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研究概述
“屈原否定論”的形成,提出者主要從兩條路徑予以論證:一是否定《屈原賈生列傳》文本的完整度,進而否定其為司馬遷所作,再進而否定所載屈原事跡的真實性;二是認為《離騷》《九歌》《天問》《九章》《遠游》《下居》漁父》在思想、情感方面存在矛盾,或不合于先秦時代,進而否定其屬于屈原。當(dāng)屈原既失去事跡,也失去作品后,他作為歷史人物自然就只剩下一副空殼而完全被否定了。前人對此多有反駁,既有從第一條路徑入手的,也有從第二條路徑入手的。本文將繼續(xù)討論的是第一條路徑。
質(zhì)疑《屈原賈生列傳》其風(fēng)頗早,于慎行、顧炎武、梁玉繩已相繼申說,而廖平、胡適、何天行則使爭議進入了高潮,并真正形成了“屈原否定論”。其中,胡適所作《讀lt;楚辭gt;》作用尤為關(guān)鍵,他從該傳內(nèi)部詳細發(fā)掘出了“七大可疑”②,影響極大。因此,反對“屈原否定論”的學(xué)者也把批評此文作為必由之路。
他們的意見,主要表現(xiàn)為對“七大可疑”予以指瑕或他解。如胡適疑傳末孝昭之謚不應(yīng)為司馬遷所知,故而推論該傳另有作者,陸侃如便引崔適《史記探源》中的解釋,認為這段話是\"褚少孫補的”[1]41。又如胡適疑傳中敘事不明,包括疏、諫矛盾,“放流\"矛盾,“秦虎狼之國,不可信\"為誰所說的疑問,前稱屈原、后稱屈平的混亂,懷王換張儀地究竟是黔中還是漢中的歧說,屈原是否有諫懷王“何不殺張儀”之事的爭議等①,陸侃如便認為有的問題是因為文段脫漏②,湯炳正則提出“竄亂說”③。這些反駁一定程度上推進了該問題的深入研究,并引出了許多新的學(xué)術(shù)增長點。不過,其局限也很明顯,最顯著的表現(xiàn)是他們雖都反對胡、何所持《屈原賈生列傳》偽作說,但在致亂之因的解釋上卻互不相容。這說明他們看似雄辯,其實尚不能使自己陣營信服;如此,則又如何能真的駁倒胡、何呢?
審視批評胡、何的學(xué)者,可發(fā)現(xiàn)他們在論證方向上有一重大疏忽,即把駁論胡、何提出的諸多“可疑\"作為重心,而非從正面發(fā)掘支撐《屈原賈生列傳》為司馬遷作的新證據(jù),這也使他們始終處在被動應(yīng)戰(zhàn)局面中。其實,胡、何忽視了一個關(guān)鍵問題,即認為《屈原賈生列傳》在《史記》中可有可無,仿佛將它剔除完全不影響《史記》的整體性。可是,司馬遷如果真創(chuàng)作了《屈原賈生列傳》,而此傳作為《史記》之“部分”,就必然要與其“整體”相統(tǒng)一,形成難以分割的邏輯關(guān)系,因此它便不可能是可有可無的。所以,如果我們能基于這種統(tǒng)一關(guān)系去證得它為司馬遷作《史記》時必須立的傳,且也確實表現(xiàn)出了與《史記》“難以分割的邏輯關(guān)系”,那便是從正面證明了它為司馬遷所作。而從考察結(jié)果看,這樣的證據(jù)確有不少,今詳論之如下。
二、從文獻史角度看《屈原賈生列傳》與《史記》為一體
先從文獻史這一最直觀的角度看《屈原賈生列傳》與《史記》間\"難以分割的邏輯關(guān)系”。
首先,應(yīng)注意的是東方朔的創(chuàng)作。從今存史料看,東方朔是司馬遷之外最早見到《史記》的人。據(jù)司馬貞《史記索隱》載:“桓譚《新論》以為太史公造書,書成示東方朔,朔為平定,因署其下。”[2]461桓譚是東漢初人,距司馬遷未遠,其說頗具參考意義。同時,東方朔《七諫》中《初放》《沉江》兩篇承襲于《屈原賈生列傳》中《屈原傳》部分④。由此可知,東方朔確應(yīng)見過《史記》,并精讀了其中的《屈原傳》。不僅如此,《七諫》中還有對宋玉《九辯》、賈誼《吊屈原賦》、淮南小山《招隱士》、嚴忌《哀時命》中文句的承襲現(xiàn)象,這說明在東方朔之前\"楚辭流派\"這樣的觀念已初步成型,因此他才會有意識地將這些人的作品作為“代屈原設(shè)言\"時的模擬對象。而從今存文獻看,在此之前唯有《史記》如此大規(guī)模記錄了諸楚辭作家,《屈原賈生列傳》則是集中反映這種\"楚辭流派”意識的關(guān)鍵作品,描寫了從屈原到宋玉、唐勒、景差,再到賈誼、劉安及司馬遷自己的傳承史③。而《司馬相如列傳》則談到了嚴忌、枚乘、鄒陽等辭賦家。所以,東方朔這種“楚辭流派\"意識應(yīng)正是從《史記》來,具言之則是從《屈原賈生列傳》《司馬相如列傳》來。這說明他所見《史記》中不僅有《屈原傳》,而且它還與《賈誼傳》合在一起,也即呈現(xiàn)為今天《屈原賈生列傳》之總體結(jié)構(gòu)。
其次,應(yīng)注意的是桓寬。桓寬是漢宣帝時人,所著《鹽鐵論》多稱引《史記》,其中包括《屈原賈生列傳》。如卷二《非鞅》云:“大夫曰:‘淑好之人,戚施之所妒也;賢知之士,闒茸之所惡也。是以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頃襄,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孫。\"[3]95屈原句顯然化用《屈原傳》“令尹子蘭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2]2485。又卷四《褒賢》云:“大夫曰:‘文學(xué)高行,矯然若不可卷;盛節(jié)絮言,皦然若不可涅。\"[3]24后半句應(yīng)即化用《屈原傳》“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不獲世之滋垢,瞬然泥而不滓者也”2]2482。又卷五《相刺》曰:“文學(xué)日:‘扁鵲不能治不受針藥之疾,賢圣不能正不食諫諍之君…是以孔子?xùn)|西無所遇,屈原放逐于楚國也。故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此所以言而不見從,行而不得合者也。”[3]255應(yīng)即化用《屈原傳》“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饞人間之,可謂窮矣屈平既”[2]2482-2483等句。《相刺》又曰“文學(xué)曰:‘…屈原行吟澤畔,曰:“安得皋陶而察之!”夫人君莫不欲求賢以自輔,任能以治國,然牽于流說,惑于道諛,是以賢圣蔽掩,而饞佞用事,以此亡國破家,而賢士饑于巖穴也。”[3]255其中“屈原行吟澤畔\"應(yīng)即化用《屈原傳》“屈原至于江濱,被發(fā)行吟澤畔\"[2]2486句,“安得皋陶而察之!\"當(dāng)是糅合化用《離騷》“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饞而齎怒\"[4]9\"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4]14與《惜誦》“命咎繇使聽直”[4]123等句,而“夫人君…亡國破家\"則化用《屈原傳》“人君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然亡國破家相隨屬,而圣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2]2485句。這些都說明在《鹽鐵論》成書前已存在今本形態(tài)的《屈原傳》。據(jù)此再看第一條中的“賢知之士,茸之所惡也”,知其應(yīng)出自賈誼《吊屈原賦》“茸尊顯兮,饞諛得志。賢圣逆電兮,方正倒植\"[2]2493;而作者化用時與《屈原傳》內(nèi)容并存,則其直接來源應(yīng)非賈誼的文集或單獨流傳之篇,而是《賈生傳》中所引的《吊屈原賦》。由此可見,早自桑弘羊,至遲到桓寬時,所流行《史記》中也已有《屈原賈生列傳》①。
再次,應(yīng)注意的是揚雄。揚雄曾見過《史記》并為之作補,其《法言》中的稱引情況顯示出他也應(yīng)見過《屈原賈生列傳》。《法言·吾子》云:“或問:‘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賦也,益乎?’曰:‘必也淫。‘淫,則奈何?'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如孔氏之門用賦也,則賈誼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5]49-50這段話顯然針對《屈原賈生列傳》及《史記》中相關(guān)內(nèi)容而論。司馬遷在《屈原傳》中曾發(fā)評論“《國風(fēng)》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2]2482,“詩人之賦”的說法正與之相應(yīng);“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其后楚日以削,數(shù)十年竟為秦所滅”[2]2491,則對應(yīng)的是“辭人之賦”;對“麗以淫”的貶斥及對“麗以則\"的肯定,則對應(yīng)《司馬相如列傳》中“太史公曰:《春秋》推見至隱,《易》本隱之以顯,《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譏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以言雖外殊,其合德一也。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jié)儉,此與詩之風(fēng)諫何異”[2]3073,及《太史公自序》中“作辭以諷諫,連類以爭義,《離騷》有之。作《屈原賈生列傳》”[2]3314,“子虛之事,大人賦說,靡麗多夸,然其指風(fēng)諫,歸于無為。作《司馬相如列傳》[2]3317所反映的評論標準和相應(yīng)術(shù)語。當(dāng)然,觀點略有調(diào)整。由此可見,揚雄這段評論的文獻背景正是《史記》中《屈原賈生列傳》《司馬相如列傳》等篇所建構(gòu)的“楚辭流派\"序次——屈原為宗祖,司馬相如為\"入室”(單獨作傳),賈誼為\"升堂”(作《賈生傳》與《屈原傳》形成“合傳”),而景差、唐勒、宋玉、枚乘則又次之,甚至有所貶損。
最后,應(yīng)注意的是班固,他所見《史記》也包括《屈原賈生列傳》。觀《漢書·賈誼傳》,其底本取自《賈生傳》無疑;如此,則其在賈誼“度湘水,為賦以吊屈原\"后插入“屈原,楚賢臣也,被饞放逐,作《離騷賦》,其終篇曰:‘已矣!國亡人,莫我知也。遂自投江而死。誼追傷之,因以自諭”[6]222一段背景敘述,便應(yīng)是對《屈原傳》中屈原故事的概括及“自屈原沉汨羅后百有余年,漢有賈生,為長沙王太傅,過湘水,投書以吊屈原”[2]2491諸語的化用。又《漢書·司馬遷傳》錄《史記》篇目,有“《屈原賈生列傳》第二十四”[6]2721,而《藝文志》“屈原賦\"后有注曰“楚懷王大夫,有列傳\"[6]1747,亦可證班固所見《史記》中有《屈原賈生列傳》。
總之,從東方朔、桑弘羊、桓寬、揚雄、班固的稱引情況看,他們所見《史記》中顯然都有《屈原傳》;而他們在談及屈原時,往往會牽扯賈誼其人及《吊屈原賦》,以及其他辭賦家,這種做法顯示出他們有一種\"楚辭流派\"意識,而這種意識正是源自《史記》中《屈原賈生列傳》《司馬相如列傳》等篇的塑造。并且,在司馬遷之后,從東方朔到班固,對《屈原賈生列傳》的稱引,延續(xù)緊密,過程自然,中間看不出有什么特殊政治、文化事件影響他們必須去造假;再考慮到他們相繼作偽的意愿既弱且難以被證實,故而他們對《屈原賈生列傳》的稱引足以證明其所見《史記》中必有《屈原賈生列傳》一篇,且認可為司馬遷所作①。
三、從立意角度看《屈原賈生列傳》與《史記》為一體
再從司馬遷創(chuàng)作《史記》的“立意”角度,看《屈原賈生列傳》與《史記》間\"難以分割的邏輯關(guān)系”。具體又包括兩個方面。
第一,《史記》寫“士”的立意。司馬遷創(chuàng)作《史記》,最高目標是“究天地之際②,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7]77],表現(xiàn)為通過對\"人\"命運的書寫來呈現(xiàn)他對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思考。此創(chuàng)作動機由來有自,據(jù)《太史公自序》,司馬談臨終前曾囑托司馬遷:
余死,汝必為太史;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夫天下稱誦周公,言其能論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風(fēng),達太王王季之思慮,爰及公劉,以尊后稷也。幽厲之后,王道缺,禮樂衰,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xué)者至今則之。自獲麟以來四百有余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今漢興,海內(nèi)一統(tǒng),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2]3295
在敘述史學(xué)價值、史官責(zé)任后,希望兒子能繼承自己遺志,載論孔子《春秋》以來的歷史。值得注意的是,他大致區(qū)分了兩種社會狀態(tài)及造成此不同狀態(tài)的原因,前者為“諸侯兼并”與“海內(nèi)一統(tǒng)”的治亂之別,后者則在強調(diào)“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帶來治世的同時,暗示了昏君暴主、奸臣佞臣造成亂世的罪過。所以,司馬談實已意識到社會發(fā)展的本質(zhì)是人的發(fā)展,又尤其是“君一臣\"這對關(guān)系的發(fā)展;這對關(guān)系是良性的,則社會安定繁榮,反之則動亂不休。司馬遷顯然繼承了這一思路,故而作《史記》時選擇以“人\"為中心來呈現(xiàn)社會之變,并創(chuàng)“本紀”以應(yīng)“主、君”,“世家\"以應(yīng)“諸侯”,“列傳”以應(yīng)“士”。
不止如此,司馬遷還有自己的體會,其文云:
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圣德,猶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圣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余嘗掌其官,廢明圣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yè)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2]3299
除繼承父親遺志,要載“明圣盛德”“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yè)”,也即司馬談所謂“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外,他特地用一個“且\"字強調(diào)了“士賢能而不用\"的悲劇現(xiàn)象,并指明這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是“有國者之恥”。此視角充滿了批判鋒芒,直面“君—臣\"這對社會核心關(guān)系中的沖突情況,并把責(zé)任的矛頭隱隱指向了君主。因此,這一視角可謂特別大膽,也特別冒險,是司馬遷真正獨到的發(fā)現(xiàn)。如此,他在創(chuàng)作《史記》時,會努力通過典型人物來呈現(xiàn)這種思想便顯得自然而然了。
據(jù)此立意來看《史記》諸傳記,就可發(fā)現(xiàn)大量人物確實在呈現(xiàn)司馬遷的這種意圖。其一是有才而無功的“學(xué)者型人物”,如老子、莊子、孔子、孟子、荀子、韓非子、弱衍以及孔子的諸多弟子。從立功也即“用\"的角度說,他們成就甚微,才華不得施展,具有悲劇性;但他們或開宗立派,或傳承學(xué)術(shù),尚有一隅之得,因此悲劇性被稀釋了。其二是成敗相參的“將相型人物”,其中有先敗后成的人,如管仲、蘇秦、張儀等;有先成后敗的人,如伍子胥、信陵君、項羽、韓信、陳稀、周亞夫等。相比而言,前者往往會因最終的成功稀釋甚至顛覆掉早期的悲劇性,后者則因其先成后敗,尤其是不得善終,而顯得更為可惜,但畢竟其功業(yè)仍有一時之得,也足可令人欣慰。所以,這兩類士盡管都具有承載司馬遷“士賢能而不用\"悲劇意識的功能,但批判力度顯然不夠。因此,司馬遷要更集中、更深刻地呈現(xiàn)其批判鋒芒,就還必須找出更具典型意義的人物。
而從《史記》來看,第三類人物就是屈原、李廣兩個才華橫溢,卻始終有志難伸、屢屢受挫而又不得其死的人,以及附著在二人傳記中的賈誼和李陵。對比《屈原賈生列傳》《李將軍列傳》,可發(fā)現(xiàn)司馬遷在塑造人物形象時思路非常相似。一是《李將軍列傳》中李廣是傳主,李陵為附從,地位之別明顯;而《屈原賈生列傳》中盡管二人看起來是“合傳”,但實際上賈誼也是附從地位①。所以司馬遷始終突出的是屈、李二人。二是從兩人生平經(jīng)歷說,屈、李都早早表現(xiàn)出非凡才華,奠定了他們“賢能\"的根本形象。但之后兩人卻都處處不順,屈原先遭上官饞言被疏,接著諫懷王殺張儀不成,諫懷王毋人秦失敗,到襄王時又再次被逐,終至完全失望,自投汨羅;而李廣先被匈奴擊敗、活捉,獲罪當(dāng)斬,贖為庶人,接著隨衛(wèi)青伐匈奴,又遭被圍、迷路,屢屢受挫,終未封侯,甚至最后也落得個引刀自刎的下場。三是在屈、李死后,司馬遷都繼續(xù)記述他們后代的情況,李敢、李陵是血緣上的后代,亦都懷才而夭,悲劇落幕;宋玉、景差、唐勒、賈誼,是學(xué)術(shù)上的后代,要么茍且變志,要么如賈誼般將屈原的悲劇重演一遍。對這些后代的描寫,又進一步凸顯了屈、李悲劇的徹底性。四是在論屈原人格時強調(diào)“正道直行”“竭忠盡智”,而季廣也是“其身正,不令而行”的典范,“其忠實心誠信于士大夫”。五是在刻畫悲劇之因時,司馬遷都把矛頭指向王權(quán),對屈原自不必說,盡管上官大夫、子蘭是直接的進饞之人,但保護傘卻是楚王;而在李廣、李敢、李陵身上,與之相對的衛(wèi)青、霍去病、李廣利,根本依賴的仍是漢武帝。所以就《史記》整體看,《屈原賈生列傳》《李將軍列傳》實是兩篇內(nèi)核一致的作品,在全書中相互呼應(yīng);它們所要呈現(xiàn)的也不僅僅是屈、李兩個特定的人,而是他們所各自代表的文、武兩類悲劇的士。這背后深刻寄寓了司馬遷的批判意圖,即無論文士、武士,不管多么有才華,都難逃“士賢能而不用”的宿命;而造成這種悲劇的根本之因,是王權(quán)對親佞之人的支持與縱容。
由此可見,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所呈現(xiàn)的創(chuàng)作意圖,確實在全書各傳記中得到了具體的實現(xiàn);《屈原賈生列傳》作為其中重要一環(huán),故而只能是司馬遷精心營構(gòu)。反之,如果它是后人偽造,恐怕很難與全書如此契合。
然后,從司馬遷“士賢能而不用\"悲劇意識的歷史淵源、現(xiàn)實影響及相關(guān)用語看,《屈原賈生列傳》也應(yīng) 是其所創(chuàng)作。這表現(xiàn)為兩點。
其一,“士賢能而不用”的社會現(xiàn)象自先秦便已普遍存在并成為士人所關(guān)注的重要話題,這在孔子、孟子、韓非子的言論中都有體現(xiàn),而屈原則自陳得尤為濃烈與悲情;漢人繼續(xù)這種書寫,并在思想、語言上表現(xiàn)出繼承性。賈誼《吊屈原賦》可謂\"先聲”,董仲舒《士不遇賦》司馬遷《悲士不遇賦》則更進一步,形成了典型內(nèi)容與術(shù)語。比參《史記》,可發(fā)現(xiàn)司馬遷將此書寫傳統(tǒng)引人書中,使其成為《史記》重要組成部分。具言之:(1)“士賢能而不用\"的實質(zhì)即“士不遇\"現(xiàn)象,是司馬遷立意時超過“明圣盛德”“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yè)\"而最具創(chuàng)作沖動的部分。同時,《士不遇賦》云“皇皇匪寧,只增辱矣。努力觸藩,徒摧角矣\"[8]146,《悲士不遇賦》云“雖有行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陳”[8]189,呈現(xiàn)出的悲劇士人的人生寫照與《史記》人物也高度相似。(2)《士不遇賦》云“觀上古之清濁兮,廉士亦瑩而靡歸。殷湯有卞隨與務(wù)光兮,周武有伯夷與叔齊若伍員與屈原兮,固亦無所復(fù)顧”[8]147中所舉卞隨、務(wù)光、伯夷、叔齊、伍員、屈原等六人,在《史記》中皆有論及,后四人更是形成了重要傳記。(3)董仲舒《士不遇賦》以自述視角感嘆不遇,而情感皈依于守德自足,司馬遷在繼承這種寫法和思想的同時卻增加了兩個關(guān)鍵詞——“悲”和\"志”。前者如題目中的“悲”,以及起句“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顧影而獨存”[8]189,都表現(xiàn)了對不遇士人的同情態(tài)度和濃烈情感;后者如“恒克已而復(fù)禮,懼志行而無聞”[8]189,則表現(xiàn)了司馬遷評價他們時的一個關(guān)鍵視角,即因為他們“雖有行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陳”,故而只能從“志”上去肯定他們。這兩個詞在《史記》中也多有體現(xiàn),是司馬遷評價悲劇人物時最重要的術(shù)語,如評“(周亞夫)足已而不學(xué),守節(jié)不遜,終以窮困。悲夫”[2]208,“余悲伯夷之意”[2]2122,“余獨悲韓子為《說難》而不能自脫耳”[2]2155,“吳起說武侯以形勢不如德,然行之于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軀。悲夫\"[2]2169,“棄小義,雪大恥,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豈嘗須臾忘郢邪\"[2]2183,“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2]2503,“韓信、盧綰非素積德累善之世,徼一時權(quán)變,以詐力成功…豈不哀哉…陳稀,梁人…于戲悲夫!夫計之生孰成敗于人也深矣”[2]2642。
其二,“士賢能而不用\"的悲劇,也是司馬遷遭遇李陵事件后的一種自我體驗。以這種體驗為中心,他完成了《報任安書》《悲士不遇賦》《史記》的書寫。通過對比,可發(fā)現(xiàn)它們相互呼應(yīng)的關(guān)系。在《報任安書》中司馬遷曾自述心曲,少負不羈之才,頗為自信,自以為得“主上幸”,所以“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wù)一心營職,以求親媚于主上”。及李陵敗,出于公正之心為他辯護,也因“見主上慘凄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結(jié)果“明主不曉,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游說”,慘遭下獄、宮刑,深受恥辱,方才醒悟自己不過是“固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畜之”,這使他與歷史上那些悲劇士人產(chǎn)生了深深共情。所以在《報任安書》中他痛陳周文王、李斯、韓信、彭越、張敖、周勃、竇嬰、季布、灌夫等人的慘痛事例,并表示要以孔子、屈原、左丘明、孫臏、呂不韋、韓非為榜樣,“發(fā)憤”著書,留“文采”于身后?。而這段文字不僅進入了《史記》,還在《太史公自序》中得到重申,同時所舉人物也都在本紀、世家及列傳中形成了傳記。至于《悲士不遇賦》,文中盡管未舉具體人物,但其感嘆不遇,以“沒世無聞,古人唯恥”[8]190自勵的思想,與《報任安書》《史記》卻是一貫的。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悲士不遇賦》在觀察士人們不幸遭遇后,得出一段體會:“我之心矣,哲已能忖。我之言矣,哲已能選。沒世無聞,古人唯恥。朝聞夕死,孰云其否。逆順還周,乍沒乍起。理不可據(jù),智不可恃。無造福先,無觸禍始。委之自然,終歸一矣。”[8]90與《屈原賈生列傳》末的\"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服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2]2503,在思想和表述形式上都很相似;在表達對崇高“心”“志”的肯定后,感嘆這種“心”“志”不僅沒有促成士人們成功,反而造成他們屢遭厄運,甚至死亡,于是司馬遷最終只得歸于道家“禍福\"\"死生\"的“同、一\"思想給自己以寬解。
由此可見,《屈原賈生列傳》就其悲劇主題、敘事結(jié)構(gòu)、用語用詞而言,都不是孤立的;它們在縱向上既有自先秦而來的“士不遇\"書寫傳統(tǒng)及《吊屈原賦》《士不遇賦》《悲士不遇賦》諸經(jīng)典文章的支撐,在橫向上也有司馬遷親身體驗及《報任安書》《悲士不遇賦》以及《史記》其他篇目的呼應(yīng);因此它只可能是司馬遷精心營構(gòu),而很難為后人所附會、偽造。
第二,是《史記》寫“楚辭學(xué)\"的立意。
司馬遷“究天地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宏偉目標,其實質(zhì)就是要探討政治、軍事、哲學(xué)、文學(xué)、藝術(shù)、天文、地理、醫(yī)療、教育、經(jīng)濟等領(lǐng)域的發(fā)展規(guī)律,因此這些領(lǐng)域中但凡有影響的現(xiàn)象,他都不可能不涉及。士賢能而不用”是一種重要的政治現(xiàn)象,楚辭學(xué)”則是一種重要的文學(xué)現(xiàn)象,它發(fā)生于先秦,至司馬遷時已有相當(dāng)廣泛的影響力。在此期間,即便將被懷疑的先秦時代的楚辭現(xiàn)象暫放一邊,漢初以來的發(fā)展狀況也不可能為史學(xué)家所忽視。自漢代以來,文學(xué)界已產(chǎn)生了相當(dāng)多著名的辭賦家,并形成了以吳王劉濞為中心的枚乘、鄒陽、嚴忌等人之群體,以劉安為中心的諸“賓客\"之群體,以漢武帝為中心的嚴助、朱買臣、司馬相如、東方朔、枚皋等人之群體。而且,這些群體不僅有文學(xué)性質(zhì),而且有政治性質(zhì),許多辭賦家因此而獲登高位,影響朝政,所以站在司馬遷角度是必然要在《史記》中載錄這一現(xiàn)象的,這也是一位史學(xué)家應(yīng)盡的責(zé)任。
據(jù)此而觀《史記》寫作,除《屈原賈生列傳》外,《魯仲連鄒陽列傳》載“鄒陽者,齊人也。游于梁,與故吳人莊忌夫子、淮陰枚生之徒交[2]2469,《酷吏列傳》中載“始長史朱買臣,會稽人也。讀《春秋》。莊助使人言買臣,買臣以楚辭與助俱幸”[2]3143,《司馬相如列傳》“會景帝不好辭賦,是時梁孝王來朝,從游說之士齊人鄒陽、淮陰枚乘、吳莊忌夫子之徒,相如見而說之\"[2]299,談及了“楚辭\"概念、漢初主要辭賦家以及以梁孝王為中心的文學(xué)群體。并且,《司馬相如列傳》還載錄了《哀秦二世賦》《大人賦》這樣的楚辭體作品。這些都說明司馬遷確實注意到了這一文學(xué)現(xiàn)象,并將之作為《史記》的表現(xiàn)內(nèi)容。因此,他在書中單列一篇專講屈原這個楚辭學(xué)的核心人物,并借此闡發(fā)他的楚辭學(xué)思想,可說是理所當(dāng)然,甚至是必須的。
然后,如果我們假設(shè)《屈原賈生列傳》為偽作,從而將它從《史記》中剔除,則會發(fā)現(xiàn)全書關(guān)于楚辭學(xué)的書寫會呈現(xiàn)出許多漏洞。(1)記錄了從枚乘、鄒陽、嚴忌、朱買臣到司馬相如的諸多辭賦家,并載錄了《哀秦二世賦》《大人賦》這樣的楚辭體作品,但卻未探索這一文學(xué)現(xiàn)象的先秦源頭;(2)提到“楚辭\"這樣的概念,卻沒有呈現(xiàn)這種文體跟“楚\"有什么關(guān)系;(3)如此重要的文學(xué)現(xiàn)象,全書僅有零散記錄和簡略評價,缺乏集中反映和理論升華。顯然,這樣的書寫策略與司馬遷“通古今之變”的豪言相違背,也與他寫政治、軍事、哲學(xué)等其他領(lǐng)域時,呈現(xiàn)從五帝到漢初發(fā)展軌跡的體例相異,這是一種嚴重的失職。反之,如果承認《史記》中本有此列傳,這些漏洞則可得到完美填補。由此可見,《屈原賈生列傳》也應(yīng)是司馬遷創(chuàng)作《史記》時就已包含的一篇。
四、結(jié)語
以胡適為代表質(zhì)疑《屈原賈生列傳》,以及陸侃如、湯炳正等人的反駁,都只糾結(jié)“細節(jié)”,而缺乏宏觀視野和發(fā)生學(xué)思維,也即站在司馬遷角度考慮《史記》在創(chuàng)作時該不該寫《屈原賈生列傳》。由此出發(fā),可發(fā)現(xiàn)“欲以究天地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司馬遷,在創(chuàng)作《史記》時對“士賢能而不用\"的現(xiàn)象和楚辭學(xué)興盛的現(xiàn)象都頗為關(guān)注。這種關(guān)注既體現(xiàn)在《史記》之內(nèi),也體現(xiàn)在《史記》之外。而在《史記》之內(nèi),也不僅僅在《屈原賈生列傳》,還牽涉其他篇章甚多。也即除了與“士不遇”主題、“楚辭學(xué)\"思想上的繼承與呼應(yīng),《屈原賈生列傳》還與《吊屈原賦》《士不遇賦》《悲士不遇賦》《報任安書》以及《太史公自序》《李將軍列傳》《魯仲連鄒陽列傳》《酷吏列傳》《司馬相如列傳》等都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它們邏輯相牽,敘事結(jié)構(gòu)、用詞用語相應(yīng),具有顯著的整體性關(guān)系,絕不會像偽作說那般認為《屈原賈生列傳》在《史記》中可有可無。這種豐富而嚴密的契合關(guān)系,也不可能是某個后來者所能偽造的。
從文獻史角度看,司馬遷之后,東方朔、桑弘羊、桓寬、揚雄、班固這些重要學(xué)者都曾稱引《史記》,其中包括《屈原賈生列傳》。并且,他們或直接引述其中思想,或間接化用其中言語,流傳脈絡(luò)清晰、自然,中間看不出有什么作偽痕跡。所以,他們理應(yīng)也認同該傳出自司馬遷之手。
參考文獻:
[1]褚斌杰.屈原研究[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
[2]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3]王利器.鹽鐵論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2.
[4]洪興祖.楚辭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5]揚雄.法言義疏[M].汪榮寶,注疏.陳仲夫,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
[6]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7]蕭統(tǒng).六臣注文選[M].李善,呂延濟,劉良,注.北京:中華書局,1987.
[8]全漢賦校注[M].費振剛,仇仲謙,劉南平,校注.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2005.
【責(zé)任編輯 朱正平】
A Study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Biography of Qu Yuan and Jia Sheng andHistoricalRecords
-With the Discussion that the Biographyisnot Writtenby Sima Qian
XIE Tianpeng
(School ofChinese LanguageandLiterature,Hunan InstituteofScienceand Technology,YueYang 414006,China)
Abstract:Hu Shi,He Tianxing,andothers identified“suspicious elements”withinthe“BiographiesofQu Yuanand JiaSheng”toquestion itsauthenticity,whileLu Kanru,TangBingzheng,andothersrefutedtheseclaims by striving to reconcile the narrtive internally toprove its genuineness.However,noneof them considered examining theisu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theunitybetween Historical Records asa wholeandthe“BiographiesofQu Yuan andJia Sheng”asoneof its parts.Approaching the mater from thisangle reveals twokeypoints:First,figures from Dongfang Shuo andSang Hongyangto Huan Kuan,Yang Xiong,andBanGuall made references to Historical Records,including the“Biographies of Qu YuanandJiaSheng.”Second,in termsof SimaQian’soverarching intent incomposing Historical Records,to exposethetragedyof“capable scholars going unrecognized”andto summarize the development of“Chuci studies”since the pre-Qin period.Fromthetwo discusions above,itcan be known thatthe creation ofthe“Biographies of Qu Yuan and Jia Sheng\"appearsnotonlylogicalbutneceary,whichcanbecoroboratedbyumeroushistoricaltexts.Therefore,itiscedible to conclude that this biographywas indeed written by Sima Qian.
Keywords:Historical Records;BiographiesofQuYuanandJiaSheng;ChuC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