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校讀札記

《史記》作為\"前四史\"之首，自東漢以來，歷代學者多有研究。本文擬在前賢研究的基礎上，針對其中一些校勘、訓話問題分析辨正，力求有所發明。

一、王其以我為讎而懟怒乎

《史記·周本紀》：“召公曰：‘昔吾驟諫王，王不從，以及此難也。今殺王太子，王其以我為而懟怒乎？夫事君者，險而不懟，怨而不怒，況事王乎！'\"[1]182按：“王其以我為而懟怒乎”，疑有倒文，似本應作\"王其以我為讎懟而怒乎”。

《國語·周語上》：“邵公曰：‘昔吾驟諫王，王不從，是以及此難。今殺王子，王其以我為懟而怒乎！夫事君者險而不懟，怨而不怒，況事王乎？'”[2]15對比《史記》與《國語》的后兩句，《史記》各多一“催\"字，由此形成了兩處異文。

查找發現，“懟怒”一詞很少使用，除去《史記》此句及引用此句的用例，最早的用例是宋敏求的《唐大詔令集》，其文為：“或因懟怒，各出丑言。\"[3]587

在漢代及其之前，“懟怨”“怨懟”為“懟”的常見組合方式，如《管子·宙合》：“厚藉斂于百姓，則萬民懟怨。遠其憂，言上之亡其國也。”[4]231《晏子春秋·外篇第七》：“君居處無節，衣服無度，不聽正諫，興事無已，賦斂無厭，使民如將不勝，萬民懟怨。”[5]326《新序·善謀》：“乃許楚靈王，遂為申之會，與諸侯伐吳，起章華之臺，為干溪之役，百姓罷勞怨懟于下，群臣倍畔于上，公子棄疾作亂，靈王亡逃，卒死于野。”[6]139-14《淮南鴻烈·兵略訓》：“其后驕溢縱欲，拒諫喜諛，燒悍遂過（燒，勇急也），不可正喻，大臣怨懟，百姓不附，越王選卒三千人，擒之干隧，因制其虛也。\"[7]518《漢書·王商史丹傅喜傳》：“今或言商不以自悔而反怨懟，朕甚傷之。”[8]3374

《說文·心部》：“懟，怨也。\"\"懟怨”\"怨懟\"皆同義連文，而\"懟怒”則非。

《國語》前一句“王其以我為懟而怒乎”，“懟”“怒”二字分別為后面兩句的最后一個字，作“險而不懟\"與“怨而不怒”。根據《史記》所記后兩句“險而不催懟”與“怨而不怒”，我們懷疑《史記》前一句本作“王其以我為讎懟而怒乎”，后來“懟”與“而\"兩個字在傳抄中出現顛倒的情況。

又“讎\"亦為“怨”義。《楚辭·九章·惜誦》：“又眾兆之所讎。\"王逸注：“交怨曰讎。”[9]23“懟”亦為同義連文，對比“懟怒”，將“催懟\"劃為一詞更為合理。又結合下文的拆分排列，作“王其以我為懟而怒乎\"更為合適。

二、乘城、乘塞

《史記·高祖本紀》：“宛，大郡之都也，連城數十，人民眾，積蓄多，吏人自以為降必死，故皆堅守乘城。”[1]456《索隱》：“李奇曰：‘乘，守也。'韋昭曰：‘乘，登也。\"[1]1457

《漢書·高帝紀》：“故皆堅守乘城。\"顏師古注：“乘，登也，謂上城而守也。”[8]21《史記通解》：“堅守乘城：登城堅守。乘：登。”[10]476《史記箋證》：“堅守乘城——謂登城而堅守之。\"[1674《史記全譯》翻譯為：“登城堅守。\"[12]127

《史記·高祖本紀》：“于是令祠官祀天地四方上帝山川，以時祀之。興關內卒乘塞。\"[1]470《集解》：“李奇曰：‘乘，守也。\"[1]470

《漢書》顏師古注：“乘，登也，登而守之，義與上乘城同。\"[8]38按：“乘城\"即守城，“乘塞\"即守塞，顏說添字為訓。

“乘”本有登、升義，后來發展出守義。《玉篇·桀部》：“藥，守也。”“乘，今文。”[13]528《廣韻·蒸韻》：“乘，守也。”[14]57《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公夏首字乘。”[1]2698《孔子家語》：“公夏守，字子乘。”[15]450《文選·擬古》：“乘障遠和戎。\"李善注引《漢書》“帝使博士狄山乘鄣”，李奇注：“乘，守也。”[16]443

《漢書》顏注有多處將“乘”解釋為“登而守之”。如《漢書·竇田灌韓傳》：“又遣子弟乘邊守塞。”師古曰：“乘，登也，登其城而備守也。”[8]2399《漢書·匈奴傳》：“今罷乘塞，則生嫚易分爭之漸，五也。\"師古曰：“乘塞，登之而守也。”[8]3804-3805《漢書·張湯傳》：“山自度辯窮且下吏，曰：‘能。乃遣山乘鄣。\"師古曰：“乘，登也，登而守之。”[8]264《漢書·傅常鄭甘陳段傳》：“望見單于城上立五采幡織，數百人披甲乘城。\"師古曰：“乘謂登之備守也。”[8]3013

以上四條《漢書》顏注皆將“乘\"釋作“登”，但其中都包含“守”義。訓話貴專，在注釋翻譯時，應根據上下文義結合來看，“乘”自有“守”義，如果沒有明顯需要登上某處的意思時，則不必解釋為“登”，再釋為“登而守之”。

“乘城”“乘塞”“乘邊”皆是“乘\"字的常用搭配，而\"守城”“守塞”“守邊”三詞，在古書中亦多見，如《墨子·七患》：“以七患守城，敵至國傾。”[17]25《呂氏春秋·不茍論·當賞》：“賜守塞者人米二十石。\"[18]651《史記·李斯列傳》：“使臣將三十萬眾守邊。”[1]30%又《漢書·竇田灌韓傳》：“又遣子弟乘邊守塞。”[8]239\"“乘”與“守\"對文出現，可見“乘\"的“守”義在漢代已出現，雖字書無載，但不可忽略。

“乘\"與“守\"在字音或字形上皆不相近，似是因“乘\"在表示“登\"時有時是為了防守，故在使用中間接有了“守\"的含義，在使用中，“守”的含義不斷加強，使用逐漸普遍，所以在《玉篇》《廣韻》等字書中“乘\"字條下列了“守”義。而兩漢時期大概正是“守”義形成之時，在訓話中，應依照文中具體之義來分析，故不可拘泥于其原來的“登”義。

三、皮縣城

《史記·項羽本紀》：“成安君陳馀棄將印去，不從人關，然素聞其賢，有功于趙，聞其在南皮，故因環封三縣。\"《正義》：“《括地志》云：‘故南皮城在滄州南皮縣北四里，本漢皮縣城，即陳馀所封也。'\"[1]40按：“皮縣城”，當作\"南皮縣城”。

《漢書·地理志》中無“皮縣”。《史記·外戚世家》：“長君前死，封其子彭祖為南皮侯。\"《正義》引《括地志》：“故南皮城在滄州南皮縣北四里，漢南皮縣也。”

據《史記》《漢書》記載，陳馀所封為南皮縣。《史記·高祖本紀》：“封成安君陳馀河間三縣，居南皮。”《漢書·張耳陳馀傳》：“羽以馀不從入關，聞其在南皮，即以南皮旁三縣封之。\"因此，《項羽本紀》之《正義》引《括地志》脫“南\"字。

四、撫其官職

《史記·吳太伯世家》：“后遂收夏眾，撫其官職。\"《集解》：“服虔曰：‘因此基業，稍收取夏遺民余眾，撫修夏之故官憲典。‘\"[1]1775受《集解》注釋的影響，《史記箋證》將\"撫其官職”一詞釋為“把夏朝的國家、制度再重建起來”。[11]2182《史記通解》釋為“重整夏朝的官職”[10]1415。按：“撫其官職\"當譯為\"撫慰夏朝的官吏”。

《說文·手部》：“撫，安也。”《漢書·高帝紀上》：“漢王如陜，鎮撫關外父老。\"顏師古注：“撫，慰也。\"查找“撫\"的用法，未見其有“修整”之義，《集解》所說不確。

‘官職”也并非只可表示任官職位，《漢語大詞典》“官職”條下即列有“職官之長”的釋義。

《左傳·哀公元年》：“以收夏眾，撫其官職。”《正義》：“以收夏眾，以德撫靡（人名）。”[19]4679《呂氏春秋·季春紀·圜道》：“令出于主口，官職受而行之。\"高誘注：“官職，職官之長。”[18]81《呂氏春秋·仲春紀·貴生》：“由此觀之，耳目鼻口不得擅行，必有所制。譬之若官職不得擅為，必有所制。制于君也。此貴生之術也。”[18]38

由此可知，“官職”一詞實指官吏，“撫其官職\"指撫慰官吏，并非《集解》所言撫修故官憲典。

五、寵姬宋

《史記·燕召公世家》：“六年，惠公多寵姬，公欲去諸大夫而立寵姬宋，大夫共誅姬宋。”《索隱》：“宋，其名也，或作‘宗’。劉氏云‘其父兄為執政，故諸大夫共滅之’。”[1]1879

《史記志疑·燕召公世家》卷十九：“三‘姬'字必‘臣'之誤，即《年表》所稱‘幸臣’，而所以誤‘姬'者，因《左傳》有‘燕人歸齊姬'事也。不然，寵姬何可為大夫，立寵姬又何必去諸大夫。且妾之稱姬，非當時語，不但與《左傳》乖違，亦與《年表》相背。”[20]896

按：三“姬\"字蓋不誤。“宋”疑當作“宗”，“寵姬宗\"謂寵姬之族人。 ①

《史記志疑》所據《左傳》與《年表》原文如下：《左傳·昭公三年》：“燕簡公多璧寵，欲去諸大夫而立其寵人。冬，燕大夫比以殺公之外璧。公懼，奔齊。書曰‘北燕伯款出奔齊’，罪之也。”[19]443《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公欲殺公卿立幸臣，公卿誅幸臣，公恐，出奔齊。”[1]785誠如《史記志疑》所言，“妾之稱姬，非當時語”，《史記·十二諸侯年表》作“幸臣”，《左傳》作“寵人”“外璧”，似與《燕召公世家》原文不合，然司馬遷采集史料編撰《史記》時，時而會將史料中的詞語換成當時更常用的詞語。《晉世家》中有與《燕召公世家》相近的一例，或可證“寵姬”不誤。《史記·晉世家》：“厲公多外璧姬，歸，欲盡去群大夫而立諸姬兄弟。\"《左傳·成公十七年》：“晉厲公侈，多外璧。反自鄢陵，欲盡去群大夫，而立其左右。”[19]4172

“外璧”與“璧寵\"被轉寫為“璧姬”與\"寵姬”，《晉世家》中作\"立諸姬兄弟\"而《燕召公世家》作“立寵姬宋”，“寵姬\"蓋不誤，或可將關注點放在“宋\"字上。

《索隱》：“宋，其名也，或作‘宗’。劉氏云‘其父兄為執政，故諸大夫共滅之’。”《索隱述贊》：“莊送霸主，惠羅寵姬。\"據此，可知劉伯莊與司馬貞所見《史記》已作\"寵姬”。然據《索隱》所列異文，唐代《史記》諸版本中有作“宗”者。筆者考目前所見唐寫本中的\"宗”與“宋\"字，發現其字形頗相似。

宋，日本宮內廳藏唐寫本《史記·高祖本紀》寫作“親”，東洋文庫藏唐鈔本《史記·秦本紀》寫作“宋”。[21]宗，日本高山寺藏唐鈔本《史記·殷本紀》寫作“”。敦煌P.226V（6-3）《社文》寫作“宋\"[2]254，敦煌P.3765（11-3）《轉經文》寫作“象\"[22]335。

又《左傳》與《史記》中亦有以“某某宗\"來表達其族人的用例，如《左傳·桓公十一年》：“雍氏宗有寵于宋莊公，故誘祭仲而執之。”[19]3812《史記·趙世家》：“趙盾患之，恐其宗與大夫襲誅之，乃遂立太子，是為靈公，發兵距所迎襄公弟于秦者。”

因此，“宋\"有可能是“宗\"字之訛，若“寵姬宋\"實為“寵姬宗”，則文義豁然曉暢，其與“諸姬兄弟\"意思相近，皆來源于司馬遷采擇《左傳》時的改寫。寵姬宋”與\"姬宋\"之兩“宋\"字，當作“宗”。

六、娶婦于楚而好

《史記·管蔡世家》：“景侯為太子般娶婦于楚，而景侯通焉。”[1]1896

王叔岷《史記證》：“《考證》：楓山、三條本婦下有好字。案敦煌本作‘太子斑取婦于楚而好，景侯通焉’，般、斑古通，《魯世家》已有說。娶、取正、假字。而下有好字，是也。《考證》所稱‘楓山、三條本婦下有好字’，‘婦'疑‘而'之誤。”[23]1388按：敦煌本“而\"下有\"好\"字，王說甚是。此處宜加校勘記。

查找《史記》其他篇目，君王見女貌美而自娶之或通之的記載并不少，大多都有“好\"字。《史記·秦本紀》：“十一年，楚平王來求秦女為太子建妻。至國，女好而自娶之。\"[1]250《史記·魯周公世家》：“息長，為娶于宋。宋女至而好，惠公奪而自妻之。”[1]1848《史記·衛康叔世家》：“右公子為太子取齊女，未人室，而宣公見所欲為太子婦者好，說而自取之，更為太子取他女。”[1]1927《史記·楚世家》：“平王二年，使費無忌如秦為太子建取婦。婦好，來，未至，無忌先歸，說平王曰：‘秦女好，可自娶，為太子更求。平王聽之，卒自娶秦女，生熊珍。”[1]2065

作為《史記》史料來源之一的《左傳》也不乏相似的用例，《史記》慣用\"好”，而《左傳》慣用“美”。《左傳·桓公十六年》：“為之娶于齊而美，公取之。”[19]3817《左傳·文公七年》：“及鄢陵，登城見之，美，自為娶之。”[19]4007《左傳·襄公二十五年》：“棠公死，偃御武子以吊焉。見棠姜而美之，使偃取之。”[19]4305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為太子取楚女，公通焉，太子殺公自立。”[1]78年表并無“好\"字，然年表記載簡略，不足以證《世家》原文無“好”。依據敦煌本及《史記》《左傳》對于相似情境的描寫，筆者建議增加此條異文的校勘記：“敦煌本‘而'后有‘好'字。”

七、平陽曲南七十里

《史記·晉世家》：“二十五年，晉伐翟，翟以重耳故，亦擊晉于嚙桑，晉兵解而去。”《集解》：“《左傳》作‘采桑’，服虔曰‘翟地’。”《索隱》：“裴氏云《左傳》作‘采桑’。按：今平陽曲南七十里河水有采桑津，是晉境。服虔云翟地，亦頗相近。然字作‘嚙桑’，嚙桑衛地，恐非也。”[1]199按：“平陽曲南七十里”，“平陽曲\"未知何義，疑“曲\"當作“屈”。

殿本作“平陽縣南七十里”。《中國歷史地圖集》春秋戰國卷晉國地圖中有“采桑”一地，平陽縣西北邊有地名屈，采桑在屈地的西南邊，且同屈一樣在平陽縣的西北邊。因此，殿本所作“平陽縣南七十里\"亦不合理。

《左傳》：“晉里克帥師，梁由靡御，虢射為右，以敗狄于采桑。\"杜預注：“平陽北屈縣西南有采桑津。”又據《中國歷史地圖集》，采桑北邊約七十里的地方即為屈地。《廣韻》曲，丘玉切，入燭溪，屋部。屈，區物切，入物溪，物部。曲、屈皆為人聲溪母字，音近。故\"平陽曲南\"者，或當為\"平陽屈南”，曲、屈音近而訛。

八、百里奚宋井伯

《史記·晉世家》：“還，襲滅虞，虜虞公及其大夫井伯百里奚以媵秦穆姬，而修虞祀。”《正義》：“《南雍州記》云：‘百里奚宋井伯，宛人也。‘\"[1]19按：“宋井伯”，疑當作“字井伯”。《世說新語》注引文正作“字井伯”。《世說新語·德行》：“百里奚亦何必輕于五羖之皮邪！”注引《楚國先賢傳》：“百里奚字井伯，楚國人。少仕于虞為大夫。晉欲假道于虞以伐虢，諫而不聽，奚乃去之。”[26]16

《左傳·僖公五年》：“師還，館于虞，遂襲虞，滅之。執虞公及其大夫井伯，以媵秦穆姬。”[19]3898《春秋左傳話》：“《史記·晉世家》曰‘及其大夫井伯百里奚’，《正義》曰：《南雍州記》云：“百里奚，字井伯，宛人也。”梁劉峻《世說新語》注：‘百里奚字井伯。按：《古今人表》百里奚列上之下，井伯列中之下，則非一人也。”[27]281《春秋左傳話》引《史記》亦作“字井伯”，不知其所見版本是否即作“字”。

《左傳》記此事作“井伯”而無“百里奚”三字，后代學者也多以為井伯與百里奚并非一人。但從《史記》上下文可知，《史記》中確將兩者并為一人，而《正義》所言也都是建立在井伯與百里奚是同一個人的基礎上。《秦本紀》《李斯列傳》《老子韓非列傳》《商君列傳》的《正義》皆載滅虞事，但僅言“百里奚\"而無“井伯”。

《史記·秦本紀》：“五年，晉獻公滅虞、虢，虜虞君與其大夫百里傒，以璧馬賂于虞故也。既虜百里傒，以為秦繆公夫人媵于秦。百里傒亡秦走宛，楚鄙人執之。\"[1238《史記·李斯列傳》：“昔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東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索隱》：“《秦本紀》云‘普獻公以百里奚為秦穆公夫人媵于秦，奚亡走宛，楚鄙人執之’是也。”《正義》：“《新序》云：‘百里奚，楚宛人，仕于虞，虞亡人秦，號五羚大夫也。\"[1]3086《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伊尹為庖，百里奚為虜，皆所由干其上也。\"《正義》：“《晉世家》云襲滅虞公，及大夫百里以媵秦穆姬也。”[1]2620《史記·商君列傳》：“夫五羚大夫，荊之鄙人也。\"《正義》：“百里奚，南陽宛人。屬楚，故云荊。”[1]2714-2716

在《史記》的認知中，井伯即百里奚，宛人，先為虞國大夫，后為秦國大夫，與宋無關。《正義》引《南雍州記》“百里奚宋井伯”中“宋”字不知所指，若作“字井伯”，則點明“井伯”與“百里奚”的關系，指兩者為一人，正合于其注之本意。

九、壽春在南壽州

《史記·楚世家》：“楚東徙都壽春，命曰郢。\"《正義》：“壽春在南壽州，壽春縣是也。[1]2091《校勘記》：“殿本無‘南'字，疑此衍。按：本書卷七《項羽本紀》劉賈軍從壽春并行'《正義》：‘壽州壽春縣也。卷五一《荊燕世家》‘圍壽春'《正義》：‘今壽州壽春縣是也。”[1]2098按：《正義》中“南\"或非衍字，可標點為“壽春在南，壽州壽春縣是也”。《索隱》《正義》中也有其他類似“地名 + 在 + 方位詞\"的表達，故從形式上看“壽春在南\"是合理的。

《史記·夏本紀》：“大野既都，東原底平。\"《正義》：“廣平曰原。徐州在東，故曰東原。水去已致平復，言可耕種也。”[1]72《史記·封禪書》：“瀆山，蜀之汶山。\"《索隱》：“《地理志》蜀郡湔氏道，愍山在西。郭璞注云‘山在汶陽郡廣陽縣，一名瀆山也’。”[1]1651《史記·趙世家》：“九年，趙攻燕，取貍、陽城。”《正義》：“按：燕無貍陽，疑‘貍'字誤，當作‘漁陽’，故城在檀州密云縣南十八里，燕漁陽郡城也。按趙東界至瀛州，則檀州在北，趙攻燕取漁陽城也。”[1]2204-2205

楚國徙都前在陳地。《漢書·地理志上》“淮陽國”條下有“陳”，注：“故國，舜后，胡公所封，為楚所滅。楚頃襄王自郢徙此。莽曰陳陵。”\"九江郡”條下有“壽春邑”，注：“楚考烈王自陳徙此。”由《漢書》的記載我們可知陳與壽春的大致方位，又據《中國歷史地圖集》春秋戰國卷的楚國地圖，壽春在今淮南市壽縣，陳大概在今周口市淮陽區，故壽春在陳的東南邊。《楚世家》正文作“楚東徙都壽春”，《正義》若言其亦在南也十分合理。

《校勘記》中所列《項羽本紀》《荊燕世家》引《正義》皆直言其所在之處，不重“壽春”二字，與此處行文略有異。因此，筆者以為此處僅改動標點即可，不必視為衍文。

十、秦莊襄王拔之

《史記·楚世家》：“六年，秦圍邯鄲，趙告急楚，楚遣將軍景陽救趙。七年，至新中。\"《正義》：“新中，相州安陽縣也。七國時魏寧新中邑，秦莊襄王拔之，更名安陽也。”[1]201按：《正義》“秦莊襄王拔之\"當作“秦昭襄王拔之”。

《秦本紀》記載在秦昭襄王五十年拔寧新中并更名安陽事。其他三處《正義》所引亦皆為秦昭襄王。

《史記·秦本紀》：“（昭襄王五十年，王齕）即從唐拔寧新中，寧新中更名安陽。”《正義》引《括地志》云：“寧新中，七國時魏邑，秦昭襄王拔魏寧新中，更名安陽城，即今相州外城是也。”[1]273

《史記·項羽本紀》：“行至安陽，留四十六日不進。”《正義》：“《括地志》云：‘安陽縣，相州所理縣。七國時魏寧新中邑，秦昭王拔魏寧新中，更名安陽。\"[1]391

《史記·趙世家》：“五月拔之。趙將樂乘、慶舍攻秦信梁軍，破之。”《正義》：“信梁蓋王乾號也。《秦本紀》云‘昭襄王五十年王屹從唐拔寧新中，寧新中更名安陽'，今相州理縣也。\"[1]2200

因此，《楚世家》《正義》“秦莊襄王”當為“秦昭襄王”，可據改。

十一、滅舒

《史記·楚世家》：“（莊王）十三年，滅舒。\"[1]2053按：“舒\"后疑脫“蓼\"字。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莊王十三年）伐陳，滅舒蓼。\"[1]753楚莊王十三年（前601）即魯宣公八年，《春秋經》《左傳》《谷梁傳》皆記載此事且皆作“舒蓼（鄒）”。

《春秋經·宣公八年》：“楚人滅舒蓼。”[1]4068《左傳·宣公八年》：“楚為眾舒叛故，伐舒蓼，滅之。”[19]4068《谷梁傳·宣公八年》：“楚人滅舒鄒。\"[24]5239

《史記·楚世家》記載楚穆王四年（前622）“滅六、蓼”，疑是后人因前已述滅蓼事而刪“蓼\"字。然“舒蓼\"并不能拆分為“舒”與“蓼”。《左傳·文公十二年》：“群舒叛楚。”杜預注：“群舒，偃姓，舒庸、舒鳩之屬。\"孔穎達疏引《世本》：“偃姓。舒庸、舒蓼、舒鳩、舒龍、舒鮑、舒龔。”[19]4019因此，舒蓼為群舒之一，除了舒蓼還有舒庸、舒鳩等，《左傳》亦有記載。

《左傳·文公十四年》：“楚莊王立，子孔、潘崇將襲群舒，使公子燮與子儀守，而伐舒蓼。”[19]4024《春秋經·成公十七年》：“楚人滅舒庸。[19]4170《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吳人為楚舟師之役故，召舒鳩人。舒鳩人叛楚。”[19]4299《春秋經·襄公二十五年》：“楚屈建帥師滅舒鳩。”[19]4305

據《左傳》，舒庸、舒鳩都在舒蓼之后滅亡，若言楚莊王十三年“滅舒”則不合于史實。因此，《史記》楚莊王十三年當是“滅舒蓼”，《楚世家》\"滅舒\"下脫“蓼\"字。

十二、洛州洛陽縣

《史記·樗里子甘茂列傳》：“楚懷王怨前秦敗楚于丹陽而韓不救，乃以兵圍韓雍氏。\"《正義》：“故城在洛州洛陽縣東北二十里。”[1]2810按：此條《正義》疑有訛脫。“洛陽縣\"疑當作“陽翟縣”，“二十里\"疑當為“二十五里”。

《史記·周本紀》：“楚圍雍氏，韓征甲與粟于東周。\"《集解》：“徐廣曰：‘陽翟雍氏城也。\"\"《正義》：“《括地志》云：‘故雍城在洛州陽翟縣東北二十五里，故老云黃帝臣雍父作杵白所封也。按：其地時屬韓也。”[1]205《史記·田敬仲完世家》：“十二年，攻魏。楚圍雍氏。\"《集解》：“徐廣曰：‘在陽翟，屬韓。\"[12297-2298

據《周本紀》與《田敬仲完世家》的注文可知“雍氏\"在陽翟縣附近，然陽翟與洛陽非一地，《舊唐書》記載洛陽在洛州，而陽翟曾屬嵩州、許州、洛州，在今禹州市附近，兩地相隔較遠。因此，《樗里子甘茂列傳》之《正義》中的“洛陽\"不符合歷史地理的記載，有可能是由“陽翟”一詞訛誤而成。《樗里子甘茂列傳》之《正義》所言“二十里”，除《周本紀》與《田敬仲完世家》外，《韓世家》“公何不令楚王筑萬室之都雍氏之旁\"之《正義》引《括地志》亦作“二十五里”，蓋作“二十里\"者，于傳抄中有脫漏。

此外，《舊唐書》記載《括地志》的撰著始于貞觀十二年（638），成書于貞觀十五年（641）。《舊唐書·列傳第二十六》：“十二年，司馬蘇勗以自古名王多引賓客，以著述為美，勸泰奏請撰《括地志》。泰遂奏引著作郎蕭德言、秘書郎顧胤、記室參軍蔣亞卿、功曹參軍謝偃等就府修撰。”[25]2653“十五年，泰撰《括地志》功畢，表上之，詔令付秘閣，賜泰物萬段，蕭德言等咸加給賜物。\"[25]2653-2654

《舊唐書·志第十八》“許州望”條記載了“陽翟”一地的行政規劃：“貞觀元年，廢黃臺、繁昌、籧強三縣，以洧州之扶溝、鄢陵，汝州之襄城，嵩州之陽翟，北灃之葉縣來屬。十三年，改置都督府，管許、唐、陳、潁四州，而許州領長社、長葛、許昌、鄢陵、扶溝、臨潁、襄城、陽翟、葉九縣。\"[25]1431“顯慶二年，割陽翟屬洛州。\"[25]1431

陽翟于貞觀元年（627）前屬嵩州，貞觀元年到顯慶二年（657）屬許州，顯慶二年劃入洛州。①對照《括地志》的撰寫年代，時陽翟屬許州，“洛州陽翟縣\"實為《正義》征引時所改。華林甫先生曾言：“張守節是開元時人，離《括地志》成書已有一百來年，他作《史記正義》征引《括地志》，就把原來貞觀時的地名換成開元時的名稱了，宋人征引《括地志》，又把唐代名稱改成了宋朝的稱呼了。”[28]135因此今日散見在各處的《括地志》佚文，其文本具有復雜性，我們當審慎地看待其中所載內容，不可單一視為貞觀時的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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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朱正平】

NotesontheCollationandAnnotationofHistoricalRecords

WANG Yaq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 31oo58，China

Abstract：Despitecenturiesofscholarlyresearch onHistoricalRecords，certainphilologicaland textual mistakesor inacuracies persist.Thispapertakes some notes forexamples：Inthe“Hereditary HouseofYan，the Dukeof Shao”，the phrase立寵姬宋（establish the favoured consort Song）suggests that 宋（Song）maybea scribal error for宗（zong）.For the“HereditaryHouseof Guan andCai”，the sentence景侯為太子般娶婦于楚，而景侯通焉（Marquis Jing took a wife from Chu for his son，Prince Ban，and Marquis Jing hadilicit relations with her）appears toomitthecharacter好（hao） after而（er），basedonevidencefromthenuangmanusipt，warantingatexualnote.Inthe\"CorectInterpretation\"（Zhangyan） commentary to the“Hereditary HouseofChu”“the entry（Ningxinzhong）…was takenby Qin Zhuangxiang Wang，who renamed it Anyang”contains an error；“Qin Zhuangxiang Wang\"shouldbecorrectedto“Qin Zhaoxiang Wang\".Furthermore， the record“Inthethirteenth year，[Chu]extinguished Shu”likelyomitsthecharacter蓼（Liao）after舒（Shu）.Finally， in the\"Correct Interpretation”tothe“BiographiesofChu Liziand Gan Mao”，the location note“（Yongshi）itsoldcity is twentyli northeast ofLuoyang County in Luozhou\"is suspect；“Luoyang County\"should probably be“Yangdi County”， and“twenty li”may be a mistake for“twenty-five li”.

Keywords：Historical Records；collation；annotation；punctu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