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共產黨對上海工人的馬克思主義宣傳教育路徑及經驗探析（1927—1937年）

[中圖分類號] D231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928X（2025）04-0050-10

大革命失敗后，中國共產黨對以往工作進行了一系列深入反省與總結，結合當時國民黨白色恐怖統治的嚴峻現實，深刻認識到加強宣傳教育工作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特別是對城市工人這一群體的宣傳教育。如《中央通告第十五號》文件指出，在城市中的準備暴動工作決不單在于準備武器和練習戰術等，“而主要的是在政治上準備工人群眾以及貧民群眾的革命認識”[。1929年6月，黨的六屆二中全會《宣傳工作決議案》強調，“必須將宣傳教育工作，視為黨的基本工作之一”，“擴大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宣傳并且要普遍這種宣傳到工人群眾中去”，“工人群眾在資產階級欺騙蒙蔽之下，非擴大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宣傳，不能使他們走上正確的革命的道路”。[2]因此，黨領導城市左翼文化工作者在國統區尤其是上海開展了艱難的馬克思主義宣傳教育探索，不僅有效突破了國民黨反動統治的思想桎梏，也為后續革命斗爭勝利奠定了堅實基礎。然而，目前學界對這段歷史的研究尚顯薄弱。從地域視角看，相關研究多聚焦農村地區，主要總結黨在蘇區宣傳教育的路徑與經驗，而對同期城市革命斗爭及宣傳教育實踐的關注明顯不足，且多側重于歷史教訓的反思。[3]從受眾角度來看，研究多集中于知識分子群體，對普通民眾思想變化及其歷史作用關注較少。此外，時間跨度上多聚焦20世紀30年代初期黨領導的左翼文化運動，對20世紀30年代中后期上海左翼文化實踐的創新探索則著墨較少。因此，本文試圖深入探討這一時期黨在意識形態斗爭極為嚴峻的歷史環境下，如何開展對上海工人的馬克思主義宣傳教育工作，探尋其在組織力量不斷遭受摧殘的情況下依然能在國統區保留革命火種的原因，以期為新時代更好地推動黨的宣傳教育工作提供一定借鑒。

一、大眾化的報刊宣傳教育

作為信息傳播與思想輿論的重要載體，報刊始終是中共的核心宣傳陣地。尤其是在大革命失敗后，“在殘酷恐怖阻礙口頭宣傳與煽動的條件之下，各種形式的刊物宣傳（報紙，傳單，小冊子，宣言等等），便獲得極重大的意義了”[。因此，盡管遭遇國民黨反動當局瘋狂的文化“圍剿”，中國共產黨仍堅持在上海重建出版發行網絡，領導左翼知識分子以隱蔽巧妙的方式，通過報刊開展對工人的宣傳教育。從創辦主體來看，這些刊物主要分為兩種：一類是由中共中央或黨的各級組織、群眾團體創辦的刊物，如《布爾塞維克》《上海報》《紅旗日報》《紅旗周報》《真話報》等。此外還有共青團中央刊物《無產青年》，全國總工會機關報《中國工人》等。在白色恐怖統治下，這些秘密刊物常以頻繁更換刊名或偽裝封面的方式保障其在群眾中的傳播。如《上海報》曾以《天聲》《晨光》等名稱出版，積極報道工人運動，聲援工人斗爭，并以淺顯的語言和問答形式揭露反動派真實面目，闡釋“勞資合作”等政治話語的實質內涵。《紅旗周報》則常以馬克思主義結合中國實際深入剖析革命問題，并設專欄報道蘇區革命與建設，以事實宣傳深化理論闡釋。同時，針對工人群體的宣傳需求，江蘇省委還指導各區委和工廠支部創辦以工人日常生活和斗爭為素材的通俗刊物和工廠小報。如《滬東工人》《滬北工人》《黨的生活》等。這些刊物多以短小精悍、內容通俗、形式多樣、圖文并茂的特點受到工人歡迎，在啟發工人覺悟、教育黨員群眾方面發揮了積極作用。[另一類則是由革命進步人士創辦的刊物，如《讀書生活》《婦女生活》《大眾生活》等。后者盡管以民營刊物的形象公開發行，但實際受黨的秘密領導，主要撰稿人大多具有黨員身份或有上海左翼文化組織背景，因而也是黨的重要宣傳陣地。其中，以20世紀30年代中后期的辦刊實踐更具代表性。以《讀書生活》為例，該刊于1934年11月在上海創刊，前身為《申報》“流通圖書館”和“讀書問答”欄目，由著名進步人士李公樸主編，艾思奇、柳湜、夏征農擔任編輯，最高發行量曾達兩萬余份。但隨著國民黨當局新聞檢查制度日益嚴苛，最終于1936年11月被查封，先后共發行50期。與當時多數左翼刊物主要面向知識分子不同，該刊明確將“店員學徒，及一切連學校那張鐵門都不能走進的人”，即那些因社會劇烈動蕩而失去受教育機會的工人、店員、學徒等中下層民眾視為主要對象。從而，在大眾化理念指導下，從讀書到寫作，該刊都致力于提高底層民眾的知識水平和思想覺悟，可以說其辦刊實踐生動體現了黨利用大眾化的文本宣傳來推動馬克思主義宣傳教育的創新探索，并集中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根據工人需求與接受能力進行理論的通俗闡釋。“思想”一旦離開“利益”，就一定會使自己出丑。馬克思的這一論斷不僅闡明了唯物史觀的核心要義，也為宣傳教育提供了關鍵指引，即必須要從宣傳對象實際需求出發，只有宣傳內容緊密聯系受眾切身利益，才能在受眾心中產生重要影響。《讀書生活》正是從讀者需求出發，以幫助工人認識和改造社會為目的對馬克思主義理論進行通俗闡釋。一方面，以馬克思主義的原理觀點揭示說明工人遭受困苦的真正原因，幫助工人認識其所處的社會。如薛暮橋在闡述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問題時，指出中國社會面臨外部帝國主義經濟壓迫和內部封建勢力及半封建生產關系的束縛，盡管反動當局提倡“經濟建設”和“農村復興”，但生產力依然萎縮，大眾日漸陷入饑餓與死亡的困境。[另一方面，對工人如何運用馬克思主義尋求社會變革加以深入闡釋，幫助其理解乃至掌握改變自身處境的根本方法。如艾思奇以“貓是為吃老鼠而生的”這一偽命題引出對目的論世界觀的批判，以因果法則對其展開邏輯嚴密的反駁。他強調，可能性并非現實性，要使可能性轉變成現實性，必須消除或克服其中的障礙。“這一方面要客觀事實上的良好的條件，另一方面又要有主觀的努力。”以革命運動為例，革命成功不僅需要社會發展中的必要條件，更需要廣大革命民眾擁有正確的領導。[進而將馬克思主義哲學思想啟蒙與社會革命有機結合起來，借此引導大眾發揮主觀能動性，在正確領導下推翻腐朽的舊社會和建立新社會。此外，該刊還十分重視從讀者接受能力出發，采用淺顯易懂的表達方式。以哲學為例，眾所周知，艾思奇所著《大眾哲學》是20世紀30年代馬克思主義大眾化的經典范本，其內容最初便源自《讀書生活》雜志“哲學講話”欄目。在系列講話中，艾思奇開篇就以身邊常見的現象說明哲學并不神秘，而是和日常生活中的感想同樣平凡。此后，他頻繁運用比喻、類比和舉例等方式，借助人們熟悉的日常用語和經典故事將晦澀的哲學道理深入淺出地闡釋出來，從而為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通俗傳播作出了重要貢獻。

（二）借助文學形式引導勞工大眾的革命書寫。在堅持理論宣傳通俗化基礎上，該刊還積極借助文學形式引導勞工大眾的革命書寫，推動其由被動接受走向主動參與，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是提供創作指導，引導勞工深入觀察生活。一直以來，普通民眾由于文化水平較低常常只能被動接受知識灌輸，很難成為文化生產的主體。而該刊則通過培養大眾的文學興趣，鼓勵勞工大眾也參與文學創作，為其情感表達提供窗口，并試圖借此進一步展開對大眾的思想引領與重新整合。在“青年創作”欄目中，編輯們為其創作提供方法論指導，并對其作品加以深入點評。這些意見不僅回應了文學創作本身的需求，也體現出鮮明的馬克思主義啟蒙導向。具體而言，在寫作題材選取方面，鼓勵工人積極從現實生活中尋找“典型”；在寫作技巧方面，引導其時刻“檢閱”自身生活，從偶然中看出一般性，從平凡中看出特殊性，再拿事實來證明。如夏征農以“老板打學徒耳光”事件為例，引導勞工從二者間關系角度思考其背后的深層原因，從而對此得到一個更具體明確的概念。[3]二是設置“生活記錄”欄目，強化勞工革命意識。該欄目主要刊登廣大讀者群體的自述，借個體自述向大眾呈現苦難，并通過“共情”使其強化為一種集體苦難意識，從而推動勞工對自身苦難與社會關系的思考，甚至主動尋求解決問題的途徑。對此，可從其登載的文章中窺探一二。從稿件來源看，該欄目刊登了不少來自女工的投稿。如女工方巧云記述了其因生病請假幾日便遭無故開除的經歷，表達了強烈的憤怒與不滿。[4方的失業經歷可謂突出反映了當時工人普遍失業的社會現實，具有典型意義。“生活記錄”刊載此類素材，易激發讀者共鳴，為工人進一步思考問題本質、尋求出路奠定了基礎。另一位女工高月珍則回憶了她在內外一廠工作的悲慘見聞。高對某位懷孕女工的遭遇表示深切同情，并進一步追溯了悲劇的根源。她將矛頭指向背后的資本家，認為正是其剝削壓迫造成了女工“加倍的痛苦”。在文章最后，她還進一步呼呼廣大女工同胞“想一想，覺得怎樣，將來我們或者也要受到這種痛苦和危險”。{可見，這位女工不僅具有極強的共情能力，其對女工苦難背后深層問題的關注與呼吁，實則構成了一種積極的情感動員，具有較強的啟發性與號召力，也有助于提升勞工的思想覺悟。

以報刊為中心，從《讀書生活》的辦刊實踐中，可以管窺這一時期黨借助大眾化的文本宣傳推動對上海工人宣傳教育的具體路徑和策略。它在大眾化理念指導下，通過理論的通俗化闡釋和引導勞工大眾的革命書寫來推動宣傳教育，“創造性地把馬克思主義的思想運用到了文化和日常生活當中，使得文化、教育和宣傳不再是政黨政治的傳聲筒，而真正成為一種內在于革命的文化政治”[2]。繼而為馬克思主義思想能夠沖破國民黨的文化“圍剿”，不僅在國統區，而且在此后的整個中華大地上生根、發芽奠定了重要基礎，并對黨的宣傳教育工作產生了深遠影響。

二、借助社會力量的夜校教育實踐

中國共產黨早期就十分重視開辦各種工人補習學校向工人傳播馬克思主義。土地革命戰爭時期，學校依舊是黨開展宣傳工作的重要陣地，也是關鍵場所。中共六屆二中全會《宣傳工作決議案》明確強調，“設立工人學校讀書班等以接近影響工人群眾”，“從這中間給與工人群眾政治上思想上的影響，使接受我們的政治領導”。[3]可見工人學校的重要政治功能。如1933年滬東區委創辦臨青學校，設有小學部、初中部與工人夜校，白天為工人子弟授課，晚上為工人補習文化，宣傳救國思想，傳播馬克思主義。不過，在白色恐怖統治下夜校活動受到嚴重限制，黨遂積極借助社會力量作掩護，逐步滲透到群眾基礎廣泛的工人學校中發揮革命影響，如陶行知創辦的工學團、基督教女青年會創立的女工夜校等，其中尤以后者最具代表性。20世紀20年代末，由于女青年會創辦的女工夜校在社會上產生了良好反響，許多進步人士和文化工作者紛紛前來提供支持與幫助。尤其是1933年前后，女工夜校出現師資短缺的情況后，黨便“通過不同的社會關系”，派一批黨員、團員和進步群眾到夜校充實師資隊伍。[4當時這些教師主要在中國左翼戲劇家聯盟（簡稱“劇聯”）和中國左翼教育工作者聯盟（簡稱“教聯”）等黨的外圍組織中工作，不少進步青年則是通過這些組織的人際網絡關系來到夜校教書的。正是黨組織力量的介入和領導，對夜校教育事業的發展產生深遠影響，女工夜校也日益成為黨的宣傳教育的重要陣地。這一時期，黨主要通過影響課程設置與教學安排等方式，使夜校教學內容與授課方法充分適應女工個人需求，從而推動對女工群體的宣傳教育。

首先，在教學安排中巧妙融入與女工生活密切相關的社會科學方面的內容，使夜校授課具有鮮明的階級性與時代特征。夜校以課堂教育為主，一般根據學生文化水平分為初、高、特級三班。在教材選用方面十分注重社會科學的引導。盡管有經官方許可的《貧民識字課本》《算術》與歷史地理常識，但主要讀物是初級社會科學，如《婦女運動》《勞工運動》《社會發展史》；高、特級班還組織學習《政治經濟學》與《大眾哲學》，“在講官方課本時，老師常借題發揮，穿插一些進步書刊的內容與時事。有時桌上桌下兩本書，沒有外人聽講時，就講桌下的社會科學。女工們對這很感興趣，越是不能公開的越愛學，因為它與工人的思想、生活息息相關。”[5其次，針對女工特點采用靈活生動的授課方式，以推動其更好地理解教學內容。在教學思路上，普遍采取循循善誘的方式引導女工思考。在教學方式上，堅持課堂教學與課后輔導相結合，講課、討論與談心相互配合，幫助女工將課本內容與生活實踐有機結合起來。此外，夜校還邀請國際友人前來授課，進一步鼓勵女工反抗現實與參加革命斗爭。1932年，史沫特萊從江西瑞金采訪回滬，來到夜校與大家分享蘇區見聞。她講到，在中國共產黨領導建立蘇維埃政權下的江西，“工人、農民當家作主，講民主自由，人民生活得很好。那是真正的新生活運動，到處是新氣象。”她進一步揭露國民黨新生活運動的欺騙性，指出二者在本質上的不同，其授課在夜校中產生了強烈反響，其中較具代表性的是大東煙廠女工顧靜華。“這次講課，對我們教育很深。過去在夜校學習，只知蘇聯是工農政權建立了蘇維埃政府，蘇聯人民生活得很幸福，但不知中國也有蘇維埃。史沫特萊的講課使我眼睛大亮，我心中仿佛點起一盞明燈，感到前途有了方向，有了希望。我就從這次聽講后開始對革命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和對革命根據地的向往，促使我走上革命道路。”[不久，顧便加入共青團，并于1937年轉為中共黨員，在此后的歲月里始終與家人一起為革命事業不懈奮斗。在國民黨高壓的政治宣傳與社會控制下，這種聲音為信息相對閉塞的女工了解國家和社會真實情況及形成正確思想認知提供了重要參考。一方面，其分享的蘇區生活并非抽象的理想，而是以切實可感的現實生活為基礎，展示了社會變革和理想社會的可能性；另一方面，通過對比蘇區與國民黨統治下的生活，也幫助女工深入理解階級壓迫的本質，進一步強化其對革命的認同。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課堂教育外，夜校還巧妙運用各種文藝形式潛移默化地推動對工人的宣傳教育引導，再現勞工大眾真實生活的藝術創作和適應女工群體特征的呈現方式，為女工們進一步強化情感共鳴與走向革命起到了重要助推作用。同時，這種文藝宣傳形式并非只存在于夜校教育之中，而是被廣泛運用到黨的整個宣傳教育實踐當中，實際上是這一時期黨對上海工人開展宣傳教育的一條重要路徑。

三、融入日常生活的文藝宣傳教育

“革命文藝是整個革命事業的一部分，它是對于整個機器不可缺少的齒輪和螺絲釘，對于整個革命事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2這一時期，針對工人文化水平普遍較低的現狀，中國共產黨十分注重發揮文藝的宣傳作用，通過在音樂、戲劇、電影等更為貼近一般民眾生活的領域開展文藝宣傳實踐，以推動對上海工人的馬克思主義宣傳教育。

（一）組織歌詠：融入日常生活的情感喚醒。音樂作為重要的情感表達方式，具有強大的情感傳遞功能。在革命年代，音樂與群眾的結合對喚醒階級意識與激發斗爭意志尤為重要。20世紀30年代中后期，黨不僅借助音樂傳播理論和政治主張，還積極組織群眾歌詠活動，推動音樂與工人深度融合，增強其革命動員效能。從具體策略來看，首先，在詞曲創作技巧方面，一是注重文字的通俗化與音樂形式的中國化、民間化相結合。“普羅大眾文藝所要寫的東西，應當是舊式體裁的故事小說、歌曲小調、歌劇和話劇等”，但在形式方面可加以創新，如“可以輸入歐美的歌曲譜子，要接近于中國群眾的音樂習慣的，而填進真正俗話的詩歌”。[3]二是真實反映工人群眾生活。如1934年呂驥在女工夜校教唱時指出，《新女性》等歌曲之所以能引發女工強烈共鳴其重要原因在于“這些以現實主義為指導而創作的反映勞動人民生活的歌曲，真正和勞動人民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一產業工人結合了，引起了她們強烈的反應，成為他們的心聲”[4]。其次，在深入群眾開展具體指導方面，上海左翼音樂工作者在黨的領導下深入夜校等工人聚集場所，開展教唱與歌詠指導，借此提升工人的政治覺悟與革命斗志。1933年8月，文委在劇聯內建立由聶耳、任光、張曙、呂驥等人組成的音樂小組。一面開展革命群眾歌曲創作和研習，批判黃色歌舞音樂，一面深入群眾，以工人夜校、基督教青年會為基地，積極開展群眾性的歌詠活動。[此后，隨著抗日形勢的發展，由沙梅、呂驥等人組建的業余合唱團更是成為面向工人開展宣傳教育的重要力量。

（二）戲劇排演：再現苦難中強化階級意識。戲劇不僅是娛樂與審美的載體，也是思想與情感的傳播媒介，具有強大的宣傳教育功能。這一時期黨推動工人宣傳教育的戲劇宣傳活動，主要以劇聯為核心展開。1931年9月，劇聯在其行動綱領中明確提出，組織的主要任務是深入白區群眾，領導工人、學生和農民的無產階級演劇運動，采取獨立演出、輔助工友表演以及聯合演出等三種方式。[2因此，根據綱領精神，劇聯一方面面向工人進行宣傳演出；另一方面積極吸納工人參與戲劇創作與排演，在角色代入中促進其階級意識的啟蒙與強化。幾位曾參與演劇的女工回憶道，排演和表演讓她們的思想受到很多啟發，“戲里的人物往往說出了她們的心里話，吐了她們的苦水，從而指示了前進的道路”[3]。在黨的領導下，劇聯沖破國民黨當局的破壞和阻撓，以各種方式推動進步的工人演劇活動，成立工人演出委員會，并根據工人文化水平和實際情況為其提供耐心指導，極大地推動了工人劇運的發展，使工人劇運成為整個左翼劇運的一支重要力量，[4產生了廣泛影響。當時一位左翼劇作家在觀看《別的苦女人》這場工人演出后評論道：“我所驚異的并不是她們的演技卓越，倒是觀眾感動的程度之深。當那位妹妹決然反抗做巡捕的父親而脫離家庭的時候，觀眾的反應并不是鼓掌，倒是哭泣。眼看著自己的悲劇在舞臺上重現，在她們自己的心中，能夠不起波瀾嗎？這戲劇中的最后出走，一定有力地給了她們一個行動的啟示。”[5這些真實反映工人生活的戲劇演出對工人宣傳教育的推動作用可見一斑。

（三）左翼電影：馬克思主叉意識形態滲透摩登空間。除了歌詠和戲劇外，電影也具有強大的宣傳和教育功能。在列寧、斯大林的相關論述中，均多次強調電影是普及大眾宣傳教育的重要工具。此外，20世紀30年代的電影具有廣泛社會影響，觀影常被視為一種頗具“摩登”意味的時尚活動。因此，這一時期，黨領導上海左翼文化工作者適時進軍電影領域，通過影響電影劇本創作、加強電影批評和輿論宣傳、充實電影領域的左翼力量以及宣介蘇聯電影文化等一系列舉措，使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逐漸滲透摩登空間。一大批優秀左翼影片的誕生為群眾宣傳教育奠定了重要基礎。在觀影渠道方面，除了工人的自主觀影活動外，黨還借助夜校等平臺組織工人集中觀看進步影片和蘇聯電影，并對其進行教育啟發和引導。就上海工人群體而言，盡管由于長期的工作壓力和收入困境，他們并非電影的主要觀眾群體。但即便如此，在有限的觀影機會下，影片所傳遞的現代摩登文化和革命進步思想都對他們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尤其是在塑造階級意識和改變自我認知方面起到了積極作用。[還須指出的是，在國民黨嚴苛的電檢制度下，許多左翼影片遭到刪改和歪曲，這無疑使影片宣傳效果受到影響，但盡管如此，在黨的領導下左翼電影工作者仍未放棄對電影陣地的爭奪，而是不斷調整策略，借助左翼電影擴大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的影響。如《包身工》的作者夏衍曾回憶其常在劇本拍攝前后主動提出修改建議，借機加入“意識的作料”，賦予影片一定的宣傳教育意義。可見，盡管左翼影人當時創作空間有限，卻仍努力在細微之處滲透革命意識。這或許也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在國共力量懸殊、國民黨主導意識形態宣傳的背景下，中國共產黨為何仍能不斷沖破文化“圍剿”，使馬克思主義思想逐步深入人心。

四、工人運動中深化理論宣傳教育

實際斗爭生活中的親身體驗，對于理論的深入人心尤其關鍵。正如恩格斯指出：“越少從外面把這種理論硬灌輸給美國人，而越多由他們通過自己親身的經驗（在德國人的幫助下）去檢驗它，它就越會深入他們的心坎。”[這一時期，中共還通過領導工人實際斗爭生活、組織紀念活動以及抗日愛國運動中的進一步整合等方式，在工人運動中不斷深化理論宣傳教育。

（一）在領導罷工與日常斗爭中深化工人階級教育。“只有在斗爭中，群眾最易于接受黨的宣傳，黨最有公開的鼓動宣傳群眾的可能。”[2]大革命失敗后，黨并未放棄對上海工人運動的領導，多次組織罷工反抗國民黨的反動統治。在這一過程中，上海工人既受到黨的直接的宣傳教育引導，同時在實際行動中也接受了深刻的政治鍛煉，階級覺悟得到提高。除了領導大罷工外，黨還在領導廠內日常斗爭中加強對工人的宣傳教育引導。如1929年5月，針對滬東老怡和紗廠資方借口節約能源取消工人中午蒸飯引發工人不滿和消極怠工的情況，時任中共滬東區委書記的劉少奇即通過引導在工人中提出“要求恢復蒸飯”的口號，通過與資方進行談判的方式，領導工人取得了斗爭勝利。同年9月，同興二廠發生的勞資沖突也在區委領導人何孟雄的正確指導下得到妥善解決。盡管這些斗爭大多規模較小，“但由于切實維護了群眾的利益，取得了斗爭的勝利，消除了部分工人的疑慮，鼓舞了工人的斗志，也提高了黨員的威信，擴大了黨的影響”。[此外，廠內日常斗爭也促進了工人對自身力量的認知。如1936年世界書局印刷廠的青年排字工在黨員幫助下，聯合發起要求提高待遇的經濟斗爭并成功獲勝。這場斗爭雖然短暫，但工人不僅獲得了經濟利益，還深化了“工人階級團結就是力量”的認識。[因此，這些小規模的經濟斗爭具有重要政治意義，每一次勝利對于恢復和增強工人斗爭信心都具有重要促進作用。

（二）利用紀念活動強化群體政治記憶與斗爭意志。紀念活動是一種儀式，也是一種象征，有其獨特的社會功能。[5中國共產黨自成立之時起就十分注重舉行各種形式的紀念活動。其中，面向群眾的紀念活動，不僅是為深化其對歷史事件的意義認知，更重要的是通過這種方式進行廣泛的思想教育和政治動員，強化群體政治記憶與斗爭意志，并借此契機集中表達黨的政治主張，從而推動對群眾的宣傳教育。這一時期，黨面向工人群眾的紀念活動主要包括以下三個方面的內容。首先，借助對馬克思、列寧等重要人物的紀念來闡釋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并強調結合實際具體看待和運用馬克思主義，推動群眾提高理論認識和樹立對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態度。在紀念過程中，同時宣傳介紹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生平及其重大歷史貢獻等內容，以進一步增強工人對馬克思以及馬克思主義的理解和認同。其次，借助對“五一”“三八”等重要節日的紀念來加強政治動員和社會整合。即通過紀念這類與工人直接相關的重要節日，將工人廣泛動員起來，集中宣傳與解釋黨的革命主張，從而有效推動對群眾的宣傳教育。最后，借助對重大歷史事件的紀念，如十月革命、九一八事變以及一些影響較大的工人慘案等，反復強調和揭示反抗帝國主義、國民黨反動統治的必要性和迫切性，從而推動工人提高階級覺悟并深化對自身力量的認知。從具體組織策略來看，主要呈現出以下三個特點。一是重大紀念活動緊密聯系當下政治任務和社會形勢強化宣傳效果。“比如正在日本進攻中國、形勢緊急、群眾激憤的情形之下，‘一二八’與‘九一八’這種紀念節是最能動員群眾的。”除契合主要政治任務的時間節點外，一些紀念活動還緊扣工人失業等社會問題，借此強化工人政治意識，提高其參與熱情。二是組織日常紀念活動促進馬克思主義與工人生活緊密結合。即在重大紀念活動之外，穿插組織日常性紀念活動，以持續推動馬克思主義思想向工人日常生活的深入滲透。三是紀念活動注重短期影響與長遠影響的結合。“要在這一紀念中，便培植下發動群眾反抗進攻紅軍蘇維埃區域的根基，要從這一紀念起，便能經常不斷的從工廠中農村中兵營中發動起群眾舉行各種形式的示威反抗。”[2]

（三）抗日愛國運動中進一步整合。除了通過領導工人斗爭和組織紀念活動外，黨還通過對抗日愛國運動中力量的進一步整合，來推動對工人的宣傳教育。由于這一時期帝國主義對中國民眾的壓迫不是用戰爭壓迫，而是常常采用“政治、經濟、文化等比較溫和的形式進行壓迫”[3]，且主要通過與國內反動派的聯合來實現，因此反帝國主義與反封建從根本上是分不開的。抗戰的爆發為宣傳教育的深化與拓展提供了重要歷史契機。黨的宣傳教育天然融合了全民抗戰與民族解放的訴求，抗日宣傳中也不乏階級教育色彩。一個十分明顯的現象是，“自從抗戰發動后，工人看報的百分數激增了，研討時事也增加興趣了。一些熱心分子亦參加各種文化活動，如新文字活動，抗戰革命理論的研究運動。在美亞大罷工中，他們自己出版過《罷工日報》。…平時很多工人歡喜學習，把看書看報作為生活的一個環節”[4]。可見，在強烈的反日情緒與愛國主義氛圍下，工人對時事與革命理論的關注顯著增強，從而更易接受黨的宣傳教育引導。因此，黨積極利用這一有利時機，在抗日愛國運動中推動對工人的宣傳教育引導，如在教唱活動中灌輸抗日救國和反對壓迫、反對剝削的革命思想，使許多工人的階級覺悟有了不同程度的提高。可以說，民族危機加速了中國共產黨對上海工人群眾的整合，推動了工人階級覺悟的提升。

五、黨的宣傳教育的主要經驗

1927一1937年，在國民黨白色恐怖統治與瘋狂的文化“圍剿”下，中共堅持領導城市左翼文化工作者進行馬克思主義宣傳教育的艱辛探索，不僅破除了國民黨反動統治的思想桎梏，也為后續革命斗爭的勝利打下了堅實基礎，并對黨的宣傳教育工作產生深遠影響。這一時期的宣傳教育不僅是黨的革命斗爭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生根發展的關鍵環節。通過靈活多樣的方式和因時、因地制宜的策略，黨積累了寶貴的歷史經驗，這些經驗不僅見證了黨在逆境中的智慧與韌性，也為新時代的理論傳播和思想工作提供了重要歷史參照。

（一）借助生活境遇的剖析彰顯理論的實踐導向。“理論在一個國家實現的程度，總是取決于理論滿足這個國家的需要的程度。”[5]理論要想被群眾接受，就必須能夠回應時代問題、滿足群眾所需。這一時期，黨十分注重通過對工人生活境遇的剖析來彰顯理論的實踐導向，以事實呈現強化理論闡釋，推動工人理解、接受并運用馬克思主義。首先，對生活境遇的剖析使抽象理論具體化，增強了其解釋力與信服力，有助于提升理論認同。通過深入揭示工廠中的過度勞動、貧困生活與社會不公，引導工人認清自身困境的根源，認識到這并非個體遭遇，而是整個階級所面臨的結構性問題，從而增強階級認同。其次，這一過程也彰顯了馬克思主義的實踐指導意義，激發工人的斗爭意識。一方面，將理論與現實生活相結合，有助于工人認清自身地位與歷史使命，理解馬克思主義是實現自我解放的重要理論武器。另一方面，通過對蘇聯與資本主義國家工人生活的對比，加深了工人對社會主義制度優越性的認知，增強了其對馬克思主義的認同與向往。此外，黨借助生活境遇的剖析來彰顯理論的實踐導向不僅體現在理論層面，還體現在對工人的實踐引領中。如以實際斗爭為載體，通過組織和領導工人進行實際斗爭，來幫助其進一步認清自身處境并增強反抗意識，從而在實踐維度強化理論闡釋效果，推動工人階級的廣泛聯合和階級覺醒。

（二）運用統一戰線策略擴展宣傳的社會基礎。土地革命戰爭時期，盡管黨內一度存在“關門主義”傾向，但依然不能忽視這一時期特別是20世紀30年代中后期黨對統一戰線策略的運用。這是在白色恐怖統治下擴展宣傳教育的社會基礎，也是促進宣傳工作有效開展的重要經驗之一。大革命失敗后，黨明確要求城市建立工人群眾統一戰線，并指出“下層群眾聯絡與宣傳是主要而且必須經常進行的工作”[]，必須實行“下層群眾的統一戰線”的策略[2]，強調借助工人輔助團體的影響來團結教育工人群眾。如1931年江蘇省委婦委就強調：“切實采用下層統一戰線，利用各種附屬組織（如姊妹團、讀書班、識字班、唱歌組、俱樂部等）去團結和教育女工群眾，將他們拿到我們影響之下來。”[3]這些組織與工人之間情感鏈接十分強烈，因此通過塑造“苦難共同體”等方式積極融入這些組織團體當中，黨的宣傳教育也更容易推動個體的感性情緒轉換為集體的反抗與變革。在推動建立下層統一戰線的同時，黨也積極整合社會各界的文化與組織資源，擴展宣傳教育的主體構成與實踐路徑，突出體現為有意識引入文化界進步知識分子的宣傳力量，借助女青年會的勞工教育資源，在黨外尋求意識形態動員的協同效應。首先，著力吸納和團結社會文化界人士，尤其是中小知識青年。一方面，通過“文學入門、理論引導”的動員方式，憑借其自身蘊含的強烈政治激情，推動其逐步接近馬克思主義革命理念，另一方面通過“外圍吸納、組織攝取”的篩選方式，為其借助文化實踐來實現在城市安身立命，乃至進一步施展政治抱負提供重要渠道。〔4由此，這一群體被逐漸吸納到黨的宣傳體系當中，成為傳播革命政治理念和開展群眾宣傳教育實踐的重要力量。其次，黨還依靠女青年會的勞工教育資源，以推動對工人的革命影響。盡管該組織具有宗教背景，但黨并未因此而忽視其勞工教育實踐的進步意義及廣泛影響，而是將其作為宣傳教育工作的外部依托與掩護平臺，有策略地逐漸滲透其中。正是以女青年會的名義，黨得以公開進入工廠招生，并派黨員及“教聯”成員進入各校授課，充分體現了黨在特殊歷史條件下，以統一戰線為工具，通過爭取并利用黨外力量來突破組織封鎖、擴大宣傳陣地的戰略考量與組織智慧，從而有效推動了馬克思主義在工人中的傳播。

（三）注重自我教育引導激發群眾主體意識。馬克思主義深刻指明，人的主體意識是推動社會變革的重要能動力量。黨在宣傳教育中也十分重視對工人主體意識的激發，突出體現在利用群眾自我教育的方式來推動工人在學習和實踐中日益深化對理論的認知與理解。這不僅豐富了黨的宣傳教育手段，也鞏固并增強了宣傳效果，成為該時期宣傳教育實踐的重要經驗之一。如在指導工人演劇方面，使工人既作為宣傳教育的受眾同時也作為主體參與到戲劇宣傳的過程當中，即通過群眾自我教育的方式推動工人的政治覺醒。在演劇過程中，工人常以其生活經驗式的、情感式的演劇方法來演繹，盡管缺乏藝術深度，但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于群眾宣傳教育而言仍具有重要推動作用。一方面，工人普遍經歷的悲慘遭遇使其內心苦悶無處宣泄，而演劇既為其提供了情感表達的窗口，也推動其以一種獨特的藝術形式“直面”自身苦難，從而提升工人的階級意識和反抗意識。另一方面，工人演員對劇本的演繹雖與戲劇藝術的要求相差甚遠，但在藝術的真實性表達上卻毋庸置疑，往往更能激起臺下觀眾的普遍共情。“我們的技術是很差的，不過當時觀眾最感興趣的是內容，是真摯的反帝反封建的政治感情，這就是藍衣劇社能夠存在和發展的根本原因。”[臺上演員傳遞的強烈情感便在這一演劇空間內實現了情感的“流動”，宣傳教育的效果也在這一過程中得以強化。

（四）建構個人與國家命運的深度聯系實現雙重啟蒙。這一時期，中共的宣傳教育工作不僅建立在意識形態斗爭背景下，還建立在抗日救亡和爭取民族解放的大歷史背景下。因此，其宣傳教育實踐將階級斗爭與民族解放斗爭緊密關聯，通過建構個人與國家命運的深度聯系，促使工人認識到階級革命與民族解放的一致性，從而賦予黨的宣傳教育更豐富的內涵與更強大的生命力。這也是該時期黨的宣傳教育的重要經驗之一。

在黨的宣傳教育中，對個人與國家命運的關系建構在文藝領域有著十分突出的體現，其核心便是構建個體苦難與現代民族國家危機相互勾連的文藝敘事模式。“五四新文學產生以后，由于民族主義的萌發，文學作品中個人的經歷往往成為民族苦難的隱喻。”[2]對個體苦難的敘事常與集體苦難意識的訴說相聯系起來，不過總體而言尚未深入觸及到“個人一國家”層面的民族共同體建構。20世紀30年代隨著日本侵華行徑的日漸擴張，階級矛盾與民族矛盾并行交織，民眾抗日愛國情緒不斷高漲，黨領導的左翼文化宣傳實踐便開始更加注重對個人與國家命運關系的深度建構，并以此進一步強化對群眾的革命性影響。如在左翼電影敘事中，由田漢編導、藝華公司出品的影片《民族生存》，以“九一八”事變的發生為敘事背景，通過對幾個具有代表性的流亡人物的塑造，將其來到上海后在工廠中所遭受的壓迫和剝削與民族危機緊密聯系起來，并以這些流亡人物最終“意識到保衛民族生存的重要性”[3]，從而以共赴國難、投入到抗日戰爭的洪流當中作為影片結尾，進一步強化了個體與國家命運的深度聯系，揭示了階級壓迫與宣傳抗日的雙重主題，并引起觀眾意味深長的遐想。在左翼戲劇敘事中，也可見類似的聯結和引導。值得注意的是，黨在對個人與國家命運的關系建構中，并未因日益強烈的抗日宣傳需求而將階級矛盾消解于民族矛盾中，使階級斗爭的主題完全湮沒在民族斗爭的歷史語境下，而是將對工人階級覺悟的啟發始終貫穿于宣傳教育的歷史全過程。如左翼影評人王塵無在批判國民黨民族主義電影主張時，就表達了民族斗爭不忘階級仇恨的見解。[4]

與此同時，除上述寶貴的歷史經驗外，這一時期黨的宣傳教育工作也暴露出諸多不足，如教條主義、形式主義、關門主義等傾向，在一定程度上制約了宣傳實效，也對革命工作造成了不容忽視的影響。因此，對這些問題的進一步深刻反思，對于新時代更好地推動黨的宣傳教育工作的深入同樣具有重要意義。

作者系復旦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責任編輯：沈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