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 D231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928X(2025)04-0060-08
善講故事,是中國共產黨話語敘事的重要法寶。新中國成立初期的上海故事活動,是中國共產黨人“講好黨的故事、革命的故事、根據地的故事、英雄和烈士的故事”的一次初實踐。該活動以規范化的故事員培訓機制、集中性的故事創作模式,以及覆蓋城鄉的故事講演傳播網絡,構建起連接國家話語與日常生活的話語紐帶,增強了人民群眾對國家政策路線與社會主義制度的認同。目前學界對上海故事活動的研究多聚焦《故事會》期刊及新故事的文本分析,[對其興衰動因的系統性歷史考察則尚存空白。本研究依托檔案及報刊史料,梳理其萌芽至謝幕的全過程,解析政治話語介入民俗的路徑與民眾認同重塑機制,揭示政治改造民俗的邊界效應,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雙創”實踐提供歷史參照。
一、從民間敘事到國家敘事:
上海故事活動傳播的組織化轉向
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上海故事活動根植于江南地域的文化基質。在江南地區,老百姓去茶館、書場聽評彈(評書)的風氣尤為濃厚。不僅形成了士農工商、男女老幼“泡書場”的社會景觀,而且因愛聽故事而“下海”從藝者,亦不乏其人。[2至20世紀40年代中期,上海地區密布書場,多達300余家。[3這些文化空間實際已超越了娛樂場所的范疇,演變為維系社會關系的文化儀式空間。評彈藝人運用以“說噱彈唱”為特色的蘇州評彈,打破了受眾年齡的區隔,不僅“花白胡子的老公公愛聽書”“戴紅領巾的小孩子也能聽懂”。{市民自發聚集形成的“泡書場”現象,反映出文化認同驅動下的非制度化傳播慣性,為后續組織化傳播提供了穩定的受眾基礎與內容儲備。
(一)評彈藝人的個體性探索。評彈藝人講故事的主動性實踐構成了上海故事活動早期傳播的重要驅動力。上海解放后,社會發生了急劇轉型。面對由社會轉型帶來的生存壓力,藝人群體嘗試通過內容革新主動尋求藝術存續空間,如張鑒庭、張鑒國創演《紅娘子》,張鴻聲改編《英烈傳》,劉天韻、謝毓菁移植《小二黑結婚》等。這些評彈藝人采用“舊瓶新酒”策略,在保留原有故事框架與藝術表現形式的同時,進一步強化了階級敘事。這種創作方法看似沿襲傳統程式,實則通過敘事焦點的位移完成價值重構,使傳統藝術形式獲得了新的闡釋空間。
在這一新書創作浪潮中,銀行職員徐禮本在申新九廠的即興表演頗具典型意義。在表演中,徐禮本把趙樹理《小二黑結婚》改編為評彈故事,贏得工人們的滿堂喝彩。工人們不僅在哄笑中接受了婚姻自由的思想洗禮,更體驗到藝術形式革新帶來的審美愉悅。徐禮本的改編創作,證明非專業群體同樣具備文化再生產能力,成功激發徐氏繼續投身故事演講的熱情。1952年,徐禮本再次到澳門路俱樂部講革命故事,其所講述的《革命母親夏娘娘》受到了現場群眾的熱烈歡迎。上海市工人文化宮業余故事團成立后,徐禮本出任業余故事團副團長。徐禮本從即興表演者轉型為工人文化宮故事團負責人,標志著自發行為開始被納入組織框架。
(二)國家權力對評彈藝人的組織化嘗試。中國共產黨對民俗形式的創造性轉化,推動了民間敘事和國家話語的雙向互動。1949年7月,上海市軍管會文藝處舉辦“地方戲曲研究班”,組織演員系統學習黨的文藝政策。這種系統性政策培訓,為后續以評彈為載體開展意識形態宣傳作了制度鋪墊。抗美援朝戰爭爆發后,上海評彈改進協會立即組織藝人參與前線宣傳,并組建抗美援朝巡回宣傳隊,在蘇州、無錫、北京等地展開演出,加速了傳播網絡的拓展。1951年11月,上海文藝界組成了“治淮工作隊”,赴安徽治淮工地開展宣傳教育工作。唐耿良、蔣月泉等評彈藝人,除面向治淮群眾探索以評彈講故事的宣傳實踐外,還深度采集治淮素材,創作了中篇評彈故事《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當藝人在治淮工地既表演節目又收集創作素材時,傳播者與受眾的界限被雙向互動打破,形成動態的信息循環系統。此外,評彈藝人積極下鄉、下廠、下里弄,開展婚姻法與參軍動員等宣傳活動,成為國家政策宣傳的“輕騎兵”。這種政治話語的民間轉化機制,成功架設起國家意志與市民生活的溝通橋梁。
概言之,新中國成立初期的上海故事活動,呈現了從自發擴散到有序傳播的生態演進特征。但這一時期國家力量更多的是通過引導而非強制手段介入,藝人改編保留大量傳統敘事技巧,書場文化慣性持續存在,市民參與仍具隨機性。上海故事活動呈現出自發性與組織性并存的過渡轉型特征。
二、從主體建構到場域拓展:
上海故事活動傳播的制度化奠基
1950年9月起,上海市總工會依托工人文化宮,加速了上海故事活動組織化傳播的探索歷程。在此過程中,這一源自新中國成立初期的上海故事活動,依托于組織性的傳播主體,同時又超越了組織傳播的內部界限,構成一種獨特的組織化傳播實踐。
(一)上海故事活動傳播的主體建構。新中國成立初期,上海故事活動從自發性的分散傳播到大規模組織化傳播的轉向,與上海市總工會的提倡與組織密不可分。1950年,上海市總工會領導下的上海工人文化宮正式掛牌成立。作為新中國工人階級的文化陣地,上海工人文化宮確立了其“工人的學校和樂園”的政治地位,并設立了工人圖書館,積極推動群眾性的讀書運動。為解決工人群眾中文盲、半文盲的比例較高、群眾性的讀書運動受限這一問題,工人圖書館將評彈故事加以運用,提出“運用講故事這一形式向文化程度較低的工人群眾進行社會主義思想、道德教育”的方法。[于是,便捷易行的故事活動在工人群眾活動中得以初露頭角。這一文化實踐,也體現了上海故事活動由自發性活動向組織化傳播的轉向。1952年,上海工人文化宮所屬的曲藝隊評話組,嘗試組建了由陸鳳英、徐禮本分別任團長與副團長,著名評彈演員唐耿良出任業務輔導的故事團。作為上海市最早的工人業余故事團,該團在組織架構上形成了工會主導與專業指導協同的鮮明特點:“工會主導”的政治體系確保了故事活動的政治正確性,又經由評彈演員的技術指導保障了故事創演的專業水準。故事團先后講述了《包身工的故事》《黃繼光》等革命故事,在群眾中引起較大較好的反響。
1950年代上海市總工會主導的上海工人故事活動,呈現出典型的工會主導、專業指導、層級推進的主體建構特征。這一建構過程始于1952年上海工人文化宮舉辦的“故事傳授班”,并在1954年左右基本形成了組織化傳播的發展態勢。從組織架構層面看,上海市總工會以工人文化宮為具體運作載體,聯合上海市人民評彈工作團等專業團體舉辦第一次示范性演出,并通過專業演員與業余故事演員座談,交流了經驗,[2構建起“政治—藝術”的故事創演指導機制。從故事活動組織化傳播的媒介渠道建構層面看,上海市總工會與上海人民廣播電臺舉辦故事演講示范活動,拓展了故事活動傳播的大眾媒體渠道,推動了永安三廠、國營二機等工廠經常性故事活動的持續開展。[3從故事活動組織化傳播的主體養成看,1954年8月,來自“國棉各廠、國營二機、國毛一廠、上海電線廠、永安三廠等的工會文教干部及工人同志40余人”[4參加了上海市總工會舉辦“工人故事講演輔導會”;12月,又有來自上海市各大工廠的450余名青年工人,參加上海總工會與共青團上海市委宣傳部聯合舉辦的第二期“故事講演輔導會”[5]。總的來看,上海市總工會通過定期性輔導與常態化活動的開展,實現了對總工會、共青團等行政力量與人民評彈工作團等專業力量的資源整合,從而推動故事活動組織化的主體建構。
上海故事活動組織化傳播的主體建構推動工廠故事活動的開展。1957年5月19日,上海《勞動報》報道了國棉十九廠的故事活動:“剛吃過中飯,國棉十九廠的會議室坐滿了人,不多時故事會開始了。這天是由試驗組的一位同志講‘母親的心’,這位同志有聲有色地描繪出這位偉大的母親怎樣在和國民黨反動派的斗爭中,陸續犧牲了自己的4個孩子。這時有些女工的眼睛里閃出了淚花”[6]。除故事員外,如上海光華印染廠還選拔9名50歲以上的老工人,組成老工人講師團,他們用生動的故事進行革命傳統教育和形勢教育。[在上海市總工會的推動下,工廠的故事活動得以有組織地開展起來。
上海市總工會通過對上海故事活動組織化傳播主體的系統化建構,推動了上海故事活動從工人文化宮到基層工廠車間的規模化覆蓋,初步建構起了專業評彈演員、業余故事員,以及工人群眾相結合的多元故事傳播機制,實現了革命故事從民間敘事到集體記憶和情感認同的有效轉化。
(二)上海故事活動傳播的場域拓展。1958年,共青團上海市委在“四賽”活動(賽詩、賽歌、賽畫、賽故事)的開展中,提出“通過講新故事的形式歌頌三面紅旗”的工作方針,推動了上海故事活動從工廠車間向城市街道里弄與郊區農村的空間拓展。在1958年至1963年上半年期間,共青團上海市委以上海市青年宮為陣地主導推動的上海故事活動,呈現出鮮明的“向下扎根、場域拓展”特點。
上海故事活動向街道里弄的制度化滲透。推動故事活動從工廠車間向街道里弄拓展,是共青團上海市委主導故事活動組織化傳播的獨特路徑。在這一過程中,共青團上海市委對故事活動組織化傳播的政策設計,為街道里弄故事活動的展開提供了基礎。1960年8月,共青團上海市委指示上海市青年宮通過組織開展基層故事員訓練會,引入上海人民評彈團專業演員,為團干部與故事員開展故事演講技能培訓。[2]這一培訓為故事員的規范化講演,提供了標準化的講演模板,推動了故事有效傳播。次年,共青團上海市委舉辦的系列故事輔導班,實現了進一步的迭代升級,建立“示范傳授輔導”與“標準材料供給”的模式。[3在完成故事傳播的標準化之后,共青團上海市委于1962年4月,先后舉辦了面向基層團組織的“基層故事員輔導班”[4]、面向故事員骨干的小型故事員講習會[5。同年7月,共青團上海市委為推動專項故事推廣的培訓活動,舉辦了“街道、里弄故事員訓練班”[6]。通過上述活動,共青團上海市委建構起梯度分明的三級培訓體系,即針對新手的普及性訓練班、針對骨干的提升型講習會、面向基層群體的專項培訓。
上海故事活動向郊區農村的場域性拓展。把故事活動由工場車間與街道里弄,推向更為廣闊的郊區農村,是共青團系統推動故事活動組織化傳播的又一成果。1960年3月初,共青團上海市委抽4名評話演員組建流動故事隊,赴崇明、青浦、金山等8縣演出,“在農民中受到了歡迎,起了宣傳教育的作用”[]。同年春,共青團上海市委指示各級團組織“向農村青年講‘長石人民公社’的故事”[8]。通過這一嘗試,共青團上海市委初步建構起從市級團組織到生產隊團支部的定向內容輸送通道。這種任務導向的傳播實踐雖尚未形成制度性保障,卻在由城市到農村的組織化傳播路徑上作出了初步探索。1962年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開展,進一步驅動上海故事活動在郊區農村的場域性拓展。同年11月下旬至12月上旬,上海青年宮面向南匯等郊區10縣,舉辦了兩期“農村青年故事員學習班”,采取市級輸出、縣級復制、公社落地的傳導鏈條,將標準化故事模板注入農村文化生產體系。[南匯縣等區縣根據團市委的指示,建立區縣、公社等兩級培訓架構,既保持市級框架的規范性,又借助38名農村故事員的在地轉化,實現組織傳播與鄉土語境的有機銜接。[°]1963年4月29日,《文匯報》以《利用農村傳統文藝形式開辟思想教育新陣地,千余名故事員活躍在上海郊區》為題,報道了上海農村故事活動開展情況。同年5月,共青團上海市委根據中共上海市委關于“舉辦農村故事員學習班、培訓農村業余故事員”的指示,先后舉辦了3期農村故事員訓練班[],進一步推動了郊區農村的故事活動。
概言之,1950—1960年代的上海故事活動,呈現出清晰的制度化演進軌跡。上海市總工會經由工會主導、專業指導、層級推進的主體培養,初步建構起了專業評彈演員、業余故事員,以及工人群眾相結合的故事活動組織化傳播主體體系。在此基礎上,共青團上海市委通過培訓體系結構化、傳播體系層級化、內容生產標準化三重機制,推動了故事活動從工場車間到街道里弄,再到郊區農村的場域拓展。
三、從分散創演到系統生產:
上海故事活動傳播的標準化運作
1963年10月,《新民晚報》對上海第一次農村故事會串活動的專題報道,引起廣泛關注。中共上海市委稱贊“抓得對,抓得好,要求認真地堅持抓下去”[2]。11月28日,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再次指示:“今后不但在上海農村要大力提倡故事活動,而且可以在工廠、企業、里弄、學校等基層單位中推廣。”[3]12月,中共上海市委向中共中央匯報了上海故事活動進展,得到毛澤東的肯定性批示。[4這實現了意識形態生產機制的效能備增,推動故事活動在1963年末形成了廣泛組織化的傳播高潮。
(一)故事員的規模化訓練。故事活動的組織化傳播效能與故事員供給體系的建構深度密切相關。上海故事活動初期依賴唐耿良、陸鳳英等專業評彈演員的臨時參與,難以支撐意識形態廣泛傳播。20世紀50年代中期,上海市總工會通過故事輔導會與示范演出的常態化運作選拔工人故事員,形成了群眾性的故事傳播主力雛形。1960年共青團上海市委以青年宮為樞紐構建的多層次故事員培訓網絡,將培養對象從城市工人拓展至街道居民與農村青年。1963年上海故事員規模突破4000人[5,1965年10月上海的業余故事員已經高達2萬余人[,而到了1966年更是擴張到近3萬人[7。上海故事員數量的擴張,標志著故事傳播主力從專業評彈演員向基層群眾轉變。
故事員隊伍的規模化擴張依托于選拔機制與培訓體系的雙軌并進。1964年7月,共青團上海市委將選拔規范具象化為“政治思想好、作風正派、能聯系群眾”等條件[8。而在故事員選拔實踐中,基層黨團組織更將“基層黨委或團委審查”[9嵌入故事員的選拔源頭。例如,1964年,共青團上海市委嚴厲批評了松江縣在故事員選拔中審查不嚴的問題,[0]強化選拔機制的約束。當“著眼于基層,扎根在群眾當中”[],以及“言行一致,言教與身教相結合”[12],成為故事員選拔的核心標準時,故事員就已超越了文化傳播者的角色,實際上演化為基層政治生態的重要主體。
故事員隊伍的規模化發展也得益于組織化傳播體系中培訓與管理機制的協同運作。共青團上海市委構建的階梯式培養體系,通過分層分類的集訓模式實現知識傳遞的系統性突破。1960至1964年間,共青團上海市委連續舉辦“基層故事員輔導班”“街道里弄故事員訓練班”“農村青年故事員學習班”“農村故事員訓練班”“地區青年故事員訓練班”等10余期。1964年后共青團上海市委把故事員培訓權責下放至區縣層級后,行政體系的空間適配能力得到了充分展現。南匯縣采取了“縣、社雙管齊下,分期分批地進行培訓”[的故事員培訓策略;崇明縣設計的“公社一大隊一生產隊”的故事員遞進培訓方案,[2在行政層級與地理空間等兩個維度上均拓展了故事員培訓網絡的輻射范圍。
在制度化故事員培訓體系之外,上海黨團組織還通過經驗流動與行為規訓持續強化隊伍素質。如南匯縣書院公社“將故事活動作為經常性的工作,每月層層召開故事員會議,研究活動情況,交流經驗”[3],不斷通過定期信息反饋與經驗迭代實現故事傳播效能的動態優化。川沙縣施灣公社則通過“1名骨干帶教2名新手”模式,則將人際傳播嵌入組織架構,利用骨干成員的示范效應,使隊伍規模擴展至32人。[4這種培訓與管理雙軌并進的運作邏輯,使故事的組織化傳播體系在規模化擴張中始終保持質量控制。
(二)故事腳本的規范化創作。講故事活動的遍地開花也帶來了腳本短缺問題。1963年前,上海的故事腳本多依賴于個體故事員的即興改編,這種分散化創作模式雖具有靈活性,卻難以支撐組織化傳播所需的標準化內容輸出。當故事活動進入規模化的發展階段后,創作主體的單一性與敘事資源的碎片化,成為制約故事傳播效能的瓶頸,迫使故事腳本創作向集約化生產模式轉型。
標準化的故事腳本生產機制,是構成故事組織化傳播的核心支柱。一方面,故事期刊設定明確的情節結構與價值表達框架,解決了基層故事員的腳本短缺困境,也強化了對政治方面的精確引領。1963年上海文藝出版社《故事會》與上海群眾藝術館《新故事》等期刊的創刊,為上海故事活動提供了標準化的故事腳本。這種內容生產中樞的建立,使分散的個體創作被納入統一的價值坐標系,敘事文本在情節鋪陳、人物塑造、矛盾設置等維度形成可復制的標準化模板。另一方面,與故事期刊形成互補的是“故事會串”制度的創造性實踐。1963年起,上海群眾藝術館創造性地以“故事會串”的方式,將年度展演與集中創作相結合,通過周期性的事件節點激發創作主體的競爭意識,使優質腳本在組織化展演中完成質量篩選與層級擴散。在此模式下,專業期刊作為內容中樞維持價值統一性,“故事會串”則承擔著文本優化與經驗擴散功能,兩者共振形成了兼具規模控制與動態調適能力的故事腳本創作傳播模式。
群眾性故事創作體系的產生,重構了故事腳本生產的樣態。在共青團上海市委的推動下,青浦、南匯等郊縣開始“根據黨的中心工作,結合本地的真人真事,組織一批故事員自己進行創作”[5]。在此背景下,制度性動員展現出了強大的資源重組能力,一批來自農民群體的業余故事員進入故事腳本的生產領域,涌現了《一只雞》(蔣桂福)、《兩個稻穗頭》(徐道生、陳文彩)、《母女會》(呂燕華)、《南海長城》(沈留生)等作品故事。[6]農民業余故事員的故事腳本創作,意味著故事創作主體從專業精英向工農群眾的位移。在此制度下,南匯縣書院公社業余故事員的創作能力呈現規模化提升的特征,該公社“已有幾十個故事員可以拿起筆創作故事。1年多來他們創作出反映現實斗爭的故事20多個”[7]。
上海故事腳本的規范化創作實踐,揭示了政策設計與文化生產的內在聯動邏輯。當個體化的故事腳本創作難以匹配規模化的故事傳播需求時,共青團上海市委通過預設敘事框架和價值坐標,將離散的故事創作實踐轉化為可復制的故事模板,在解決故事腳本供給困境的同時實現了意識形態的精確傳導。
(三)故事活動傳播氛圍的社會化建構。革命故事的空間擴散,在本質上是國家權力通過文化載體重構社會認同的政治實踐活動。從物理空間層面上看,上海故事的傳播場域已經突破了“公社廣播站、劇場、茶館、書場、民校、工廠、企業以及少年之家”等固定文化設施的物理邊界,通過“送上門”“跟下地”等流動策略,將革命敘事植入田埂、工地、會議間隙等生產空間。閘北區故事團更依托夏季納涼晚會的時空特性,將“和闐路、嚴家閣路、中華新路、太陽廟路等7處居民乘涼集中的地方”轉化為“乘涼故事會的據點”[2]。故事員呂燕華更是巧妙地把青浦航線船艙的交通空間建構為移動的故事講演載體,把革命故事“一路講到青浦”[3]。在文化空間重構層面,松江縣葉樹公社、上海縣三林公社、嘉定縣南翔鎮等地的茶館故事化改造,具有重要意義。革命故事突破了公私空間的界限。上海縣魯匯公社故事員魯永章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時“客人都要他講一段《創業史》,作為慶祝婚禮的節目”[4]。這種形式的講演,不僅推動了私人儀式空間的政治化轉向,更凸顯身體化敘事(故事員魯永章)成為連接國家話語與日常生活的中介。
革命故事活動通過規模化聽眾群體的建構,實現了意識形態傳播與社會改造的雙重效應。1963年松江縣數據顯示,單年度故事會聽眾突破30萬人次[5。在上海城鄉,故事活動的組織化傳播產生了積極的社會效應:從文娛娛樂維度看,故事活動重構了城鄉群眾文化消費的基本模式,不僅使得“跑七八里夜路聽故事”成為上海郊縣普遍現象,故事活動甚至還成為提升民校出勤率與會議參與度的非正式動員機制。「從文化話語權的建構看,故事活動還以革命故事活動實現了非正式文化空間的話語權重構。例如在故事活動開展前,奉賢縣海濱農場青年群體中普遍存在著“到處亂逛或胡扯聊天”“在說說笑笑中傳布不健康的思想”“看黃色小說”等現象,故事活動開展后,革命話語重構了青年群體的夜間行為模式,使青年把“胡扯聊天”等談話主題置換為故事內容,實現了對話語再生產機制的接管。從知識秩序與認知圖式的維度看,故事活動還引導青年群體“站在家門口,看到全世界”“使他們知道了天下大事,擴展了他們的眼界”,[8實現了革命故事的在地化傳播重塑認知圖式。這種認知轉型引發青年識字需求的激增,在農村“要求識字、讀書的農民多起來了,已經停辦了的民校繼續辦起來了,正在辦的民校的出席率也提高了”[9]。與此同時,以群眾為對象的科學知識普及、讀報、辦圖書館等活動也開始活躍起來,據《人民日報》報道:故事員講了《紅巖》以后,圖書館新添的20本《紅巖》很快就被借光。青年社員中讀革命文藝書的風氣越來越濃厚。[10]
上海故事活動的組織化傳播,形成了巨大的社會影響力。《人民日報》于1963年一1964年連續刊發10余篇專題報道上海故事活動。《文匯報》于1964年連續發表7篇社論,大力倡導故事活動。1965年底,上海青浦縣農民故事員呂燕華等人出席全國青年業余文學創作積極分子大會,在會上作《講好革命故事,當好黨的宣傳員》的發言。時任中共中央宣傳部副部長周揚在講話中勉勵故事員“為革命而勞動,為革命而講故事”[]。由此,上海故事活動的組織化傳播,達到了高潮時期。
余論
1966年5月,始于1963年的城鄉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戛然而止,服務于其的“大講革命故事”活動遭遇嚴重挫折。作為上海故事活動文化符號的《故事會》,也因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停止而失去了存在的價值與意義。隨著運動的發展,《故事會》編輯部的工作人員大多被下放或調離,《故事會》被迫于1966年5月停刊。除此之外,全市性的故事會串活動于1966年5月后中止舉辦,群眾性的講演活動出現了階段性停頓。此后一段時間內,故事活動曾有過短暫的恢復,文匯報也曾牽頭召開農村故事員座談會,先后發表了座談會的會議紀要和題為《對臺戲要唱到底—大力提倡開展革命故事活動》的社論文章2,介紹了金山縣楓圍公社紅星大隊與青浦縣徐涇公社金聯大隊等兩地的革命故事活動開展情況與經驗。但是這一時期的故事活動,因過度強調“階級情感”,降低了故事本身的趣味性與吸引力,喪失了存在與發展的群眾基礎,從而淪為徒具形式的意識形態宣教工具。
上海故事活動的組織化傳播,本質上是中國共產黨重構民間文藝形態的政治實踐,是革命時期“文藝為政治服務”傳統在社會主義時期的延續。在此過程中,中國共產黨對傳統故事的文化基因進行系統性置換,將“抗美援朝”“過渡時期總路線”“社會主義國家”“階級斗爭”等政治議程編碼作為故事敘事的內核,實現從民俗娛樂向意識形態載體的范式轉型。在重構敘事內容得基礎之上,中國共產黨依托在革命時期鍛造的群眾動員技術,打造覆蓋城鄉的故事傳播網絡,實現了上海故事活動的組織化傳播。
作為一種大眾文化形態,上海的故事活動雖然在20世紀80年代得以短暫恢復,但在90年代又遭遇了傳播勢能的衰減。如果置于長時段的歷史坐標系中觀察,文化形態的周期性復魅并不鮮見。新時代中國共產黨創造性提出了“講好黨的故事、革命的故事、英雄和烈士的故事”的三重故事敘事框架,并延伸拓展為“中華民族故事”“中國故事”的立體化故事敘事體系。這種故事敘事的轉向,絕非止于表層的話語策略調整,而是深嵌于全球化語境下國家認同重構的內在邏輯—通過激活歷史記憶,將革命倫理轉化為現代國家治理的合法性資源,進而在跨文化傳播場域中構建具有統攝力的意義解釋系統。當敘事活動被賦予文明傳承與國際形象塑造的雙重使命時,故事便升華為連接歷史本體論與現實政治學的文化治理裝置。
本文系研究闡釋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精神國家社科基金重大專項課題“健全激發全民族文化創新創造活力的文化體制機制研究”(24ZDA070)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張屹系西南科技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特聘教授,法學博士;陳學美系西南科技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彭兆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