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思想體系構成政府制定社會政策的基礎。圍繞社會福利思想體系的爭論復雜而持久。部分研究者受“冷戰”思維影響,習慣于將福利思想體系按“左”“右”對立的政治光譜進行劃分(Sachs,2006),而忽視了不斷變化的社會現實。改革開放以來,我國逐步超越傳統思維定勢,通過一系列社會改革和政策創新,不僅成功應對了許多傳統方法難以解決的社會挑戰,而且實現了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目標。然而,無論是傳統的“左”“右”之分,還是基于福利國家困境提出的“第三條道路”,均難以充分解釋我國的政策創新成就。這表明,當前福利思想體系的研究已滯后于社會現實的發展。因此,本文關注變遷中的社會現實,在梳理、討論和反思現有福利思想體系的基礎上提出一個新的研究模型,以期為該領域的研究提供新的視角與啟發。
一、福利思想體系的光譜式分類
福利思想體系可以被理解為一組能夠通過理論論證使人信服,進而引導某一或某些群體進行集體思考的福利觀念、方法論或信念體系。本文所討論的福利思想體系主要指作為學說的思想體系。學術研究的關鍵不在于“相信什么”,而在于“理解什么”(顧昕,1992:8)。換言之,福利思想體系借助其理論的嚴謹性與合理性說服公眾并影響權力機構,但其本身并不直接掌握權力。因此,它更接近于一種學說,而非不信仰或政治教條。福利思想體系主要回應以下問題:一是國家應該在多大程度上干預經濟與社會事務?二是福利國家對政治、經濟和社會生活的積極與消極功能分別是什么?三是國家干預應采取何種組織形式?四是理想的社會形態應如何?其與現存福利國家有何區別?五是實現該理想社會的必要方法與過程是什么?對這些問題的不同回答,決定了人們理解問題的角度、界定“問題”的標準以及思考的優先級(George&Wilding,1994)。例如,馬克思主義強調公有制對人民福利的保障作用;自由主義和新右派則認為自由市場才是社會福利的根本保證。各類福利思想體系之間的界限,正是通過對上述問題作出不同卻自洽的回答而得以體現。
盡管研究者對福利思想體系的分類標準與方法各異,但受近現代二元對立思維的影響,許多學者傾向于將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意識形態視為對立的兩極,并在此基礎上構建意識形態的連續統。例如,米什拉認為,若排除馬克思主義,西方福利思想體系的左端為社會民主主義,右端則為新保守主義——前者支持福利國家,后者主張削減福利(Mishra,1981)。喬治與威爾丁在1985年版的《意識形態和社會福利》中,將福利思想體系劃分為反集體主義、牽強的集體主義、費邊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四類。在后續版本中,他們不僅將書名改為《福利與意識形態》,以更明確地聚焦于福利思想體系,還將分類擴展為新右派、中間道路、民主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和綠色主義六種類型,并歸納整理了數十年來不同學者提出的十類劃分方式(George&Wilding,1994:9)(見表1)。
表1福利思想體系的光譜式分類

資料來源:引自GeorgeV.amp;WildingP.IdeologyandSocial Welfare[M].Routledge:London,1985,第9頁,原表為英文。
二、光譜式分類面臨的挑戰
分類作為一種研究工具,本身并無完美之策。喬治與威爾丁的分類雖被廣泛引用,但其光譜式劃分在面對新興思潮時顯示出局限性。如表1所示,前八種分類基本依據國家與市場的關系進行排列,從主張市場自由主義的右端延伸至主張國家干預的左端。然而,第九和第十種分類中新增的女性主義、反種族主義與綠色主義,難以被直接納入以“國家—市場”關系為核心的光譜中。這表明,傳統線性與對立式的分類思路已難以涵蓋日益多元的福利思想體系。
曼海姆指出,社會環境會對思想產生深遠影響(Mannheim,1966)。事實上,社會現實與福利思想體系之間存在雙向互動關系,共同作用于社會福利政策的目標與設計。然而,喬治與威爾丁在1994年的研究中似乎未充分意識到,后冷戰時代的社會環境已截然不同于二次大戰后的冷戰格局,若說其在1985年的光譜分類尚可接受,那么在1994年仍沿用這種線性對立思維則顯得不合時宜。
如圖1所示,社會現實、福利思想體系和社會政策三者構成了一個互動系統。通常,變化的社會現實會推動政策調整,進而促使福利思想體系作出相應調整。在特定情況下,即使社會現實已發生改變,原有福利思想仍可能通過政黨、政策與媒體等媒介持續影響社會,甚至導致福利停滯或倒退。然而,不符合現實的社會政策終難持續,福利思想與政策最終仍需適應社會變遷。例如,我國“大躍進”時期難以持續的公共食堂(辛逸,2005:106-116)、改革開放后社會政策轉型以及法國總統密特朗推行的“法國式社會主義”因脫離經濟全球化現實而致選舉失利(王彤,1995)等案例,均體現了這一互動關系。
圖1福利思想體系、社會政策和社會現實間的互動

在運用該模型解釋具體現實時,人們仍無法回避價值選擇。例如,在個人所得稅問題上,有人支持提高稅率以增強社會福利,維護弱勢群體利益;也有人反對加稅,認為“劫富濟貧”會助長懶惰情緒。正如吉登斯(2002:2-50)所言,在“左”與“右”思路主導的時代,階級政治曾深刻塑造政治生活。基于對生產資料的占有,社會被劃分為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福利政策的核心在于通過國家干預降低“危險階級”的威脅(張世雄,1996:207)。然而,階級矛盾的視角掩蓋了性別、年齡等其他維度的不平等。即便左派所倡導的“解放政治”(emancipatory politics),也長期忽視女性的獨特經驗與需求,將其階級身份等同于其丈夫(Land,1976;Wilson,1977)。
如今,社會現實已發生深刻變革(李迎生等,2023;袁小良,2024)。一方面,科技進步重塑了國家的經濟階級結構。例如,1956年美國白領工人數量首次超過藍領,至1957年信息經濟已占國民生產總值的 46% 和總收入的 53% (Naisbitt,1982)。可見,科技進步推動了社會結構與部分領域重組(哈貝馬斯,1999:76),傳統的階級社會正逐步轉向網絡化的社群社會,職業而非階級日益成為社會分化的主要依據。另一方面,20世紀90年代以來,柏林墻倒塌、東歐劇變等國際重大事件,標志著兩極對立意識形態的終結;而始于70年代末的中國改革開放,則在另一端推動了多元思潮并存時代的來臨。性別平等、年齡歧視等以往被忽視的議題逐漸進入社會福利視野。
以性別平等為例,女性主義理論對主流福利政策的質疑日益受到重視:為何女性需要承擔勞動力再生產的角色?該角色帶給女性怎樣的經驗與社會后果?無償家務勞動的受益者是誰?政府是否應干預改變這一安排?實踐中,基層婦女組織在爭取托兒服務、帶薪產假、咨詢與保護服務等方面已取得一定成果(梁麗清,1999)。在老人福利領域,年齡歧視問題也引發廣泛討論。老齡化被視為一個多樣化、能動的過程,“老年人”的標準變得更加開放,甚至身體也不再被動地“衰老”,而是受到習慣、飲食與生活方式的影響。人們開始質疑為何老年人不應享有工作的法定權利(吉登斯,2002:40)。近年來,部分發達國家因人口老齡化加劇,逐步推行延遲退休政策,少數國家探索彈性退休機制。
進入21世紀,或許“左”與“右”的分歧并未完全消失,正如吉登斯所言,“必須放棄將“左”與“右”視為政治中唯一和最終分界線的觀點”(吉登斯,2002:38-39)。具體到福利思想體系的劃分,本文認為應重視社會現實的變化,摒棄光譜式及其背后的二元對立邏輯。否則,若福利思想體系的認識落后于現實世界,福利政策將面臨停滯和倒退的危險,最終影響民眾福祉的實現。
三、當代福利思想體系的同心圓結構
在梳理既有研究的基礎上,本文提出一個旨在整合當前各類福利思想體系與社會福利政策的同心圓結構模型(見圖2)。相較于“左”“右”對立的傳統光譜模型,同心圓模型能夠更清晰、系統地呈現當代福利思想體系的分類,并更準確地反映不同思想體系之間的內在聯系。
(一)同心圓結構的核心:社會正義及其相對性
“社會正義”作為能夠凝聚最廣泛共識的目標(羅爾斯,1991),構成各類福利思想體系共同的核心。正如羅爾斯在《正義論》中指出,正義原則雖與道德的“善”觀念相關,但正義優先于善;在《政治自由主義》中,他進一步強調最基本的正義原則是政治的,而非形而上或道德倫理的。換言之,人類社會中并不存在絕對的“正義”;其相對性先天地決定了福利思想體系的多元特征。各類福利思想都試圖通過追求和捍衛各自所認同的“社會正義”來證明其存在的正當性和價值。因此,盡管不同福利思想體系在實現路徑上存在顯著分歧,卻在目標層面共享對“社會正義”的共同關注。在同心圓模型中,“社會正義”居于圓心位置,所有福利思想體系都圍繞這一核心展開。
正義理論所蘊含的福利觀常構成福利資源分配的理論基礎,因此社會正義在福利思想中處于核心地位。然而,關于何為正義至今仍無統一界定。從倫理價值角度看,西方對正義的討論可以追溯至柏拉圖的《理想國》,他提出正義即“各司其職、各守其位”,倡導通過分工合作使個人從公益中實現私利。從法律政策的角度看,亞里士多德進一步探討了社會中的正義實現,明確將正義定義為“合法即公平”,并提出“矯正正義”與“分配正義”兩種實現途徑(Aristotle,1998:111)。事實上,正義與法律的關聯近乎一種跨文化現象:中文“”(法)字,本意即為“平之如水”“觸不直者去之”(許慎,2007);英文“justice”同時指代正義與司法;俄文“paBo”則兼有法律與正義之意。基于前人研究,本文認為,正義是一種與法規政策聯系密切的價值判斷。
需指出,社會正義常需借助法律或政策來實現與保障,因而必然具有相對性。一方面,不同時代、不同地區的法律存在差異,這種多樣性本身就體現了正義的相對性。另一方面,一些國家或地區在司法實踐中實行的“變通原則”,事實上也承認了正義的相對性。例如,在我國部分少數民族地區,如果出現人身傷害或致死案件,傳統上認為以“賠命價”“賠血價”等方式進行賠償才符合正義,而非對肇事者判處監禁或死刑。因而一些被判刑并服刑期滿的人在出獄以后仍然被受害方尋仇、索要賠償。因此,學術界與司法界已形成共識,主張在此類案件中通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責令被告人賠償醫療、喪葬、撫養等費用(梁華仁、石玉春,2001)。
那么,如何分配福利資源才符合正義?幾乎每種福利思想體系都提出其獨特解釋。以新自由主義與社會民主主義為例,新自由主義反對在市場關系中討論正義。例如,哈耶克認為,市場受“自發秩序”支配,并非人類設計的產物,因此談論市場正義與否并無意義,甚至可能威脅社會正義(Hayek,1976:64)。相反,社會民主主義在肯定市場作用的同時,指出其在維護社會正義方面的缺陷:其一,市場導致財富和權力集中,可能帶來不公正后果。例如,對殘障人士而言,先天殘疾并非不公,但社會對待他們的方式卻存在正義與否之別(Plant,1985);其二,市場的運作邏輯可能侵蝕公共利益。Titmuss通過比較英國無償獻血體系與美國商業血液交易,指出前者不僅具有倫理優勢,還具備操作優越性,而血液商品化會\"壓制利他主義、腐蝕社區感、削弱科學基礎(Titmuss,1970:225)。因此,社會民主主義者主張限制市場適用范圍,并通過制度設計鼓勵利他行為。
綜上所述,盡管正義具有相對性,但若區分實現正義的具體手段與追求正義的總體目標,則可發現:各類福利思想體系雖主張各異,卻共享對“社會正義”這一核心價值的共同關注。
(二)同心圓結構第二層:當代福利思想體系及其互動
20世紀90年代以來,互聯網等數字傳播方式的興起不僅推動了經濟全球化,也讓更多人有機會接觸來自世界各地的信息,動員多元參照系并轉換視角看待問題,從而增進了不同福利思想體系之間的對話、溝通甚至相互借鑒。同心圓模型的第二環即是對這一現實的回應:當代不同福利思想體系類型之間的關系是連續、呼應且互動的。下文將以當代馬克思主義和新右派,以及女性主義、綠色主義與反種族主義之間的呼應為例,對這種新的思路框架進行說明。
1.新右派與馬克思主義
表面上看,當代馬克思主義與新右派仍然存在許多對立,比如新右派反對政府干預、強調個人責任、主張剩余型社會福利模式;而經典馬克思主義則認為只有通過生產資料公有制才能實現福利的制度化核心價值(Mullaly,1997:85)。然而,兩者已經通過第三方媒介(如綠色主義、女性主義或第三條道路學者)實現了經常性交流,并相互吸收對方觀點。①
二者的呼應主要體現在兩方面。首先,新右派和馬克思主義均重視對市場的分析。雖然態度截然相反,但都承認經濟對個人和社會的決定作用。新右派批判福利國家為官僚與專家壟斷的組織,主張市場自發秩序才能保護消費者權利(George&Wilding,1994:8-27);馬克思主義則批判市場分配機制忽視人類需要與社會團結,認為資本主義社會基于高壓與競爭而非合作(Mullaly,1997)。可見,二者均反對壟斷,只是側重點不同:新右派警惕國家政治經濟權力的集中,馬克思主義則反對經濟政治權力向私人集中。
其次,二者均批判福利國家。Mishra(1981:6)指出馬克思主義理論在解釋福利國家性質、發展及資本主義社會里的社會工作的性質和功能方面具有貢獻,并提出了以人的需要為中心的規范理論。傳統馬克思主義曾過分強調福利對資本主義的整合功能,認為福利本質上是為資產階級服務、麻痹工人階級的工具(余英時,1987)。但近20年來,馬克思主義者對福利國家的認識逐漸接近新右派觀點,意識到福利也可能對資本主義造成功能障礙(disfunctional):過高稅收與公共消費可能削弱盈利能力,而作為權利提供的服務或津貼可能破壞市場氣質(George&Wilding,1994)。
總之,在當代,新右派和馬克思主義這兩種看似對立的意識形態已存在一定交流和借鑒。即使不認同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者亦認為,不應簡單放棄推動其前進的價值和理想,因為“這些價值中有一些是我們的社會和經濟發展所創造的美好生活所必不可少的”(Giddens,1999:164-165)。
2.反種族主義、女性主義與綠色主義
反種族主義、女性主義和綠色主義,分別從種族、性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的角度,批判“人”在福利系統中的位置,很難將其歸入“左”或“右”的政治光譜。將其置于同心圓結構,可更好體現三者的共同特點:即以特定社會價值為旗幟,通過動員不同社會階層形成共同意識與價值取向,進而形成社會行動,構成“新社會運動”。新社會運動在當代西方選舉中已經顯示出顯著影響力,學界有必要重新審視其發生機制(李培林,2004)、政策主張及意識形態淵源。
反種族主義者謹慎區分自身與文化多元主義及人權思想,認為種族主義已制度化于歐洲政治與社會結構中(Lentin,2004)。它反對的是制度性強制,既反對強制同化,也反對強制反同化(Taguieff,2005)。雖然制度性種族歧視與隔離已基本消除,法理平等已成共識,但福利保障越發達,國民資格的封閉性與排他性可能越突出,反而暗中強化種族矛盾(秦暉,2022)。如德國的新納粹、澳大利亞的漢斯與“白澳主義”、美國的“黑命貴”事件等。因此,只要種族主義存在,“反種族主義”就必然存在。
女性主義的基本前提是:女性在全世界范圍內是一個受壓迫、受歧視的等級。其內部雖有自由、激進、社會主義、生態、后現代等諸多流派,但消滅性別不平等是所有流派的共同目標。女性主義更多通過社會運動而非政黨政治實現主張: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聚焦婦女解放與舊制度改造;20世紀60—70年代批判性別主義與男性權利;20世紀80年代保守主義回潮后,更多新理論滲透至社會生活各領域,當代更關注社會觀念、心態與意識的改造(李銀河,2005:40-54)。
綠色主義興起于20世紀70年代,①源于對“生態危機”的反思。“淺綠”主張在經濟增長的同時對環境“友好”;“深綠”則認為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均服從“工業主義”意識形態,追求經濟增長必將導致環境災難。綠色主義批判古典自由主義體系的價值缺陷,認為其短期繁榮將帶來長期生態災難,倡導“生態中心主義(ecocentricism)”或“生物中心主義(biocentricism)”,主張政府應在減少浪費、污染及促進福利方面發揮主導作用。
綜上所述,與以往的福利思想相比,反種族主義、女性主義和綠色主義至少具有兩大特點:(1)在保持獨到主張的同時,彼此之間存在呼應;(2)內部支派繁多,且與各種傳統的福利思想形態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因此,可將其比作“智慧的海綿”:一方面有選擇地博采眾長,形成獨特價值體系;另一方面通過其豐富纖維將以往各種福利思想體系聯系起來,幫助世人認識到各種對立的思想體系中亦存在統一的一面。
(三)最外層的同心圓:社會政策及其創新
各類社會政策均可視為福利思想的具體衍生物。在同心圓的第三環中,展示了由不同的福利思想體系衍生出的多樣化社會政策。②社會福利思想體系無法逃避價值選擇問題,任何政策設計構建或理論闡釋的模型,都必然關涉社會成員的需求(目標)及實現這些需求的方法(手段)(李明政,1998:302;Titmuss,1970)。
需要指出的是,不同福利思想體系對社會正義和社會需要往往有不同的詮釋與界定,對“社會福利的功能與結構應如何”也存在不同回應,因而衍生出不同的社會政策或福利制度。以醫療保健體系為例:純粹自由主義者認為政府無權要求健康者為患病者付費;新右派主張鼓勵個人通過商業保險等方式自主承擔健康責任;馬克思主義與社會民主主義者則主張健康者應通過繳費幫助患病者分擔醫療成本,盡管兩者在繳費比例上可能存在差異。
然而,隨著當代主流福利思想逐漸與原教旨主義信仰分離,不同體系間的對話已經成為可能。社會主義國家亦可采納某些偏“右”的社會政策,反之亦然。例如,受“左傾”思想影響,我國在1957年宣布消滅失業后,理論界曾長期認為失業是資本主義特有的問題,導致即便在“大躍進”期間出現嚴重失業,也未能建立相應的保障制度(周畢芬,2003)。改革開放后,深圳經濟特區從1980 年起率先試點改革固定工制度,引入“勞動合同制”:“正式工”合同期限通常為3至8年,而“合同工”則為一年一簽且單位可提前解聘,這對當時習慣“鐵飯碗”的公眾觀念造成巨大沖擊。1983年,《深圳市實行勞動合同制暫行規定》以法規形式確立了“合同工”制度(王河,1983)。隨后,國務院于1986年頒布《國營企業職工待業保險暫行規定》、1993年推出《國有企業職工待業保險規定》,直至1999年《失業保險條例》出臺,標志著我國失業保險制度正式建立。
由此可見,當代社會政策已逐漸突破單一福利思想的限制,傾向于吸收多種福利思想體系的精華以提升社會福祉。盡管傳統的“左一右”劃分仍廣泛流傳,筆者在同心圓結構模型中將社會政策大致劃分為“偏左”和“偏右”兩種理想類型,以虛線隔開,表示圖2中的政策劃分并非絕對,兩者之間存在溝通和借鑒的可能。
(四)無邊際的空間:社會現實與社會政策的互動
福利政策乃至福利思想體系本身均受到社會現實的影響。例如,馬克思主義福利觀經過不同社會主義者的詮釋,可發展出截然不同的社會政策。以生育政策為例:十月革命以后,為了鼓勵生育,斯大林推行“強化家庭”政策,批判自由戀愛,并于1936年實施反墮胎法、反離婚法及同性戀非法化(Watkins,1998:92);而我國政府為了促進人口、經濟、社會、環境與資源的協調發展,自20世紀70年代末起,依據變化的社會現實,依次推行了一孩、兩孩及三孩的“計劃生育”政策(童玉芬、杜旭,2025)。①
以我國慈善法規的沿革為例,我國慈善事業經歷了從計劃經濟時代的“否定慈善”,到改革開放后“為慈善正名”,再到2016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慈善法》(簡稱《慈善法》)頒布的曲折發展歷程。在這一歷程中,隨著社會現實的劇烈變化,不同福利意識形態相互激蕩,最終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慈善觀念體系,其特點包括:在承認市場作用的同時強調政府調節的必要性,注重通過再分配減少不平等、促進社會公平。
1994年,《人民日報》“為慈善正名”社論發表及中華慈善總會的成立,標志著慈善事業在中斷數十年后重新啟動。慈善立法工作始于2005年,但因各界對政府管理角色、慈善事業屬性等問題存在較大爭議,立法進程多次推遲(周秋光,2016)。2016年《慈善法》頒布前,我國采取分散式立法模式,強調政府主導與行政管控(林閩鋼、朱錦程,2014)。此前已有3部全國性慈善法律、7部行政法規、5部部門規章及9部地方條例規范慈善活動。
2016年《慈善法》將慈善事業納人法治軌道,實現從行政管控向分類治理的轉變。該法不僅整合國內外慈善法制經驗(鄭功成,2014),還以制度創新回應新技術革命帶來的機遇與挑戰,例如明確將“互聯網捐贈”列為公開募捐方式之一,鼓勵有公募權的機構分享權限①,打破政府單一主導格局,體現出對現代慈善觀念與西方社會福利思想的借鑒。
我國慈善立法持續回應社會現實變遷(圖1)。2023年《慈善法》修訂進一步反映了福利思想從形式正義向實質正義深化的趨勢(高志宏,2023)。首先,修訂版將“發揮慈善在第三次分配中的作用,推動共同富裕”列為立法指導思想,標志著慈善事業從傳統扶貧濟困工具升級為國家財富分配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通過優化稅收優惠、鼓勵社區慈善等方式,推動福利供給從“兜底保障”向“預防性發展”轉型(曲順蘭等,2023)。這一調整明顯受到社會投資理念等西方福利思想的影響(Hemerijck,2013)。
其次,針對網絡慈善平臺引入商業合作伙伴、職業勸募人等新型模式所帶來的責任主體不明、公信力下降等問題(許英,2019;董祥宇,2024),修訂版《慈善法》第26條、第33條進一步規范網絡個人求助與平臺責任,既認可民間互助傳統,又通過法治手段提升公信力,體現出現代化管理與傳統福利思想的結合。
此外,修訂版《慈善法》明確將黨的領導寫入法律,延續了集體主義傳統中的“國家統籌”福利邏輯,并通過協調機制強化政府與社會協作,形成“強國家—強社會”的治理格局。可見,我國慈善立法所蘊含的福利思想融合了多種觀念,在不斷變化的社會現實中,既結合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實踐,又吸納西方福利思想與中國傳統文化,遠超傳統“左一右”意識形態的范疇。因此,同心圓結構研究模型能更直觀呈現我國福利治理體系兼具中國特色與現代性的特征。
四、結論與討論
本文提出的同心圓結構可視為一種可由內外原因引起旋轉的轉盤模型:最內層核心起定點作用,第二與第三層的圓圈可視為圍繞“正義”詮釋旋轉的底盤,虛線則代表可增減或轉動的指針。至于轉動的原因和動力,不同的福利思想體系有不同的解釋。例如,自由主義者可能歸因于“自發秩序”(Hayek,1976),馬克思主義者則可能強調歷史規律與人民群眾的自覺斗爭。
作為一種新的研究思路,同心圓結構模型主要有兩個特點。首先,它具有情境適應性。圖2中第二環表示現有福利思想體系范疇,研究者可根據不同分類標準對其進行劃分。模型中加入省略號,強調可根據需要填充思想類型,如采用(George&Wilding,1994)的分類,則該環可劃分為新右派、中間道路、民主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及綠色主義六部分。其次,相較于“左一右”對立光譜,該模型強調不同思想體系間的聯系而非差異。圖2中用虛線表示思想與政策間的劃分并非絕對,它們之間存在著相互溝通的可能,虛線的數量和位置可隨具體情境調整。
總之,在當代日趨多元的世界里,福利思想體系日益走向開放與交流,傳統光譜模型難以反映出這種變化。同心圓結構模型試圖將福利思想研究納入交流互動的框架中,以啟思考。然而,交流互動既可帶來解放潛力,如通過公開、不受限制的討論實現制度框架的合理化(哈貝馬斯,1999:76);也可能因左右界限模糊而減少對基本問題的深入爭論,使福利思想面臨淪為實用主義工具的風險(吉登斯,2002:50)。換言之,同心圓模型作為一種研究策略,并非天生免疫溝通中的消極后果;相反,筆者希望該模型在搭建溝通橋梁的同時提醒人們:現實依舊復雜,爭論依然存在,溝通并不等于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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