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電影史研究學者周承人、李以莊曾著《早期香港電影史1897—1945》一書,對香港早期電影斷代史時間界定較為清晰明確,1897一1945年這一時間段是指電影傳入香港到港島日據時期結束。立足于客觀歷史事實,依據時間線索,本文認為早期香港電影史(1897一1945年)又可以細分為三個歷史階段,即草創時期、戰前時期和抗戰時期。其中,又可以將1897—1912年視為香港電影的默片啟蒙階段,而以1913年香港拍攝第一部本地出品的故事片《莊子試妻》為標志節點,又可以將1913—1930年視為其本土電影放映、制造業的萌芽發展階段,它們共同構成了香港電影的草創時代。
草創時期的香港電影貫穿著“電影教育”的發展線索。1897—1930年期間,香港電影教育集中表現在三個方面:香港早期電影先驅們的電影教育觀念源流,電影創作(包括紀錄片創作)承載的改良教化影響,以及以演員養成所為代表的電影專業(職業)教育實踐。本文從文明戲、電影創作與演員養成所三個維度,回顧草創時期的中國香港電影教育。
一、始于文明戲:早期香港影人的社會教化觀
香港,是電影傳入中國最早的城市之一,而隨著電影傳入,1898年最早的香港電影公司也隨之出現,愛迪生公司拍攝放映了香港紀錄電影,以五部短片形式再現了香港的日常風俗。而香港最早的臨時性電影院“喜來園,出現于1900年12月4日”。此時的電影還多被稱呼為“奇巧洋畫”,多是作為吸引顧客看戲曲的一種手段,成為戲曲表演后的“彩蛋”。在物理空間上,電影早期作為“余興”在戲院與戲曲、戲劇同時出現,勢必對觀眾觀感引發奇妙的比較反應。1904年,香港太平戲院和重慶戲院開始放映電影,電影獨立為一種藝術主體形式、從作為戲曲的附庸轉型,香港的電影放映業在1904年開始蓬勃發展。1907年,香港的電影院開始陸續開辦,本地第一間專門的、固定的電影院也在此時誕生,是由香港人盧根和一位名為RAY的猶太人聯合創設的比照戲院;同年,李氏兄弟(李璋和李琪)創辦了香港第一間全華資的電影院。從中國電影的草創時期整體來看,香港電影放映業的發展早于內地,上海到1908年才誕生了虹口大戲院。不過直到1908年,香港電影事業嚴格來說也仍只有電影放映業,電影的制造業與發行業均未起步。
1913年,黎民偉作為“清平樂”劇社組織負責人,以“人我鏡”劇社名義和美國電影商人本杰明·布拉斯基達成協議,由布氏經營的綜藝影片交易公司作為出品方,拍攝了首部香港電影《莊子試妻》[2,影片于1914年完成出品并于美國公映,香港本土電影創作自此萌芽。該片主創有黎民偉、黎北海、梁少坡等多位早期香港影人,且都是香港第一個文明戲團體“清平樂”的主要成員[3,在他們真正接觸電影前,就已察覺到以“文明戲”等為代表的戲劇的教育價值。
“一九一一年(辛亥)農歷三月廿九日,廣州舉義失敗,許多革命同志,都匿居香港,從事各種革命宣傳工作。”41911年黎民偉設立了“清平樂”劇社,這是一個革命性質的文藝團體,常常公開組織進行文明戲的演出與宣傳[5,劇社興辦成功后,曾公演《愛河潮》等劇目,黎民偉自任演員進行表演,所演戲劇大多是宣傳革命,期望能讓社會民眾有所覺醒;后來認為舞臺劇的感人效果不如電影,便去研究電影[。黎民偉覺得戲劇在一定程度上能對民眾起到教育功效,但電影達成的教育作用會更加明顯,他認為電影將來在教育上“是要做主帥呢!”[7]《莊子試妻》完成后,因親身參與電影創作的全過程以及直觀看到藝術呈現的結果,黎民偉也進一步察覺到:“欲強中國,非普及教育不可,然推行電影事業,亦普及教育之一大助力也。”[8]
如何借助電影手段“去做社會教育”,感召民眾,教育民眾,改良社會?當孫中山先生所領導的現代中國轉型革命發起之后,何以促成民眾有現代中國民眾意識,成為其陣營追隨者中知識分子、文藝工作者關注的重大命題。而電影這一外來的新興藝術,也就自扎根香港本土到日據時期,一直有了一條“電影教育”的線索暗暗貫穿其中。
二、啟幕電影創作:紀錄片與故事片的雙重嘗試
草創時期的香港電影界陸續曾出現多間電影公司,但就電影創作尤其是紀錄片與故事片的雙重探索及創作生命力、社會影響而言,具有代表性的是黎氏兄弟創辦的民新公司。1923年7月,秉持“宗旨務求其純正,出品務求其優美”[10]的原則開始創業,黎氏兄弟及其初創團隊認為:電影可以“輔助教育,改良社會”[]。籌建民新公司,不是圖名圖利,而是有志于推動電影這一新興文藝事業進步發展,因為電影跟社會現實、人心、家庭學校都有極為密切的關系,具備移風易俗的功能,可達勸善懲惡的意圖。
民新制造影畫片公司組建成立后,鑒于申請建造電影制片廠出現阻礙(因為黎民偉屬同盟會會員,港英當局長時間不批準民新公司的用地申請),且當時公開招募演員,應征的人少到可憐,于是“出于宣傳、教化和改良的目的”[12],先擱置了劇情片,轉而投身去拍攝新聞紀錄片。
彼時于中國南方,由孫中山先生引領的國民革命正如火如茶地開展著,民新公司先后在廣州合計拍攝新聞紀錄片《孫大元帥檢閱廣東全省警衛軍武裝警察及商團》(別名《孫大元帥檢閱軍團警會操》)等八部作品,這些作品基本上都是黎民偉和羅永祥拍攝制作的。[13]“‘民新’拍攝了眾多的紀錄片,用攝影機記錄了中國近代歷史發展中的重大事件。‘民新’的紀錄片一方面擴展了紀錄電影的宣教功能,另一方面使黎民偉等人獲得了更多的制片經驗。”[14]這些紀錄影像充溢著早期現代中國轉型時期以孫中山先生“三民主義”理念為代表的精神追求,尤其是兼具多重意義的結束封建專制、建制現代中國與帝國主義虎視眈眈中中華需自強的民族主義革命話語,在彼時中國民間努力喚醒大眾的家國意識、抵抗精神和革新斗志。
在香港影史的草創時期,不僅以民新公司為代表進行了諸多具有文獻和教育價值的紀錄片創作,就香港本土電影放映而言,新聞紀錄片也在這一時期占有重要位置。
“一九一六年,香港公映過有一定價值的《黎大總統閱兵》新聞紀錄片一九二〇年香港公映過一部極有歷史價值的大型新聞紀錄片《武昌起義》。”[15此外,1919年香港公映了《上海焚毀大煙掠影》紀錄片,3月18日在香港《華字日報》上登載了香港“域多利影畫戲院”的一幅廣告,主要內容是該戲院從3月18日開始將連續三天放映七幕電影,其中第一幕是《上海焚毀大煙掠影》,影片拍攝于1918年,攝影師是葉向榮,當時的名字叫《上海焚毀存土》,這是香港電影史和中國電影史上第一部紀錄焚毀毒害國人的鴉片煙土的新聞紀錄片,十分具有教育意義和警示價值。當時廣告文字特別指出,鴉片之流毒中國,為日已久,今后吾人漸知其禍害之鉅,故多已戒除,此次上海焚毀煙土,是為吾人之觀感,故攝影之以為永久之紀念焉。1921年,香港第一次公映了有關孫中山先生的紀錄片《孫總統授任廣州慶典》,這部影片于7月31日在香港和平戲院公映,是有關孫中山先生的第一部紀錄片,也是第一部在香港公映的有關孫中山先生的紀錄片,隨后到8月15日,新比照影戲院重映《孫總統就職》這部珍貴紀錄片,同時放映的還有《祭黃花崗》紀錄片。接著,“一九二二年香港公映過五部《中國電影發展史》沒有登載,而又頗有歷史價值的新聞紀錄電影,它們是:二月八日在新比照戲院公映的《中國人民在上海集會反對簽訂廿一條賣國條約》。記錄了一九一九年六月三日,上海各界人民舉行民眾大會,反對簽訂賣國條約,號召全國罷工、罷市支援五四愛國學生運動。”[16]紀錄電影作為電影的一種類型,在20世紀初的中國香港、廣州等地早早就已經開始履行起了它的公共傳播責任以及社會教育使命。
早期香港電影人關文清(左)與黎民偉(右)

除民新公司攝制的紀錄片以外,1924年在香港進行過公映的紀錄片里,另有一部名為《制鋼工業影畫》的影片,該片包含了盧森堡制鋼工業多個環節的紀實信息[17],這樣一部聚焦工業制造內容的紀實影像,在當時也為觀眾拓展了眼界、增添了見識并觸發著思考,且有意識地專門把目標受眾設定為學校學生,以帶動觀眾思考中國當時的工業化境況與向何處去。
除了紀錄片作品,香港電影草創階段以民新公司為代表攝制的故事片,也主要傳達著借電影進行社會教化的明顯意圖。1924年10月,民新公司正式出品的第一部故事長片《胭脂》在廣州進入拍攝階段,由黎北海做編導且出演了片中角色,黎民偉、林楚楚為男女主角,梁少坡也有參演,攝影師是羅永祥,化妝師是關文清。經過三個月攝影棚內的拍攝,《胭脂》在1925年春節前終于成片,全長八大本,制作成本花費了九千多元,于1925年2月20日起,在香港新世界戲院公映。該片故事的素材取自蒲松齡的《聊齋志異》[18],上映后得到觀眾的大力捧場與好評,連續放映一星期場場滿座,后又續映三天亦座座不空,幾乎首創了香港電影的最高賣座紀錄。更值得推薦的是,該片以“萬惡淫為首”傳統倫理來對世人進行勸勉警誡[19],片子故事表現好人終有好報、壞人不得善終,希望能對觀眾達成向善勸導,由此也反映了香港早期電影創作者的創作初心:用電影故事實行教化宣傳、倫理勸勉和道德訓導,在后來很長的時間中,向善勸導、重視人倫等都變成了香港電影,尤其是粵語電影的優良傳統之一。
民新公司問世后,1924至1925年間,香港地區相繼涌現多家電影拍攝制作公司,但能趕超民新業績的微乎其微,受1925年省港大罷工影響,諸多公司未能實現影片制作產出便直接銷聲匿跡。其中一家企業卻頗具代表性,即省港大罷工前香港默片產業中產量最高的光亞公司。光亞電影公司創辦于1925年,十多位創始人組建該公司的目的在于諷刺社會不良現象以警醒大眾,改良風氣,同時力求推動中國電影事業進步。[20]和民新公司類似,核心訴求皆為促進國產影片繁榮,謀求以電影革新社會,啟迪民眾心智,秉承鮮明的電影育人主張。
三、演員養成所:電影職業教育實踐模式的摸索
香港電影工業的雛形源自黎氏兄弟創辦的民新公司,香港影壇先鋒探索者此時已埋下教化改良與影業救國的理念根基,電影教育也由此邁入實體機構建設階段。電影教育除了廣義的電影改良社會、教化民眾的創作觀念與作品傳播外,開始有了職業教育性質的機構建設及模式探索,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演員養成所。
(一)民新演員養成所
民新公司成立后,“在廣州寶華路租了一間古老大屋的前座和中座,作為民新在廣州的辦事處和攝影場。這間古老大屋原屬前清探花李文田所有,由他的孫子租給民新,就這樣,探花第變成了電影攝影場”[21]。《胭脂》的拍攝提上了日程,但由于劇組人手缺乏,甚至演員都湊不夠,于是民新員工走上街頭,張貼演員招聘啟事,開辦演員訓練班。“由于當時廣州西關的閑人多,思想又比較開通,這次招請學員便有很多人報名,男女老少都有”[22],最終經過篩選共招生30人,開辦了民新演員養成所,按說它應該誕生在香港,卻因種種困難最終在異地廣州誕生,香港電影專業(職業)教育的實體機構由此出現了。“它由關文清、梁少坡、黎北海等任教,經過短期訓練,學員都參與了民新出品的第一部長故事片《胭脂》的攝制工作。”[23]由余慕云的文字可知,民新演員養成所是香港電影界第一間演員養成所,也是香港電影專業(或稱職業)教育最早的實體機構,它的辦學源起自影片拍攝的實際需求,培養的方向只限于表演,雖是香港早期電影專業教育的源頭,但很有局限性,因為臨時和異地的原因,該演員養成所的培訓時間非常短暫;又因沒有經驗,其培訓內容較為即興和松散,但作為第一次電影專業教育的嘗試,卻意義重大。
今日觀眾熟知的香港演員,如周潤發、劉德華、梁朝偉等人的入行經歷,都與“藝員訓練班”有著緊密關聯。事實上,自20世紀70年代起至今,銀幕和熒屏上香港影視界的中流砥柱幾乎都是出身自“無線電視藝員訓練班”。20世紀60年代末,邵氏電影公司將事業重心由電影轉移向了電視產業,基于邵氏公司之前在電影行業成功的“明星制”理念,香港電視廣播有限公司(即TVB)成立了無線藝員訓練班,主要培養滿足自身拍攝業務需求的演員、明星。和大學影視教育不同的是,該訓練班非學歷教育,是純粹的職業教育。在隨后的時間里,藝員訓練班根據影視市場等內外環境的變化進行了多次改制,在藝人培養的大口徑下進行了方向細分,例如1984年開始,藝員訓練班改制分為藝員招募、舞蹈藝員招募和司儀招募等,訓練周期和課程也據改制進行了調整。實際上,這類以鍛煉創作實踐能力為導向、滿足觀眾收視需求與喜好的培養演藝人才的影視專業教育模式,自香港電影草創時期的演員養成所就已經開始,在近百年來,依舊以各種因時而宜、因地而宜的變化長期服務著影視行業。今天的中國香港,其電影專業教育的實體已經不拘泥于為拍攝而開辦的演員訓練班這一形式,高等院校為創作制作、學術研究、理論批評等諸多方向而開展的電影教育實踐形式日益豐富多元。現代電影教育模式也早已和彼時的經驗式、“師徒制”授課大為不同。
香港早期電影專業教育的實體實踐活動,除了最早且最具有代表性的民新演員養成所外,還有后來關聯香港影片公司的香港演員養成所,以及聯華影業制片公司旗下設置的聯華演員養成所,以及幾位香港影人各自主導創辦的中國電影藝術學院、華藝電影學院及鳳凰演員訓練班等。
(二)香港演員養成所
香港演員養成所的創辦者是黎北海,他曾參演《莊子試妻》《偷燒鴨》等早期香港電影,后與兄弟黎海山、黎民偉等一起創辦了香港本土第一間全華資的電影公司一一民新影畫制造公司和第一間全華資的新式大型電影院一一新世界戲院,繼而導演、編劇了電影《胭脂》,隨后還聯合唐醒圖創辦了香港第一家有聲電影制片公司,出產了香港第一部有聲電影《傻仔洞房》,其創作經歷將香港電影從默片時代帶進了有聲電影時代。
省港大罷工不到半年,就已經超過二十萬工人參加,香港百業調零,由此香港電影業也陷入了一個較長的停滯時期,無論是電影制造業還是放映業都是一片沉寂。省港大罷工本身只持續了一年四個月,從1925年6月開始到1926年10月基本結束,隨后,經過在港中英多方人士、社會等各方的努力,到1928年基本恢復了罷工前香港的經濟貿易水平,但電影事業仍未能同步得到復蘇和發展,在這一時間區間內,香港對電影事業報以興趣、自身較有實力的電影工作者不是北上去了上海,就是就近奔赴廣州,如民新公司這一時間遷往了上海,而關文清、梁少坡等則都去了廣州創辦電影公司和開展拍攝創作。
黎北海最先打破了這一局面,為草創與戰前時期的香港電影界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一九三零年,他和利希慎創辦了‘香港影片公司’,制作了創業作《左慈戲曹》(香港第一部大制作的電影),結束了香港電影史上的第一個中止期,是他使中止了差不多五年的香港電影制片業復蘇。”[24黎北海在創建香港影片公司前,開辦了立足本地的香港演員養成所,作為唯一的導師進行電影專業(職業)教育實踐,“為香港電影事業做了基礎性貢獻,儲備了必要的人才資源”[25]。
香港演員養成所成立于1928年,當時聲稱香港影片公司所辦,但實際香港影片公司在此時還未成立,香港演員養成所也就成了因省港大罷工而停滯的香港電影界復蘇的號角。香港演員養成所的招生廣告刊登在1928年2月和4月的《工商日報》上,男女均有招收,除了過小的孩童不收,十六歲以上都可以報名,此外,廣告還寫道:“不收學費,只收堂費一元,所址設在利園,屬香港影片公司所辦。”[26]可以說,香港演員養成所的電影專業(職業)教育具有一定公益性質,比之20世紀三四十年代雨后春筍般成立于上海等地的諸多電影學校或演員訓練班、養成所的不菲學費,此處的費用幾乎為零。另值得留意的是,從附圖香港演員養成所另一則廣告《欲做女大明星者快來》,可以看到其開辦不久已經授課不下七百人,排除廣告夸大效應考量,也已經具有了一定的實際規模積累。
香港演員養成所由黎北海擔任唯一的導師,“培養出一批優秀的演藝人才,為香港電影進一步發展奠定了人才基礎”[27]。作為非學歷教育的電影專業(職業)教育實踐,黎北海創辦的香港演員養成所有著明顯的“師徒制”特征。作為唯一導師,其更為具體的培訓內容今天暫無法看到更多文字或影像,但可以肯定,教學內容多源自黎北海本人的電影從業經驗,此時的香港電影處于停滯狀態,香港影片公司還未正式成立但演員養成所招生廣告就已經打出了歸屬名號,可知該演員養成所是為后期香港影片公司成立后的拍片創作而培養和積蓄人才,即為拍攝的實際需求而進行提前的職業化培訓,再如上段末論及的招生廣告之一側重招收女學員,理由是“能堪當演者尚少”,亦在印證其培訓的目的和出口是服務于拍片的實際需求。所以,這一時期黎北海開創的電影專業(職業)教育實踐——香港演員養成所,沿襲的是傳統藝術教育的師徒制模式。
黎北海的努力沒有白費,經歷了“漫長的寒冬”,香港影片公司于1930年公映了創業作品《左慈戲曹》,結束了香港電影界長達近五年的沉寂期。該片由黎北海編導,同時他也扮演了片中左慈一角,《左慈戲曹》的女主人公由香港演員養成所培養出來的許夢痕擔任。而后,香港影片公司的第二部作品《客途秋恨》也成功上映,主演是養成所學員薛兆榮、立建嫻,香港演員養成所的電影專業(職業)教育見到了成效,香港電影開始復蘇,從草創時期過渡進入了戰前時期。
(三)聯華演員養成所
省港大罷工后香港影業復蘇,過渡進入戰前蓬勃發展階段的初始,1930年10月25日,聯華影業制片印刷有限公司在香港正式注冊成立,其資本構成也主要以董事會香港股東和香港認購股人為主,直至1931年3月在上海設置分支管理處前,聯華的核心都一直在香港本地。1931年初,聯華影業公司在香港成立聯華第三廠,即“聯華港廠”,廠長由黎北海擔任,主要成員有關文清、梁少坡、羅永祥、吳楚帆、黃曼梨等。聯華港廠將廠址設在香港北角名園山停業的游樂場內,因為游樂場舊址有不少的園林景觀,稍加改裝便成了拍片的外景場地。黎北海隨即開辦聯華演員養成所,為影片創作培養和準備人才。1931年4月公開招生后,“投考者非常踴躍,人數近千,限于名額僅錄取六十名”[28]。千余人僅錄取六十人,如此激烈的競爭背后是香港影業的復蘇,也是大眾對電影明星的一種期待、對演員養成的一種認可。
聯華演員養成所的師資較民新演員養成所、香港演員養成所都有了大大擴充,黎北海、關文清、梁少坡、羅永祥等香港早期電影的業界翹楚們為教學提供了保障。同時,相比之前的演員養成所,課程內容也大為豐富,教學體系也更為科學。民新演員養成所和香港演員養成所的電影教育,課程均是以“表演訓練”為重點,而至聯華演員養成所時,課程設置已經變得越發分類精細和工種對口,幾位導師各自有著具體擅長的領域,如導演、表演、編劇、攝影等,促使課程內容更加多元和合理,“每周上課三天,每日上課兩小時,有學科,有實習”[29],六個月畢業,還曾舉行過正式而隆重的畢業典禮,一并頒發了畢業證書。
香港演員養成所師徒制的經驗式教育到此時,和分類較為清晰的專業化、系統化教育開始并行融合,而后者主要得益于愛國影人、香港早期電影的另一位先驅關文清。關文清曾求學于美國加州大學文學系,“專修文學詩劇一年”[30],畢業后在美國做報紙記者,因為多翻譯中國古文、唐宋詩詞且見報而受到關注,好萊塢各影片公司開拍涉及東亞文化、風俗的影片時會聘請他為顧問,因而有機會在各大攝影場學習和研究電影,“后考入美國加州電影學院,接受了系統的電影專業教育”[31]。正因其從業和學習背景,電影制作的程序和方法、如何編寫電影劇本及電影化妝技巧等較為精細化的電影教育實踐才在聯華展開。
草創時期香港電影職業教育實踐具有代表性的三個演員養成所之外,自20世紀30年代開始,與養成所性質相似的諸多電影職業教育機構在香港陸續出現。如影人梁少坡于“1932年,在九龍彌敦道曾有一間以培養編劇人才為主的‘中國電影藝術學院’”[32]。梁少坡是廣東人,出生于南洋、在香港長大并接受教育,自小就喜歡戲劇和電影,從參與民新電影公司的創設,到聯華影業公司香港分廠成立聘其作為編導,并擔任聯華演員養成所的導師,其對電影教育方面的貢獻與自身從事電影工作的實踐一直密切關聯。
作為香港早期的電影教育機構,華藝電影學院也有過短暫的歷史一筆,石友于作為香港知名影人創立了華藝電影學院,其演藝生涯起步于黎北海等設立的聯華演員養成所,畢業后身兼演員與導演雙重身份,成為聯華港廠開山之作《鐵骨蘭心》的男一號。1934年,石友于依托香港商界投資建立華藝影片公司,9月,他在香港何文田創辦華藝電影學院,開設表演、攝影、化妝等課程,除自己授課外,還聘請湯劍庭等擔任教師[33]。
此外,被稱為“華南電影院大王”的盧根曾于1935年創辦鳳凰影片公司,公司成立后開辦過較大規模的演員訓練班,較民新、香港、聯華演員養成所的招生規模有大幅度擴展,開辦第一期就招收了兩百名學員。該演員訓練班課程以表演為主,涉及“表演術、國語、粵樂等”,并且給予學員頗高的待遇,一入學即每人每月發津貼十元,三個月后更加至三十元34,但后來因為盧根破產,該演員訓練班也隨即停辦。
結語
早期香港影人們的確有著深刻的以電影為載體、教化民眾、改良社會的電影教育觀念,這一觀念的傳播與推廣離不開香港電影的發展,其背后深層的客觀原因是現代中國社會轉型的開啟、香港華資經濟的興起和電影本身的大眾藝術屬性。電影因為受資金、技術、設備的限制,其教育影響是否深遠、價值是否達成、人才能否培養,就早期香港電影教育的實踐而言,必須看到其背后資本支持與市場環境需求的緊密關系。從歷史回顧可知,純粹民間的、個人的、自發的電影教育活動無法持續擴大其影響,甚至往往曇花一現。教育理念先行,想要獲得成規模、成體系的深遠實踐影響,達到一定的人才培養目標,必須考慮其驅動力量來源—市場化與工業體系的支持。民族電影教育運動想要獲得成功,離不開民族電影工業的良性發展,只有放映、制作、發行等方面向好發展,才能在客觀條件上滿足電影教育相關活動的基礎支撐,甚至是將其視為一項獨立事業的發展可能。
草創時期的香港電影教育,從演員養成所的表演人才教育到專業化的編劇人才教育嘗試,背后是香港電影深刻的市場商品屬性一為影業發展而培養專業人才,這一邏輯長久地作用、影響于香港電影、香港電影教育后續至今的發展,香港影人對電影專業(職業)教育的重視與香港電影產業的發展始終密切地相關聯。而從傳統單一的師徒制專業教學方式到精細、系統的美國電影教育經驗的涉入,這些歷史都與現實產生對話,啟發著今天的電影教育,依舊需要中西交流、海納百川、博采眾長而為我所用。創作方面,紀錄片與故事片雙重啟幕,背后是香港影人們“電影即教育”一派觀念的傳承與弘揚,這是香港早期影人的行業自覺與擔當,更是香港影界自誕生就存在的優秀傳統之一。它們與內地的早期電影教育史相互關聯、呼應,積極參與并構建著中國早期電影教育史這一歷史框架;更與抗戰前后香港電影發展、香港電影教育發展相連接,為香港電影業、香港電影教育的持久發展與繁榮奠定了堅實基礎,注入了蓬勃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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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何東煜,男,甘肅張掖人,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博士后(在站),清華大學影視傳播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博士,主要從事電影史論與教育研究。
【基金項目】本文系2024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藝術學一般項目“香港電影批評史(1924-2024)”(項目號:24BC050)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