呈現的,它們卻能長久地留在我們的身體里。
三、按摩與文身
泰式按摩在普吉島幾乎是街頭最常見的風景之一,從高檔水療館到路邊的小攤鋪,每隔十米便有“Foot Massage”的燈牌閃爍。有的門面前邊坐著一群身穿性感衣裙,妝容精致的女性,有的身穿樸實的工服,有的干脆就是一個人坐著打盹,身后放著一壺水和一沓褪色的菜單。
在突突車司機的推薦下,我們走進一條巷子,找到那家叫“金”的按摩店,我們要的是正經按摩。因為招牌上這個中文的金字,我懷疑老板是華裔。在普吉島上,包括在東南亞的很多島嶼上,華人開的店鋪比比皆是,這些店鋪會更有吸引中國游客的策略。
店內沒有花哨的裝潢,也沒有甜膩的香薰,技師們有男有女,一律穿著灰色工服。我和先生在前臺選項目,他選了60分鐘的泰式按摩,我選了90分鐘的頸背精油推拿,我們被分配到不同的房間。
我的技師是個看起來三十出頭的女人,她用不太流利的英語咨詢我哪些部位最不舒服,我告訴她我經常頭痛,頸椎也不好。她點點頭,讓我背部朝上躺好,她揉搓了幾下手掌,將玫瑰香油拍在我的背上。她的手落在我的肩胛上,一下一下按壓,像在探尋一段被遺忘的記憶。我的肩膀突然疼了一下,不是她按得特別重,而像是一瞬間有一個早就壓著我的情緒被捋到了源頭。我沒出聲,她似乎察覺到什么,手勢緩了下來,指節沿著我肩膀的邊緣輕柔地滑過,像在撫慰什么。也許她并不懂太多醫學知識,但她知道身體的語言,那些久坐帶來的酸痛,那些焦慮和倦怠堆積的節點,都躲不過她指尖的辨認。
后來,她突然跟我說中文,問我需要不需要再用力一些,我點點頭,她手下的力加重了些。我問她這兒是不是有很多中國游客,她說是的,特別是夏天,她都忙不過來。我忍不住又問她能拿多少提成,她說五成。我說蠻好,她點點頭說,老板很好。對現狀滿意的人對工作不會敷衍,她額外又給我推了腰部。
等我按完下樓,先生已經在樓下喝了一盅茶,看他的臉色沒有剛按完摩的輕松和爽快,他說泰式按摩就像把人當成一把折疊椅子,反復折疊,有那么一下他心臟突突的,仿佛要暈過去了。我取笑他是一把老骨頭經不起折騰了。
從按摩店出來,我們在街口的水果店點了兩杯鮮榨果汁,在熱帶最不缺的就是這個了。果汁喝完,先生一掃之前的委頓,路過一家文身店,竟然調侃我要不要文一個。我搖搖頭,我暫時沒有在自己皮膚上留下永久印記的打算,但我對這個還是蠻好奇的,這里每條街上都有一兩家文身店,能開下來,說明很多人喜歡和需要。
我們面前這家店,店面不大,明亮潔凈,墻上掛滿了圖樣,細膩的曼陀羅到狂野的骷髏、龍與神獸,還有一些看不懂的泰文字母,像是神秘的咒語。老板是個瘦高的年輕人,皮膚黝黑,額頭掛著一撮微濕的劉海,滿臂文著花蔓。他正在準備工具——那不是電動針,而是一根細長的鋼針,尾部纏著黑膠布以方便握持,針尖鋒利,細如發絲。
一位歐美男士正坐在文身椅上,赤裸著上半身,后背肌肉緊繃。我走進去,問是否可以在一旁觀看,我主要是對著歐美男士說的,我相信文身師不會介意,這會是他展示的機會。歐美男士豁達地聳聳肩說,沒問題。我問他怕不怕痛,他說,永遠的印記暫時的痛,值得。
空氣中充斥著顏料、酒精和皮膚的氣味,還有一種要在身體上刻下印記的決心。
文身師將針尖在火上輕輕烤過,又蘸進一小碟墨水里,墨是深藍帶點黏稠的黑。每一下刺入皮膚,墨便隨血珠滲入肌理。文身師用左手繃緊顧客的皮膚,右手飛快點刺。歐美男士咬著牙,手指緊緊抓住椅子扶手,我的手情不自禁地握起拳頭,感覺他背上的疼痛如火灼燒,燒到我這兒來了。針在皮膚上一點點走出圖案,從肩胛骨一路延伸到脊柱中央,我慢慢看出來文的是一只蝙蝠的形狀,我看得出神,直到坐著的歐美男士緩緩站起,才意識到一件偉大的作品已經完成。男人照鏡子時眼中浮現出的復雜神情——痛楚、滿足,還有一點點無聲的驕傲。我鼓起掌來,為他的勇氣,也為刻在他身上的作品。
和游客身上的玫瑰、鯨魚、三角等隨機喜歡的圖案不同,本地人的文身往往承載了某種意義,有的圖騰能追溯到他們的族群、信仰、家族甚至一段失傳的技藝。那么,刻在皮膚上的圖案首先不是因為美,而是一種信念。泰國的傳統文身叫“薩克煙”(Sak Yant),最初是從寺廟開始的。僧人用竹針將經文、圖騰刺進皮膚,據說可以庇佑平安,驅邪保命,也有人相信它會帶來愛情或權力。那不只是圖案,而是某種與神靈、命運之間簽署的協議。
來來往往的游客在泰國留下文身,我想更多就是單純地喜歡,單純地為了展示。身體是自己的,在這個島上,身體可以成為一個公開表達,反復改寫的文本。
回酒店時,我看到一個穿背心的女人靠在便利店門口抽煙,她手臂上的文身是一朵半開的睡蓮,色彩已經有些褪了,卻仍清晰得像是在說:“我曾經愛過。”
作為一個寫作者,我知道留在身體上的痕跡,很多時候都有故事,它們不是為了展示,而是為了記住,它們是一段快樂和疼痛留下的誓言。
四、以你的心詮釋我的愛
東南亞許多度假的海島相似度很高,就連酒店的格局,包括建筑裝飾和植被都差別不大,所以選擇誰不用太糾結。
我選擇普吉是因為我的心中有一個詞語:普吉島的少年。幾年前看了一部在亞洲很有反響的泰劇,中文譯名叫《以你的心詮釋我的愛》。我一開始只是出于好奇追了一集,后來不知不覺陷了進去。兩個普吉島的少年從青澀的敵意到難以言明的靠近,從回避到相認,不斷在友情和愛意之間拉扯,最終直面彼此心意。他們的情感是混亂的,笨拙的,也是純凈、勇敢的。劇情節奏很慢,不刻意戲劇化,細致入微地描摹兩個人在成長中如何緩慢靠近,又怎樣掙扎著接納自己內心的聲音。我不是第一次看同性之愛的劇目,卻是第一次在這緩慢細微的節奏中理解了這種愛。必須得坦白,在這之前,類似的題材無論多么文藝,我在生理和心理上都沒有生出半分認同的情緒,最多只是完成了觀看,了解一個故事而已。
《以你的心詮釋我的愛》將一段關系發生的路徑自然大方毫無做作地展示,少年們的情緒那么真切,那種既想靠近又害怕靠近的糾結,想把喜歡藏起來卻又在意得無法自控的掙扎,這種時候,它只是描繪了“愛”的本質,而不是定義一種被定義的愛的類別。我寫過一些愛情故事,自己也經歷過愛情,愛情,無論同性或異性,在一開始都是一種“發現”,發現自己對某個人有了不一樣的心跳,有了想靠近又不敢說出口的沖動。
異性戀往往是一種被默認的路徑,你不需要確認什么,就像走在一條已經鋪好的路上。戀愛、婚姻、孩子,只需要順著這條路線往前走,哪怕對碰到的那個人沒有真正的情感共鳴,也許也能接受,最多就是再換一個人。而同性戀的路徑幾乎與此相反,它是要靠自己一點點確認的。你要面對的不只是對方,還有自己對自己的懷疑,社會的質疑,以及那種“我是不是不正常”的羞恥感。每走近一步,都伴隨著一次內心的交戰。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或勇氣走到終點。
我們可以回望自己成長中的“異性戀”經歷,暗戀、誤解、躲避、任性,也曾在別人的眼光中強迫自己“該”喜歡誰,“不該”喜歡誰。即便我們走的是約定俗成“標準路徑”,迷路的人也不少。所以,關注性別本身,還不如關注我們如何感受,如何想去愛。
普吉老鎮是這部電視劇的主要取景地,漫步在小鎮街頭,我仿佛闖入一段別人的青春。在好幾個地方掛著這樣的提示牌:“Filming location: I Told Sunset About You”。淡黃色的騎樓外墻,圓拱門下是一排老藤椅,陽光斜斜地照進門廊,有種靜默的親密感——這是劇中兩位少年并肩坐著吃米粉的地方。
普吉小鎮像一位老者,節奏緩慢,少言寡語。街上低矮的建筑總有一兩幢能把人的目光吸引去,有的是因為獨特的外觀,散發出濃郁的異國風情,有的則是端莊肅立,訴說著悠遠。除了游人,本地居民稀少。我只希望在小巷里看到騎著自行車的少年。白日里太陽依然熱烈,我沒有看到任何一個少年的影子,直到我們走進一家冰花店。這里制作各種各樣的冰花,將冰塊打成碎渣,配上水果粒,再澆上糖果汁,盛在盤子里如一座小山。
幾個少年坐在塑料椅上,有男生,有女生,他們吃著冰花,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他們有時會笑出聲來,眼睛看上去十分清澈,蘊含著青春。我想當然地認為,他們中的兩位彼此有了好感,他們的心思只在對方身上,吃在嘴里的冰花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屋頂的風扇轉動,在他們的臉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就像是命運齒輪的顯化。
下午六點普吉老鎮的周日夜市正式開局,一個星期才有一次,不能不說我們是幸運的。夜市以吃食為主,烤肉、烤魷魚、燒腸,各種水果糕點,人群擁擠,來往皆是客。小攤位當中間錯有當地的民間藝術表演,有演奏當地的樂器的,有唱民歌的,有跳舞的,游人愿意停下來看一看,聽一聽。有十來個孩子組成團在歌唱,我們聽完一首,我掏出錢想找投錢的箱子,找了一圈沒找著,問旁邊站著像是組織者的一個男士,他告訴我,周末讓孩子們出來表演,是想讓普吉鎮熱鬧起來,也想讓孩子們展示一下自己,完全是免費的。
祝福普吉島的少年。
五、小島余溫
普吉島的街頭,在夜幕低垂時,最為顯眼的不是燈火輝煌的酒吧,而是那些五光十色的大麻店。那些綠色和紫色的招牌,似乎在傳達一種無憂無慮飄飄欲仙的信息。
泰國政府在2022年6月將大麻從管制毒品的名單中剔除,泰國成為亞洲首個大麻合法化的國家。雖然泰國法律禁止大麻用于娛樂用途,并聲稱大麻主要用于醫療,但顯然,滿大街的大麻店宣告這條法律很大程度上就是一個擺設,濫用是不可避免的。泰國的大麻合法化政策可能帶來一定的經濟收益,但它對公共健康、社會秩序和國際禁毒合作無疑產生了不可估量的負面影響。
泰國的大麻合法化引發了周邊國家的關注和政策審視。新加坡選擇加強執法和公眾教育,維持“零容忍”政策;馬來西亞則在探討可能的法律改革,以適應新的醫療和社會需求;中國則繼續保持嚴格的禁毒立場。
作為一種讓人放松甚至麻痹的物質,大麻帶來的不僅是短暫的愉悅,更多的是對身體的感知與欲望的淡化。我理解,在某些時刻,人逃離現實的渴望會非常強烈,放松、解壓似乎成了一種救贖的方式。但麻痹自己,是否能找到真正的平靜?大麻店里的燈光如此明亮,它們讓人看見的是短暫的放松和歡愉,但它們也在悄無聲息地遮蔽身體的深層需求——與自己和解、與身體對話的真實。大麻不是刀,卻能斬斷人與世界的聯系,更可怕的是,它常被誤解為“無害”,甚至“天然”之物,它腐蝕靈魂的方式悄無聲息,卻深入骨髓。人一旦被它拖進幻覺的深井,再想爬出,往往已經忘了真正的天光長什么模樣。
我始終相信,唯有在更深層次的“看見”中,才能找到真正的平靜和自由。它不是通過麻痹自己來獲得的,而是通過勇敢地面對自己的欲望與情感,去理解生命的每一刻,去理解每一個被現實壓迫的瞬間,唯此才可以真正地解放自己。
我和先生走進一條小巷——沒有燈光秀,沒有熙攘的人潮,只有一排低矮的小酒吧,木門半開,昏黃的燈光從里面漫出來,仿佛一處處獨立的世界。走進去時歌手剛好換了一首慢歌。她穿著銀色短裙,身材纖細,喉音微啞,唱的是一首泰語情歌,我聽不懂詞,卻能聽出情緒——纏綿、溫柔,帶著一種微微破碎的美感。她是Kathoey,一個跨性別者,俗稱人妖。她唱到副歌的時候,臺下有幾個本地人鼓了掌,一個穿T恤的男人大聲叫了她一聲,她朝那邊笑了一下,繼續唱。
她下臺以后坐在我們后面的角落,點了杯啤酒,沒有與人交談。我趁去洗手間的機會路過她身邊,輕聲說了句“你的歌很好聽”,她微笑,說了一句“Thank you”,眼神里沒有喜悅,也沒有自卑,淡然的熟稔像是已經聽過無數次這樣的贊美。
酒吧里沒有燈光秀,只有普通的黃燈,墻上貼著泛黃的電影海報。服務員也是一個跨性別者,化著淡妝,說話輕柔,我們點的雞尾酒幾分鐘內就端上來了。我試探著跟服務員聊天,開場白是夸她的指甲做得很美。服務員笑著說:“我白天在一家美甲店做工,晚上才到這兒來打第二份工。”她停了一下,又補了一句:“我們大多數人都在做兩份工。”
Kathoey在泰國雖然在文化上“可見”,但在法律層面并沒有被完全承認。身份證上性別不能更改,法律上他們仍然被歸為男性。很多學校、單位依舊要求他們按照“出生性別”著裝和表達。許多Kathoey不得不從事美容、表演、性產業等邊緣職業。
愛情,無論同性或異性,原本都不是標簽,而是一種過程——一個發現、承認、掙扎與和解的過程。而Kathoey的存在,也是另一個維度的“過程”,在一個身體和靈魂未必契合的殼里活著,并努力活出自己的完整。
有些人,一生都在追求一個“與自我重合”的生活狀態,而所有人肯定都經歷過內心分裂的時刻,只是我們從來沒有為它命名過。
回到酒店,孩子們睡得很熟。我推開陽臺的門,海風撲面而來。街道安靜,但酒吧巷的方向還隱約有音樂傳來。她們在夜里活著,唱歌,謀生,也發光。
六日旅程結束,我們離開了普吉,那片形狀模糊的海上土地在視線中縮小,直到不見。
在普吉,泰式按摩的痛點,文身針尖下的圖騰,跨性別者的舞臺光芒,還有那部描寫少年之愛的小眾劇集,都暗示著,這是一處關于身體、身份與欲望的集合地。這里沒有我們熟悉的遮掩、規范與壓抑,反而不動聲色地在做示范——你可以是你想成為的樣子,至少在這個島上。普吉已經完全把它的身體展示給我看,雖然沒有人拉住我,向我解釋他們是誰、為何如此選擇,也沒有人要求我贊同、認同、被感動,他們只是“在那兒”活著。
短短幾日旅程,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完全認識這座島,但我認同我得到了自在。自在這個詞,對于旅行中的人來說像是一個情緒目標,其實它更應該是觀看世界的方式,允許世界不是為了被懂才存在,而是它本來如此。
責編: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