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地方知識”和“政策教條”：社會工作者如何在政策執行中發展專業實踐智慧

一、引言

在低保政策執行過程中，政策文本與地方情境始終存在張力，主要體現為政策執行者既要嚴格遵循低保政策“程序正義”的剛性要求，又須回應鄉土社會血緣、地緣關系衍生的地方性人情需求，從而容易陷入“程序合規優先”還是“實質正義優先”的價值困境。既往低保政策執行以提高政策瞄準度、精準度為目標，執行者不得不直面政策文本與地方情境的結構性矛盾，并與核查對象展開策略性博弈。雙方各懷實踐智慧：一方面，執行者為確保核查完成率與識別準確度，運用自由裁量策略識破隱瞞、欺騙等行為，體現了政策執行者的實踐智慧；另一方面，核查對象則通過分戶、資產轉移、套路申領等方式規避核查，以獲取低保資格，展現出案主的實踐智慧。

正在提請全國人大審議的《社會救助法（草案）》明確提出“鼓勵社會工作參與社會救助”。在此背景下，專業社會工作者能否超越“案主的地方情境性實踐智慧”與“基層政策執行者的自由裁量策略”的二元對立，形成第三種專業實踐智慧，從而化解地方性知識和政策教條之間的矛盾？

本文基于布迪厄的具身性實踐理論，引人舍恩的反思性專業實踐理論，特別是其“現場框架實驗”策略，以駕馭地方性情境知識與政策文本限制之間的張力，構建專業社會工作實踐智慧。研究采用參與式觀察與深度訪談收集田野資料，聚焦社會工作者在政策執行中的專業實踐智慧，并試圖回答以下兩個問題：一是社會工作者如何將專業方法、價值與實踐情境相融合，形成兼具專業特色與專業價值的實踐智慧；二是社會工作者的專業實踐智慧相較案主實踐智慧及傳統政策執行者的自由裁量智慧，具有何種獨特價值？

二、文獻回顧：政策執行中的自由裁量與地方性實踐智慧

（一）政策執行研究傳統中的自由裁量及其中國語境下的變通策略

在社會政策研究中，如何化解宏觀政策與復雜現實之間的張力始終是核心議題（賈玉嬌、傅昱瑋，2025）。西方“街頭官僚”理論指出，基層執行者擁有自由裁量權，往往出于風險規避或減輕工作壓力的動機而影響政策執行效果（朱亞鵬、劉云香，2014）。在任務不確定性與考核壓力交織的情境中，街頭官僚會采取優先處理重要目標、標準化操作流程、挑選“優質顧客”等策略來降低自身風險（Lipsky，1980）。組織特征、目標群體特征以及執行者個人特質等因素，均會影響自由裁量權的運用，進而導致執行偏差（Scott，1997）。

在中國語境下，上述“自由裁量權”被具體化為“正式權力的非正式運作”：在遵循正式制度的前提下，基層執行者通過人情、面子、常理等非正式手段應對復雜情境，以最大化政策目標與社會效益（孫立平、郭于華，2014：475-499）。例如，在低保申請過程中，正式政策文本與地方實際做法往往存在差距，執行者借助人情關系和信息不對稱進行“變通”，以達成“默契共處”（艾云，2011）。農村低保的變通執行雖然在客觀上補償了理論標準偏低的缺陷，卻可能削弱政策剛性（劉圣中、王晨，2016）。

綜上，傳統研究將基層執行者視為在科層壓力與情境壓力之間“被動應對”的“制度適應者”（鐘興菊，2017），強調自由裁量權對政策縫隙的填補功能。這一視角雖揭示了變通執行的邏輯，卻容易陷入“權力—規則”二元對立；且過度裁量空間導致“人情保”“關系保”“維穩?！钡痊F象頻發（李迎生、李泉然，2015）。因此，執行者既需嚴格遵守文本確保規范與公正，又需培育將文本與地方情境相協調的能力，而這種協調能力正是專業實踐智慧的體現。

（二）當自由裁量遇見地方性實踐智慧

自由裁量能否奏效，取決于執行者對地方性知識的熟悉程度和調動能力。然而，地方性知識不僅是執行者的工具，更是政策對象賴以生存的實踐策略。具體而言，地方性知識是指民眾在生活場域中累積的具身化經驗，包括對獨特文化脈絡、話語體系與交往方式的直覺把握（楊慧、呂哲臻，2023）?！皩嵺`智慧”在此具有雙重意涵：其一，亞里士多德所謂“審慎抉擇”，強調精英在公共事務中的倫理考量（亞里士多德，2003：387-393）；其二，波蘭尼的“默會知識”，即通過日常實踐內化為無意識的身體習性，并在類似情境中即興發揮（Polanyi，2015）。前者是深思熟慮的倫理判斷，后者是慣常的具身化行動。若研究不加區分，易得出似是而非的結論。

無論默會抑或審慎，實踐者無需明言，研究者卻須將其轉化為可言明的理性知識，進而引入規范性理由，反思其目的與效果，以提升實踐合理性（郭偉和，2022）。布迪厄指出，時空變遷可能使具身性知識失效，常人無法突破符號暴力的遮蔽，唯有具備反身性的知識分子，方可透過場域結構與習性結構的互構，探尋實踐邏輯（Bourdieuamp;Wacquant，1992）。唐納德·舍恩（Donald A.Schon）進一步彌合了“常人一專家”的二元對立。他將專業活動分為兩類：一是“干爽堅實的高地”，即可用科技理性解決的情境；二是“濕軟的低地”，問題混沌、價值沖突，科技方案難以奏效，卻關乎人們的切身關切（舍恩，2007：33）。面對低洼濕地情境，專業人員要么強行套用既有知識，要么以情境為師，通過“現場框架實驗”不斷修正分析框架。后者正是專業實踐能力的核心，即在不確定、混雜且充滿價值沖突的情境中厘清信息、設定問題并做出判斷（郭偉和，2022）。因此，相比較于常人的實踐智慧，專業實踐智慧需整合具身化的地方性情境知識、抽象的專業知識與現場試驗能力。

在低保核查中，低保對象和核查人員均運用地方性知識，卻因立場對立而將其用于達到截然不同的目的。對于低保對象而言，低保申請和納保過程中，村級民主評議易受村莊關系網絡等因素的影響而流于形式（孫敏、田孟，2017）。在“不得罪人”“不出事”與“小私”邏輯作用下，低保資源被異化為“輪流做莊”的福利、維穩工具或“優親厚友”的資源（耿羽，2012）。差序格局下，正式規則被關系、人情所取代，衍生出“人情保”“關系?！钡炔还浆F象（張開云、葉浣兒，2016）。低保對象憑借地方性知識與生存策略，捕捉政策漏洞并實現利益最大化，其工具性、功利性雖可理解，卻容易偏離政策初衷與社會公平（陳鋒、朱夢圓，2019）。對于傳統的政策執行者來說，行政考核與風險規避構成行動邏輯。一方面，在“重錯保、輕漏?！钡谋O管壓力下，執行者收縮自主性，導致低保治理目標失衡（方珂、張翔等，2023）。另一方面，為了規避風險，政策執行者往往以自身利益為導向，通過自由裁量權簡化復雜情境，比如，鄉鎮政府對監管政策的選擇性執行（印子，2014）。此舉雖提升行政效率，卻易忽視低保對象的生活困境，造成低保政策邊緣群體的權益受損。

綜上，地方性情境知識是一把“雙刃劍”，既可能成為低保對象借助關系網絡獲取乃至侵占政策資源的策略，也可以成為核查人員依據任務指標排除對象、維護形式正義的手段。專業社會工作者能否發揮舍恩所說的“反思實踐”策略，整合專業倫理、地方性知識與政策文本，與情境對話互動，裁剪出兼顧形式正義與實質正義的分析框架，從而超越低保對象個體本位和核查人員形式正義的二元對立，正是本研究試圖回答的核心問題。

三、反思實踐研究策略與案例介紹

（一）反思實踐研究的策略及具體方法

本研究以唐納德·舍恩提出的“反思實踐”范式為核心策略，包括兩個遞進步驟：一是在行動中反思（reflection-in-action），是指實踐者在具體情境中對即時問題的即時省思；二是對行動中反思的再反思（reflection on reflection-in-action），是指將上述省思成果抽象化、一般化，以便遷移與推廣。與強調因果推斷的傳統實證研究不同，反思實踐研究更關注“實踐邏輯的實效性”（郭偉和，2022）。其操作路徑是一套“現場框架實驗”（frame experiment on-the-spot），包含三個緊密銜接的環節：一是命名（naming），對現場問題進行概念化命名，使模糊困境轉化為可討論議題；二是框定（framing），圍繞命名后的問題設定初步行動框架，明確介入假設；三是移動一檢測（move-testing），通過探索性實驗、移動一探測和假設檢驗實驗不斷修正框架。探索性實驗是指實踐者無預設地試探行動后果，為后續方向提供線索；移動一探測實驗帶著目標預期實施干預，檢驗框架的有效性；假設檢驗類似于實驗室的控制實驗，但允許全身心地投入實驗過程，即時干預，并以“滿意度”與“有效性”雙重指標評估結果。

（二）案例介紹

本研究以H省Q縣的X社會工作服務機構為田野。第二作者在該機構進行為期一個月的專業實習，全程參與2024年度Q縣低保核查工作。核查流程分為動員部署、人戶核查、交叉檢查、審核審批及資金發放五個階段，X機構負責最關鍵的入戶核查環節。本次低保核查工作有兩個目標：一是完成殘疾人群及新增低保申請家庭的入戶調查，并同步提供心理一社會支持；二是提升低保家庭自主生活能力及社會功能，推動救助模式向專業化、個性化、發展型轉變。

實習期間，第二作者采用反身性研究方法，建立包含社會關系網絡、隱性收入線索等非文本信息的“動態數據庫”，為后續分析提供本土化、情景化的經驗材料。本研究通過綜合運用參與式觀察與半結構式訪談，系統收集社會工作者在低保核查中展現的專業實踐智慧，為后續理論提煉奠定扎實基礎。

表1核查對象訪談信息表

表2行政人員訪談信息表

四、情境命名：從混亂到清晰

（一）“信息隱匿”：核查對象的虛報與瞞報

在Q縣，核查對象已形成一套與正式制度博弈的“隱性手段”，非正規收入來源、鄉土財產觀與親屬網絡為隱匿信息提供了土壤。

1.非正規就業與現金收人

在Q縣農村，“半工半耕”是當地普遍生計。除長期外出務工的勞動力之外，多數青壯年以建筑工、搬運工等季節性零工為主，收入按日結算且無書面憑證，成為政策監控的“盲區”。MK鎮王大哥申報“苞谷地年收入4000元”，但社會工作者在其家中發現三張工地臨時出人證、三雙粘有混凝土的勞保鞋。微信群記錄顯示，他常年在五個鄉鎮打零工，日均現金收入150—200元，年累計務工120天，實際收入已超低保線。面對質疑，王大哥坦言：“在我們這里，一到農閑時候勞動力就去縣城蓋房班打工了，一般都是當建筑工，給人家搬水泥、纏鋼筋，而且都是當天給錢，工資日結”（A04）。此類現金結算具有高度流動性，社會工作者只能借助生活痕跡間接推斷。更復雜的是“分散務工”（家庭成員分處多地打短工），收入標準不一，導致家庭總收入輪廓較為模糊，研判難度倍增。

2.“名實分離”的財產登記

面對與申報不符的高檔家電、車輛，核查對象常以“代持”的名義來敷衍。例如，將農機具、貨車等生產資料以親屬名義進行登記，將拖拉機過戶到兄弟名下，將三輪車“借給”親戚長期使用等。HD鄉李大爺申報“無機動車”，卻在后院發現一輛九成新的五菱榮光。面對質疑，李大爺稱“幫堂兄代管”，鄰居卻證實該車由其子長期用于送貨。當地共識是“咱這十里八鄉，拖拉機、貨車掛親戚名頭太常見，真要較真查起來，家家都能扯出個代管說法，全在扯皮，不夠麻煩勁呢”（B09）。

這種\"非正式產權”既符合鄉土倫理，又規避財產認定，使政策執行者難以穿透人情網絡核實真實權屬。綜上，社會工作者將此類現象命名為“信息不對稱下的信息隱匿”，并將其界定為低保對象利用非正規經濟與親屬網絡掩蓋真實收入、財產，以獲取超額政策收益的問題。

（二）“尺度失配”：政策邊緣群體的認定困境

如果說上述問題屬于低保對象的信息隱匿，試圖獲得超出政策規定的收益，那么下列問題并非低保對象刻意隱瞞，而是政策邊界與現實情境錯位導致的困難類型不匹配問題。

1.戶籍懸空問題

社會工作者在Q縣的低保政策執行中發現，“外嫁女\"因結婚失去原戶籍所在地的集體成員身份，卻難以在新居住地獲得獨立戶籍權益，導致“兩頭落空”。例如，某村外嫁女離婚后返回娘家，但因戶籍已遷出，無法享受本村低保待遇；其實際居住地又以“非本村戶籍”為由拒絕受理申請。入贅男性雖然法律地位平等，卻因傳統觀念被視為“外人”，低保申請常遭家族阻撓。受助對象A06感嘆：“戶口進不來，家里不認我，又干不了重活，低保辦不了?！边@種困境源于低保政策對戶籍的形式化依賴，忽視了農村“人戶分離”的常態。

2.收人測算機械化

與此同時，低保政策執行中的精細化數據標準本意是為了提升政策執行的精準性與規范性，但在Q縣的實踐中，社會工作者發現，政策以上年度平均收入為準，但Q縣農業具有季節性與年際波動：春荒期投入大、收入低，若機械地套用計算公式，易將“糧倉見底、債務纏身”的家庭排除在外。非固定收入（養殖、零工）亦用線性公式核算，未考慮疫病、停工等風險變量。受助對象A12抱怨：“核查組來算我家一年掙的錢，來審核我是不是符合條件，這我能理解。但是在算我的收入時用的是去年的收入。今年的玉米還沒收下來，小麥價格也不好，收成也差，明顯沒有去年收入多。你給我取消低保的話，我家今年過年都過不好?！?/p>

因此，這類問題不是低保對象要借助地方情境掩蓋其實際收入，而是政策執行中測算低保家庭收入的策略工具抬高了當地困難家庭的實際收入。社會工作者將此類困境命名為“執行尺度失配”，即政策測算工具與地方經濟節律、人口流動現實不匹配，導致真正困難群體被排除在外。

（三）“協作斷裂”：跨部門合作的結構性困境

1.身份尷尬與專業權威缺失

Q縣的低保核查任務雖然由縣民政局招標購買，但社會工作者“非官非民”的尷尬定位也帶來了身份認同模糊、專業權威缺失的結構性困境，使其在鄉鎮政府、村民委員會面前常被視作“外來者”。深度家訪發現黃大娘之子涉嫌隱匿網約車收入，社會工作者對此提出異議，卻因“維穩壓力”被指責“不懂基層實際，干擾進度”。Q縣某副鎮長說：“你這些發現太理想化了！老李那一片情況復雜，他老婆長期服藥，兒子工作也不穩定，真要取消他家低保，萬一鬧起來去上訪，這個維穩的責任誰來擔？你們按政策來是輕松，可我們基層要的是穩定！你這樣搞，是干擾我們正常工作進度，不懂基層的實際難處！”（B13）除了專業權威被質疑之外，工作時限與量化指標進一步壓縮專業評估空間，社會工作者被迫簡化流程，導致其角色虛化。

2.信息壁壘與責任分散

低保核查需要整合存款、房產、車輛、社保、醫療等數據，但這些信息分散于民政、人社、銀行、醫院等部門。雖有“大數據共享”倡導，卻無常態化機制。在低保核查實踐中，社會工作者既無權限也無渠道獲取這些關鍵數據進行信息驗證。在訪談中發現，相關部門在信息提供與核準方面相互推責，表示只負責業務范圍的信息系統，涉及非本部門的信息都以其他部門為準。缺乏明確流程與責任分工，社會工作者跨部門協調成本極高，既消耗專業熱情，也影響核查的客觀性與系統性。

五、框架設定：社會工作者對核查困境的框定過程

（一）化“人情包袱”為“治理砝碼”：組建識破信息掩蓋的村社聯盟

面對核查對象的信息隱匿，社會工作者既不能單靠政策條文“硬撬”，也不能簡單依靠未經甄別的地方經驗。村干部深植鄉土社會網絡、掌握非正式信息渠道，卻常因“揭發親友”而背負道德壓力，甚至損傷威信。若社會工作者以“上級要求”施壓，易遭遇消極應付或“選擇性失明”。因此，社會工作者將問題框定為“如何以互惠合作化解人情阻力，把村干部轉化為核查盟友”。核心策略是建立互信一互惠關系。某社會工作者說：“這事兒關鍵得交心。就像找老張吧，我從不一上來就查戶口。先喝杯茶、串串門，聽他倒倒苦水。讓他明白咱不是逼他當惡人，是怕真困難戶漏了，政策的好沒落到實處。我常講：‘您指個方向就行，核實跑腿的活兒我來，人情壓力我替您扛著！”時間久了，他知道你是真想辦事不是添亂，自然就愿意遞個小話兒了?！保˙11）這種理解與尊重是建立信任的第一步，社會工作者需要讓村干部感受到自己不是來“添麻煩”的上級，而是可以分擔壓力、共同解決問題的伙伴。這種信任關系的建立為后續的合作奠定了情感基礎，使得村干部更愿意敞開心扉來分享村莊內部信息、潛在瞞報線索等難以通過正式渠道獲得的“情報”。某社會工作者說：“光查問題不給解法，村干部壓力更大。所以咱得搭把手！比如查到哪家條件卡線的，我立馬幫著聯系醫療救助、孩子助學金或者技能培訓。事兒辦成了，鄉親們念村干部的好，也解了他們的圍?！保˙10）

通過“情感 + 利益”雙重互惠，社會工作者將原本的人情包袱轉化為治理砝碼，構建村社聯盟框架，為突破信息隱匿奠定社會基礎。

（二）從“個人裁量”到“集體共識”：構建統一尺度的核查框架

面對收入略超標準但支出畸高、家庭遭遇意外風險等低保政策邊緣群體，低保政策執行的尺度往往難以把握。為此，社會工作者需要超越對政策條文的機械套用或對地方壓力的被動妥協，將問題框定為“如何把分散的個人裁量轉化為集體共識”，通過政策文本的深度解讀、地方情境的系統把握和社會工作專業方法的整合，在核查小組內部形成統一的價值立場、評判標準與行動邏輯。這要求社會工作者精準錨定政策的彈性空間，對“共同生活成員”“剛性支出”“特殊困難”等政策彈性條款進行逐條解析，明確可適用空間。某被訪理事長說：“要想政策有活口兒，關鍵得拿捏準。比如剛性支出，咱得摸清看大病到底花多少、零工收入咋波動。光我一人不行，得拉著村干部、明白人一起琢磨。這家癌癥化療費算不算拖垮家庭？那家兒子進城了，算不算家庭成員？把條文掰開了揉碎了，結合村里實情定個小規矩，大伙兒心里都有桿秤了，評起來才公平?！保˙08）與此同時，社會工作者仍需要運用地方情境知識識別邊緣群體困境的在地化樣態。社會工作者需要掌握Q縣當地因病致貧的常見病種和治療費用、非正式就業收入的波動規律、多代家庭的經濟分攤慣例等地方性知識，將抽象的政策術語轉化為可操作的指標體系。

在此基礎上，社會工作者運用小組工作方法，組織核查人員、民政干部、村干部等人員進行集體討論。通過討論典型邊緣群體案例，尋找形成裁量差異的根源，這種差異可能來自對政策條款理解偏差、對地方生存策略認知不足或者價值觀差異等因素。某社會工作者說：“尺子得大家伙兒一起磨！咱把民政的、村里的、核查的攏一塊兒，挑幾個難斷的案例掰扯，比如張家兒子買了車但戶口沒遷，算不算家庭成員？李家收瓜收入高但就忙倆月，咋平均？吵明白了才發現，有人卡條文，有人重人情。最后定調：該幫的一個不落，能幫的都搭把手。這么吵出來的規矩，大伙兒認，執行起來腰桿硬，也不怕鄉親們背后議論了?！保˙09）對此，社會工作者需要推動組內成員在討論中達成共識，確立“應保盡?！薄澳鼙t保”的雙重原則，將政策彈性條款、地方情境和具體評估步驟進行融合，在碰撞和反思中鍛造出兼具政策公平性、地方適應性和專業一致性的集體行動框架。

（三）變“人情債”為“合作分”：搭建跨部門協作的價值交換框架

針對跨部門協作缺失的困境，社會工作者需要超越被動“求助者”角色，將單向索取轉化為雙向價值交換，通過精準識別、整合與供給相關部門所需要的在地化知識，重構合作動力。這需要社會工作者深入研讀低保政策所涉及的相關部門權責清單與數據共享要求，明確在低保認定中民政、衛生健康、教育、殘聯等部門在社會救助、醫療支出、學籍證明、殘疾鑒定中的職責和權限。在明確相關部門權責之后，社會工作者要敏銳地洞察各部門在行政體系中的核心訴求與痛點。某社會工作者說：“咱不能光跟各部門伸手要數據，得琢磨人家要啥。縣衛生健康局愁慢性病對象管不全，我就把核查時摸到的重病戶信息理成明白賬遞過去；縣教育局怕孩子輟學，咱發現哪家娃上學有困難就遞個小話兒。幫他們解決了困難，數據共享、開證明這些事兒就順了。咱不是添麻煩，是給他送業績呢！這人情債不就變成合作分了嗎？”（B10）縣衛生健康局關注慢性病管理覆蓋率，縣教育局面臨控輟保學壓力，縣殘聯需精準定位未持證殘疾人，這些地方性情境呈現的信息，社會工作者都可以幫助獲取。

針對相關部門的痛點難點，社會工作者可以運用需求評估、資源聯結和協商談判等社會工作專業技巧，主動將碎片化信息進行整合，轉化為適配部門需求的“知識產品”。Q縣教育局一直面臨學生因貧輟學難以追蹤的難題，而青少年失學輟學問題正是社會工作者在低保核查中所關注的重點問題。也就是說，社會工作者在低保核查中通過情境洞察、知識整合等手段收集的信息同樣可以應用到相關部門的工作中去。某社會工作者說：“村里跑出來的信息都很有用！咱得學會深加工。比如瞅準了哪個部門為啥事發愁，就把咱手頭零碎的信息理一理、串一串，變成人家能用上的干貨。一來二去，人家發現咱不是添堵，是能幫上大忙的信息簍子，協作的門檻自然就低了，核查需要的支持也就順暢了?！保˙11）

通過持續的知識共享，社會工作者重塑自身為“資源供給者”，促進基于共同利益的合作機制，打破層級壁壘，為低保核查提供系統性支撐。

六、框架檢驗：問題設定框架的實踐應用與效果檢驗

（一）關系經營如何破解信息滿報困境

在Q縣的低保核查實踐中，社會工作者將預設的“關系經營”框架付諸行動。面對信息瞞報問題，他們既未使用生硬的行政指令，也不滿足于對地方經驗的被動照搬，而是把村干部視為必不可少的合作伙伴。社會工作者主動融入鄉土情境，通過入戶核查、傾聽訴苦、拉家常等非正式互動傳遞尊重與真誠。他們敏銳地覺察到村干部的兩難處境：既要配合核查，又擔心“揭短”損害自身威望。于是，他們不是以施壓者的姿態出現，而是承諾“人情壓力我替你扛，跑腿核實我來干”，將責任轉化為共同責任。正如某村干部所言：“說實話，開頭心里打鼓，怕得罪鄉親。但張同志不擺架子，常來家里坐，聽我倒苦水。知道她真心解難不是找茬，久了就覺得靠得住。那些抹不開面兒的事（誰家底子不實誠、誰真有難處張不開嘴）才敢遞個話兒。這比硬查管用，門道也順了?！边@種基于理解和尊重的交心策略逐步消解了村干部的防御心理，使其愿意透露\"某家近期添置了高價農機卻隱瞞”“某家常年在縣城經營店鋪”等關鍵線索，這些信息是任何例行統計都無法獲得的。

事實證明，當社會工作者從“麻煩制造者”變成“合作伙伴”，信息渠道與質量立刻改善。村干部開始主動提供線索，核查效率和準確率顯著提高。在ZG街道何大媽家，社區干部老王因信任而主動提醒：“她兒子在鄰鎮有養殖場，村里議論她裝窮?！鄙鐣ぷ髡呶摧p信表面說法，而是與老王實地核查。結果發現養殖場雖經營不善，資產規模仍在。這與何大媽“兒子自顧不暇、分文不給”的說法不符。綜合各方證據后，社會工作者認定其不符合低保條件，并向其兒子宣講養義務。

更顯著的變化出現在資源鏈接的協同效應上。社會工作者不滿足于“查問題”，而是用專業能力“搭把手”。在Q縣，他們幫助政策邊緣戶對接大病醫療救助、助學金或技能培訓，既緩解了村民的生存困境，也減輕了村干部的決策壓力與道德負擔，使其更愿意持續合作。從情感信任到利益共贏，再到專業賦能，這一良性循環證明：該框架不是靜態設想，而是能夠在復雜社會情境中動態調試、切實破解信息瞞報的有效工具。

（二）集體裁量何以統一政策執行尺度

針對“低保邊緣戶”難以精準識別的困境，社會工作者將分散在個人手中的自由裁量權整合為一套協同一致的集體行動框架，既與價值導向統一，也與操作口徑一致。

在Q縣低保核查中，社會工作者牽頭組建由民政專干、村干部等構成的核查小組，通過深度研討解構政策文本的彈性空間。研討聚焦條文中最具解釋張力的核心概念，再嵌入地方經濟生態、家庭生計模式等地方性知識，對抽象條款進行情境化闡釋。“政策邊兒上的家庭最難拿準。個人掂量容易跑偏，咱就把民政的、村里的攏一塊兒，常碰頭！把彈性條款掰開揉碎，結合本地過日子方式，吵明白啥算真困難。吵得越透，大伙兒心里那桿秤就越準，評起來不躲閃、不和稀泥，該幫誰不該幫誰，慢慢就有了條硬杠杠。這么弄，村干部心里也踏實，不怕落埋怨?！保˙09）隨后，社會工作者運用小組工作方法，組織高頻次、聚焦爭議案例的集體討論，直面因政策理解偏差、地方認知差異引發的分歧，動態生成可執行、可復用的統一標準，消解自由裁量的隨意性與碎片化。

在HD鄉，張大爺身患塵肺病喪失了勞動能力，兒子在縣城購置了一輛二手貨車跑運輸。村干部堅持“有車就不該保”，民政所則認為“家庭確實困難”。社會工作者立即啟動集體研討，引導小組細讀低保政策關于“家庭成員實際供養能力”的條款，并核查張大爺近三年的醫藥費單據：僅每月霧化治療的費用就占兒子運輸收入的 60% 。據此，小組將“家庭生存的必需生產工具”和“長期醫療負債”納入評估體系，推翻了“有車即富”的簡單判斷。某社會工作者說：“政策得看實際供養能力！一算他每月治塵肺的霧化錢占去兒子收入一大半，貨車是糊口的飯碗！這把尺子一定，道理就通。以后再遇到類似情況，咱心里有譜，回應質疑也硬氣。”（B10）實踐表明，持續“行動中反思”與案例研討，小組成員對邊緣群體的判定標準由最初的離散走向集體共識，一定程度上彌合了執行尺度差異。統一的政策口徑讓社會工作者面對核查對象質疑時，可以援引集體共識回應，顯著增強政策解釋的公信力。當外部環境發生變化，核查小組能及時重新框定情境，通過集體反思納入新變量，動態調整政策的界定標準與幫扶策略，使政策執行既保持內核穩定，又具情境適應性。

（三）知識交換如何重構跨部門協作生態

在H省Q縣低保核查中，社會工作者敏銳地發現：縣衛生健康局苦于慢病檔案缺漏，縣教育局被輟學信息割裂牽制，縣殘聯則難以觸達未持證殘疾群體。三大部門的痛點恰好成為跨部門聯動的切入口。于是，社會工作者將入戶核查所發現的未建檔慢病患者信息進行整合，并收集了患者的醫療需求交給醫療部門。人戶時，社會工作者順手記錄未建檔慢病患者。去鄉里開會或路過衛生院，便與相熟的醫生說一句：“李醫生，DT村王大爺吃著降壓藥呢，可檔案里沒他，您看要不要哪天去看看？”一句基于信任的“閑話”，比正式公函更易被接受。發現失學或瀕臨失學兒童，社會工作者當場整理家庭信息、出勤記錄，形成“信息包”發給縣教育局?！癦L莊劉三強家孩子最近缺課多，家里估計又揭不開鍋，你們要是去家訪，幫著多留意下?！蓖ㄟ^這些非正式信息的傳遞，縣教育局由此精準鎖定勸返對象。

HD 鄉Y村老楊的兒子癱瘓兩年未做殘疾鑒定，而女兒小花因貧輟學。社會工作者將線索同步推送給縣殘聯與縣教育局，促使縣殘聯次日下鄉鑒定并加急辦理殘疾證；縣教育局當天派老師入戶，免去小花的學雜費并勸返校園?？h教育局提供學費明細；縣殘聯出具救助方案，為社會工作者核查低保支出提供依據。某社會工作者說：“就說Y村老楊家吧！我把線索遞給殘聯、教育局?？h殘聯火速下鄉辦證，縣教育局勸回小花還免去了她的學雜費，順帶幫咱核清了賬。你看，信息用對了地方，部門間就活了，最終幫的是老楊家！”（B11）這種協作動力將以往的任務性服從轉化為合作性共贏。當縣教育局通過社會工作者提供的“失學風險名冊”顯著降低輟學率后，主動共享學費、雜費等教育性支出信息。在社會工作者所提供的殘疾人信息的支持下，縣殘聯借助未持證殘疾人線索，精準鑒定并建立殘疾群體申請低保的綠色通道。縣衛生健康局根據補檔名單開展集中隨訪，慢病規范管理水平得到提升。這種“你幫我，我幫你”的循環把過去的任務性服從轉化為合作性共贏，使低保政策更精準地落到困難群眾身上，也讓社會工作者發展出更為務實、高效的專業能力。

七、總結與討論

本研究以Q縣低保核查為田野，呈現了專業社會工作者在復雜情境中命名問題、框定議題并進行框架實驗的全過程。研究發現，社會工作者憑借一套整合“地方性知識—專業知識—政策文本”的專業實踐能力，既突破了低保對象的信息遮蔽，又避免了街頭官僚“自由裁量”可能帶來的形式化弊端，從而發展出一種兼具程序正義與實質正義的獨特專業實踐智慧。

（一）從“自由裁量”到“框架實驗”

“街頭官僚”常以簡化規則來應對復雜情境，結果既可能偏離政策目標，也容易以形式正義取代實質正義。社會工作者則通過三種機制將自由裁量權轉化為可控的框架實驗：一是發展地方性知識的互惠網絡，通過與社區干部、相關政府部門建立“信息一資源”的互惠交流機制，防止低保對象借助地方性知識網絡形成共謀性信息欺瞞行為；二是通過內部研討逐漸形成模糊性信息的識別框架，以案例為軸心，持續迭代對政策彈性條款的情境化闡釋，形成可行的統一尺度，既提升模糊性案例的認定效率，又阻止基層政策執行中自由裁量的主觀任意性。三是通過專業倫理建立實質性正義的實踐導引，以專業倫理價值為先導，對現場信息進行道德排序，確?！白R別真正困難者”始終成為決策首要原則，防止在政策執行中出現自由裁量權的隨意操作。

（二）專業實踐智慧的三重內涵

社會工作者在實踐中展現出一種既不同于常人的實踐智慧、又不同于政策執行人員的自由裁量權的獨特的專業實踐智慧。通過洞悉地方性關系網絡如何制造信息遮蔽，并反向利用同一網絡獲取真實信息，體現了專業實踐的洞察力；通過在地方性知識、政策條文與專業方法之間建立可操作的轉譯通道，體現了專業實踐的整合性；通過“行動中反思”的框架實驗，持續校正政策邊界與倫理坐標，體現了專業實踐的實用性。

（三）研究貢獻與局限

本研究的貢獻在于把“專業倫理”引人實踐研究，提出“現場框架實驗”方法，用以統合案主的實踐智慧和“街頭官僚”自由裁量權，為兼顧程序正義與實質正義的專業實踐提供了可復制的操作模型。當然，本文作為一種案例研究，僅提煉出專業實踐智慧的形成路徑，其外部有效性仍受制于社會工作教育模式與地方政策空間的結構性約束。需要改變現有的專業社會工作教育方式，從“標準知識驗證”轉向“反思實踐教育”，將框架實驗、倫理審議與現場敘事納入核心課程；在政策執行層面，應為社會工作者爭取制度化的專業自主空間，使其既能嵌入官僚體系，又能保持批判與創新的專業距離。另外，應建立跨區域的“框架實驗”案例庫，通過持續比較與迭代，提升專業實踐智慧的遷移性與解釋力。唯有在教育和制度雙重變革的支持下，這種超越案主經驗與官僚裁量的專業實踐智慧方能在更大范圍內落地生根，進而推動社會政策執行走向更加公正、有效的新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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