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 D231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928X(2025)04-0019-10
中共六大是中共組織發展史上的一個重要節點。在經歷了大革命期間的爆炸性增長和國民黨“清黨”所造成的斷崖式下跌后,中共黨員數量在中共六大召開前勉強恢復到了4萬余人。[但同早期精英主義式的黨員素質相比,顯然此時的中共黨員質量頗有些良莠不齊,在組織上也出現了諸如脫離群眾、雇傭革命、平均主義等錯誤傾向。[2在此種情況下,中共六大的召開就帶有組織上的明確針對性。其中,黨員職業化作為應對“潰散不堪”現狀而提出的策略性口號,不僅在當時取得了一定成效,而且隨著政策自身定位的靈活調整,適應了城市秘密工作的需要,在隱蔽戰線領域持續發光發熱。黨員職業化作為中共早期在組織建設層面的一個有效探索,展現了在復雜革命形勢下中共的組織危機處理能力與政策轉變的靈活性。然而,學界關于這一問題的專門性論述較少,并且現有研究多立足于地方視角作單一方面的考察。[3有鑒于此,本文嘗試擴大視野,通過剖析黨員職業化的“前世今生”,對這一跨階段性政策進行系統考察,以期增進關于中共早期黨建探索的研究豐度。
一、美好設想
——組織危機下的黨員職業化
大革命失敗以后,中共在各大城市據點遭到不同程度破壞,“左”傾錯誤的發展,更是使中共辛苦建立起來的組織網絡變得岌岌可危。在由“合法”轉向地下的過程中,經濟與政治的雙重壓力,使得中共內部出現了較為嚴重的組織渙散現象,部分地區甚至存在“不拿錢就不做事”[的雇傭革命觀念。為了隱蔽工作,部分黨員和機關逐漸與群眾尤其是工人的生活脫節,這使得中共本就薄弱的無產階級基礎進一步弱化。為挽救黨的組織危機,“黨員職業化”被列入中共中央的工作計劃大綱。
(一)雇傭革命危險與經濟危機的雙重擠壓。中共提出黨員職業化的最直接誘因是為應對黨內日益嚴重的雇傭革命傾向。所謂雇傭革命,是指部分黨員“不認識自己是革命的主體”[2],把自身同革命的關系看作舊社會的雇傭關系,拿錢辦事,不給錢就不做事。陳獨秀早在1921年便提到這一問題,他說:“對于工作人員還規定薪給,等于雇傭革命。中國革命一切要我們自己負責的,所有黨員都應無報酬地為黨服務,這是我們要堅持的立場。”[3此后很長一段時間,由于中共組織規模一直不大,黨員又以職業革命者為主,雇傭革命問題便很少在黨內提及。
到了大革命期間,中共黨員數量激增,僅1925年10月到1926年7月短短9個月間便增加了3倍[4,在極大擴充黨的基層力量的同時也壯大了革命聲勢,這無疑是中共組織上的一大進步。但與此同時,短時間內的組織膨脹卻隱藏著顯而易見的革命危機,雇傭革命傾向由此真正作為一種組織上的危險突顯在中共面前。隨著北伐形勢漸趨明朗,極力擴展組織的中共不可避免吸引了一部分投機者的視線,這就導致“黨員數量雖然增加而質量確是退化了”[5]。由于并非出于自發的革命熱情,投機分子在參加革命時往往僅是為了眼前的短暫利益。廣東省委就曾指出:“有的黨員入黨后,便要靠黨吃飯”,甚而“有的黨員以為入了黨,土地革命時可分雙份田”。[加入黨組織一時成為無業者趨之若的生存手段,湖北沔陽很多人理所當然地認為“黨員老爺們都有薪水,生活不能維持的都要要求加入”[]。而一旦黨不能滿足他們的經濟要求時,這些雇傭革命觀念甚濃的黨員便會作鳥獸散,例如在武漢,就有“許多同志因為黨不能供給他的生活費,他便離開黨,退出黨了”[8]
雇傭革命現象的集中出現更多是與失業黨員的大量增加有關。1927年蔣介石和汪精衛相繼背叛革命,除少數叛變自首分子外,各地的中共黨員為躲避搜捕不得不陸續轉入地下,以往合法的社會身份和職業也有了潛在的暴露危險,大批黨員只能依靠黨的經費生活。誠如中共中央局所批評的那樣,大革命期間新加入的部分黨員缺少“刻苦奮斗的精神和自發的革命情緒”[9],但在白色恐怖的氛圍之中,要求這些因黨員身份而失去工作的革命者自謀生計無疑也是強人所難,失去了社會職業的黨員為了生存不免要向黨組織求助。可問題在于,“同國民黨決裂后,黨失去了一切特殊經費來源”[10],但開支卻不減反增。據李子洲描述,陜西由于“政治局面驟變,各機關工作同志多立足不定,大都退出國民黨的機關及農協工會等,經費亦不能利用,并增了許多特別費用”[]。同時八七會議作出了建立全國交通網的決議,各地被破壞的黨部機關也需重建,諸多事項的疊加使全黨一時陷入窘迫的經濟危機之中。據記載,到1928年5月,就連中央委員每月也只能得到27元生活費,只夠勉強維持基本溫飽。在如此窘境下,面對黨內那些認為黨應該對同志生活負責的言論,中共不得不無奈地表示:“黨是斗爭的組織而不是救濟的或政權的組織”,對于生活上找不到出路的黨員,黨絕不能對其負責,而“只能指示他一些策略向社會斗爭”。[2]
共產黨員當然不應在乎個人物質享受,但黨也無法在不能保證黨員基本生存條件的情況下要求其去工作,各地因為經濟問題相繼發生了組織危機。如陜西的涇陽、三原、禮泉等地負責同志因為“沒飯吃、沒衣穿、沒房住,放棄了工作而潛逃”[3]。而在浙江,為了補貼被捕同志的家庭和一般同志的生活,浙西特委的機關建設經費竟至于只剩下7元。「白色恐怖和經費短缺所造成的影響遠不止及于黨內,1927年8月,希塔羅夫在給青年共產國際執委會的信中直言不諱地提道:“在這種情況下…不可能留住在革命最高潮時成千上萬地歸附我們,加入我們合法組織的大批群眾”,而由于遲遲沒有收到來自共產國際的經費,他更是不無夸張地抱怨:“有些團委簡直是四處逃散,大概是由于饑荒”。[5]
毫無疑問,黨團“對于因斗爭而失業的工人同志無論如何不可拋棄不管”,尤其是在中共六大反復強調加強黨的無產階級基礎之后,這些“工人同志簡直是寶貝”[]。然而,“黨的本身并沒有自己的經濟力量可以代群眾或者黨員解決問題”[],失業同志的生活最終還是得靠自身找到社會職業。而在此之前,雇傭革命現象和經濟危機的客觀存在迫使中共不得不設法找到一個兩全之策,那便是黨員職業化。失業同志在職業化以后,既可減輕黨的經濟壓力,又不至于因雇傭思想而發生脫離群眾的危險,所以中共才說,黨員職業化“對于我們黨的組織上有非常嚴重的政治意義”[8]。
(二)脫離群眾與秘密工作的兩種傾向。中共六大痛心疾首的組織渙散還體現在脫離群眾與缺乏秘密工作意識兩種危險傾向上。秘密工作和深入群眾本是相輔相成的,“秘密工作最高原則是要黨深入群眾,在群眾里面生存發展”[9]。正常來說,黨只需要少數的職業革命家維持日常黨務,其他黨員“應當不離開社會的職業而為黨工作,方能深入群眾”[10]。但八七會議以后,大量黨員脫離了原先的社會職業,即脫離了群眾。與此同時,中共在大革命失敗后對機關的需求不降反升[],大量失業黨員成為專職機關黨員,在白色恐怖的壓迫下,“黨的組織日益脫離群眾、隔絕社會,上級黨部機關尤多形成空架子”,[2]關于“機關主義”的批評日益被提及。[13即便能夠下定決心為群眾做事,部分失業同志也因為“脫離群眾過久,思想上過急”,往往制定出過高的計劃而“使同志做不到”,甚而還會“與群眾思想相反”,根本不能取得影響群眾的效果。[
保守秘密是中共寫入黨章的明確要求,同時也是白區工作同志應有的基本素養。八七會議通過的《黨的組織問題議決案》將“造成堅固的能奮斗的秘密機關”視為現時最主要之組織任務。[2但隨著“左”傾盲動思想席卷全黨,各地為準備暴動突擊發展了一批黨組織,這些“速成機關”基礎薄弱、經驗匱乏,尤其是不明了秘密工作的重要性,在反革命的反撲中極易被破獲。例如廣東東江地區的縣委、區委“平時都沒有秘密的工作機關的布置黨部差不多寄在民眾機關里頭”[3],反動勢力一到,黨組織便隨著民眾組織的解散而分崩離析。1928年8月,鄂西特委在給省委的報告中也指出當地黨組織的嚴重缺點:“鄂西的黨完全是秋暴的產物不注意本身(黨)組織之秘密,簡直是不知道黨的秘密工作。”[4浙江省委在1928年3月的擴大會議上則明確指出,黨之所以“在白色恐怖之下遭受巨大的損失,這完全是由于脫離群眾,不懂秘密工作之故”[5]
黨員職業化的提出,在很大程度上兼顧了深入群眾與秘密工作兩種需求。中共明白:“無職業,很容易引起人懷疑”[6],只有“使我們的同志在社會上有職業,然后才能使我們的工作深入群眾,才能使我們的秘密工作真正能得著群眾的掩護”[7]。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以后,任弼時為中共起草的《白色恐怖下黨組織的整頓和秘密工作》指出,在秘密環境下,“只有每個黨員都有一種工作才能擴大黨在群眾中的影響與作用”[8]。周恩來在1928年10月負責修改審定的《關于湖北組織問題的決議案》中,則具體列出了白區秘密工作的必需條件,其中就提到“要深入群眾,必須找正當在業人員”和“機關要少而秘密,要職業化與社會化”。[9對于形式主義的“空機關建設”,中共也提出了批評,指出“在某個城市中沒有工作,我們首先是要找同志到那里取得職業,而不是要在那里首先便建機關”[10]
(三)中共六大前后黨對無產階級基礎的過度強調。中共六大以后的普遍看法是,黨內思想上的混亂與組織上的渙散,勢必有其階級根源。在中共成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黨的無產階級基礎十分薄弱,尤其在“五卅”以后,黨的“一切活動分子差不多完全脫離了社會職業”],工人只占黨員總數的很小比例,黨的指導機關內也是以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為主。這種狀況的發生固然有其特定的歷史背景,但在大革命失敗后,共產國際為了推卸指導失誤的責任,將革命失敗歸因于中共不夠“布爾什維克化”的組織構成,[12]掀起了一股針對中共黨內知識分子的批判熱潮。如布哈林在談到大革命期間中共的機會主義錯誤時,就指出中共的指導分子“表現了一種相當的小資產階級的知識階級的影響差不多完全沒有理論上的認識,沒有相當的經驗”[13]。中共在八七會議上也提出了類似觀點,認為“黨的指導機關里極大多數是智識分子及小資產階級的代表”[14],不僅開始從組織層面檢查自身的機會主義根源,還要求堅決地創造無產階級基礎。1927年12月1日,中共中央發布通告,除了繼續將過去的機會主義錯誤歸咎于黨內領導機關中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甚至規定了各級黨部機關工人農民應占比例的標準,如在大省省委,工人貧農須占執委半數,常委中則至少應有工人貧農兩或三人,小省省委中,工人貧農分子不可低于執委總數的三分之一,常委則最少應有一個名額。這無疑進一步強化了全黨上下對于黨員成分的偏執。
在肅清黨內機會主義余毒的號召下,中共各地方黨部也開始了組織機構尤其是指導機關的成分調整。陜西省經濟落后,工人黨員比例極小,而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成分卻高達 40% .省委由是認為:“過去黨政治上的機會主義都有它組織上的機會主義的策源”,要求“徹底地由下而上地改造黨的組織”。〔中共在浙江的黨組織“雖然農民甚多,工人亦有一部分,智識分子并不甚多”,但省委仍然認為黨的指導機關“多是階級意識不堅決的智識分子”,因此也迫切提出了“各級黨部在短時間內做到群眾化”的要求,并將大力提拔工農分子視為改造黨組織的一個有效途徑。[2在1929年3月的中央政治局會議上,周恩來也明確指出:“要做到職業化、社會化,這是有關地方黨部強健的問題,是組織上的一個中心問題。”[3]
到中共六大時,抨擊黨內知識分子的小資產階級意識已經成為大會的一個主要基調,過去黨內機會主義的發生,也被直接歸咎于小資產階級對無產階級的影響。[41928年10月發布的中央通告中,細數指導機關內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脫離社會職業,只知家長式的命令和機械的服從,缺乏布爾什維克的教育和訓練等錯誤,并認為正是這些原因導致黨組織在國民黨背叛后迅速破碎塌臺。[5經過上述一系列指控,中共要求各級黨部必須重新建立起無產階級的基礎。為此需要雙管齊下,對于新黨員,應該大力從產業工人和貧雇農中發展;對于老黨員,則要他們“特別注意到工廠中去做工”,以洗刷自身的小資產階級意識。1928年11月,中共在給共產國際的報告中提出,“要堅決的創造無產階級的基礎,力求‘黨產化’、‘黨員職業化’”[6]。1929年1月,中共面向黨內發行的《黨的生活》第一期再次強調:除了要“引導大批工人同志到黨內擔負各種工作”,“黨應盡可能的堅決使同志職業化”。[7]“黨員職業化”由此被提到黨的階級基礎改造的高度上來。
二、現實落差
——推行過程中的困境與調整
(一)推行黨員職業化的現實困境。中共雖說提出了“黨員職業化”的口號并對其寄予厚望,認為“黨員職業化可以保障黨的組織與秘密……可以相當地解決經費問題可以肅清一切靠黨生活,雇傭勞動的傾向”[8]。但隨著“黨員職業化”在更廣泛的范圍內推行,問題也接踵而至。首先是部分地方黨組織對于黨員職業化與黨的無產階級化之間聯系的認識同中央預期產生了脫節。對于中共中央來說,“黨員職業化、黨的產業化是黨無產階級化的主要條件”[9],這關乎黨的工作路線與階級基礎,“黨必須在群眾中有強固的基礎,然后才能真正領導群眾”[10]。但很多地方黨部并沒有充分認識到這一點。例如廣東省委就認為“把黨的指導機關整理一下,便可以達到無產階級的黨”,因此在改造黨時僅僅是“引入一些工人分子到指導機關”[], “而對黨員職業化的工作也不過注意而已”[12]。如此一來,黨的上層機關因為工人成分的增加確實得到了改造,但至為重要的基層組織卻仍然受小資產階級和農民意識所包圍。廣東省委的教訓是:要真正擴大黨的無產階級基礎,就必須在產業工人中發展黨的組織,必須改變過去那種黨員與工人群眾隔絕的局面,使失業無業黨員都找到社會上的工作,通過黨員職業化帶動黨的產業化。[
其次,中共對有關概念界定不明確引發了黨內爭論。中共并不否認少數“革命職業家”之于革命工作的必要性,問題在于“革命職業家”同“雇傭革命者”之間的界限往往模糊不清。兩者都靠向黨領取經費來維持生活,革命職業家全身心投入革命事業之中,而抱有雇傭革命思想的人也未嘗不曾“熱烈的表示愿為黨工作”[2],在真正的考驗來臨之前,兩者身份甚至可以相互轉換。雖然中共認為,職業革命者領取最低限度的生活費不僅是合理的而且是必要的,但卻并非每一個革命職業家都能表現出應有的革命精神,結果造成職業化了的黨員對靠黨生活的革命者感到不滿。例如唐山市委成員均為非在業黨員,“一過事變即行逃跑”,許多同志就認為:“市委遇事有錢花,我們家有老小,廠有工作,逃跑失業,誰來供給生活”,[3這種心態極大影響了黨員的斗爭積極性。除了革命職業家不夠“革命”以外,爭論的另一個焦點在于能否把向黨領取生活費當作是“革命職業家”的標準。因為革命的職業家并非一定是靠黨生活,如果一個黨員把精力心血,通通用于革命事業,只是不向黨領取生活費,就能說他不是革命職業家嗎?當時就有人指出:“革命的職業家,并不一定是黨內維持生活,一定是需要他專門為黨工作,使他不能到社會上去找職業,黨才維持他的生活”[4]。
再次,為應對雇傭革命觀念和經濟危機而提出的“黨員職業化”在實行中常受主客觀因素限制從而達不到預期效果。事實上,除去那些專門向黨討生活的人,多數黨員要么在實現職業化后無暇兼顧黨的工作,要么則在擔任或多或少的革命工作之余根本找不到一份合適的社會職業。浙江永康縣委就向中央報告過這個兩難困境:“一般在業同志不肯擔任工作,事實上也是不能擔任。因為鄉村地方散漫而遼闊,非有充分時間不夠奔走,如果擔任黨的工作就要放棄一部分本身職業,在生活上即發生困難。”[5這在相當程度上限制了在業同志的革命熱情。唐山屬于較好執行了職業化政策的地區,市委五人中即有兩人參加生產,但卻也因此“不能積極負起市委責任”[6]。社會職業與革命工作的取舍也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對職業化黨員的艱難考驗。漢冶萍煤鐵廠的工人在夏斗寅屠殺之后很是害怕失業,“除了要錢以外,對黨是很敷衍”。[順直省委特派員在煙臺考察后也無奈地表示:“同志的意志太薄弱,一找到職業,就忘丟工作”[8]。在湖州,部分同志因為蠶忙期內沒有空閑而“不愿在組織中去工作”,更有失業同志因生活困難放棄本地黨務遠走他鄉。[9如此一來,那些黨員職業化順利推行的地區便不得不重新審視過去的工作,以避免像四川省委那樣發出“缺乏革命職業家”[10]的慨嘆。而在陜西,由于“旱荒日甚,百業凋零”,“同志職業化一刻做不到,且因過去盲動遺毒,在業的同志反來要黨為他幫忙”。{此種情況下,“黨員職業化”推行面臨的困境是,一部分黨員難以平衡革命事業與個人生活,干脆“借口‘職業化’的美名,想卸去黨的工作”;而另有一部分黨員則完全不理會“黨員職業化”的要求,繼續“天天向黨討生活”。無怪乎同一時期國民黨內的反蔣派人士李恩紹無奈表示:“在秘密的期間當然談不到黨員職業化談到就要發生問題,就要發現許多困難。”[2]
最后,許多黨員在職業化的過程中,并不能很好把握在群眾之中秘密工作的尺度和技巧,結果往往是平白暴露機關,使組織遭到破壞。為了保護白區工作同志的安全,中共在六大以后大力倡導機關群眾化和黨員職業化,提倡從群眾中去尋求掩護,但在實行中卻出現了嚴重偏差。首先體現在觀念上,部分黨員“以為秘密工作與群眾活動是矛盾的…主張連活動也要秘密起來”[3],因此始終游離在群眾之外,從而背離了職業化的初衷。另一個極端則是職業化了的同志有將黨的機關完全暴露在群眾面前的傾向。由于中共始終強調“要把工會組織和黨的組織向群眾開門”[4,許多同志便誤以為黨的一切保密要求都可以拋之腦后。例如在山東濰縣,縣委開會時絲毫不避諱群眾的旁聽,同志之間沒有事即相互串門,以至于將組織公開暴露在土豪劣紳面前,最終導致機關破壞,釀成慘劇。「5此外,在群眾中進行秘密工作還需要高超的偽裝技巧和豐富的社會經驗。熟培中共隱蔽斗爭策略的顧順章就將秘密工作視為一種技術,認為唯有經過長期訓練才能神其運用。[不少同志在職業化、群眾化之后往往由于不夠謹慎、缺乏經驗而功虧一,甚至付出生命代價。地下黨員職業化以后,其行為習慣必須符合自身的職業和身份。在東江地區,有一位同志因在鄉村上廁所使用手紙而不是當地農民慣用的竹和草,便在被人告發后被捕犧牲。[鄂南的無業黨員由于在農忙時下鄉做小販生意,也鬧出了“不諺實際情形的笑話”[8]。但在上海經營“福興”布莊的熊瑾玎卻能表面上廣泛交友、勤于業務,在贏得房東的信任和友誼后,一邊為黨籌集經費,一邊從事秘密聯絡和警戒工作,于敵人統治的中心成功周旋三年而安然無恙。由此可見,黨員職業化并不是找到工作后就一勞永逸,唯有時刻保持謹慎、細心,方能保證黨的事業和自身安全無虞。[10]
(二)推行黨員職業化的策略調整。由于黨員職業化在推行過程中遇到了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中共在繼續要求失業黨員加緊職業化的同時,也采取了一系列措施進行調適。
第一,由黨來幫助失業同志實現職業化。在白色恐怖的威脅之下找到一份合適的社會職業并非易事,因此中共在提出黨員職業化口號之初,便強調黨員之間要互幫互助,甚至提出“黨部應當幫助同志去謀職業”[]。例如在煙臺,“在外邊轉來的同志,都是黨替他找職業”,并且“因為政治的優勢,黨卻替他們找到了很優越的職業”[12];在武漢,黨則“將鄂東失業的同志輸送到漢冶萍煤鐵廠去做工,由這些同志去創造和發展新的組織”[13]。然而部分失業黨員之所以遲遲實現無法職業化,是因為其脫離群眾日久,并缺乏相應的職業技能。基于此,中共進一步要求有條件的地區要開設職業訓練班,各地黨部則應充分利用舊有的關系網絡,“使黨員要深入社會關系中去找工作出路”[]。此外,中共還通過自身地下活動的需要為部分黨員創造工作崗位。例如山東地區就曾以開水果店的形式為黨員提供落腳點和職業身份。[2湖北也鼓勵通過“開小店、充店員、或賣工或賣水、賣菜之類來創城市工作”[3]。而在上海,中共更是廣泛使用“一些技術含量較低、普適性商業店鋪作為掩護”[4],在幫助大量黨員職業化的同時,也促進了黨的地方組織發展。
第二,工作重心逐步向在業黨員轉移。由于在實際工作中,未職業化的黨員缺乏群眾掩護和生活上的優勢,中共不得不將更多工作交給在業黨員。1929年3月,周恩來在給順直省委的指示信中明確指出,必須“找有社會職業或下決心找社會職業的同志,去恢復黨的工作和建立黨的基礎”,“縣、市委負責同志也要多由在業同志擔任”。廣東省委在致廣州市委信中也提道:“失業同志必須審查,如不需要的可調到農村工作”,以減輕黨的經濟壓力,同時,“市委須有決心把工作放在有業的同志身上”,并“盡可能吸收秘密工會中有業的工人入黨”。[5]到中共六屆三中全會時,吸收在業同志參與指導機關已經被視為地方黨部改造之必要條件。[6]
第三,加強對在業黨員的秘密工作教育。鑒于多起地下機關的破壞均由在業黨員保密意識不足導致,中共十分注重對黨員進行秘密工作教育。第六屆中央執行委員會第二次全體會議提出“必須秘密工作的加強,才可以幫助公開工作的發展”[7],而在此前,中共中央組織局早已在《校刊》上發表了名為《秘密工作常識》的專輯,旨在提高新老黨員的秘密工作素養。1928年底或1929年初,中共成立了以周恩來為領導的中共中央秘密工作委員會,專司對各機關和地方的秘密工作的檢查與督促,不僅可以“嚴格的制裁違反秘密工作的同志”,還要在“各級黨部以及訓練班中研究秘密工作之實際方法”。[81929年3月28日,中共中央下發了《中共中央秘密工作委員會關于秘密技術工作的規定》,提出10項具體的秘密工作要求,對于職業化、家庭化的黨員,甚至還根據他們自身職業和身份提出家具置辦、服裝穿著等具體建議,力求最大程度減少黨員暴露的風險等。[9]
三、因時而變
——新形勢下職業化的內涵嬉變
1929年6月中共通過了新的《組織問題決議案》,對于過去一段時間的黨員職業化工作,中共基本表示認可,肯定“黨員職業化在一部分失業干部中間收到相當成效”[10],但中共未曾說明的是,黨員職業化在推行中存在嚴重的不平衡問題。例如山東省委在職業化以后靠黨生活的同志僅十二三人,并且其中尚有五六人可找到工作;[而在四川則完全是另一番景象:“黨員職業化沒有正確的運用和積極的執行,許多失業黨員未到社會中去找接近群眾的職業。”[12]即使在那些嚴格執行了職業化要求的地區,其成效也有天壤之別。鑒于此,在下一階段的組織任務中,中共并沒有繼續號召推行這一政策,而是強調在產業工人中發展新的黨員,強調改造舊的基礎要與建立新的基礎并重。這與中共六大通過的《組織問題決議案》相比,似乎表明黨員職業化的重要性已然發生改變。究其原因,最初為應對雇傭革命問題而提出的黨員職業化由于被中共賦予了加強無產階級基礎的重任,黨員職業化實際上是在為中共六大以后高度強調的黨員成分問題服務,而其根源則在于以城市工作為中心的中共六大指導思想。作為無產階級化的一個重要途徑,黨員職業化要求黨員找到職業、從事生產,但這只是“改造舊的基礎”一方面。“發展新的基礎”則意味著需要直接從在業工人中發展黨員。由此,當中共六大以后中共最引人注目的成就戲劇性地出現在農村時,建立在城市中心論基礎之上的黨員職業化口號便不可避免地陷入尷尬境地。更何況黨員職業化本就是特定危機下的產物,極具時代局限性,而中共領導的革命運動又是迅猛且劇烈的,形勢瞬息萬變,為解一時燃眉之急的黨員職業化必將隨著中共組織危機的修正以及革命重心的轉移而逐漸淡出視野。
自中共八七會議以來,中共領導的蘇維埃革命呈現燎原之勢,土地革命運動的高漲與蘇維埃區域的擴大不僅日益吸引著中共高層和共產國際的注意力,也在潛移默化中促使中共的工作重心向農村傾斜。這種轉變深刻影響著中共的組織政策。大革命剛失敗時,中共組織規模被迫縮小,幸存機關難以容納眾多失業黨員,更無力供給他們的生活,由此號召黨員努力實現職業化。然而隨著土地革命在各大蘇區如火如荼進行,中共對于失業黨員有了更多的安置之處。在既有的黨組織之外,各級蘇維埃政權、紅色軍隊、基層組織均為失業黨員提供了用武之地。1931年1月,共產國際連發數電,督促中共加緊選派干部到各蘇區工作,要求把60% 的黨務人才統統派遣到蘇區中去。[自2月始,中共遵循國際指示向蘇區輸送大批黨員,為打入白軍內部從事兵運,中共還主張“應盡可能的送些同志尤其是為革命而失業的工農同志到軍隊中去當兵或任其他職務”[2]。
此外,當蘇聯援助不再是中共主要經費來源時,建基于此的早期黨內津貼制度遭到破壞,作為提出黨員職業化口號最直接誘因的雇傭革命思想也失去了其經濟上的根基。[蘇聯在中共早期提供的經費支持曾一度成為中共職業革命者的主要生活來源,也一定程度上成為引起黨員雇傭革命傾向的因素。就中共六大前后而言,1928年上半年共產國際共向中共撥款12.5萬盧布,下半年更是增至34萬盧布。[4然而到了1929年2月份左右,共產國際又作出了削減中共每月預算3.3萬元的決議,前后相差達3萬多中國元。[5有鑒于此,中共不得不調整過去那種包辦黨員生活的津貼制度,不僅提出“對一切工作人員之生活上的供給,除了一部分之必不可少的以外,應當盡可能的減少”,更是進一步要求“每個黨員應當繳納黨費”。[這既改變了中共過去那種救濟會性質的屬性,也通過對黨員更高的覺悟要求極大克服了雇傭革命傾向。到1931年,中共中央機關接連遭破壞,中共重要領導人被迫陸續前往蘇區或蘇聯,[中共的白區工作也差不多陷入停滯,黨員職業化便一時無用武之地了。
最后,曾短暫統治中共指導中樞的“立三路線”也加速了黨員職業化的落幕。黨員職業化作為有效的地下工作手段,為白區黨員提供了身份掩護。然而基于對革命形勢的錯誤估計,李立三取消各級黨團的獨立組織,成立行動委員會,在籌備全國暴動的狂潮中暴露了大量機關,也使職業化黨員的秘密工作成為無稽之談。中共鄂東特委在給中央的報告中就曾抱怨:“過去在立三路線領導之下,經過幾次破壞各縣城市都沒有工作。”中共在此時還極力渲染所謂的“黨員軍事化”,不僅要求“每個黨員要受軍事訓練”,更要求“全黨形成一個軍營”,[2]以為隨時可能到來的革命高潮做準備,在這樣的狂熱下,黨員的職業化自然更是無從談起。
出于以上各種原因,到1930年底,黨員職業化的口號已經鮮見于中共的各類文件之中。正如歷史上諸多應時而生的革命策略一般,黨員職業化未來得及經歷時間與實踐的充分檢驗便逐漸淡出了中共的核心討論議題。但是作為一種地下斗爭策略,黨員職業化并沒有完全退出歷史舞臺。例如,1931年《全國組織報告的決議案》就繼續強調白區的組織工作“主要的是在于打進生產、職業化,取得社會的掩護”[3]。到了第二次國共合作時期,面對國民黨掀起的多次反共浪潮,國統區的地下黨組織依然把“職業化”當作一項重要的秘密工作手段。1940年4月29日,周恩來在中共中央書記處會議上提出“領導機關要隱蔽起來,職業化”。同年12月25日,毛澤東為中共中央起草的黨內指示要求國統區的黨要在組織方式和斗爭方式上采取“蔭蔽精干、長期埋伏、積蓄力量、以待時機”的政策,[4這實則成為中共在國統區隱秘組織工作的總方針。為了貫徹落實這一方針,周恩來在南方局又提出了“三勤”(勤學、勤業、勤交友)“三化”(職業化、社會化、合法化)的具體要求,以便能夠“以合法的社會職業和社會身份為掩護,開展群眾工作,進行革命活動”[5]。1941年8月,中共在總結過去一段時期的工作時更是明確指出,“要實現這些任務與工作,必須具體了解情況,深入社會,應力求職業化”[6]。在職業化的號召下,大批地下黨員成功實現了“內紅外灰”乃至“內紅外白”的身份轉換,為革命事業的最終勝利積蓄了重要力量。[7]
結語
大革命失敗以后,中共組織急劇膨脹的惡果開始顯現,雇傭革命、脫離群眾等一系列危機迫使其提出“黨員職業化”口號。在白色恐怖壓迫下,黨員職業化對于緩解黨的經濟危機與幫助黨員隱蔽身份有著非凡奇效。在職業化政策深入推行的地區,大批因經費問題難以為繼的機關得以維持運轉,即使在國民黨統治的心臟城市,中共也通過職業化的手段有效建立了組織,并且這種經驗一直延續到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在幫助中共開展城市工作、保存革命力量等方面起到了相當作用。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黨員職業化并不能徹底解決中共所面臨的組織問題。其原因一方面在于前述諸如下級機關理解脫節、概念本身不明確等情況,使得推行黨員職業化的成效大打折扣,但更重要的一方面則是在于黨員職業化本身的局限性。對于雇傭革命、脫離群眾等不良傾向,黨員職業化確實能起到客觀上的緩解作用,要根本解決這些問題,唯有從思想源頭出發,通過教育的手段提高黨員的政治水平,引導黨員克服階級固有的投機與個人主義的缺點,如此才能建立起強固的無產階級政黨的基礎。
作者王曉榮系陜西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程雨系陜西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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