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格達峰下（短篇小說）

山里的春天總是姍姍來遲，直到五月初溫度才明顯上升。除了東邊遙遠高聳的博格達峰上一年四季保持不變的皚皚白雪，山下的雪差不多化完了。就是前幾天突然又降臨的一場大雪也在太陽出來幾小時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五一后的一個周末，溫度驟然升高到二十攝氏度。突然升起的高溫讓人意外和驚喜。

天熱起來了，塔里斯喜歡往山的最深處跑。平時，他在離城市不遠的天山村附近一處院落居住。

塔里斯之前做過好多次公益活動，算是我們這個小縣城有點名氣的人。四十多歲的他，皮膚黝黑，眼睛細長，有哈薩克族人都有的高鼻梁和棕黃色眼珠，風吹日曬得多，面相有點顯老。塔里斯家和山里許多人一樣，靠拆遷積累了資金。他們原來居住的村子里有一大片山，山勢開闊舒緩，生長有天然的優(yōu)質牧草。瑞士一個投資集團要在那里建一家高爾夫球場，就把附近的地，包括房子征了。牧民拿到征遷費幾十萬到幾百萬元的都有。塔里斯勸說父母聽從村子工作隊的建議，投資建了養(yǎng)殖基地，把山里的羊賣到了哈薩克斯坦，掙了好多錢。后來，他辭去工作，把養(yǎng)殖公司交給哥哥和嫂子打理，靠吃銀行利息和門面房子的租金過上了閑散生活。不是誰都能這么幸運。比如，塔里斯的鄰居拿了征遷費又找女人又賭博，一頓胡整把自己弄成了窮光蛋。懊惱之余，每每羨慕塔里斯在北京見過世面，腦子是金子做的，是薩爾特（哈薩克語，聰明有頭腦的人的意思）。

春天時，院子里外的野杏花開得很好看，大家給院子自定義為杏花村。順著杏花村的方向一直走，就進入哈熊溝。哈熊溝里有生長了一百多年的松林，東南風順著刮過來時，空氣里有松木香。

杏花村的房子都賣出去了，但常年居住的也就十幾家。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給小院起了名字，一個春天過去，許多人家門外都掛了寫著名字的木牌。塔里斯的木頭門上面用藍色的油漆寫著“塔里斯的阿吾勒”（阿吾勒，哈薩克語，家的意思）。塔里斯心靈手巧，常見他在院子里紡布織線一般，經緯穿行，手里不是拎把錘子就是舉著斧頭，整天叮叮當當，日復一日，院子里多了水井、一頂氈房，打馕用的坑，還在氈房周圍種了好多花，有月季花、亞麻花、蜀葵、夜茉莉、百日菊等二三十種花，還養(yǎng)了兩大盆荷花，一直能開到大雪來臨前。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塔里斯的阿吾勒才有這么多的花。

塔里斯的院子這么美好，大部分時間卻只有他一個人。有時候一個人也沒有。塔里斯的母親喜歡山里生活，在哈熊溝最里面的一個叫阿合阿德的村子里居住。天熱了后，他時不時消失十天半個月，去山里陪父母。等花需要喝水時，他又出現了。

塔里斯不愛說話。獨來獨往不愛說話的他在我們眼里，像個怪人。我媽說你們才像個怪人，一天到晚舉個手機。

塔里斯小院花開得最好的時候，開齋節(jié)來了。院子里的人都接到了塔里斯母親的邀請，去他的阿吾勒做客。

塔里斯早早在氈房前燃起爐火，將從山里帶回來的羊肉煮的煮、烤的烤。不等中午來到，歡快的冬不拉和肉的香味飄滿了院子。說實話，還不怎么熟悉呢，有的鄰居之間沒怎么說過話，但肉這么香、塔里斯媽媽的邀請這么誠懇，鄰居們已經顧不上矜持，搭伙湊伴往塔里斯家走去。遠遠地，塔里斯的母親和姐妹就在門口招呼大家了。婦女同志們的緊張和羞怯很快就退去了，僅僅是詢問主人身上鮮艷的寶石戒指黃金首飾、布滿刺繡和蕾絲的禮服，就消除了陌生和尷尬，更何況還有塔里斯的媽媽帶著山上氣息的熱情擁抱呢。人們不分男女老少，坐在院子里鋪著的大塊花毯上，吃喝玩樂很是快活。幾個大媽說著感謝的話，塔里斯七十多歲的母親會說“祖先留下的財產有一半是留給朋友的”，以此打消大家的不安。塔里斯跑前跑后干活，沉默而專注。那天回來，吃了好多肉的人一邊剔牙一邊說，終于知道了塔里斯的花咋養(yǎng)得那么好了。他每年都會給花上羊糞，沒喝完的羊肉湯也會漚成花肥。原來是沒給花喝羊肉湯，我媽寬恕了自己，不再自責花為什么養(yǎng)不好了。塔里斯答應給我媽從山上拉幾袋子羊糞回來。

一天，我正在會議室開會，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她在弄葡萄架時摔倒了，腳崴了。我媽讓我不要擔心，沒危險，去醫(yī)院拍個片子就放心了。哥哥恰好下鄉(xiāng)去了。我匆忙結束會議，向母親那趕去。

路上接到塔里斯的電話，他送我媽到醫(yī)院了。

母親的腳崴得比較厲害，腰部也閃了一下，需要住院觀察和中醫(yī)手段輔助治療。忙活完，我坐塔里斯的車回杏花村。我媽惦記她養(yǎng)的雞和狗，我得回去看看。對我的感謝塔里斯一笑了之，讓我不要客氣，說我媽之前還撿了新鮮的雞蛋給他吃，今天是舉手之勞。出城就沒有路燈了，全是夜路。我想和他聊點什么，打破沉悶。對我的話題他只是簡單回應，完了繼續(xù)沉默，專注地開車。越往村子里走，路上坑洼處越多。他不斷打著方向盤躲避，顛簸中，我看到他車鑰匙上甩起一塊石頭樣的東西。也許是一塊玉，我想。

到我媽家后，我們揮手道別。他向巷子盡頭駛去，車燈照亮一塊暗處。

一周后，母親出院。我推著她坐的輪椅在村子里逛。她想去塔里斯那里看花。

院子里很安靜，氈房上落了一只鴿子咕咕叫著。葡萄架下，塔里斯躺在一張?zhí)僖紊纤恕Ｋ雷由戏胖瓤盏目Х缺Ｋ锼乖诒本┥洗髮W那幾年，愛上了喝咖啡。不過，喝咖啡從來不影響他放下杯子就能睡著。

回來的時候碰到他的表哥。我們說塔里斯睡著了。他表哥說前晚男人們一起喝酒，他喝多了。這個人酒量不行，一喝就醉，還愛喝得很。他喝得比塔里斯多，現在不還是好好的。他得意地拍著自己圓滾滾的肚子說。他們經常在一起喝酒。我以為哈薩克族男人都擅飲，第一次聽說一個草原上長大的男人居然酒量不行。

兩個多月后，我媽的腿和腰好利索了，她做了飯，讓我喊塔里斯來，還難得一見地允許我喝酒。陪塔里斯喝幾杯，他喜歡喝就喝幾杯，不要喝多了。我媽說。我媽早就學會了像塔里斯家那樣煮肉。肉塊的大小、水的比例，以及煮的時間，她連問帶觀摩了好幾次。但明明每一道程序都不差多少，煮出來的肉就是沒有塔里斯媽媽煮出來的好吃。我媽還宰了那只愛叨人的公雞。她說，只有塔里斯才配得上那只強悍的大公雞。

我和塔里斯每人吃完一只雞腿時，喝得就有點高了。塔里斯話多起來，他說起山里的故事、大學生活和畜牧局上班的事情。他的酒量果真不行，不到十二點，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我架著他的胳膊送他回去。白天覺得塔里斯的院子有花有水池有氈房，真是美。夜晚，被黑暗和寂靜包裹著，一切都蒙上了莫名的陰郁。我放他到床上，蓋好被子。出門迎面就是快要圓的月亮。月光之下，院子角落堆滿的酒瓶子發(fā)著瘆人的光。想起村里人說他的話，喝酒不行還愛喝得很。他為什么這么愛喝酒呀！黑暗中，我嘆氣。

在母親眼里，塔里斯目前最要緊的是找個女主人，要是有女人管著就好些。塔里斯離婚了，四五年前就一個人過了。兒子跟前妻，女兒跟他。去年女兒去內地上大學，他就從城里搬來這里居住。

母親說，塔里斯這么好的男人怎么會沒有女人喜歡呢？在母親眼里，無論男女，不結婚就是因為沒人喜歡。塔里斯的母親也著急，卻比我媽看得開。她說草原上有句話，再丑的男人也有一個相好的，這是他的命，他們還都沒有找到對方。

塔里斯約我吃烤肉喝酒。塔里斯的烤肉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烤肉。羊肉是來自山里的駒俐。山上都是苦豆子、堿蓬草、云母等中草藥，山谷流淌的是博格達峰上融化的雪水。羊兒每天曬著太陽爬山涉谷一身彪悍，這樣的肉筋道，沒有腥味，只放點鹽就很好吃。火勢又掌握得好，塔里斯的烤肉很嫩，母親也能吃幾串。有路過的鄰居也會來上一串。吃了肉的人都會夸夸塔里斯。反正塔里斯渾身都金光閃閃……但背地里，大家又說他不行，他那方面不行。“那”字咬得重重的。話是從吾爾肯那里傳來的。吾爾肯的爸爸和塔里斯的爸爸年輕時為了一頭牛打過架。塔里斯的爸爸差點打斷吾爾肯爸爸的腿。吾爾肯身材矮小，不是塔里斯的對手，他借醉酒笑話塔里斯。塔里斯的單身讓很多人也是不解。吾爾肯說的不行，是指他那方面。哪方面？沒人回答。但大家很快知道了哪方面。大家心領神會。哪有不喜歡女人的男人，塔里斯這樣的男人獨身實在可惜了，除非……

吾爾肯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時，我啊地表示震驚。吾爾肯打開了話匣子，像個麻雀一樣說個不停。這個，聰明得很，人精，他說這兩個字時，并無貶義，還在半空豎了大拇指。他不找老婆到底因為啥？我問。他呀，誰知道呢，天天喝，哪個女人會喜歡他。可能也不求行了吧！他是個粗人，大大咧咧地說道。女人們只好裝沒聽到。反正大家都這樣說呢。他一個人過了那么多年，前妻想和他復合，他就是不愿意。他老婆氣急敗壞，說他不是有人了，就是那個東西不行了。話就是這樣傳開的。那他外面有人嗎？我問。吾爾肯口無遮攔地說，哪有人呢，這個天天都在家呢，一天還不如頭牛見的人多呢。

他的前妻最終死了心，好像是塔里斯告訴她，他心里有人呢。是他表哥傳的話，說塔里斯高中時候喜歡過一個女孩，身體不好輟學了。 六七年前，塔里斯偶然遇到女同學，他發(fā)現自己這么多年一直還愛著女同學，不能再欺騙她和自己，欺騙靈魂，所以才離了婚。

塔里斯的前妻又漂亮又能干，她不相信自己會輸給另一個女人，氣呼呼地說，是他編的故事，怕我分他的錢。

我和塔里斯的關系越來越近。他說他的許多親戚都向他借錢，借了不還，而我從來不向他張口借錢，我是值得信任的。最近，他忙著建立一家乙肝救治基金協會，讓我?guī)兔Υ蚵犨@方面的政策。

又一個春天來臨時，我腰疼的老毛病犯了，妻子帶畢業(yè)班很忙，為了減輕她的負擔，我休假住到母親那兒。

春日豐盛的陽光下，萬物生長，我們吃完母親做的拉條子，喝了面湯，心滿意足地在院子前后的杏花林散步。在開得最茂盛的一棵杏花樹下，我學著他盤腿而坐。塔里斯彈起冬不拉唱著哈薩克族民歌。他用哈薩克語唱一遍，我聽不懂，他又用漢語唱一遍。風吹過，開得早的杏花下起了花瓣雨，塔里斯的歌聲帶著杏花淡淡的清香飄散開去：“遇見你的那一刻，我感覺所有的情歌都已經變成了星星，鑲嵌在我望向你的眼睛里……”冬不拉是他給女兒買的。女兒學了幾年冬不拉，老師說她很有靈氣，后來課業(yè)繁重就停了。女兒現在最喜歡的是別的，手機、平板電腦……塔里斯傷感地搖頭。

六月，眼看就要氣溫穩(wěn)定了，忽然下了場鵝毛大雪。六月飄雪不是好兆頭。塔里斯不以為然，說，大自然有它自己的安排，我?guī)闳ド嚼镛D轉，不要辜負太陽的恩賜。

山最里面的道路還未開發(fā)，是狹窄的石頭路，不過塔里斯的越野車走完全沒問題。一路顛簸中，車上張學友、許巍的歌一首接一首。他說都是上大學時候愛聽的歌。越往里走，路越顛簸，所見也越清新壯麗。到處覆蓋著云一樣白的雪，在太陽的照射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著。向陽處露出指頭長的草在雪的映襯下顯露出碧玉一般的質感。無論下不下雪，不管什么季節(jié)，山里總會有羊群、飛翔的雄鷹和久久鑲嵌在半空不動的白云，以及掠過無數群山消失的風。山上喘口氣都是舒服的。塔里斯說。在一個拐彎處，塔里斯突然停下車，下車后倒回幾步，從路邊拔了幾根草，直接放嘴里吃起來。那是椒蒿，只有山上才長。在塔里斯眼里，山里的任何東西都比山下的干凈。到了海拔兩千多米的地方就可以采到羊肚菌蘑菇。塔里斯在山上轉悠了一陣，采回幾朵，準備回去放到肉湯里。山里人采蘑菇都會給蘑菇留條后路，就是不破壞它根部的土壤。給蘑菇留條后路就是給自己留條后路。他們說。

有兩頭牛在吃草，塔里斯拍拍它們的脊背，好像老朋友的問候。除了哈薩克語，他還會流利的漢語、維吾爾語。之前他在畜牧局工作，據說牛呀羊呀這些牲口能聽懂他的話。人們都說他有四條舌頭。

上車后，我們繼續(xù)向前走。塔里斯的家在山的最里面。他的爸爸媽媽一到春天冰雪融化后就從城里搬到山里來住。他今天是來山里取些熏馬肉回去的。

再上車，我才看清他車鑰匙上的裝飾，不是玉，是一塊骨頭。大約有大拇指那么長，曲里拐彎的，銀子依著骨頭的凸凹溝槽繡花一樣包裹著，最上面鑲嵌著豆子大小的綠寶石。很精致。是狼髀石？哈薩克族人都有佩戴狼髀石的習慣，他們相信它有驅邪避難的保佑作用。我聽說過有個開大車的司機，多次走夜路，路過數次戈壁灘從來沒出過事，據說就是因為他有個狼髀石在身上保佑著他。還有好賭的人戴狼髀石從來不輸錢等等。真的少，市面上多見其他牲畜的骨頭冒充。我剛想開玩笑說是不是塊狗骨頭，可一看塔里斯的表情就閉了嘴。是的，狼髀石。塔里斯說。別人戴狼髀石都是裸著，還是第一次看見被銀飾鑲得這么漂亮的狼髀石。哪買的？好東西呀！給我也找一塊。我順嘴說。他搖搖頭，欲言又止，用手摩挲著狼髀石，一下一下。狼髀石上的銀子白亮，大約他常常摩挲，髀石都有些玉化，有蜜蠟的質感。看來是個老物件了。我細看了后贊嘆不已，說起幾年前同事在北京后海邊買了塊假的。真的太少了，我說道。只有最厲害的獵人才會有，我這個是別人送的。他說。我看著他，他看著狼髀石，憂郁的樣子有點像外國一個明星。

上去下來，繞過幾座山，到了一處半山腰，塔里斯家就到了。再往前就是河。河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山里居住的人家很少了，離得近的一家人的氈房在另一個山坡上。那家人養(yǎng)了十幾只駱駝和牛羊，那里有舒緩的山坡，適合飼養(yǎng)駱駝和牛羊。吃飽喝足的駱駝和幾頭牛像石頭一樣臥在河邊。

塔里斯家熏烤了好多肉，草地上兩根木桿拉起的鐵絲上掛滿了。塔里斯的熏馬肉是用山上的爬地松熏烤的，熏烤后有濃郁的松香味。我中午吃了好多肉，駝奶也喝了好多。氈房里生了爐子，熱熱和和的，我們美美地睡了一覺。等醒來，陽光不那么刺眼了，雪已融化得找不到痕跡了。簡直像一場夢。黃燦燦的蒲公英像撒落的星星點綴在草間。被雪水泡過的草更加勁壯。石頭和著土的山路有點泥濘，山野微風帶來一種說不出的甜味兒。我們爬到他家門前的一座山上。天山山脈像畫卷在遠處展開，如夢似幻。他指著最高的博格達峰不無自豪地說，你看看，多好看的雪山。他往更遠看著，帶著點傷感的口吻說，總有些地方我們一輩子也走不到呀！

塔里斯取了熏馬肉，給我裝了兩塊。他有備而來，裝了幾桶駝奶。我以為他會給我點駝奶。直到回去一周后也沒給我。這個小氣的家伙。后來他才告訴我，他也一口沒喝，他有個朋友的身體不好，駝奶是送給朋友的。

塔里斯的生活很簡單。沒有女人對他來說完全沒關系。我想也是因為他那方面不行了，他才變成了那種跟愛情和女人都不再有關系的男人吧。有一次，我和愛人生氣吵架了，和他喝酒。幾杯酒過后，想起他表哥的話，我問他，你相信人有靈魂？又問他是不是對女人或者愛情失望了？他低著頭，額頭抵在桌子上，像一個失去力量的人，四肢松軟地攤著。過了會他抬起頭，嘴里嘟囔著，說，兄弟，我相信愛情，相信靈魂……哪有那么容易，我愛的布麗（哈薩克語，美女的意思）她是別人的了。

好景不長，三四年后，杏花村被另一個富商買走了，要開發(fā)成民宿。院子的人都離開了。

那之后，我再見塔里斯有點難了。偶爾會看到他做公益的新聞。后來在一個夏天的夜市上見到過他。他正和別人喝酒。我遠遠看到，明亮的白熾燈下，和以前一樣，不擅喝酒的他滿臉通紅。

四十六歲那年，我終于達成心愿，從政府機關換到了家文化單位。過去后不久，一個雜志社想約我寫一篇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的故事。他們指定了一個傳承人。為了寫好，我要去實地采訪。

賈娜提是我要采訪的對象。去年她被評為自治區(qū)級別的冬不拉彈奏傳承人，是這一批冬不拉傳承人里唯一的女性。每個哈薩克族人都會彈冬不拉。賈娜提更是一位擅長冬不拉演奏的高手，每首曲子，只要聽一遍就能演奏出來。冬不拉適合演奏節(jié)奏歡快的音樂，符合草原民族粗獷鮮明的個性，而賈娜提能用冬不拉演奏出各種風格的調子。

提前打電話約好，我和賈娜提在她的工作室見了面。賈娜提電話里的聲音很美，流利的普通話讓人完全聽不出來她是哈薩克族人。

等在工作室樓前的賈娜提，和所有的中年婦女一樣有著發(fā)福的身體。精巧的鼻子，明亮的雙目，一雙修長的雙手，看得出年輕時的賈娜提也是美貌。賈娜提小時候生活在深山里。作為家里的長女，依照還子習俗，從小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她是坐在爺爺的腿上聽著冬不拉的歌聲長大的。爺爺是位出色的獵人，常常在大山深處狩獵。與山外隔絕的日子里，爺爺會和他的伙伴彈奏冬不拉趕走孤獨和寂寞。和爺爺彈奏的冬不拉不同，賈娜提的冬不拉彈奏演繹出女性的柔美氣息。她既傳承技藝，又有新的創(chuàng)造。賈娜提另一個值得宣傳的是，她經常免費教授一些孩子彈冬不拉，特別是家庭拮據的孩子。草原上和城區(qū)都有賈娜提的學生，一些學校也請她過去上課。高中畢業(yè)的賈娜提受過知識和城市的熏陶，彈奏的冬不拉曲目中常常有流行歌曲，這也是她受學生歡迎的原因。

賈娜提是二十二歲那年才開始鉆研冬不拉的。她之前是個電焊工。是的。對我的驚訝，她再次強調，伸出剛剛還撥弄琴弦的手，咯咯咯地笑著。又拿出一張她電焊的工作照。她高二那年得了乙肝輟學在家，病好點時，閑著無聊她跟著村里技術好的老人學電焊。她手上至今還有電焊時不小心留下的疤痕。村里的女孩都學刺繡，電焊工工資高，她跟著別人去學，一學就會，掙錢也多。后來她的身體又不好了，才放下電焊的興趣和工作。

居家休息的日子，有一天她無意間拿起爺爺的冬不拉彈，彈著彈著，感覺到好像爺爺就在眼前。爺爺彈過的曲子，她試著彈，結果都能彈出來。很神奇，不會的曲子，別人只要彈一遍，她很快就能學會。人們都說，爺爺彈奏冬不拉的才華都降臨到她身上了。

寫賈娜提的稿子在一家專門介紹非遺傳承人的雜志發(fā)表。拿到樣刊我給賈娜提送過去。正好是古爾邦節(jié)，賈娜提邀請我去家里吃飯。和許多哈薩克族人一樣，賈娜提在牧區(qū)也有家。她的丈夫吾斯曼知道我要來，擠好了最新鮮的牛奶。我夸她丈夫人好。賈娜提點頭，說，他是個好人。她講了他們的故事。她和丈夫在一個村子長大，兩家氈房離得也不遠。曾經有一段時間，山溝里就只有他們兩家人。賈娜提的爺爺老了后，身體不好，賈娜提家的好多重活都是丈夫的父親和哥哥幫著做的。上學后，學校遠，他們常常結伴去上學，他路上保護她的安全。“別扔掉舊皮窩子”，爺爺常說，長大后，他們按照爺爺生前的愿望，舉行了婚禮。說到這兒，賈娜提的眼里流露出平靜安詳的目光。吾斯曼也會彈奏冬不拉，但他更喜歡聽賈娜提彈。你就好好彈冬不拉就行了。他總是這樣說。

吾斯曼給我們端來奶茶和酥油后就去外面忙活了。最近他家的羊才下了小羊，他正將割回來的草切碎，拋給母羊。吾斯曼個頭不高，圓頭圓臉，憨厚溫和。初中畢業(yè)后沒考上高中，回村子放牧。賈娜提說，他是個老實人，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縣里。對于老婆的揶揄和我的驚訝，吾斯曼不覺得是有什么，憨憨地笑著。知足而幸福的笑容。轉身的背影像頭老牛一樣結實而沉悶。

他們的婚姻，讓我想起曾經在下面鄉(xiāng)鎮(zhèn)工作時的一位男同事。他大學畢業(yè)，個頭高，外形也不錯，工作兩年后和村里一起長大的女孩結婚了。又幾年，他靠著聰明才干成為鎮(zhèn)里的后備干部。鎮(zhèn)里正兒八經的大學生少，人又年輕，大家都說他前途無量。幾年后男孩果真當上了副鎮(zhèn)長。許多人都想著他可能不久后會嫌棄他老婆，和她離婚。然而沒有。

我見過他老婆。她最早在一個超市當收銀員，后來去了社區(qū)。她長相普通，也不會打扮，渾身上下透著農村女人的氣質。那個鎮(zhèn)長就不同了，儀表和服飾很講究，常年戴著代表知識階層的眼鏡，還是個時髦的金絲眼鏡。他是怎么做到不變心的？我悄悄藏著這樣一個疑問。許多人和我一樣，都暗暗窺視著他們這落差巨大的婚姻。去年秋天，縣里嚴查，這個被提拔為局長的男人犯了經濟問題。隨之才曝光很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這個男人和他的青梅竹馬的婚姻早就名存實亡。就在家的附近，他租了房子和另一個女人住在一起。

身邊多的是陳世美。如果是同性，我可能會問問賈娜提是否愛過別人，或者是否被別的異性誘惑過。

賈娜提請我喝了駝奶。賈娜提動過兩次手術，元氣大傷。哈薩克族人有喝牛奶羊奶滋補身體的習慣，駝奶更好。駝奶市面價格一公斤一百多，不是所有人都能喝得起。駝奶很容易發(fā)酵，儲存也很麻煩，吾斯曼想了個辦法，他在靠山的地方挖了個冰窖。因為山上有條河道，終年流淌著山上流下來的雪水。冰窖低溫，適合駝奶保存。他每次拿下來一桶分裝到小瓶里，保證了賈娜提常常能喝到駝奶。每天小半碗駝奶，賈娜提就是這樣胖起來的。健康是無價之寶。曾經，賈娜提覺得死亡離自己很近。我問起賈娜提現在的身體情況。賈娜提說年輕時候的乙肝控制住了，但不能干重活，如果不是會彈冬不拉，自己真像個廢人。灰心喪氣時，她常常會想起爺爺說的，人這一生會遇到很多難題，不害怕，善良和堅強會保佑你。我的老公就是保佑我的。賈娜提篤定的樣子看上去很幸福。

賈娜提用哈薩克語為我演唱了《阿娜什》《燕子》。院子里種滿了花，一陣風從窗戶外吹進來，帶來花的香氣。賈娜提又唱了另一首歌：遇見你的那一刻，我感覺所有的情歌都已經變成了星星，鑲嵌在我望向你的眼睛里……我徘徊在你住過的地方，已是一片荒涼，有誰告訴我，你搬去了哪一帶，為何與懷著一團野火前來赴約的戀人，這樣殘忍地不告而別……賈娜提彈奏得很投入。夏日的陽光打在窗戶的玻璃上，又折射在她的面龐上。她整個人呈現出肅穆寧靜的美，但，眼睛里分明有著淡淡的憂傷。我愣住了。

我品味著歌詞，回憶在哪里聽到過。賈娜提莞爾：我們上高中的時候，音樂老師教的。

賈娜提彎腰為我倒奶茶，脖頸上垂下塊銀飾。再蕩出來時，我看清了，是一塊狼髀石，和我之前在哪見到的一樣，也用銀絲和紅豆大小的寶石裝飾著，是塊紅寶石。我說我之前好像也看到過一個這樣的狼髀石。賈娜提說，山里居住的人都有戴狼髀石的習慣，現在的年輕人戴得少了。她說狼髀石是爺爺留給她的。她講起了狼髀石的來歷。

有一年，山里的狼下來把村里的羊咬死了，還差點咬傷一個人。為了不再發(fā)生這樣的事，爺爺和幾個年輕的獵人去山里打狼。他們經過幾天幾夜的尋找，才找到那只作惡的狼。爺爺的槍法準，打中狼致命的位置。所以，大家把狼身上最好的兩塊髀石給了爺爺。賈娜提冬不拉的琴箱也是這只狼的皮做的。賈娜提低垂著頭，撫摸著狼髀石，陷入了對爺爺的回憶。爺爺這次打獵后，就再也不打獵了。我問為什么？賈娜提說，爺爺最后打死的那只狼是頭公狼。他懷疑那天，老狼主動走到他們捕獵的視野里，是為了保護后面的母狼，因為他們還發(fā)現了一只受傷的母狼。我唏噓一聲。

哈熊溝這一帶的山，據說是在幾千年前地殼變動時形成的，幾千年來，都有哈熊、狼、豹子等野獸出沒。這幾年，牧人們大部分都搬去山外有學校、醫(yī)院的地方居住了，最多也是像賈娜提家這樣搬到山腳下的村子里住。哈熊溝野獸出沒的傳說才少了。賈娜提說，那天，爺爺和他的伙伴們沒有傷害受傷的母狼。盡管如此，爺爺還是擔心不幸會降臨到我們頭上。那天他們打開那只皮包骨頭的公狼的身體時，里面都是老鼠和螞蚱。那個年代太窮了，狼也吃不飽……如果爺爺現在還活著，他可能會覺得一切得到了應驗。為什么？我問。賈娜提說，因為我的病呀，我也錯失了我遇到的珍寶……

她淚光盈盈。為了掩飾，我們都把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的天空，比剛才暗淡了一些。有一片云彩一動不動，好像也在透過窗戶張望著村子，張望著我們。

我沉浸在久遠的故事和賈娜提突來的傷感里，直到吾斯曼提著一壺駝奶進來。哈薩克族人總會拿出最好的東西招待你。賈娜提很快又像個女主人一樣歡快熱情地給我倒了一碗。和我之前喝到的駝奶一樣，酸、澀，只有喝到后面，才能品出山泉水一般甘甜的味道，和五臟六腑被撫慰后的滿足。

有一天在電視上看一部關于狼的紀錄片，我想起了賈娜提，一個激靈又想到了塔里斯。我電話打過去，說起賈娜提和狼髀石。塔里斯那邊沉默了，就像被重擊過的牛，不說一句話，喘著粗氣。片刻后他說，生活有它的法則，我們都無法改變命運的安排，只要她好好的就好。又說，兄弟，有空來喝酒呀！

第二年冬天，我從單位出來，在停車場聽到有人喊我。轉過身，看到對面車里探出個頭發(fā)花白男人的頭。是塔里斯。我忽然想起朋友圈里別人轉發(fā)的一個視頻，是一個民間乙肝救治基金會成立的視頻。視頻里的塔里斯對著鏡頭說話，大意是要和幾個志愿者去最遠的村子宣傳乙肝預防和治療。塔里斯明顯衰老了，不過，眼里依然有一份篤定和堅韌。每個人都有自己醫(yī)治創(chuàng)傷的方式，除了喝酒，塔里斯還選擇了做公益。

我們看著對方的蒼老彼此忍不住感慨，片刻寒暄后又匆匆告別。新年那天，我給他發(fā)了句新年快樂！他回了個金光閃閃的“福”字后，又發(fā)來一句：“山和山不會見面，人和人總有見面的機會。”驀然地，我想起那次我告別賈娜提時，她也說過這句話。

賈娜提我再也沒見過。朋友圈里偶爾看到她作為傳承人參加宣傳活動，穿著精美華麗的民族服裝，像個女王。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就像風撥弄著密林。第二年的六月，我和幾個內地來的作家去了哈熊溝。因為尚未開發(fā)，山里一切如舊。路還是那條路，幾輛越野車在石頭路上左右搖擺著往前走，和那年一樣，直到一條河攔住去路。塔里斯母親家的氈房也還在。塔里斯父母年歲大后，就告別大山，搬到城里了。房子賣給了親戚。

我領著作家們興致勃勃地爬到那座最高、視野最好的山上。冬季來自西西伯利亞的西北風刮完后，山里溫暖溫柔的東南風姍姍來遲，比山下明顯幼態(tài)的草木正暗自發(fā)力，努力生長。山坡上翻滾著一道道綠波。蒲公英靜靜匍匐于地面綻放。開得早的野百合在風中偶爾輕晃一下，仿佛被驚醒了夢。一只老鷹在天空盤旋，像在尋找失落的羽毛。一縷哈達一樣蕩開的白云被風吹散，似銀河般橫在天空。有一陣，我們都站在山頂，除了風聲，就聽到自己的喘息聲。過會，大家氣定神閑地叉腰、手搭涼棚一起眺望著遠處綿延南北落滿白雪的博格達峰。

蜿蜒起伏的山嶺后，是我們都未曾到過的廣闊天地。那里一定也有無數多的人和無盡的悲歡離合。那也是塔里斯無數次凝望和感慨過的：有些地方我們一輩子也走不到呀！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