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稅法”教學史料的編組與解讀

在歷史學科中，史料是學術研究的基礎。在高中《中外歷史綱要》的教學中，史料一方面為教材中抽象概念與結論式評價的理解呈現了具體情境；另一方面則為培育歷史思維與學科素養提供了重要平臺。

兩稅法的實施是唐朝中后期賦稅制度的重大變革，是中國古代征稅主要標準從人丁轉向財產的重要標志。從學生已有的學習材料來看，統編教材共用兩段正文介紹這一經濟制度：第一段介紹其實施的背景、標志及主要內容；第二段則側重揭示兩稅法的歷史影響。然而，我們無法從前段兩稅法內容介紹中直接得出后段“擴大收稅對象”“惟以資產為宗，不以丁身為本”等結論性評價。關于制度史教學，《普通高中歷史課程標準（2017年版2020年修訂）》（以下簡稱“課程標準”）給出了針對性的教學提示：“要從歷史的角度考慮具體的國情和當時的社會狀況，明了某一制度創立所要解決的社會問題；要對某一制度的創新之處和存在的缺陷進行辯證的分析；要注意某一制度是否在以后有不斷完善或問題暴露、積累、激化的情況等”。[

遵循以上分析，關鍵史料的適切引入與合理解讀是厘清“兩稅法”制度設計的必由之路，它也是連接制度內容與評價的橋梁。本文對兩稅法相關史料的編組從“容易獲取、來源可靠”的教材內史料開始，并在此基礎上進行必要的增補。

一、史料源， 厘清兩稅法的制度設計并理解其變革性

教材“史料閱讀”欄目引入了文獻史料《資治通鑒》，它從長時段視角分析兩稅法改革的必然性及制度改革的主要內容。表1從史料文本出發，架構了其與教材所述制度內容與制度評價的關聯。對該史料進行分析解讀，就意味著學生達到了學業質量水平層次1一—“能夠從所獲得的史料中提取有關的信息”。[2]

表1“史料閱讀”欄目《資治通鑒》中的

兩稅法內容文本解讀

但是《資治通鑒》撰寫于北宋中后期，距離兩稅法頒行的780年已經歷時約三百年，顯然并非研究這一制度的第一手史料。事實上司馬光撰寫

《資治通鑒》中唐史部分時參考了《唐會要》?！短茣冯m最終成書在北宋初年，編寫基礎則是唐德宗貞元年間蘇冕所撰《會要》四十卷、唐宣宗大中年間崔鉉等撰《續會要》四十卷。故此，史學界有此認識：“研究唐史，天寶以前的材料，《通典》可以為依據；天寶以后，則《唐會要》為最早史料。”[3要厘清兩稅法的制度設計并理解其變革性，《唐會要》中的記載可被看作第一手史料。相關史料有如下兩則：

其年（大歷十四年，即779年）八月宰相楊炎上疏奏日：

凡百役之費，一錢之斂，先度其數而賦于人，量出以制入。戶無土客，以見居為簿，人無丁中，以貧富為差。不居處而行商者，在所州縣稅三十之一，度所取與居者均，使無僥幸。居人之稅，秋夏兩征之，俗有不便者正之。其租庸雜徭悉省，而丁額不廢，申報出入如舊式。其田畝之稅，率以大歷十四年墾田之數為準而均征之，夏稅無過六月，秋稅無過十一月。

—王溥《唐會要》建中元年（780年）正月五日赦文：

宜委黜陟使與觀察使及刺史轉運所由，計百姓及客戶，約丁產，定等第，均率作年支兩稅，如當處土風不便，更立一限，其比來征科色自，一切停罷。至二月十一日起請條請，令黜陟觀察使及州縣長官，據舊征稅數及人戶土（主）客，定等第錢數多少為夏秋兩稅，其寡莞獨不支濟者準制放免，其丁租庸調并入兩稅，州縣常存丁額，準式申報，其應科斛斗，請據大歷十四年見佃青苗地額均稅，夏稅六月內納畢，秋稅十一月內納畢。其月大赦天下，遣黜陟使觀風俗，仍與觀察使、刺史計人產等級為兩稅法，此外斂者，以枉法論。

—王溥《唐會要》

對比《資治通鑒》、“楊炎疏奏”“建中元年赦文”三則史料，可知司馬光對兩稅法的記述重點參考了制度設計者楊炎的疏奏。同時可見，《唐會要》所載的疏奏原文較《資治通鑒》的內容更加完整?！捌涮锂€之稅，率以大歷十四年墾田之數為準而均征之”，反映兩稅法包含按田畝繳納的地稅。該內容不見于教材所引的《資治通鑒》史料文本，卻印證了正文中的兩稅法內容表述，同時還能呼應教材問題探究欄目中陸費對兩稅法的批評論據?！跋亩悷o過六月，秋稅無過十一月”，則明確了夏

秋兩稅繳納的截止期限。

進一步對比同樣出自《唐會要》的兩則史料，“疏奏”與“赦文”關于兩稅法的內容說明各有異同。

疏奏中的“人無丁中，以貧富為差”與赦文中的“約丁產，定等第”均指向兩稅法的核心原則，即征稅主要標準由人丁轉向財產，而赦文因其明確提出以“戶等”作為征稅標準而更具實操性。在教學實踐中，學生往往會對兩稅法制度下“每戶按人丁和資產繳納戶稅”的具體操作方式產生諸多疑問，人丁和資產兩種征稅標準如何整合、資產如何界定、不同資產如何換算為統一標準等…“赦文”所述依據人丁、資產評定戶等，再依照戶等高低繳納不同標準的戶稅，明確揭示了戶稅的具體征收方式。

此外，疏奏中的“俗有不便者正之”與赦文中的“其寡瑩獨不支濟者準制放免”均著眼于特殊群體的賦稅減免條例，赦文同樣更為明確地指出了所涉人群。

綜合上述對比分析可知，“楊炎疏奏”屬于政策提議，側重說明制度設計的邏輯；“建中元年赦文”是正式實施指令，明確了執行主體（“委黜陟使與觀察使及刺史”）、實施程序（“計百姓及客戶，約丁產，定等第”）以及時間節點（“二月十一日起請條請”）等。在用于研究兩稅法實施過程與實際效果時，顯然后者的價值會更高一籌。

二、多源互證，還原兩稅法的具體實施并分析其局限性

鄧小南提出“制度史研究不能只重視制度的文本規定，還應該關注其實際表現，關注影響其‘活動’的諸多因素”。[4兩稅法具體實施中的局限性是教學難點，且正文中沒有敘述?！吨型鈿v史綱要（上）》第7課的“探究與拓展”欄目提供了兩則史料，分別是陸勢奏議文本與白居易的詩作。兩則史料作者的身份不同、史料的類型也不同，相同點均為兩稅法推行后的時人評價。

張漢林對歷史教科書中的史料及設計有過專門觀察，他認為“‘作者、時間、出處’是史料三大來源信息史料的來源信息必不可少，因為對史料的辨析與拷問就是從史料的來源信息開始的”。[5據此論考察本課“問題探究”欄目設計：兩則史料均有較為詳細的出處，但缺少時間及作者身份的背景介紹；兩則史料后緊跟問題“談談你對兩稅法利弊的認識”，但問題指向較為寬泛，缺乏與史料的深層互動。在教學實施中，有必要對兩則史料進行簡要的信息補充。

陸費其人，在建中元年（780）兩稅法頒行時擔任渭南縣尉。“陸勢奏議文本”則是貞元十年（794）已經升任宰相的陸費針對兩稅法實施以來的弊端所寫的上奏文書，它是“宋代至今評論兩稅法取代租庸調制這一重大賦役制度變革者必引的名篇”[]。教材所引的段落主要批評的是兩稅法下百姓實際稅負不降反增的弊病。陸費在文中還指出“曾不悟資產之中，事情不一。有藏于襟懷囊篋，物雖貴而人莫能窺；有積于場圃囤倉，直雖輕而眾以為富；有流通蕃息之貨，數雖寡而計日收贏；有廬舍器用之資，價雖高而終歲無利。如此之比，其流實繁，一概計估算緡，宜其失平長偽”[7]，該評價直指兩稅制計稅原則中的操作性弊端。

中唐詩人白居易的詩作《重賦》亦可對兩稅法官史記載的不詳進行適當補正。“國家定兩稅，本意在憂人”體現出白居易充分肯定政府推行兩稅法的初衷。正是這樣相對客觀的評述立場，使得詩作中“奈何歲月久，貪吏得因循”等兩稅法實施弊端的描述更具可信度。

按照教材編寫者的設計意圖，組織學生在閱讀兩則材料的基礎上談對兩稅法利弊的認識，體現了學業質量水平層次3的要求：“能夠利用不同類型史料的長處，對所探究的問題進行互證”。[8]然時人評價的褒貶傾向不同程度地受其立場、視角的主觀影響，且以古人評價得出今人評價，似乎與“論從史出”“多源互證”的治史原則有相悖之處。“在對歷史和現實問題進行探究的過程中，能夠恰當地運用史料對所探究問題進行論述”[是史料實證素養水平層次4的目標。據此，筆者從《唐會要》中增補了以下史料：

憲宗元和六年（811年）正月，衡州刺史呂溫奏：

當州舊額戶一萬八千四百七，除貧窮死絕老幼單孤不支濟等外，勘差科戶八千二百五十七。臣到后，團定戶稅，次檢責出所由隱藏不輸稅戶一萬六千七?！甲驅づf案，詢問閭里，承前征稅，并無等第，又二十余年都不定戶，存亡孰察，貧富不均。

——王溥《唐會要》

衡州刺史呂溫的奏文中“隱藏不輸稅戶”“長期不定戶等”與教材“問題探究”欄目中兩則史料的抽象批判形成對照，揭示制度從“中央條文頒行”到“地方具體實施”的落差。如前文所述，兩稅制下戶稅征收的關鍵依據就是定期評定的戶等，地方上二十余年不定戶等的現實足以說明兩稅法實施中早已脫離了制度設計的初衷。

以“兩稅法”教學為核心，本文系統探討了制度史教學中史料的編組與運用路徑：通過瀕源《唐會要》等原始文獻與《資治通鑒》的互證，厘清制度設計的核心邏輯；借助地方官員奏文與時人詩文的多源互證，揭示中央政策與地方執行的落差。這種分析框架既強調對制度文本的深度解讀，又注重實施過程的動態考察，有助于學生深刻理解兩稅法變革的復雜性。

【注釋】

[1][2][8][9]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普通高中歷史課程標準（2017年版2020年修訂）》，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1年，第24頁、42頁、43頁、43頁。

[3]宋衍申：《中國歷史要籍介紹及選讀》，哈爾濱：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315頁。

[4]鄧小南：《再談走向“活”的制度史》，《史學月刊》2022年第1期，第103—111頁。

[5]張漢林、張迪亞：《歷史教科書中的史料選擇及其設計》，《歷史教學（上半月刊）》2019年第7期，第33—39頁。

[6]陳明光：《似是而非：評古今人節引陸勢論租庸調奏議之不當》，《中國經濟史評論》2024年第1輯，第5頁。

[7][唐]陸勢：《陸贊集》，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722—7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