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流變與價值回歸：三國至隋唐士族的發展演變

據研究，士族的同義詞有世族、高門、門閥、勢族等27個[，又有寒門、庶族等對立概念，其復雜情況給教師的教學與學生的學習帶來了挑戰。結合教材與相關研究，可作如下定義：士族是中國古代三國至隋唐時期的一個特殊社會階層，政治上世代把持官位，享受免役免調特權；經濟上控制依附人口，建立大莊園；文化上掌握文教資源，進行族內傳遞。這些優勢和特權成為門第資本，得到封建政權的制度和法律保證，具有世襲性、制度化等特征。[2]士族萌芽于東漢，到西晉正式形成；又分化于永嘉之亂后，在東普形成門閥政治，在十六國與少數民族政權結合，至南北朝走向衰弱和封閉；到隋唐衰落但影響不減，最終消亡于唐末五代。

一、士族形成與身份固化

一般認為，士族起源于東漢世家大族[3]。漢末三國動亂導致皇權衰落，世家大族通過發展莊園經濟，加強對部曲、佃客的人身控制，不斷壯大。[4]西晉建立后，士族依靠九品中正制實現其身份世襲化和特權制度化。兩晉九品中正制逐漸形成了上品與下品兩大體系，不僅推動了選官標準變化，更蛻變為社會地位與身份等級的標識。

由下表可知，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是指士族子弟憑借出身獲評“上品”（二品），而庶族子弟則囿于“下品”（三到七品）。盡管三、四品庶族的起授官品可以持平甚至超過中低級士族，但二者所授官職卻有清濁之分?！扒辶鳌甭殑涨彘e、俸祿優厚，“濁流”事務繁雜、地位較低。此外，通過將二品分為三等，又實現了士族內部的區隔。血緣成為新的價值標準，社會身份趨于固化。

表1兩晉士庶中正品與授官品對照表

據張旭華《九品中正制研究》整理

二、士族分化與身份重構

在八王之亂和永嘉之亂中，士族里那些大族強宗如范陽盧氏、博陵崔氏等留在北方，瑯琊王氏、陳郡謝氏等則選擇南渡，自此士族南北分化。在變亂的時代里，身份也在不斷重構。

（一）南方士族

南方士族分為僑姓和吳姓。僑姓以瑯琊王氏等五族為首，吳姓以吳郡顧、陸、朱、張為首，兩姓高門共同構成東晉政權的統治核心。[5]司馬睿得到士族支持才能稱帝，而后者也需要奉正朔以保全家族。在這個特殊的情況下，南方士族得以掙脫皇權束縛，開始了門閥政治。總的來說，東晉南朝內部政治活動的主線，是皇權與士族、士族內部、士庶之間勢力的消長，其本質都是對政治和經濟資源的爭奪。

東晉時期，皇權與士族之間、士族內部矛盾復雜。吳姓士族政治上次于僑姓，抵制僑姓圈地，使后者轉向山澤，推動了江南經濟開發。南遷的低級士族、庶族和廣大百姓被排斥在建康之外，多數居住在長江下游的江淮及中上游的襄陽一帶，被稱為流民。流民多是半武裝性質，他們聚攏宗族，建立兼具軍事和莊園經濟色彩的塢堡。朝廷免去白籍流民賦役，通過羈縻管理使之成為對抗北方的屏障。流民也成為皇帝和士族爭奪的資源。經王敦叛亂與蘇峻之亂，皇權被士族共同壓制。此后，庾氏和桓氏以北伐為名，先后經營襄陽流民，而江淮則在謝氏經營下建立了有名的北府兵。面對北方的軍事壓力，東晉在上下游士族的對峙中維持了七十多年的相對穩定。至383年，前秦在淝水之戰中被打敗，最終走向崩潰。外部軍事壓力驟減，東晉逐漸陷入內戰。經過高門士族叛亂篡位和低級士族孫恩、盧循起義，最后低級士族劉裕收拾殘局，不斷崛起。力量平衡被打破，東晉滅亡已成定局。

進入南朝，皇權重振，士族衰落，身份進一步重構。南朝開國君主多是庶族出身，大量任用低級士族和寒門出身的親信。宋齊時期士庶區分嚴格，跨越士庶的婚姻會因“失類”而被抵制，但個別士族會為獲得門第“補償金”而與庶族通婚[。同時，大量庶族通過賄官篡籍混入士族隊伍。士庶的界限在不斷強化的同時，又在不斷被混淆。到蕭梁時，梁武帝通過職官改革，在法律上確立了通過不同途徑晉升的新興寒門士族與傳統高門士族的同等地位。南朝政局動蕩，士族在內外動亂中遭到沉重打擊。隋滅陳后，南方士族北遷，士族南北合流。

（二）北方士族

北方士族分為郡姓和虜姓?？ば罩钙漳┝粼诒狈降臐h人士族，虜姓為北魏孝文帝改革后的漢化鮮卑貴族。少數民族的軍事征服帶來了強力皇權，北方士族只能處于依附地位，因此十六國北朝內部的政治活動主線是民族矛盾與民族交融。民族身份成為政治標簽，在民族交融的進程中不斷重構。

為應對戰亂，郡姓士族往往聯合宗族鄉里，結成塢堡。北方各政權根據其規模大小，授予士族地方官頭銜，承認其特權。因此塢堡就成了十六國至北魏前期事實上的地方基層組織，如北魏宗主都護制下的基層社會，在漢人聚居區實際上就是士族統領下的塢堡組織。

淝水之戰后，北魏復國，在其擴張過程中，一批漢人士族被吸納進來，加強了封建化。[8為緩解統治集團內部的民族矛盾，孝文帝試圖消弭胡漢文化差異，推行易服、通婚等舉措，并基于姓氏的漢化，按照當代官爵為重的原則，將改姓后的鮮卑貴族和漢人高門一體納入新的士族體制中。孝文帝改革重構了北魏的身份體系，但制度設計的合流不僅無法彌合原有的社會裂痕，還制造出了新的區隔。北方軍鎮鮮卑保持舊俗，被排斥在新體制之外，引發六鎮起義，最終導致北魏分裂。[

動亂中，多數漢化鮮卑士族受到沉重打擊，不少漢人寒門晉升為士族（如唐朝皇族自稱的族源隴西李氏），許多軍鎮鮮卑武人成為統治階級，體現了身份邊界的彈性。他們在東魏一北齊和西魏一北周政權中再度結合，形成了新的統治集團。西魏一北周一度通過改鮮卑姓來重構身份（如楊堅曾姓普六茹），實際上是對政治資源的再分配，在鮮卑身份下重新凝聚各族。[10]東西政權雖各自表現了胡化傾向，但各族在封建化過程中再度卷入了漢化潮流，最終實現了北方民族大融合，為隋唐大一統奠定基礎。

三、士族合流與價值回歸

進入隋唐，面對強大的皇權，合流后的南北士族已無法保證身份化的特權，但基于社會地位和文化優勢，仍能在新政權中保持政治地位?？婆e制就是這一道路的制度化。據統計，唐代宰相中士族出身者仍占相當比例，中唐以后這一趨勢加劇，表明科舉制特別是進士科成了士族的進身大道。[1寒門子弟也通過科考躋身仕途，打破門第界限，改變了統治集團的身份結構?？婆e的社會影響力不斷擴大，時人評判人物的標準也發生了變化，除門第身份外，文學（科名）、職官也成為重要標準。[12]

士族通過科舉重獲政治、經濟特權，繼續維持社會影響力，使唐朝表面上看起來是一個士族統治的時代。但依靠科舉獲取權力，恰恰是對士族身份的否定以及對個人價值的肯定。士族失去了賴以生存的鄉里根基，轉化為依附于皇權的官僚群體，證明士族時代已經結束。經安史之亂、黃巢起義及五代十國軍閥混戰，傳統士族最終消亡。

總的來說，士族留下的真正有價值的歷史遺產，是江南的土地開發和文化創造，是北方的民族進步和民族融合。[13]從更深層的意義上看，士族制度的瓦解，身份政治的結束，促使了“人”的價值回歸，成為中國歷史不斷前進的活力與動力。

【注釋】

[1]毛漢光：《兩晉南北朝士族政治之研究（上）》，臺灣：中國學術著作獎助委員會，1966年，第1頁。

[2]張旭華：《九品中正制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209頁。

[3]閻步克：《波峰與波谷：秦漢魏晉南北朝的政治文明（第二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96—109頁。

[4]王仲犖：《魏晉南北朝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36—137頁。

[5]唐長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中國封建社會的形成和前期的變化》，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164頁。

[6]中國歷史研究院主編：《（新編）中國通史綱要（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4年，第265頁。

[7]陳娟：《兩晉南北朝隋唐婚姻制度研究》，蕪湖：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33頁。

[8]張金龍：《北魏政治史（二）》，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70一292頁。張金龍：《北魏政治史（四）》，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17—245頁。

[9]萬繩楠整理：《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34頁。

[10]李宗?。骸墩摫背r卑姓氏的三次改易—一從lt;拓跋昇墓志 gt; 談起》，《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21年第3期，第178頁。

[11]唐長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中國封建社會的形成和前期的變化》，第378—386、401—402頁。

[12]張希清、毛佩琦、李世愉主編，金瀅坤著：《中國科舉制度通史·隋唐五代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797頁。

[13]田余慶：《東晉門閥政治》，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