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戒之天蓬下界》：“神話重塑”的“群體英雄敘事”與“共同體觀念

2025年暑期檔，由何再昊執導的國產原創動畫電影《八戒之天蓬下界》（以下簡稱《八戒》）于7月11日全國上映，影片取材自神話經典《西游記》，以天、人、妖三界大戰為背景，聚焦神話人物天蓬元帥的命運轉折與信仰重構，呈現一場關于命運抗爭與自我覺醒的視覺盛宴。作為國內首部以豬八戒為主人公的動畫電影，《八戒》對觀眾熟悉的“二師兄”經典形象又進行了新的演繹，通過聚焦天蓬元帥跟隨唐僧去西天取經前的一段傳奇經歷，展現其從“天界戰神”到“丑陋豬妖”再到“逆命英雄”的身份裂變，在熱血與溫情的交織中演繹了一場全新的東方神話。

近十年來，中國新神話動畫電影出現了很多佳作，如《西游記之大圣歸來》（田曉鵬，2015）、《大魚海棠》（梁旋/張春，2016）、“哪吒”系列、“白蛇”系列、“新神榜”系列等，《哪吒之魔童鬧海》（餃子，2025）更是打破了全球動畫電影的最高票房紀錄，成了一個具有世界性的文化事件。中國新神話動畫電影的確承載了豐富的歷史和文化內涵，疊合了多重文化語境和符號，更容易引起全世界人民的共鳴。那么，中國新神話動畫電影在利用本土神話資源講述具有中國精神、中國氣派的故事時，其實現中國傳統神話故事資源現代轉化的敘事機制及其內在邏輯是什么？《八戒》的“主人公”雖然只是西游神話故事里的一個“配角”，但它圍繞天蓬元帥從“天界戰神”到“丑陋豬妖”再到“逆命英雄”轉變過程，展現出的通過“配角意識”與“喜劇一現代一神話”敘事來重塑神話故事，通過英雄成長敘事與中式群體英雄敘事相融合的“神話現實主義”來連接人性真實和社會關切，通過“人一妖一仙”的敘事世界與眾生與共的共同體觀念來構建“神話共同體”的敘事機制是具有代表性的。這種基于“神話重塑”的“群體英雄敘事”與“共同體觀念”層層遞進、相互依存，共同構成一個具有審美超越性和世界共通性的敘事體系。本文將對此展開具體分析。

一、“神話重塑”：“配角意識”與“喜劇一現代—神話”敘事

“神話重塑”并不是對中國傳統神話故事的簡單復原或復述，而是對中國傳統神話進行的創造性改編和現代化轉化。近年來的新神話動畫電影，例如《哪吒之魔童鬧海》《西游記之大圣歸來》、《姜子牙》（程騰/李煒，2020）等，塑造了一批符合當代觀眾審美的神話人物形象，實現了對中國傳統神話故事的重塑。這種“神話重塑”的關鍵點，要么體現在打破古典神話故事中神話形象的固有設定，解構傳統神話故事給人的刻板印象，例如哪吒從神童變成“魔童”，姜子牙從純良圣人變成質疑權威者等；要么體現在對傳統神話故事進行重新演繹，填充未知的神話敘事空白，如在《哪吒之魔童降世》（餃子，2019）、《哪吒之魔童鬧海》中，殷夫人與哪吒的親情戲份被明顯強化，申公豹成為一個頗為復雜的反抗者，敖丙也因背負著龍族復興的使命有了新的內涵。

在“神話重塑”的探索上，《八戒》直接跳出西游神話敘事的既有框架，化身豬妖的天蓬元帥（西游神話中豬八戒的前身）成了主角，天蓬元帥先因失職被迫為妖、后為福陵山萬千妖民甘愿為妖成為主要故事情節，其形象也隨之經歷了從“天界戰神”到“丑陋豬妖”再到“逆命英雄”的身份裂變。《八戒》對西游神話的重塑，一方面符合既有的神話重塑的敘事模式，即在主角設定上突破大眾對豬八戒形象的既有認識，在故事選擇上用“豬八戒前傳”填補西游神話故事的敘事空白；另一方面又進行了獨特的敘事創新，即通過“喜劇一現代一神話”敘事使豬八戒的形象從師徒四人中的配角提升為有獨立性的主角，這是中國新神話動畫電影強化“配角意識”的終極體現一一配角的故事獨立成篇。

豬八戒的形象是中國文化中具有人類學意義的原型，其“豬性、人性與神性的多樣化色彩”所具有的象征力和喜劇性，塑造出一個又一個神話故事，帶給老百姓無數的歡樂。在《西游記》的影視改編中，豬八戒的形象一直在變化，從“心智愚鈍、身懶神昏、食腸如、色膽包天”的初始形象（例如《豬八戒吃瓜》（萬古蟾，1958）、央視版《西游記》（楊潔，1986）等），發展到“機智幽默、靈活變通、可愛善良”的形象（如《春光燦爛豬八戒》（范小天，2000）、《福星高照豬八戒》（夢繼/王永，2004）、《喜氣洋洋豬八戒》（李凱/覃超/蔡天風，2005）等），再到“狹隘偏執、暴虐濫殺、面目掙獰，虛偽狡詐”的顛覆形象（如《西游降魔篇》（周星馳/郭子健，2013）），再到“世故圓滑、團隊意識增強、追求真摯愛情”的鮮活形象（《西游記之三打白骨精》（鄭保瑞，2016）、《大話西游之愛你一萬年》（劉鎮偉/朱銳斌，2017）等）[2]，這個對豬八戒的詮釋和象征化過程已經成為中國傳統文化或者說民族情感結構的一種表征。那么，從這種傳統文化的精神核心中何以誕生出一個有諸多缺點卻又備受老百姓喜愛的豬八戒神話？《八戒》這部電影為人們打開了一個新的思路。

動畫電影《八戒之天蓬下界》海報（中國，2024）

《八戒》重塑豬八戒神話的關鍵是“喜劇一現代一神話”敘事的運用，即喜劇的諷刺與解放、現代的批判與關懷在神話的宏大框架和象征體系中找到了歸宿，共同完成對西游神話故事深刻而富有時代氣息的重塑。喜劇敘事和現代敘事不僅不是神話敘事的削弱或背離，反而是激活其當代生命力的有效途徑。

首先，豬八戒的喜劇形象是融合三種敘事維度的核心樞紐，其喜劇性一方面來自其傲慢天神的主觀性與天庭職責、妖界現實等實體性環境的荒謬錯位造成的窘境，例如在天庭時他對自己的地位和力量的自以為是，與玉帝的無情懲罰、小鉆風的挾私報復形成對比，在妖界時他對天神尊嚴的維護與其笨拙地適應妖界生活時不斷出糗、焦急地打探消息時不得要領形成對比，而影片最后砸碎昆侖鏡帶來的解放感和守護陽光下的妖城帶來的滿足感，可以看作是喜劇精神的升華，這與黑格爾用主觀性與實體性的脫節來解釋“喜劇性”，用“主觀性不滅”來闡明喜劇性的實質3是非常吻合的；另一方面來自對陳舊、不合理秩序的揭露、批判和埋葬，天蓬元帥被迫成為豬妖是對表面金碧輝煌實則冷酷不公的天庭秩序的響亮嘲笑，揭露賽太歲的虛偽、獨裁并將其打敗則是對虛偽的陳舊勢力的喜劇性審判和埋葬，這呼應了馬克思關于埋葬舊世界的喜劇觀，即“通過暴露舊世界的荒誕性，使人類能愉快地埋葬那些理應進入墳墓的存在”[4]。總之，天蓬元帥的形象轉變是其主觀性在沖突中認識自身局限、擁抱自由、守護、犧牲等更高價值的過程，也是天庭的冷漠規則、賽太歲的霸權統治等被笑聲送進墳墓，新價值觀、新秩序等得以誕生的過程。天蓬元帥化身豬妖后的“笨拙”引人發笑，他的“選擇”令人動容，他的“勝利”帶來解放，完美融合了喜劇的諷刺、批判與升華功能。

其次，《八戒》中的現代敘事并非簡單的時代背景移植，而是將現代社會的議題、困境和表達方式融入神話框架。天蓬元帥化身豬妖后的喜劇形象是承載這種現代敘事的關鍵載體。例如天蓬元帥從神壇跌落，失去法力與容貌，身為豬妖在妖界排檔笨拙打工、努力適應新環境的窘態等，是現代人普遍面臨的身份焦慮、社會地位變動、職場挫折的喜劇化寫照，隱喻了現代人在多重社會角色和期望下的困惑；例如天蓬元帥在被天庭懲罰、又被賽太歲壓迫的過程中對天庭的官僚主義、輪回道小吏的公報私仇、賽太歲的獨裁統治等的寓言化呈現是觀眾被代入其中并批判不合理社會現實的喜劇化通道；例如天蓬元帥在天庭貪杯誤事、傲慢自大，下界后笨拙狼犯、可愛且擔當，使其更接地氣，更具現代感，更符合現代觀眾認同的有血有肉、會犯錯、會成長的“人”的審美。此外，現代情感與價值觀也融入影片，例如天蓬元帥與二姐的情感線就融入了平等、互助、共同成長等現代愛情觀和犧牲精神，超越了傳統神話中簡單的“情劫”設定；他在妖城對小妖們的保護體現了現代社會的社群意識和關懷；他最終選擇放棄神位守護妖城，則是對個人價值實現、自由選擇、守護家園等現代核心價值的彰顯。喜劇元素讓這些現代情感和價值觀的表達更自然和更易于接受。

電影《西游記之三打白骨精》劇照（中國大陸/中國香港，2016）

再次，《八戒》中的神話敘事為喜劇敘事和現代敘事提供了故事框架和精神升華的歸宿。在故事情節的展開過程中，神話敘事一是提供了由“人”“妖”“仙”三界組成的宏大世界觀，神器失竊、正邪對抗等核心人物沖突以及神力、上寶沁金耙、宿命等超自然力量體系，這是喜劇和現代敘事得以展開的舞臺；二是通過昆侖鏡封印象征壓迫、陽光象征自由、寶石象征犧牲與力量本源等神話元素，為喜劇敘事和現代敘事提供了豐富的象征和隱喻資源，使其表達更具深度和普遍性；三是賦予整個故事超越性的意義和情感沖擊力，天蓬元帥最后“甘愿為妖”的抉擇，不僅是個人的喜劇性勝利或現代價值觀的體現，更是在神話層面完成一次對傳統秩序的革命性顛覆和對以陽光下的自由妖城為具象的新世界的創世性宣告。無論是喜劇帶來的解放感，還是現代敘事強調的自由與守護價值，都在神話的宏大背景下得到了升華。

需要補充的是，《八戒》這部電影同樣存在著小鉆風、龍叔、二姐、奔波兒灞、灞波兒奔、妖城士兵、妖城居民等配角，他們不再是簡單地“跑龍套”，同樣發揮了重要作用。他們的作用，或者體現為推動情節發展，例如小鉆風為報復天蓬元帥將其變成豬妖，直接改變了他的命運軌跡，龍叔是天蓬元帥潛入妖王宮并得到上寶沁金耙的關鍵助力；或者體現為襯托主人公與深化主題，例如二姐的善良、無私、對自由的向往及其犧牲照亮了天蓬元帥從“為己尋寶”到“為蒼生犧牲”的靈魂蛻變之路，是身為豬妖的天蓬元帥成為逆命英雄的核心催化劑；或者體現為提供娛樂性與調節敘事節奏，如奔波兒灞、灞波兒奔、妖城士兵等形象的名字、外形、笨拙動作、夸張表情、面對危險時的恐態、夸張的官僚做派等都提供了大量的身體喜劇和卡通化笑點。實際上，在“喜劇一現代一神話”這一新的敘事框架中，恰恰是二姐的溫柔、龍叔的犧牲、妖界普通民眾的悲慘等溫柔的情感力量和無助的角色讓化身豬妖的天蓬元帥走出了軟弱無力的境地。從馬克思主義美學的角度看，正是通過“溫情”“軟弱”等樸素的形式，天蓬元帥才能夠超越主體與世界的對立，在軟弱之處涌現出革命性的力量。正如特里·伊格爾頓（TerryEagleton）在評價馬克思主義的崇高時所指出的：“在權力瘋狂橫行的條件下，只有軟弱無力能夠提供一種人性化的形象，這種形象必定轉向力量，并且改變歷史的意義。”[5正是這個有缺陷的心地柔軟的“救世英雄”，如同現實處境中的蕓蕓眾生，穿透神話故事的浪漫表達，折射出了歷史的光亮。

二、“神話現實主義”：英雄成長敘事與中式群體英雄敘事的融合

《八戒》這部影片第二個重要的敘事特征是“神話現實主義”。“神話現實主義”不是完全寫實，而是指《八戒》這部影片在西游神話故事的奇幻外殼下，通過英雄成長敘事與中式群體英雄敘事的融合來連接人性真實和社會關切，這使得影片的故事核心不在于“神話奇觀”，而在于“神話奇觀”之下的人性真實。“神話”與“現實主義”的結合就是要用神話的“外殼”包裹現實的“內核”，用神話的“語言”講述現實的“寓言”。《哪吒之魔童鬧海》正因為是一個攜帶著豐富的現實社會信息的民族寓言，所以才激發全球觀眾的情感和思想共鳴，即對丑惡的鞭撻、霸權的反抗、成長的渴望以及對未來的美好想象。

在“神話重塑”的基礎上，《八戒》進一步尋找將奇幻神話外殼與社會現實內核融合的方法。《八戒》使用的方法在中國新神話動畫電影中具有代表性，即將西方經典英雄成長敘事與中式集體英雄敘事相結合，使傳統意義上定型化的天蓬元帥形象發生蛻變：從一個被迫為妖的落魄天神成長為一個甘愿為妖的救世英雄。這是一種立足中國本土、面向世界觀眾的敘事創新策略，其目的是讓被重塑后的西游神話故事更能觸動當代觀眾的心靈。

美國學者約瑟夫·坎貝爾（Joseph Campbell）在其神話學著作《千面英雄》（TheHerowithaThousandFaces）中指出，“千面”即“單面”，千差萬別的神話往往具有相同的主題和原型，英雄冒險的背后一般遵循著統一的敘事模式，即“英雄響應冒險的召喚象征著人類突破現有環境和認知，去追求人生的啟迪；英雄遭遇艱難險阻，在神秘力量的引誘和脅迫之下經歷試煉英雄在經歷人生低點的種種考驗之后得到報償，或是收獲人神結合的婚姻，或是自身獲得神性。若是沒有獲得滿意的回報，英雄則會繼續踏上旅程，去爭取他渴望已久的恩賜，最終歸返”6。《八戒》中化身豬妖的天蓬元帥的成長歷程在一定程度上便帶有西方經典英雄成長敘事的影子。天蓬元帥經歷了瀆職被罰、輪回道受辱成豬妖、妖城泥濘中求生并埋下壓迫與反抗的種子、揭露妖王宮之變的陰謀被賽太歲打敗而陷入絕境、借助二姐犧牲自己換來的金耙神力復蘇誅殺賽太歲、為妖界的自由和幸福打碎昆侖鏡并成為守護者但代價是永世為妖，這是一個召喚、啟程、試煉、盟友與敵人、磨難、蛻變、最終勝利、載譽歸來的旅程，展現出天蓬元帥化身豬妖后的內心成長、潛力激發、自我認同、自我超越。“這種超越‘規訓’或‘超越規制’而認可‘自我的判斷’，實則便是一種現代性主體意識的內置。”[這是一個從幼稚到成熟的轉變過程，個體價值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了極致實現。

中式集體英雄敘事則源于深厚的中國文化土壤，它強調集體主義、家國情懷、和諧共生。中式集體英雄極少孤軍奮戰，其成功依賴于群體的同心協力、眾志成城，其目標也往往關乎家庭、族群、國家乃至天下蒼生的集體福祉，其經典原型故事有大禹治水（動員萬民）、愚公移山（代代相傳的集體努力）、諸葛亮鞠躬盡瘁（為蜀漢）、人民抗日戰爭等。《八戒》中化身豬妖的天蓬元帥同樣具有典型的中式集體英雄的特征。一是體現在化身豬妖的天蓬元帥個體與妖族群體的相互依賴，即天蓬元帥的力量來源于妖族群體的支持，例如當他初到妖界被抓去當苦力時是二姐相救并在云棧大排檔給了他避難所和溫情，當他尋找金耙時是龍叔給他提供了牙牌并引導他進入藏匿金耙之地，當他即將被賽太歲殺死時是二姐犧牲自己換來了金耙的神力復蘇，反過來看，天蓬元帥的最終成長也惠及了妖界全體，他以永世為妖為代價違抗天命，打碎了籠罩在妖族頭頂的枷鎖（昆侖鏡），妖界因此重獲自由、生機復蘇，妖界民眾重新生活在了陽光之下。二是體現在天蓬元帥的責任與犧牲，天蓬元帥的形象一開始是傲慢而浮夸的，眼高于頂且目中無人，化身為豬妖跌落妖界后，他既體會到了底層妖界的殘酷剝削與生活艱辛，也體會到了底層妖民的互幫互助和溫情友愛，責任意識和犧牲意識在這個過程中逐漸醞釀，最終在返回天庭當神還是留在妖界當妖的抉擇中，天蓬元帥的責任意識和犧牲意識得到了放大和升華。三是天蓬元帥的最終勝利靠的是集體的智慧與行動，初到妖界時的天蓬元帥法力盡失且危機環伺，他之所以能夠順利地逃脫巡邏兵抓捕、有驚無險地混入妖王宮、命懸一線打敗賽太歲，并完成最后的蛻變，靠的不是單一個體的超能力，而是二姐、龍叔、云棧大排檔成員等妖界眾人的群策群力和多方協作。

顯然，《八戒》沒有簡單地復制西方的孤膽英雄成長模式，也沒有停留在中國傳統的集體主義宣教層面，而是找到了一個兼容并包的敘事方式，即首先通過天神被貶后成為救世英雄的神話設定提供融合空間，然后清晰地展現化身為豬妖的天蓬元帥的成長軌跡，并將天蓬元帥的最終新生落腳在拯救妖界的集體目標上，貫穿整個過程的則是親情、友情、愛情的情感聯結。《八戒》這部影片可以著作是一個現代意義上的英雄想象，其中西方經典英雄成長敘事與中式集體英雄敘事的融合具有重要意義。一是表達了中華民族的文化自信。《八戒》的這種融合展示了一種在全球化語境下，中國新神話動畫電影立足本土的神話傳說、集體主義精神等文化資源吸收世界優秀敘事經驗的積極嘗試，目的是既創造具有中國精神、中國氣派，又能引發全球共鳴故事的文化自信和敘事創新能力。二是呈現了更豐富的英雄內涵。《八戒》打破西方語境下個人英雄主義與中國語境下集體主義之間的刻板對立，創造出一種既包含個體內在生命光輝，又承載深厚集體價值的新型英雄形象。這更符合當代中國觀眾對于個體價值與社會貢獻的辯證認知。三是產生更強的現實觀照。《八戒》通過創新神話敘事將現實中的集體奮斗精神、家國情懷以及當代青年的自我認同焦慮、價值觀困惑等，以更具象、更有寓言性質的方式表達出來，容易引發觀眾更深層次的思考。四是產生了敘事的宏大感與精神感召力。《八戒》將天蓬元帥的個人命運融入波瀾壯闊的妖界集體奮斗史的大背景中，提升了其神話敘事的格局和感染力，傳遞出超越個人的崇高感和使命感。

總之，“神話現實主義”中的“英雄成長敘事與中式群體英雄敘事的融合”在本質上是將西方經典的個人英雄冒險旅程植根于東方式的集體命運共同體意識之中。它讓化身豬妖的天蓬元帥的意識覺醒、能力成長與價值選擇，最終通向對溫情、族群乃至人類集體生存與尊嚴的責任和擔當。在這個融合敘事下，個體的光輝成就了群體的壯舉，群體力量升華了個體英雄的生命意義。這是一種極具當代中國特色和文化魅力的敘事創新。

三、“神話共同體”：“人一妖一仙”的敘事世界和眾生與共的共同體觀念表達

當中國傳統神話被重塑并被賦予現實意義后，神話世界的核心關系、沖突本質、世界秩序等都需要進行重新思考和價值錨定。“共同體作為具有共同利益、目標以及價值觀的個體組成的社會集合體，為成員提供了強烈的身份認同與集體歸屬感，是差異性個體秉持相同原則、追求相同目標、遵守共同價值規范的有機統一。”[8]“神話共同體”是近年來中國新神話動畫電影中逐漸凸顯的一個核心理念。它超越了傳統神話中相對簡單的正邪對立和等級森嚴的族群分界，構建了一個更復雜、更交融、更具現實映射性的“人一妖一仙”三元世界，并在此基礎上傳達出一種眾生與共、命運相系、休戚相關的共同體觀念。例如在《哪吒之魔童鬧海》中萬族融合、放下恩怨、齊心協力沖破天元鼎的高潮橋段就是這種“神話共同體”的具象化表達。神話是共同體的文化根基，重構神話是重建共同體的重要途徑。塑造“神話共同體”可以看作是中國新神話動畫電影敘事的升華與理想架構。這是中國新神話動畫電影在重塑神話故事并賦予其現實內核之后，進一步對整個中國神話世界運行的底層邏輯和終極價值進行深度思考和體系化建構的嘗試。它也是“神話現實主義”層面中“群體/集體”維度的深化和升華，它超越了單一群體的奮斗歷程，轉而關注多元群體之間的共存、互動與和解，這種跨越物種、身份隔閡的宏大議題指向的是一種更深層、更具哲學性和時代性的價值訴求。

《八戒》這部電影在“神話共同體”的塑造上同樣進行了積極探索。一是解構傳統的“人一妖一仙”等級秩序與對立敘事。傳統神話模式通常預設一種金字塔式的結構：神或者仙居于頂端，代表著正統、秩序、力量、天命，是道德和規則的制定者與維護者；人居于中間，敬神畏妖，是神仙保護的對象或規訓的目標，但也可能是野心家或反抗者；妖居于底層，代表著異端、混亂、危險，作為反派或需要被鎮壓、收服的對象而存在。三者之間存在清晰且難以逾越的界限和等級鴻溝。《八戒》則有意要打破、模糊甚至顛覆這種僵化的三元結構：一方面表現在影片中角色身份的流動性上，如天蓬元帥開始是神最后卻甘愿為妖，二姐看似是人實則是金耙上寶石的石靈所化，龍叔看似是妖實則是留守在妖界的神仙，這種流動性暗示“人”“妖”“仙”的身份并非天生注定，而是存在上升或下墜的可能性；另一方面表現在影片的主人公或關鍵角色往往處于身份的灰色地帶或面臨認同危機，如天蓬元帥剛剛墜落妖界時就處于自認為是神仙而實際上是豬妖、原來高高在上而現在卻法力盡失的尷尬境地，后來又陷入了留戀二姐和云棧大排檔的溫情卻又舍不得自己神仙生活的矛盾心態，最后又面臨著舍棄妖界回天庭官復原職還是打碎昆侖鏡永世為妖的兩難抉擇；二姐雖然積極融入妖界的生活但也始終在追尋自己的身世真相，等等，總之，天蓬元帥和二姐始終處在“人非人”“神非神”“妖非妖”的混雜狀態。

二是嘗試構建動態交織的由“人”“妖”“仙”組成的“神話共同體”世界。首先，在妖界這個大環境下，“人”“妖”“仙”不再只是簡單的陣營標簽，人類、妖族、神仙構成了新生的妖界運行的三個維度，彼此之間合作、沖突、滲透、共生，共同推動著妖界的發展，如昆侖鏡被打碎后，陽光普照后的妖界宛如人間仙境；天蓬元帥雖外表是豬妖，但在上寶沁金耙的加持下成了妖界的守護神，與天上的神仙實際上一般無二；在妖界市井生活中，人類和妖族民眾也是混居的。

其次，仙界、妖界、人界（與妖界混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個共存與互動的多元空間一“神話共同體”世界，天蓬元帥雖然打碎了昆侖鏡，但這并未動搖仙界高高在上的權威性，它依然是現存秩序的制定者，規則的壓迫性和僵化冷漠仍貫穿其中，妖界和人界的混合是多方勢力交會、碰撞的主要舞臺，普通的妖族和人族在其中上演著人間煙火，身為豬妖的天蓬元帥則用心守護著二姐的夢想，所有這一切在影片最后的“云棧大排檔”這個象征性空間里實現了統一：大排檔里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人族與妖族其樂融融，天蓬元帥深情地注視著金耙上作為二姐化身的寶石，這是一幅溫暖的畫面，但也映襯著這個神話共同體里的不公與傷痛。

三是積極傳達“眾生與共”的“神話共同體”觀念。《八戒》通過其核心情節、人物關系和主題立意，深刻傳遞了“眾生與共”的“神話共同體”觀念，即不同身份、種族的個體命運緊密相連，唯有打破偏見、建立信任、關注邊緣、拒絕冷漠、共同構建新秩序，才能實現真正的繁榮與和諧。影片首先呈現出“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命運聯系，例如天庭為了鎮壓妖王動用昆侖鏡，但福陵山的所有妖民都因此失去陽光和自由，天蓬元帥打碎昆侖鏡，不僅是為自己或二姐，更是為整個福陵山妖城的萬千妖民，他的個人抉擇直接決定了整個妖城集體的命運；影片還通過天蓬元帥與二姐跨越神妖身份的生死情緣、天蓬融入妖城底層的經歷以及二姐、龍叔對邊緣者的守護，深刻描繪了跨身份、跨物種的情感聯結與信任建構；影片還刻畫了對“邊緣者”命運的關注以及對“犧牲他者維護秩序”的批判，如天蓬元帥從最初傲慢的天神，到親身經歷被歧視、被壓迫的豬妖生活，這種身份降維迫使他從“邊緣者”的視角去感受和思考，最終產生深刻的共情；天蓬元帥不僅粉碎了賽太歲的暴政野心，而且拒絕了天庭冷漠的復職命令，這既是對賽太歲以暴易暴、犧牲妖民滿足權利私欲的批判，也是對玉帝為了鎮壓妖王不惜無差別封印妖界的批判。最后，影片以打破昆侖鏡枷鎖、陽光普照、天蓬與妖民共建家園的結局，指向了一種基于自由、平等、互助、情義聯結的新秩序萌芽，這正是對“神話共同體”最積極的詮釋。影片表達的是：真正的和諧與繁榮，源自對“他者”的共情、對邊緣的關注、對不公秩序的反抗以及共同命運的擔當。

“神話共同體”的敘事策略對于中國新神話動畫電影來說具有重要的當代意義和價值。一是回應了現實關切。《八戒》對“神話共同體”的構建深刻映射了全球化時代人類社會面臨的核心議題：民族、種族、階級、文化、信仰等差異導致的隔閡、對立與沖突，以及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必要性與迫切性。它強調尊重差異、包容共存、共同擔責的重要性。二是對文化自信的創新表達。《八戒》從中國傳統的“和而不同”“天人合一”“眾生平等”等思想中汲取養分，進行創造性轉化，并用現代人易于接受的、高度藝術化的表現形式講述出來，展現了中國文化對解決人類普遍問題的獨特智慧和想象力。三是《八戒》提供了一種精神慰藉與希望圖景，即在一個充滿不確定性和分歧的世界里，這種對“眾生與共”“超越偏見、共建家園”的信念表達，為當代觀眾提供了情感慰藉和對美好未來的希望。

“作為歷史源頭的神話，它類似于一個民族的文化基因。”[9]《八戒》通過構建“神話共同體”世界而營造了一個動態交織的“人一妖一仙”敘事世界，有力地表達了一種深刻的“眾生與共”的共同體觀念：它解構了傳統神話中等級森嚴、非善即惡的三元分界，代之以流動的身份、復雜的立場和交織的命運；它展現了“人”“妖”“仙”群體面對共同危機時休戚與共的聯系，強調了無人能獨善其身；它推崇跨越身份界限的情感聯結和基于共同價值觀的協作，將其視為構建新共同體的核心紐帶；它關注普通人和受壓迫者，批判犧牲無辜者以維護僵化秩序的冷漠做法。這是一種根植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底蘊，又回應了當代社會關切的敘事理念創新，為中國神話改編注入了時代精神和人文關懷。

結語

對于中國新神話動畫電影來說，“神話重塑”“神話現實主義”“神話共同體”構成了一個邏輯緊密、層層遞進的敘事創新體系，其中“神話重塑”是技術性起點，負責解放想象、革新形式；“神話現實主義”是策略核心，將革新內容與時代現實、觀眾情感深度對接，并通過融合敘事確立獨特的中國范式；“神話共同體”是價值終點，基于前兩者構建的世界和角色，提出回應人類共同關切的終極理想和價值追求。這種內在邏輯鏈條的推進并非偶然，而是由多重動力共同作用的結果。首先，這是中國創作者渴望用本土神話資源講述具有中國精神、中國氣派的故事，回應“何為中國？”的文化身份追問的體現；其次，這是對應對氣候變化、疫情、地緣沖突等全球性焦慮以及改變單一權威與僵化秩序的藝術回應；再次，這是中國新神話動畫電影產業為了吸引更廣泛觀眾、提升作品內涵深度與藝術價值、持續打造神話人物序列的體現；最后，這也是激活中國古典神話原型，實現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的積極探索。這一敘事機制的內在邏輯演進不僅體現了中國新神話動畫電影在敘事能力和思想深度上的提升，更彰顯了其立足本土、放眼世界，力圖用東方智慧和美學方案參與全球性議題對話的雄心。這是文化自信在敘事藝術領域的生動實踐。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指出，隨著世界市場的開拓，“各民族的精神產品成了公共的財產。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于是由許多種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10]。這里的“世界的文學”是一種具有審美超越性和世界共通性的審美形式。《八戒》在神話敘事創新上的努力表明，中國新神話動畫電影或許就是一種具有“世界的文學”特征的審美形式。

需要指出的是，雖然《八戒》的敘事機制在中國新神話動畫電影中具有代表性，但影片上映后的市場反響并不理想。其原因何在？是因為天蓬元帥化身的豬妖形象造型沒有得到觀眾的審美認同？是因為影片在對神話故事細節的原真性呈現上還比較粗糙？還是因為影片因時長不夠導致故事情節推進過程中的情感鋪墊不足？中國新神話動畫電影除了進行神話敘事創新，如何提升藝術水準以滿足當下觀眾的審美期待，應該成為中國電影藝術研究者和電影制作團隊認真思考的問題。

【作者簡介】王治國，男，山東安丘人，南陽師范學院期刊部主任，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影視理論與批評研究；曹凌霄，女，浙江金華人，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博士生，主要從事媒介美學、馬克思主義美學、審美人類學研究。

【基金項目】本文系2024年度河南省軟科學研究項目“數智化背景下南水北調中線工程賦能河南受水區文化高質量發展路徑創新研究”（編號：242400411080）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