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 D23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928X(2025)04-0088-10
公開黨是中國共產黨在取得全國政權前后,在組織工作上由秘密走向公開、將黨的建設置于群眾的切實幫助與監督之下的重要舉措。中國共產黨對于公開黨的政策探索發端于解放戰爭時期推動土改和加強黨的自身建設的客觀需要。1947年,全國土地工作會議后,東北地區率先邁出了“公開建黨”的步伐,在老區“公開建黨”的政策實踐中,中共中央對公開黨的政策指向日趨增強。1948年,周恩來在起草的《老區半老區的土地改革與整黨工作》中決定,“除尚未鞏固的新區以外,一切黨的支部,均應公開。”[但在從老解放區到新解放城市的政策遷移中,黨并未教條式地照搬東北地區一邊公開黨、一邊發展黨的政策方案,而是在新解放城市中審慎地提出先公開黨、后發展黨的方針步驟,并將黨的公開工作作為解放初期黨在城市的組織建設重點。當前,學術界已就新中國成立前后“公開建黨”的問題展開了一定研究,但現有成果多聚焦于東北地區“公開建黨”的歷史實踐;[2對城市中公開黨這一相對獨立的、階段性的組織建設重點研究較少。[3雖有學者關注到了上海這一典型城市公開黨的工作,但相關研究多停留于對上海黨組織公開歷史的概述,黨在上海公開工作中的前期籌劃、具體運作及黨建成果等仍缺乏系統的梳理和理論分析。因此,本文整合檔案資料、史料匯編、報紙雜志等文獻中的相關內容,對
1949至1950年上海市公開黨的始末進行深入考察和探析,以期加深對該問題的研究。
一、籌備公開:上海市公開黨的前期準備
從革命到建設、由農村到城市,隨著形勢的變化和工作重心的轉移,中國共產黨必須從隱蔽作戰和秘密建黨的方式中轉換出來,與城市工人群眾建立更為廣泛和公開的聯系,以發動生產動員、進行社會治理。但解放前,上海地方黨組織和黨員長期處于秘密斗爭的環境下,部分黨員在公開黨的問題上存在重重顧慮,工人群眾對黨的認識還較為模糊。因而,對于公開黨的工作必須在有準備、有計劃、有步驟的原則下進行。
(一)組織準備:調整、理順黨的組織以加強支部領導。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因應特殊的社會政治環境,中國共產黨在上海堅持了長達22年的隱蔽斗爭。解放之初,黨在組織建設上不僅面臨基礎薄弱、發展不均的嚴峻考驗,也存在黨員管理松散、組織隸屬不清的問題。在黨員隊伍管理方面。1948年秋季,因國民黨當局的逮捕和迫害,市委遵照中共中央指示,先后撤退1700余已經暴露而為敵人注意的黨員至解放區,撤退黨員約占當時上海黨員總數的 20% 。[1949年7月,上海全市17602位黨員中,隨軍進入上海的黨員即有9964人。[2]上海原地方黨黨員調動很大。且囿于解放前黨隱蔽精干、積蓄力量的組織路線和斗爭策略,上海所有黨員全無檔案或登記表格,黨員管理的規范性與嚴密性不足。[3在組織方式和領導方式上,解放前上海地區黨的組織領導架構已幾經調整。上海市委先是按照工、職、教、學等不同產業和職業系統建立起黨的各級組織,采取平行組織、垂直單線領導的原則開展活動,工委、職委、教委、學委等各組織之間獨立性較強,聯系較少。并且,除上海局外,上海市委及其他黨的各級組織均無機關設置,只有上級與下級的單線聯系。1949年2月,為迎接解放,上海市委根據上海局指示,將原垂直領導的組織形式改為基本上按地區分塊領導,除市政、交通、文化、警察、婦女等系統黨委和人民團體總黨組直屬市委領導外,撤銷其他產業、職業系統黨委,實行按地區建立區委的組織形式。但這一組織形式在上海解放后再度變更。1949年5月上海解放后,因大部分外來干部及地方干部被調做接管工作和建立群眾團體工作,上海市委將原地方黨的各級組織拆歸上海市軍管會所轄四大接管系統和群眾團體的黨的領導機構來領導。調整后的架構為配合解放軍順利接管上海、開展群眾運動帶來了便利,但這一暫時的組織形式在客觀上會形成各行政系統各群眾團體各有黨的垂直系統,使黨的組織和群眾組織、行政組織混淆起來,在接管工作基本結束、群眾團體普遍建立后,已不再適應執政黨統一管理和建設城市的任務需要。
針對黨員隊伍管理中的若干混亂現象,上海市委組織部從黨員登記工作入手,于1949年6月23日下達了上海解放后第一次黨員登記工作的通知,要求各級黨委的組織工作部門以現有工作部門的支部為單位,組織黨員進行一次普遍登記,內容包括黨員姓名、家庭成份、參加社會團體的經歷、所屬單位、入黨日期、入黨動機和黨內處分等,登記后由各單位總支或支部整理、原上海秘密黨領導同志審查并提出意見,最終報送市委組織部。4此次黨員登記工作于1949年7月底完成,起到了完善黨員信息的作用,為摸排黨在上海的基層組織力量、初步整理黨的組織提供了重要參考。自1949年8月開始,華東局與上海市委進入到統一整理上海黨組織的階段。在組織整理的過程中,因地下工作時期,有些黨員曾失掉組織關系,有的被捕過或自首過,市委針對這些問題以及其他政治歷史關節問題進行了審查處理。[5有關部門將動機不正、生活腐化、堅持退黨的黨員通過支部大會討論和上級黨委批準的方式進行除名。除了黨員整理工作外,解放初期,由于接管工作繁重,支部組織生活不健全的現象較為普遍,如上海電訊處黨委橫浜橋支部,三個月未開支部大會,黨員不知道誰是黨委,有的同志兩個月未參加組織生活。[2基層黨組織在黨員的組織管理和思想領導上較為松懈,部分黨員甚至要求退黨。個別情況較嚴重的如中紡一廠支部要求退黨的黨員有32人,占黨員總數的四分之一,退黨原因主要是對支部領導不滿,與同志鬧不團結,及個人生活、婚姻、會多、家務忙等問題。[3經各黨委對支部組織生活的普遍整頓,支部層面開始了較嚴格的組織管理。1949年底,中共中央華東局和上海市委又相繼采取多項政策舉措規范黨員隊伍的管理,組織籌劃了基層干部登記和鑒定的工作;黨內專門監督機構——中共中央華東局暨上海市委紀律檢查委員會也同期成立。歷經組織整理、黨組織管理機制的逐步完善后,上海各基層組織初步克服了原組織工作上的不嚴密現象。
針對黨組織隸屬關系不清的現象。1949年8月6日,在接管工作告一段落后,上海市委發布了《關于調整黨的組織建立區委的決定》,著手將原暫歸各接管系統與群眾團體中的各級黨組織劃歸區委領導,市區內建立滬東、滬南、滬西等10個區委(1949年9月后改為設立9個區委)分別領導2至3個行政區的黨的工作。[4]上海市郊則設立市郊工委會作為市委的派出機關,代表市委領導市郊區委的工作。在上海市委的政策指示下,各接管系統黨委和群眾團體的黨的領導機構經過審定編制、調配人員完成了整理下屬各行政機構、調整黨的領導關系的相關工作。在區委組織建立后,各有關部門黨委先后進行了下屬支部的移交,各支部及黨員的組織移交與接收工作大體于1949年12月中旬完成。[5該決定的出臺將黨的組織與行政及群眾組織分離開來,按地區建立起黨獨立的組織系統,改變了過去“多頭”“平行”的狀況,解決了解放初期上海黨組織隸屬關系比較混亂的問題,與此同時,保留了因公共性不能不有垂直系統的產業黨委,橫縱交叉,保證了黨在組織上的集中統一。除廓清區縣一級黨的組織隸屬關系外,該決定還對基層黨組織在執政條件下的地位和作用作出了重要探索,在區委之下明確了各工廠、企業、學校應成立支部作為黨的統一的核心組織,黨員無論行政職級均需參加同一生產單位支部或學校支部,“在保證上級垂直系統的決議與工作計劃實現的具體工作上,和黨的組織生活與政治生活上,亦應受支部領導”[6]。至1949年底,上海市共整理、建立黨的總支部72個,黨支部884個,盡管這一階段上海市基層黨組織的覆蓋率仍較為不足,但與1949年初的上海基層組織數量相比,數字增量近7倍之多。[經由此次調整,黨的組織基礎牢牢建立在生產單位中,黨的各級組織關系得以理順。
(二)思想準備:面向黨內與黨外普遍開展宣傳教育。重視黨的思想領導和政治教育,是中國共產黨解決黨內存在的突出問題,統一認識與凝聚共識的重要途徑。解放之初的上海,針對公開黨的工作而采取黨內外普遍的宣傳教育也具有一定的現實背景和必要性。從1949年底上海市黨員隊伍構成和組織狀況來看,上海市地方黨員中新黨員數量較多,1946年以后入黨的黨員占總數的 79.8% ,候補黨員占總數的 60% 。黨員隊伍內部政治思想水平參差不齊。與此同時,因接管需要,隨軍進入上海的外地黨員占上海全市黨員總數的半數之多。[絕大部分干部缺乏領導城市工作的經驗,因而在執行政策的過程中,存在單純的任務觀點,采取簡單的行政方式和強迫命令包辦代替的方式進行工作;部分黨員干部中還存在著嚴重的官僚主義作風,甚至少數干部享樂腐化、以功臣自居;黨員隊伍內部,外來干部與本地干部之間不團結,部分黨內同志仍對黨外人士抱持狹隘的關門主義傾向。[除上述問題外,在公開黨的問題上,黨內也存在各種障礙和顧慮,表現出“不想公開”或“害怕公開”等思想傾向,如有些同志認為自己理論和政策水平低,公開后不能解答群眾提出的問題;有些黨員認為黨內還存在著許多弱點,一些黨員表現不好,怕公開后有損黨的威信;有些同志則認為秘密工作好做,黨內解決問題方便,公開后工作反而難做,并且要通過群眾,麻煩更多;還有若干同志,擔心公開后會受老板的打擊,家長的干涉;更有些同志害怕特務暗害等等。[除此之外,從社會層面看,上海自開埠以來,黨派、幫口、社團關系復雜,國民黨及資產階級反動思想影響在群眾中尚有基礎。與此同時,由于部分黨員作風不純、脫離群眾,使得部分群眾對黨的公開工作持無所謂的態度。[4基于上述情況,上海市委、區委及各黨委在開始公開黨的工作前進行了充分的思想教育工作準備。
在公開前的教育工作中,上海市委系統部署,在接管工作結束后著即規劃。其中,上海市委黨校自1949年7月中旬起便抽調支委至區委的黨內骨干,與一部分有發展前途的黨員進行輪訓。在全市公開黨的階段,上海市委黨校共開展了3期干部訓練班,先后吸納近2000位黨內骨干參與其中,學員既包括原地下黨黨員,也包括解放區中比較有公開環境下工作經驗的老干部。[5黨校干部輪訓班以混合編制的方法將來自不同部門,有著不同的文化程度、政治覺悟和斗爭經驗的學員編為一組,每組之下分設兩到三個互助小組,采取一般學習和重點研究相結合、自我學習和集體互助相結合的模式進行培訓,培訓內容以形勢政策、群眾工作、黨建工作、黨性教育、批評與自我批評為重點。[在第3期黨校培訓班的最后,時任上海市委組織部副部長的張承宗就公開黨的問題進行了專題報告。報告對黨內關于公開黨的各種思想顧慮進行了具體解釋,對公開黨的意義、公開黨的經驗、如何正確認識在公開黨的過程中群眾的批評意見等進行了系統闡述。通過輪訓,學員初步了解了黨的基本政策,思想作風上有了很大變化,“一般是比過去虛心得多了”,“過去不敢正面地耐心地批評別的同志,不肯揭露自己,現在都可以做到了”。[8]
除黨校骨干輪訓外,上海市委組織部更是在公開黨的任務提出后,立即于1949年10月15日通知各市區區委于當月月底前開辦黨員夜校,以“趕上目前新的工作需要”,“使每個黨員學會在今天公開環境中作好黨與群眾工作,真正發揮黨的領導作用”。[9區委黨員夜校是對黨校骨干輪訓模式的一種補充,夜校以各區黨員和候補黨員為培訓對象;教員以各區委委員為主,以聘請市委機關負責干部為輔;形式上采取講課與分組討論相結合的方法進行教學,同時以結課測試鼓勵學習情緒;內容上以聯系實際解決學員的主要思想問題、滿足學員的迫切需要為重點。至1950年6月,上海區委一級舉辦的黨員夜校已陸續開辦2期,每期均接收學員2000人以上,經過學習大部分黨員繼續回到原生產單位工作,在工作中發揮更積極的作用;一部分被提拔到政府、黨務機關工作,給以更進一步的鍛煉。
具體到基層組織層面,在正式公開黨前,各總支和支部也普遍對本單位黨員進行了公開前的培訓和教育工作。如中紡九廠在公開前先在黨內進行了“一星期的學習,每天上下班時抽出一小時上黨課”[2]。黨課學習材料包括毛澤東等黨的領導人關于批評與自我批評、群眾路線、反對關門主義等問題的論述,以及黨章、黨綱及共產黨員六大標準等文件。除此之外,部分總支、支部針對黨員具體的思想情況,通過個別溝通、會議傳達、政治報告、小組討論等方式對市委有關公開黨的政策指示進行解釋動員,使黨員明確了解公開黨的意義,消除怕暴露缺點、怕群眾批評的錯誤思想和看法,繼而即在黨內開展了有計劃的批評與自我批評。[3]公開黨的工作不單在于公開黨的組織與黨員,而重在密切與群眾的聯系,將黨的工作置于群眾的監督之下,為群眾所批評和擁護。因而在公開的過程中,中共中央及上海市委在指示精神上明確反對“為公開黨而公開黨的鋪張表功和形式主義”,以達到“號召群眾提意見”的目的。[4基于此,在公開前的籌備工作中,各基層黨組織通過工會、農會、青年團、學生會的群眾大會或積極分子座談會,及墻報、廣播、學習班等進行公開黨的醞釀與黨綱黨章及黨群關系等的宣傳教育,以提高群眾對黨的認識,消除群眾對公開黨的懷疑和誤解,啟發群眾積極大膽地向黨及個別黨員提意見,發揚群眾對黨的監督作用。5除進行宣傳和教育工作外,解放初期,受限于黨員干部水平,黨的支部工作中普遍存在與群眾脫節的現象,黨在公開前需要開展思想工作和進一步的關系調整。個別黨群關系較差的支部,為避免“公開時可能產生故意打擊黨員的現象”,則通過改選支部的方式整頓組織;同時加強與團的組織合作,動員團員在公開前廣泛收集和征詢群眾的意見和反映,協助群眾掌握正確的批評與自我批評。[6]
公開黨,是黨在掌握上海地方政權后勢所必然的組織轉型。解放之初,盡管上海各基層黨組織在干部作風、黨群關系等方面尚存在進步與整頓的空間,但結合其他城市公開黨的經驗,中共中央組織部認為“公開黨的過程,即是教育黨員的過程,教育好了再公開的想法是不合實際的”[7]。基于此,在初步落實黨的公開工作的前期準備后,1949年12月6日,上海市委就公開黨的問題擬定專門指示,要求各機關黨委、各區委領導布置所屬各支部迅速開展公開工作。[8]上海市公開黨的實踐由此拉開序幕。
二、逐步公開:上海市公開黨的基本歷程
1949年底,上海市委關于公開黨的原定計劃是要求各機關黨委、各區委領導一切支部于一兩個月內全部公開。[9但1950年1月至2月,國民黨當局連續4次集中對上海電力生產單位和城市重要基礎設施進行重點攻擊,其中尤以“二六轟炸”造成的損失最為慘重,城市基礎生產活動一度陷入停滯。以中紡九廠為例,該廠在1950年初曾三次遭到轟炸,公開黨的計劃因此也一再受阻。[10]受形勢所限和積累經驗所需,在實際的公開階段,上海市委采取了先試點公開再全面公開、由點到面的方法策略。
(一)試點公開:在試點中總結經驗調整偏差。“典型試驗”是中國共產黨在進行政策制定與制度創新的過程中逐步探索形成的工作方法與治理策略。新中國成立之初,面對全新的執政環境,為最大限度地防范和規避各類問題和風險,探索科學的公開黨的路徑,上海的各級黨組織在全面公開的過程中采取了先行試點、創造典型、取得經驗、逐步推進的基本模式。1950年1、2月份,上海市試驗公開的支部共計10個,包括同濟、復旦、交通、格致四個公立大中學校,震旦、美專兩個私立大專學院,中華鐵工廠、永安三廠兩個私營工廠,私營新新百貨公司及滬東小教支部。
試點支部在公開黨的方式上,普遍采取逐級公開的基本模式,即在團內先行醞釀公開,再面向全體黨內外群眾進行公開,以永安三廠和交通大學的公開為代表。永安三廠在黨組織公開前首先召開了黨團支委聯席會議,在團內先行公布了黨支書與團內黨員名單,以此作為公開預演,要求團員對支部工作提出意見。其后,永安三廠黨支書又進一步在工會執委會和1000多名工人參加的群眾大會上公開了自己的身份,報告支部即將公開的消息及公開的意義,鼓勵群眾對支部提意見。而后,永安三廠才正式面向全廠發出了公開黨的通告。[1]交通大學黨總支在正式公開前也采取了團內先行醞釀的做法,在新年團日聯歡會上,由團書記在報告中宣布黨即將公開。但宣布后交通大學團組織并未提出明確的號召,且不適當地打消了團員對黨公開工作的積極性,因而公開黨的醞釀并未很好進行。為此,交大黨總支在正式公開前,另行召開了一次支部大會,由區委委員出席指導,對黨員提出的工作與學習的矛盾、正確對待群眾批評的問題進行了解釋,而后才正式地張榜公布了全體黨員名單(除保衛干事)。[2逐級公開黨的組織在上海市公開黨的初期階段起到了政策預演的作用,逐步推進的公開策略既減弱了黨內對公開黨的顧慮和阻力,也使得基層支部在摸索實踐的過程中較為平穩、有序地組織了公開工作。
試點支部在公開黨的過程中,除公開黨員名單、黨的組織外,也公開了黨的工作與黨的會議,如公開向群眾報告支部工作、公開向群眾進行批評與自我批評等。如前所述,試點支部多是以張貼墻報的方式公布黨的組織和黨員名單。但在公開黨的通告發出后,各個試點支部迅即邀請群眾或群眾團體在自愿原則下參加支部公開的黨員大會。如永安三廠支部在公開黨的通告中便邀請工會全體執委、干事、青年團員、糾察隊員、學習班的積極分子,及老工人、技術工人等來參加支部大會。永安三廠首次支部公開大會當日,400多名群眾自愿到場參會。[3交通大學黨總支第一次公開的黨員大會也邀請團員約三、四百人,群眾近百人出席。④在試點支部的公開大會上,各支部支委多以自我批評的態度向大會報告工作總結及工作計劃,并實事求是、認真嚴肅地征求群眾對黨的意見和對當前工作的意見。在意見征詢環節,試點支部群眾對黨員或黨的工作多提出了善意的批評,如某些黨員“工作中只說不做”;“脾氣爆,擺架子,不起帶頭作用”;“黨員對職員不接近,脫離老工友”;“不了解實際情況,隨便給人吃派頭”等。[5部分群眾對黨的工作提出建議,認為“吸收黨員應嚴格”;“團可廣泛,黨應精干”;還有部分積極分子對黨員的包辦作風提出善意的批評。[經過公開的批評與自我批評,黨員普遍表現得都比以前更積極更謹慎,部分脫離群眾的同志逐漸改善了與群眾的關系,有黨員同志說:“本來想發脾氣,但想到群眾已知道自己是一個共產黨員,就把性子耐下來了。”[隨著黨員作風的改善,黨在群眾中的威信隨之提高,不少群眾自覺加強政治學習、要求入黨,如交通大學黨總支在公開后先后舉辦了兩場黨章講座,即使在寒假期間仍吸引逾千人參與其中,且有很多學生自發組織小組進行討論。[
在公開黨的典型試驗階段,也產生了一些錯誤偏向,主要表現為“形式公開”“部分公開”“夸大成績”“黨群不分”及“拖延公開”等問題。所謂的“形式公開”即是在公開黨的組織后仍沿用舊有的工作模式和工作方法,開秘密會議,不主動與群眾聯系;個別支部怕暴露缺點,怕群眾批評,不公開問題黨員、不敢號召群眾批評,僅作“部分公開”;此外,部分支部在公開大會的總結報告中夸大支部功績,滋長了黨員自高自大的功臣觀念;還有一些支部將公開黨的會議與群眾會議混為一談,黨群不分,模糊了重點;更有一些支部借口任務多、工作多,將公開黨的工作拖延甚至是擱置起來。[2針對試點支部在公開工作中產生的錯誤偏向,上海市委及時跟進、總結經驗,并在黨內刊物《上海工作》中登載了《中共上海市委組織部關于公開黨的初步經驗總結報告》,對后續全面公開黨的工作提出了更為具體的規范性要求,供全市各基層黨組干部學習。針對后續黨的公開工作,報告明確“公開黨就必須檢查與總結工作”,“檢查必須與公開后如何改善與群眾的連(聯)系,如何同提高黨的威信相結合,同時又必須與公開的群眾性的批評與監督結合”,從而真正在公開工作中糾正黨的缺點、轉變黨的工作方式,并以公開工作為基礎建立起黨內外的民主生活,“避免為公開而公開的形式主義”。[在處理中心工作與公開工作的關系中,上海市委組織部再次強調,“公開黨的工作,必須與當前黨的中心工作結合起來”,在搞好業務和克服時艱的過程中,“爭取迅速而有準備的有步驟的全部公開”,反對過分強調前期準備、借口推遲公開的情況。[4因此,歷經試點公開階段的初步經驗總結,上海市各基層黨組織在1950年5月的組織工作會議后,正式進入全面公開的階段。
(二)全面公開:圍繞中心工作推行全面公開。在上海市委發布全面公開的政策指示后,上海市各基層黨組織迅速響應。1950年5月全市1018個黨支部中,已公開的支部僅有83個。[5但到1950年9月,上海市已公開的支部數量占比已超過八成,其中,工廠、企業支部已公開 75% ,機關支部已公開 94% ,學校支部已公開 89% ,連隊、市郊支部全部公開,其余未公開的162個支部,部分為若干新成立的小支部,黨員相對分散,個別支部情況較為復雜,需要先行整頓因而未及時公開。[6整體上看,上海市基層黨組織的公開工作是成功的。在吸收試點支部公開經驗的基礎上,公開黨的全面鋪開階段涌現出上海鐵路管理局黨支部、中紡九廠黨支部等優秀典型,黨的組織公開工作有了更好的改進和完善。
首先,全面公開階段,公開黨的工作一般都能結合各單位的“生產”“學習”等中心工作展開。學校支部在公開工作中以解決工作與學習矛盾,加強師生員工團結,自力更生,共同克服困難為中心;機關支部則以配合整編,加強學習,提高工作,密切黨群聯系為中心;工廠企業中,私營企業支部以勞資協商,克服困難,救濟失業,維持與恢復生產為中心;國營工廠企業的支部,則以搞好生產,愛護國家財產,改善工廠管理為中心。[以中紡九廠為例,在公開前,中紡九廠全廠有職工3898人,積極分子30人,黨員71人,黨員同志中,態度較為積極的約占半數,表現一般的有27人,落后的有4人,另有1名黨員要求退黨。[8在準備黨公開工作的過程中,中紡九廠支部結合實際情況,圍繞反轟炸運動和工廠搶救運動加緊黨內教育,工廠黨員大多都起了帶頭作用,6名比較落后的黨員同志在運動中也積極起來。“二六”轟炸后,中紡九廠供應受阻、生產一度陷入停頓,隨即又發生了工程師丟棄鋼絲車蓋板針布事件。中紡九廠支部將此作為國營、公營工廠中浪費偷竊現象的典型,認識到不應單純采取行政工作的辦法進行處理,因此便聯合工會展開了愛廠反浪費運動,深入車間、工房與群眾進行不同方式的討論,面向群眾檢討支部自身工作,帶頭提意見,以此發動群眾、教育群眾,在這一過程中為公開黨的工作打下基礎。在正式的支部公開大會上,中紡九廠共邀請到群眾390人,老工人及青年團員各120人,積極分子100人,職員30人,工會執委20人。大會上支部書記及黨員同志結合鋼絲車蓋板針布事件對自身工作中的缺點進行了再次檢討,其后由黨外群眾發表意見。許多群眾不僅對黨的工作提出了建議,也展開了自我檢討。有群眾反映:“過去只從字面上學習,沒有與實際事實結合起來。現在都知道浪費物資就是損害大家飯碗。”較之于為公開而公開的形式主義,結合中心工作進行公開黨的方式不僅使群眾加深了對黨的認識、增進了對黨的認可,也使黨員和群眾在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氛圍中提升了自身的階級覺悟,進一步端正了廣大黨員、群眾在生產和工作中的勞動態度。
其次,全面公開階段,各支部更為自覺地將公開黨的工作與改善黨自身的工作密切聯系。不以公開本身為目的,而是將聽取和分析群眾所提出的各種意見,整頓和改進黨的工作作風作為公開工作的旨歸。事實上,無論是試點階段還是全面公開階段,基層黨組織均采用邀請黨外群眾參加支部大會的形式,有領導地發揚民主,展開批評與自我批評。但在前期試點階段,部分支部存在將公開黨的工作孤立起來的形式主義,在公開后未結合黨內外的批評意見進行對支部的整頓。在全面公開階段,各基層黨組織對公開黨的工作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大部分支部都虛心接受并認真研究了群眾的批評和意見。以中紡十二廠為例,該廠黨支部成立于1938年,解放前該廠支部發動廣大群眾開展工人斗爭,通過護廠運動完整地保全了工廠,但在解放后由于支部缺乏領導生產的經驗,造成個別同志存在以功臣自居的思想、支部領導干部互不團結,“經常因為一點小事情而鬧的很久沒開支委會,最混亂時,支部大會只有五分之二同志出席”[2]。1950年4月,中紡十二廠黨的干部以黨報批評的方式展開公開的自我檢討,但由于沒有深刻認識到干部團結的重要性,黨、團、工會仍各搞一套。因此在黨的支部公開大會后,中紡十二廠正視群眾提出的批評意見,專門召開了關于公開支部大會的總結報告會,詳細剖析和檢討了支部內不團結的問題,并及時在工作中調整和改變了黨的工作作風。[3在中紡十二廠黨總支公開成立后,結合工廠民主管理改革的任務,該廠成立了4個黨、政、工、團聯合工作組,合力深入車間啟發工友提生產意見,并由黨團員帶頭做全面檢討工作。在面向群眾的調查和檢討中,中紡十二廠各車間逐漸明確了具體的生產方向,極大調動了工人的生產熱情,成立工廠管理委員會和車間委員會的民主管理改革工作也在工會黨團的配合下很快推動起來,基層黨組織的領導作用在聯系群眾、推進生產的過程中得到鞏固和發展。上海各基層黨組織歷經諸如中紡十二廠在公開前后黨內外的批評與自我批評后,黨員普遍克服了看不起群眾,高出群眾一頭的思想,開始兢兢業業,小心謙虛地與群眾商量問題,干部關系、黨群關系得到了顯著改善。[4]
從試點公開到全面公開,上海基層黨組織在先行先試、由點到面的公開策略中由秘密斗爭的階段進入到公開建設的階段。在試點支部公開經驗的基礎上,上海各基層黨組織的公開工作愈益與各單位的中心工作相結合、與整頓和改進黨的工作作風相結合,“雖然在支部公開過程中還存在著許多缺點,但一般都有很大收獲”[E]。
三、制度落實:
上海市公開黨的作用及意義
公開黨是上海黨組織的一次重大轉型,但組織形式的成功轉型對改進和完善黨的組織機制和領導方式提出了新的要求。所以,公開黨的任務并非在組織公開后即告結束。在黨由秘密走向公開后,如何發揚黨在民主革命時期長期形成的優良作風,將接受人民群眾的監督、發揚黨內外民主落歸為制度,以最大化保障黨的核心領導與民主執政,是黨在公開工作中需要持續發力的重要任務。基于此,上海市委在統籌公開黨的過程中,將建立黨內外的民主生活與加強基層黨組織的制度化建設有機結合,在公開工作中逐步加強和完善了黨的自身建設。
首先,黨在公開工作中調整與優化了基層黨組織結構。在公開黨的工作中,上海市各區委各機關黨委親自掌握主要支部,領導部署所屬各支部的公開工作,并初步加強了對區一級政權機構、群眾團體的領導。然而,經由公開黨和發展黨等任務的推進,區委所屬地區龐大、下屬支部類型復雜分散的問題愈益凸顯。因此,上海市委繼1949年8月組織調整后,于1950年再次調整了黨的組織,進一步理順了市委、區委和支部的各級領導關系,完善和提高了基層黨組織的領導效能。經由此次調整,上海市將原有9個市區區委調整為與行政區劃相一致的20個區委,市郊仍為10個區委;原屬市委直接領導的航運黨委會劃歸華東局領導,原直屬市委的公用事業黨委會與科技總支撤銷,下屬工廠支部則移交工廠所在地區區委領導。[2]新的組織調整后,區委一級的組織機構進一步得到充實和加強。區委之下不再設分區委,直接領導支部,并且,較之于上海市委1949年8月的組織調整,新的方案進一步細化了黨的各級基層組織的層級,依據黨章規定明確了上海市工廠企業學校中設立支部、總支和黨委的條件;為加強同產業系統中基層黨組織的集中領導,市委還規定同一類型的支部在5個以上者可組織工作委員會,由各支部書記與區委委員、干事擔任工作委員會委員,以統籌討論支部工作;此外,方案還明確了黨總支書記、黨委書記及工廠學校機關中支部書記的專職負責制。[3]經由此次調整,上海各基層黨組織適應了公開后黨的組織規模的擴展趨勢,基層黨組織在組織層級上從單一發展至多元,組織人員配置更為健全,有利于進一步加強黨的基層組織領導,充分發揮黨的組織優勢,從而夯實黨在基層執政的組織基礎。
其次,黨在公開工作中整頓與強化了黨的組織紀律。高度重視黨的組織紀律是黨一貫的優良傳統。面對公開前后,黨在組織管理中的各類問題,各基層支部在市委、區委的指示下逐步建立起必要的基層組織制度,如會議制度、計劃制度、總結制度、匯報制度等,并增設支部紀律檢查委員,以加強對黨員的紀律管理與政策教育,隨時檢查支部紀律與政策的執行情況。在黨的思想領導方面,廣大黨員在黨校和夜黨校的短期輪訓、支部層面的思想整頓和作風檢討中普遍提高了自身的思想水平和政策水平,組織性和紀律性有所增強,隨便發表意見與無故缺席會議的現象有所減少,“個別曾提出要求退黨的黨員,因群眾的熱情與擁護的影響,思想有了轉變,認識了自己的錯誤,在實際行動中,亦表示了進步”[4]。為保證黨的各級組織間嚴格的組織秩序,上海市委在公開后還對黨的各級組織的領導關系原則進行了明確規定,要求區委對市一級行政、財經、生產、教育及群眾團體系統之計劃與決定,必須保證其實現,如有不同意見時,應反映到市委解決;支部在保證各上級行政機關的命令或工作計劃、任務實現的過程中,無權修改或不執行決定,當支部與行政存在不同意見時,應一面執行,一面將意見向行政負責人和上級黨委提出。經由黨的各級組織領導關系的調整與完善,黨的組織體系在嚴明的紀律規束下進一步規范化運轉。
再次,黨在公開工作中逐步建立起黨內外的民主監督機制。公開后,上海市各基層黨支部普遍進行了自下而上的民主改選支委會的工作,在黨小組醞釀提名的基礎上,吸收黨外同志參加選舉,將在群眾中有威信的、遵守紀律且作風正派的黨員吸收到支部領導機關中。除黨的支部委員會外,工廠管理委員會、車間管理委員會中的工人代表及工會、學生會中的委員和代表,也同樣以民主選舉的方式產生,不再采用委派制,從而在干部選拔環節保障了群眾參與民主管理和民主監督的權利。其次,上海市各基層黨組織也制定了許多切實可行的民主監督制度。如開放黨的會議,吸收非黨群眾自愿參加定期的黨員大會或代表會議;定期面向群眾作報告,認真聽取群眾的意見和批評;主動成立討論生產問題的會議,與群眾共同討論和商議制定生產計劃、教育計劃等。除上述工作外,上海市委宣傳部在公開黨的過程中面向黨內外積極傳達中共中央關于在報刊上展開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決定精神,鼓勵干部、群眾在報紙刊物上開展對黨工作中一切錯誤和缺點的批評與自我批評。據統計,1950年5月至8月,《新聞日報》《大公報》《文匯報》共收到各界群眾提出的意見3700余件,公開刊登約1200件,其中,針對干部作風問題的批評意見達 37% 以上,對端正干部的思想作風起到了良好的收效。[2]與此同時,批評與自我批評在組織內部也成為黨進行自我約束和自我監督的重要武器。上海市各基層黨組織通過黨員隊伍內部常態化的批評與自我批評,發揮了黨員在黨內監督中的作用,發展了黨內民主,對加強和規范黨內政治生活發揮了很大的作用。在此后全黨范圍內的整黨整風等各項運動中,批評與自我批評繼續得到有效的運用。總體來看,盡管這一階段,黨內外民主監督的制度體系尚不夠健全,但就新生人民政權建立初期的社會歷史條件而言,黨內外民主監督制度的探索和完善顯示出中國共產黨在加強執政黨規范化建設中的歷史自覺,對鞏固黨的執政地位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結語
經由公開工作,上海市黨組織在組織形式和活動方式上實現了由秘密的革命黨向公開的執政黨的轉變。黨的公開工作打破了黨在地下斗爭中“隱蔽精干”的工作模式,使黨與工人群眾建立了更為廣泛和直接的聯系,有效回應了轉型時期的社會需求和人民期待,黨在領導經濟建設和社會建設中的核心作用得以充分發揮。與此同時,黨的公開工作將黨的領導與群眾監督相結合,在公開的群眾性的批評與監督中,黨的領導方式和組織形式不斷適應社會主義國家制度,黨的基層組織的規范化程度日漸提升,開啟了黨有效推進執政能力建設的良好局面。就其影響來看,黨的公開工作不僅將黨的組織發展和組織建設推向新的階段,也對新中國成立初期黨的作風建設產生了深遠影響,為其后黨在城市中的組織發展和大規模的經濟建設打下了堅實基礎。公開黨的歷史充分表明,在歷史方位和時代任務發展變化的過程中,與時俱進地調整黨的組織工作模式、完善黨的組織領導體制是鞏固黨執政地位的重要保證。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共產黨邁向第二個百年對人類社會進步發展的新貢獻研究”(21amp;ZD020)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系復旦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責任編輯:沈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